夢到龍脈的龍代表什麼周公解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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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真

【編者按】

在中國傳統文化中,“洞天福地”常被用來形容風景秀麗、適宜人居的自然環境。具體而言,傳說中的“洞天”往往得以通過天然的巖洞而進入,是生命度化的仙境;而“福地”則往往位於山中水源充沛,物產豐富之處,是躲避災疫的聖所。在隱修傳統中,外部存在的“洞天”也被引申與人體對應,洞天勝境即是人的身內造化,而外部山水則是人體之外延。由此,“洞天福地”也反映出了東亞地區獨特的身體觀與宇宙觀。

“洞天福地”的歷史、文化淵源可上溯至東漢末年巴蜀地區的道教二十四治或更早的洞穴祖先崇拜,並在六朝時代最終系統化定型。在歷史的發展中,洞天福地不僅是人與自然實現共融的聖域,更是自然環境保護區;由此形成的日常生活方式延續至今,仍然具有強大的生命力。

千百年來,“洞天福地”不僅成為世人傾心居住的桃花源,也成為先民朝山頂禮的聖地。按道經所載,天下有大洞天10處、小洞天36處、福地72處,這共計118處的“洞天福地”分布在從晉北到嶺南,從浙江沿海到四川盆地的廣袤國土之中,他們幾乎全部是風景秀美,歷史底蘊深厚的名山並伴隨著深厚的民間傳統文化習俗。其中還有不少國家級或省級的文物保護單位坐落其間,以名山為依托,構成了物質與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多重立體交疊。

在歷代高道名僧及文士的影響下,“洞天福地”這一幽隱的聖地概念也逐漸為公眾所了解,入山尋隱,訪道問禪,吟詠唱和,塗寫丹青,聽雨觀鶴,掃雪烹茶成為宋代以來知識階層精神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由此,洞天福地也對整個東亞地區的詩歌、山水畫、建築、園林、盆景與雕刻藝術都產生了深刻並深遠的影響。大致煙波浩渺的皇家園林,小到纖毫精微的案頭清供,從京都龍安寺的枯山水到越南北部的朱砂井,無處不存在著“洞天福地”的文化基因。

清華大學建築設計研究院文化遺產保護與發展中心、清華大學國家遺產中心與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思想新聞中心合作,探索性地推出“洞天尋隱紀”專題,入山踏訪仙蹤,將實地考察與文獻考據相結合,試探討“洞天福地”背後所蘊含的物質文化以及人與自然的關系,及其如何深刻地影響了整個東亞地區的傳統文化,乃至其對當今的環境與生態保護、文化與社會發展等具有何種啟發意義諸話題。以下是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吳真教授關於杭州洞霄宮棲真洞的再發現手記。

導語:我從十幾年前就留意搜集洞霄宮的文獻,一直想不明白,今天看來風景普通的偏僻山谷,在宋元時期為何能夠成為天下宮觀之首?紙上得來終覺淺,這次實地踏訪洞霄宮,我真切地感受到,一個道教洞天能夠“出圈”,一定是諸多因素的捆綁與共贏:風水形勝(九鎖五洞),時代審美趣味(宋代文人的林泉歸隱),地理便利(從臨安出發的洞天兩日遊),國家政策(宋高宗親臨以及“提舉洞霄宮”的祠官制度),道團推動(深山棋會的景觀營造)。

道教勝地洞霄宮地處石灰巖地帶,宮址周圍分布著諸多天然洞穴。每遇山洪,地上無水;一遇奇旱,地下清泉不斷。南宋《鹹淳臨安誌》載錄了這一帶有名字的八個洞穴,為了對應“九五”的神聖數字,“九鎖五洞”的神聖地理開始凸顯,形成“五洞交扃,九峰回挹,千巖萬谷,秀聚其中”的典型洞天特征。五洞之中,大滌洞天名聲最著,早在唐代開元時期司馬承禎《洞天福地天地宮府圖》三十六小洞天之中即排第三十四位,在唐末五代杜光庭《洞天福地嶽瀆名山記》中又排在了第三十一位。近年來,到訪洞霄宮遺址的學者均曾涉足大滌洞,而其它四洞——棲真洞、歸雲洞、龍洞、鳳洞,則不見探訪記錄。

杭州有一群踏查古代摩崖石刻的 “摩友”,經常通過“至微堂西湖史跡考察群”相約到杭州周邊的深山密林,爬山涉水,摩崖訪碑。今年11月8日,摩友老奚、老馬與中國美術學院的王冬亮博士一起到大滌山裏,在村民“小意媽媽”一家的幫助下,找到了重要性僅次於大滌洞的棲真洞。12月5日,我們趁著赴“璿璣研學工作坊”講座之機,加入王冬亮博士組織的洞霄宮踏訪小組,希望一一勘實其余的三洞。

一、天柱觀的風水變局

從杭州市區驅車一小時抵達宮裏村,自會仙橋向山裏行走幾百米,地勢突然隆起,進入天目山余脈的九座山峰包圍而形成的數個相連盆地,洞霄宮遺址位於最大的盆地之中,天柱山與大滌山南北對峙。唐高宗時期敕建的天柱觀,以盆地西南的天柱山(高364.2米)為主山,中唐以後,天柱觀改為北向大滌山,“此觀創置之始,本對南方,後有朱法師相度地形,改為北向……致使觀中寥落,難駐賢德”。(錢镠《天柱觀記》)晚唐道士閭丘方遠自天臺來此清修,相度山勢,兼移基址,以北面海拔299.4米的大滌山為主山,並在時任浙東威勝軍節度使兼浙西鎮海軍節度使的錢镠支持之下,遷址興建新天柱宮。

乾寧二年(895年)的這一次改向,令天柱觀的風水形勢更富於道家智慧。光化二年(899年),錢镠撰寫的《天柱觀記》明言:

遂乃添低作平,減高為下,改為甲向,是五音第一之方,而乃添培乳山,卻為主案。

所謂的“甲向”,即是東北偏東70度,寓意“紫氣東來”。按照傳統風水理念,大門改東之後,則山勢更為綿延雄闊的大滌山變成道觀的“靠山”,與大滌山南北對峙、“屹然若柱”的天柱山變成了道觀的“朝山”,具有 “文筆秀峰”的特殊象征,而且閭丘方遠將大門前一個山形矮小的山丘命名為“乳山”,作為風水局關鍵的“案山”。

遷至新址的天柱觀既然以大滌山為主山(即“來龍”),匯經盆地、繞過乳山之後蜿蜒九曲流出山外的清溪以及兩岸的峽谷,就變成了風水意義上的“去脈”。地理書《青囊經》論“去脈玄關”說:“去處之元,宜重重關鎖,氣方能聚”。北宋之後,從大滌洞通向山外的峽谷,被稱為“九鎖”,寓意去脈迂回灣環,重重關鎖,使元氣不瀉。

地環九鎖溪為路,殿合諸峰石作屏。(南宋劉應子《遊九鎖》)

入谷初無路,山溪九折回……溪流人閑見,桃花源上開。(北宋錢景諶《遊洞霄》)

入山者緣溪前行,經過九鎖層巒,行至天柱觀所在的盆地,眼前豁然開朗,別有洞天、世外桃源的感受油然而生。

洞霄宮風水形勢圖 (陶金/攝,吳真、陶金/標識)

靠山近而雄渾,朝山遠而峻拔,又有乳山可為幾案,九曲環溪為去脈——乾寧二年天柱觀的風水變局似乎給錢镠帶來了好運,《天柱觀記》雲,“尋即一二年內,法主兩沾渥恩,道侶益臻,常住鹹備”,錢镠不禁感嘆道:“得不因移山勢而再振玄風者哉!”

經此風水變局,大滌山的地理位置愈發重要,山腰的道教洞天大滌洞主一山之靈氣,固然是最重要的“靈場”,山中還有幾處勝地與道教信仰相關。如元代至大年間(1308-1311年)鄧牧編纂的《洞霄圖誌》所雲,“西洞據其領,石室出其半,天壇冠其顛,皆山中勝處也”——石室是唐代高道吳筠修真之處,天壇則是仙人許邁升天之處,“西洞”位於大滌山南伸的天柱嶺高處,大滌先生杜琛曾向他的弟子何法仁傳授修煉秘訣,“汝宜居西洞,可以遁世成真”。後來西洞就成為道士們隱居修真之所,故名“棲真洞”。

棲真洞位於大滌山的西絕頂,一入洞門,黑色巖壁上的“龍爪”赫然眼前,那是白色石英滲入石髓之後形成的紋路。《洞霄圖誌》記曰:“東臺石閣崖上有龍爪蟠拏蹴縮之跡,或戲以手漫滅,翌日視驗如初,是知洞龍出入之徑也。”這個附會配合著整個大滌山的風水格局——像龍一樣蜿蜒矯健、忽隱忽現的地脈出現在大滌山的絕頂,棲真洞的龍紋爪,其實就是“龍脈”的顯現。

棲真洞的龍爪。手持鐮刀者為摩友老奚。

二、風煙谷口亭,巖穴神仙宅

棲真洞的開發,應當是在晚唐天柱觀風水變局之後,大滌山作為道觀主山受到道團的重視,遂將山頂的西洞利用為道士棲養之所。棲真洞的文字記載,則要到北宋大中祥符五年(1012年)才出現。當時宋真宗崇奉道教,各地官員競相上奏“祥瑞”。祥符五年秋,兩浙轉運使陳堯佐奉命到大滌洞修禱,忽有五色雲自洞中出,地上又突湧泉水,洞前枯死了十五年的大礫木在一夜之間枯木重榮,三種祥瑞上報朝廷後,宋真宗特賜將天柱觀改名“洞霄宮”。

陳堯佐寫有四首七言絕句《洞霄宮》講述此行見聞,“谷口停驂上翠微,五雲宮殿辟金扉。不知何處朝真會,恰見龍鸞隊仗歸”(《洞霄宮其二》)。第三首詩在《洞霄圖誌》中又題作《題棲真洞》,詩雲:“二天封部稼如雲,流水清寒出洞門。更愛林間盤石上,松花吹散羽人樽。”這兩首詩描述了陳堯佐見到的神仙隊仗出行、五色雲彩湧現的宏大場面,大滌洞離洞霄宮不到百米,棲真洞卻在洞霄宮西三裏外近兩百米高的絕頂,可見陳堯佐是為了追求所謂的“朝真”而特地登高。

古人相信山之高處可以迎接仙人,棲真洞的選址大概有此用意,道士於洞內修煉,亦可憑借地勢之便,時不時朝真禮神。洞口被茂林掩蓋,南宋趙汝唫《遊洞霄》雲:“九鎖扃仙窟,棲真隔茂林。地靈泉石秘,巖古薜蘿侵。”對於山外的遊客來說,棲真洞還是相當考驗體力的。南宋末期韓松《遊棲真洞》記:

黃冠具竹輿,邀我遊棲真。山家雜水樹,野徑橫荊榛。長松臥蒼蛟,亂石錯紫鱗。委曲至洞府,積雪開雙門。

宋末元初郭景星《棲真洞》亦有類似的遊記:

昨日肩輿遊大滌,山路坡陀間平直。今朝乘騎棲真行,草合高岡不容陟。躋攀寸步未易到,勿見飛檐出青壁。谷口亭中姑少憩,小酌山醪紓足力。神仙窟宅今在眼,洞門軒敞無扃鐍。

宋末元初的洞霄宮尚處鼎盛時期,開有多條小路可達各處景點,而且道士還提供人力擡轎的服務(即上二詩中的“竹輿”“肩輿”),但抵達棲真洞已經是“草合高岡不容陟,躋攀寸步未易到”那般的費力。

2020年的今天,洞霄宮早已荒廢幾十年,尋訪棲真洞更為不易。11月8日,老奚四人拜托當地的朋友找到熟悉地形的村民做向導,五個壯漢帶著長長的柴刀與鐮刀,一路開山劈路,披荊斬棘,一天下來,終於在傍晚時分,找到掩蓋在密林中的棲真洞。12月5日,我們再度上山,只見之前被劈開的雜藤荊棘又漸漸封住了小路,多虧老馬借來長柴刀,仍舊一路披斬,從山腳攀爬了將近一個小時,終於來到棲真洞前。

棲真洞口北向,郭景星《棲真洞》提到“飛檐出青壁”的谷口亭,就建在洞口前寬約五米的開闊平地上。宋代道士取陳堯佐“谷口停驂上翠微”詩意,在此建造一座亭子,名為“谷口亭”。

殊庭天柱西,微徑羅荊榛。驅車谷口亭,清氣已迫人。(南宋呂同老《棲真洞》)

風煙谷口亭,巖穴神仙宅。徑回閟天光,雲濕滴乳液。(南宋王易簡《棲真洞》)

谷口亭在清代嘉慶年間已不存,這次我們在洞口仔細搜檢是否殘存建築構件或磚瓦,一無所獲。

棲真洞

南宋周必大《癸未歸廬陵日記》記隆興元年(1163年)四月遊洞霄宮:“棲真洞去宮稍遠,山極高,可望府城。”初看這條文獻我還是半信半疑,因山洞高不過兩百多米。這次實地探訪,站在洞口極目遠眺,幾重青山之外,隱約可見杭州市區的層層高樓,頓時領悟古人於此棲真的豐富意涵——可朝真,可潛修,可遠望,可陶情。

三、蝙蝠千年領地

中國古代的洞穴敘事,一般會將“仙鼠”(蝙蝠)作為仙氣的象征。唐代李白在《答族侄僧中孚贈玉泉仙人掌茶並序》中說,“山洞往往有乳窟,窟中多玉泉交流。其中有白蝙蝠,大如鴉。按《仙經》,蝙蝠一名仙鼠,千歲之後,體白如雪,棲則倒懸,蓋飲乳水而長生也”。宋代記載大滌洞常見白蝙蝠的身影,蘇軾《洞霄宮》雲,“庭下流泉翠蛟舞,洞中飛鼠白鴉翻,”《鹹淳臨安誌》則記,“大滌洞中,有白鼠長可二尺,仙書名為玉芝”。明崇禎時人朱朝瑛《同姚有仆、何羲兆、孟長民遊棲真洞》所記亦是:“仙鼠翩翩掠,蝸牛曲曲旋。不知危石底,忽露一條天。”

一千多年過去了,現在蝙蝠仍是棲真洞的原住民,地上黑黑的淤泥,其實都是夾雜著洞穴泥灰的蝙蝠糞。在以前經濟還不發達的時期,蝙蝠曾經是洞霄宮所在宮裏村的“福主”。2019年曾有一篇回憶文章述及棲真洞,說在生產隊時期,當地農民在每年種玉米的季節就到棲真洞去挖蝙蝠泥(蝙蝠的糞便),那是最好的肥料。“挖蝙蝠泥的工作一般分成2塊,即青壯年負責尋找蝙蝠泥,女勞動力負責從洞裏往外運送。尋找蝙蝠泥的過程往往要經歷四五天,直到無泥可挖,或者基肥夠用為止。經施過蝙蝠泥的玉米確實長勢良好,因此每年都會重復這個動作。”(馮益民:《棲真洞》,《今日臨安》2019年12月25日第3版)進入21世紀後,村民不再上山墾種玉米,自然也不需要入洞挖蝙蝠泥,山林逐漸荒蕪,道路逐漸被荊棘覆蓋,棲真洞重回蝙蝠的領地。

棲真洞裏的蝙蝠

老奚說,11月初他進洞的時候看到好多飛舞的蝙蝠,是黑色的,地面還冒著陰森森的潮濕臭氣,同行老姚不小心滑倒,溜至洞底才剎住腳,結果攪動了底下的蝙蝠糞泥,“頓時一陣比沼氣還難聞的妖氣彌漫開來,嚇得我們趕緊逃出洞天”。隔了一個月,這次我們再到棲真洞,卻一只蝙蝠也沒見到,而且地底的泥土暖烘而松軟,雖有“踩屎感”卻無異臭,可能蝙蝠換地方冬眠去了。

四、一盤沒有下完的仙人棋

宮裏村當地人把棲真洞叫做“仙人洞”,我們在洞裏找到唯一的一個石刻上卻刻著“仙神洞”,棲真、仙神、仙人三個名稱皆有“神仙”之意,倒也想通。

洞裏的石刻上刻著“仙神洞”

棲真洞口高約五米,形狀仿似葫蘆,讓人聯想到“壺天”仙境(道教的洞天其狀似葫蘆,模仿葫蘆開口小、內腔大的特征,又稱“葫蘆洞天”)。棲真洞共有兩進,進洞之後先是一個寬三四丈、高四五丈的“客廳”,再進去十步左右,就看到高二十多丈的寶蓋頂,如同大禮堂般寬敞,確實是一個初窄後寬的葫蘆空間。在龍爪跡的巖壁上,按照元代《洞霄圖誌》的記載,“入洞門三丈許,有石仙人,為仰臥狀”,巖上原有仰臥的石仙人,然而現在卻是空空如也。

棲真洞中的蛛網

裏洞巖壁上一個個凹進處,如同一間間小石室。以前的道士就在這些小石室裏打坐修行,坐化也在這裏,1960年代村民曾在洞裏發現幾個“荷花缸”,裏面還有骨骸。“老一輩帶領我看到過右下方一處道士棲息的龕室,就是小洞。那個地方相對比較幹燥,適合棲息。第一次看上去好像道士剛離開那樣,痕跡還很明顯。龕室的上方有水滴不斷地掉下來,老年人告訴我,道士就是靠積攢這些水滴生活。”(馮益民:《棲真洞》,《今日臨安》2019年12月25日第3版)

棲真洞中的仙氣

入洞向西百余步,就是洞裏最高的一處高臺,1980年曾有人用梯子攀登而上,發現“內有石桌,桌上刻有棋盤,大概是仙人下棋的‘雅室’了”。(《杭州日報》1980年1月23日第3版《九峰拱秀——遊大滌、仙人、觀音三洞》。作者:俞金生、潘海生、烏鵬廷)我們兩次到棲真洞都沒能帶上梯子,只能借古人文字想象一下那一盤沒有下完的仙人棋——

結頂寶蓋高,下可容百人。神仙獨何之,棋局今猶存。翠子拂不落,衣袖生清芬。山間局未終,浮世三千春。安得從之遊,一笑淩層雲。(南宋韓松《遊棲真洞》)

頂高絕似撐華蓋,穴暝初疑入武陵。秋靜石枰空暈蘚,寒生泉縫忽懸冰。(宋末元初林景熙《棲真洞》)

何年采真遊,遺此棲遁跡。流泉金石奏,伏鼠霜雪色。浮世幾興亡,殘棋耿苔石。(元代鄧牧《遊棲真洞》)

洞天中的仙人對弈,本身就是一個強大的宗教文學隱喻——《爛柯山》故事裏,凡人王質誤入石室洞天,觀看仙人對弈,俄頃歸來,發現斧柯爛盡,人間已過百年。“仙界一日內,人間千載窮。雙棋未遍局,萬物皆為空。”(唐代孟郊《爛柯石》)爛柯主題在唐代逐漸衍生出“洞天仙弈”敘事模式,仙人的一局棋,寓意“瞬間與永遠”的時空轉換,其中的無窮深意,讓文人畫家為之沈迷,宋代之後文人畫的常見畫題“仙人對弈圖”亦由此而生。

《深山棋會圖》

《深山棋會圖》(局部)

1974年從遼寧省法庫葉茂臺屯第7號遼墓出土的絹畫軸《深山棋會圖》(一名《山弈候約圖》表現的就是這樣一幅洞天仙弈畫面:溪水縈抱的山崖下,有一形似廳堂的隧道,寓意洞天之門,門外一位著冠執杖的隱士正攜琴前來赴會;畫面上方便是洞天世界,峭峰險峻,白雲掩映松林與樓閣,樓閣前有二仙翁對坐弈棋。

湖北黃梅墓葬出土的宋代青白釉瓷枕,也表現了山中仙人對弈的場景。

李清泉曾分析古人觀念中棋具如何被看作與仙人溝通的工具,又以弈棋題材背後聯系的“洞天”信仰為線索,揭示出許多遼代墓葬的建築形式和建築裝飾內容,恰好反映了造墓者想要將地下陰宅改變成“洞天”的企圖。(李清泉《墓葬中的會棋圖》,《由圖入史》,中西書局2019年版)有意思的是,在湖北黃梅墓葬出土的宋代青白釉瓷枕,也表現了山中仙人對弈的場景。

在追慕山林歸隱的宋代,到道教洞天赴一局洞天仙弈,應該是一樁可詩可畫的林泉雅事。山間局未終,浮世三千春。幾乎所有遊覽棲真洞的文人,都留下了洞中仙弈的吟詠,由此可見,宋代洞霄宮的道士們營造景觀的本領,確實高超。他們還借取蘇軾《洞霄宮》詩中語以命名附近的景點,如翠蛟亭、來賢石。

五、尋找神仙停車場——歸雲洞

根據《洞霄圖誌》記載,在棲真洞左偏半裏的山頂,應該還有一個歸雲洞 ,“常有雲氣往還洞外,故名”。這是棲真洞的後門,“神仙回車之便道”。

如此“仙洞配置”很有想象力。大滌洞和棲真洞是神仙往來會客的禮堂,神仙出遊素來儀仗威武雄壯,正如李白《夢遊天姥吟留別》描寫的那樣:“霓為衣兮風為馬,雲之君兮紛紛而來下。虎鼓瑟兮鸞回車,仙之人兮列如麻。”神仙出行專用一種禦風而行的神車,名為“飆車”,李白《古風》說,“四時登大樓山,舉首望仙真。羽駕滅去影,飆車絕回輪”。風馳電掣的飆車降凡之後需要減速“回車”,掉轉車頭,棲真洞的後門歸雲洞就是專門給神仙回車的停車場。在詩人筆下,歸雲洞的雲蒸霧繞,便是眾真回車歸去的仙雲——

眾真霞佩上三天,誰見回飆□駕旋。洞府後門人不信,片雲鶴鶴是歸仙。(南宋陳洵直《歸雲洞》)

百裏周回玄蓋天,回車盡指後門旋。悠然一片雲飛晚,指點歸來沙苑仙。(南宋徐安國《歸雲洞》)

道教神仙乘坐飆車寶馬飛龍等坐騎出巡,需要頗為寬敞的回車之地。南宋 馬麟(傳)《三官出巡圖》絹本 設色 174.2x122.9厘米 臺北故宮博物院 藏

神仙的停車場有多大呢?《洞霄圖誌》記歸雲洞位於峰頂,“前有隙地,灌木修篁,蔽映谷口,洞門僅數尺,下入丈許”,進至洞底,“深可百余尺,石壁光瑩,其中有石如積銅錢者,周圍平坦,可容三十余人”。元代《洞霄詩集》只有兩首吟誦歸雲洞的詩歌,可見就算在洞霄宮鼎盛時期此處也是人跡罕至的世外之地。清代陳夢說《兩遊洞霄宮記》和陸順豪《遊洞霄宮記》記敘洞霄宮甚詳,卻無片言只語提及歸雲洞。

民國時期此洞又被當地人稱為“觀音洞”,1980年有人探訪,“出仙人洞數十步,便到了觀音洞。洞口陡峭,下去後裏面很平坦,洞內有三支兩米高的石筍,是這三座洞壑中唯一能看到的石筍。(《杭州日報》1980年1月23日第3版《九峰拱秀——遊大滌、仙人、觀音三洞》)

這次我們根據文獻記載,往棲真洞左上方尋覓,這一片山深林密,五個人找了許久,看不到形似洞口或凹陷之處。老馬說,現在樹木還不夠蕭條,要等山裏下場大雪把荊藤壓垮,說不定歸雲洞就會露出它的“真相”呢。

六、從臨安出發“一宿兩日”的靈修之旅

今天我們從杭州市內走杭瑞高速,開車直抵大滌洞,只需一個多小時。南宋乾道二年(1166)三月,太上皇趙構和太上皇後一起乘輦從望仙橋的德壽宮出發,首次臨幸洞霄宮,此前十年,為了迎接禦駕,自武林門經秦亭直至洞霄官修建了一條供車駕行駛的輦道。盡管有車用輦道,宋元文人還是喜歡泛舟苕溪,經水路到洞霄宮,來一次“一宿兩日”的洞天靈修之旅。

平明發余杭,扁舟溯清流。登岸五六裏,小徑穿林丘。奇峰聳天柱,九鎖巖谷幽。(南宋釋道濟《遊洞霄》)

寶祐三年(1255年)十月,楊棟與友人“泛清苕,宿洞霄,明日遊大滌棲真洞,歸舟帶月泊市橋,燈火未闌也”。(楊棟《遊棲真洞歸舟帶月泊市橋》)這一程是相當典型的洞霄宮兩日遊:早晨從余杭的苕溪上船,時近中午,舟泊九鎖山外的青山渡口,登岸之後,或乘馬,或乘轎,或持筇杖步行,一路穿行九鎖山谷,飽覽縈紆的碧溪青山,及至洞霄宮,已是傍晚時分。山中留宿一晚,入住洞霄宮專為香客修蓋的超然館、鳴玉館、虛白房,晚酌於翠蛟泉上。次日早晨,先遊大滌洞、石室洞、雲根石,再攀登天柱峰、棲真洞,中午用膳後下山,歸舟苕溪。

詩人吟詠最多的是洞霄宮的秋天,紅葉盡染,秋溪潺潺。

秋山不可盡,秋思亦無垠。碧澗流紅葉,青林點白雲。(林逋《宿洞霄宮》)

攜手清苕去,高楓丹葉森。漁樵九鎖曲,風雨一窗深。索酒貪山月,添衣怯洞陰。鳳歸天柱曉,樓閣有鳴琴。(楊棟《遊棲真洞歸舟帶月泊市橋》)

“羽衣坐玄石,呼茗待佳客,拂弦寫秋聲,洗盞營晚酌。”(南宋劉應子《遊九鎖》)道士在林泉之間品茗拂琴,風雅之至。洞霄宮的飲食服務如此周到,“夜宿聽林鶴,晨炊摘野芹,黃冠皆好事,添註石爐熏”。(南宋張镃《遊九鎖山》)早餐提供野生的芹菜,房間還有薰香取暖。山中特供的四季美食,令山外遊客感到新奇,春天有蕨菜、春茶與春筍,“春入名山筍蕨肥”,(趙公碩《宰余杭遊洞霄》)還有用松膏釀制的松醪,“茶香筍美松醪熟”。(周密《送西秦張仲實遊大滌洞天》)

宋元文人吟詠洞霄宮的詩文,關鍵詞無非山洞、百泉、峻巖、雲嵐、松林、修竹,這也是宋元山水畫“林泉高致”的筆墨所在。幾乎每首詩歌均會提及山泉,因為此地洞洞皆有泉,大滌泉、丹泉、桃花泉、撫掌泉、洗藥泉、冰泉……從天柱峰山頂噴激而出的丹泉,風傳響於青林之下,泉流聲於白雲之上。“天風吹醒丹泉酒,碧桃津遠人回首”,道士把泉水釀制成酒,於是洞霄宮就有了名特產——丹泉酒。

痛飲丹泉臥玄石,松風滿耳夢初酣(南宋胡衍《嘉定二年秋重遊洞霄》)

戔戔碧竇出平岡,冷漱雲根貯玉漿。擲米化丹淪石髓,釀泉為酒沁霞光。(元代吳景奎《和洞霄宮丹泉酒韻》)

洞中日月人難老,天上星辰手可捫。釀取丹泉一千斛,不妨來此盡余樽。(元代鮮於樞《洞霄宮》)

北宋 郭熙《早春圖》(局部)絹本 設色 原圖158.3 x 108.1厘米,臺北故宮博物院 藏此畫體現了宋人的“林泉高致”。

南宋葉紹翁《大滌山》說他來到洞霄宮之時身心俱疲,被道士體貼地留宿山中——“倦身祇欲臥林丘,羽客知心解款留。巖瀑蕭蕭中夜雨,松風颯颯四時秋”。當人們身處神聖空間、進入“虛靜湛然”的狀態,聽覺就會特別敏感起來。雨打芭蕉,清泉漱石,傳到耳邊的聲音無不富於靈性,有瀟瀟夜雨聲、颯颯松濤聲,深夜的鶴唳,清曉的猿嘯。

空山萬籟,令人神骨俱清,仿佛遺世獨立;清晨道觀的第一響鐘聲,則驚醒夢酣的紅塵中人,“夜分不是紅塵境,清夢回時曉殿鐘”(北宋曾旼《遊九鎖》)。我來尋勝遊,聊以息塵緣。心目盡開豁,塵累渙然釋。區區名利人,到此塵機息。歷代洞霄宮詩文,滿眼皆是此類“煥然一新”的感悟。

饒君俗到骨,至此換卻髓。(張镃《大滌洞留題》)

歸來凡骨換,寂照起三田。(林景熙《遊九鎖山》)

大滌山之名緣起於“此山清幽,大可洗滌塵心”,經歷了大滌山水一宿的洗滌,塵世人仿佛換去了一身凡骨,重新獲得道家清骨。可以說,宋元人從臨安到洞霄宮的一宿二日之遊,既是桃源洞天的山水優遊,亦是宗教意義上的“靈修之旅”。

十六年前開始寫作博士論文《為神性加註:唐宋葉法善崇拜的造成史》,我便留意搜集洞霄宮的文獻,據傳葉法善曾經修煉於天柱觀,宋代洞霄宮曾建有葉天師講堂以奉祀葉法善。然而一直有個疑問縈繞心頭:洞霄宮與大滌洞天這樣一個今天看來風景普通的偏僻山谷,在宋元時期為何能夠成為天下宮觀之首?紙上得來終覺淺,這次實地踏訪洞霄宮,我真切地感受到,一個道教洞天能夠“出圈”,一定是諸多因素的捆綁與共贏:風水形勝(九鎖五洞),時代審美趣味(宋代文人的林泉歸隱),地理便利(臨安人的洞天兩日遊),國家政策(宋高宗親臨以及“提舉洞霄宮”的祠官制度),道團推動(深山棋會的景觀營造)。這裏沒有一個是決定性因素,然而當它們集結到一處道教洞天之內,就會令平凡的山水“超凡入聖”。

2020年12月5日吳真與王冬亮博士在棲真洞前合影

作者簡介:吳真,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教授,香港中文大學哲學博士,曾在日本東京大學、東洋文庫從事博士後研究,長期關註道教與戲曲俗文學,獨著《孤本說唱詞話<雲門傳>研究》(中華書局,2020年)、《為神性加註:唐宋葉法善崇拜的造成史》(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2年),合著《香港道教歷史源流及其現代轉型》《香港道堂科儀歷史與傳承》等。2009年以來,與日本學士院院士田仲一成先生合作“中日古代祭祀戲劇的比較研究”,日本期間的田野見聞已結集為《勘破狐貍窗:中日文化交流史上的人事與書事》(三聯書店,2019年)。

責任編輯:韓少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