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成長在田野中的精靈，曠野的風吹過，他的發絲在光下飄搖。他就是陜西大荔縣九龍村小夥雯方，稱自己為無性別模特。從2018年開始，他自己做造型，拍視頻，在村裏辦起自己的時尚大秀。在追逐美的道路上，雯方說，“我不認為自己醜，審美是一件極其個人的事情。”
陜西大荔縣九龍村小夥雯方。受訪者供圖
村裏唯一留長發的男人
面對村裏人指指點點的眼光，雯方早就習慣了。“可能因為在農村，我穿緊身一點的牛仔褲或者小短褲，就會有人質疑，或者我留長發，就會被說這不是男生應該做的事情。”拍攝了幾次後，雯方特意蓄起了長發，是因為真實頭發比假發呈現的效果好上百倍，他是一個註重細節呈現的人。“為什麼非要用這些條條框框把性別鎖得這麼死呢？某些衣服就一定是男生穿嗎？長發就一定是女生才可以留嗎？我覺得美吧，不是非得框死，有些衣服就是男生女生穿出來都有自己的味道。”他說。
雯方成了村裏唯一一個留著長發的男人，他習慣了被當作異類的生活，上小學的時候，他就因為“長得奇怪”被同齡人霸淩。“我不覺得我長得醜，但他們說我長得醜，不願意和我一起玩。”幾個月前，雯方和幾個一起拍視頻的朋友到縣城吃飯，旁邊一桌有幾個喝著酒的中年男人，對著他就是一通自上而下的掃視。“他們當著我的面打賭，打賭我是男生還是女生。”雯方太熟悉這樣打量的眼光了，“有兩個男人在我們吃完要回去的時候，走出來看我，其中一個人趾高氣昂地，說‘你看我就說他是個男的吧’。”對雯方而言，這樣的話語已是家常便飯，“類似的事情太多了，已經多到我不願意把它當回事。”
雯方是村裏唯一一個留著長發的男人。受訪者供圖
雯方的父親是個木匠，在他的印象裏，父親的性格很好，很開朗，願意接受新鮮事物。“只要你讓他看到了這個東西是正確的就行，我爸雖然不懂，但是會尊重我。”最開始，父親並不知道雯方在做什麼，後來雯方有點人氣了，他就知道了，他的支持讓雯方有了做自己的自由和自信。雯方說：“我的家人都是我的小太陽，溫暖著我。”家裏的兩個姐姐同樣支持雯方，甚至會想辦法幫他做不同造型，在雯方發布的皮影主題視頻中，皮影道具就是父親手工制作的，雯方頭上的辮子是兩個姐姐幫忙編的。“他們看到哪些東西好看，也會找來給我，比如一些垃圾廢料，我們也在互相理解和影響。”
在雯方的視頻裏，有高山，有流水，他總是身披著自制的時裝，與大江大河融為一體。小時候，他喜歡畫畫，總是畫一些天馬行空的東西，被人說是異想天開，癡心妄想；現在，他用自己的身體作畫，被網絡上的陌生人評價是‘長得跟屎一樣，趕緊去死’。最開始做賬號的時候，不少負面的聲音如同一片死水，幾乎要將雯方淹沒。“說我博眼球、變態的都有，但吃一頓飯也就消化了。”這些年來，雯方不斷學著與刺耳的聲音和解，“即使被人叫變態，我也沒什麼感覺了，因為對我抱有敵意的人，我再怎麼努力，他對我就是有敵意的，我想把自己做好，讓喜歡我內容的人更喜歡就好了。”
自學化妝和拍攝技巧
從小，雯方就喜歡關於美的一切事物，他會把村裏看得到的明星海報貼在房間裏，會把一本時尚雜誌翻來覆去，反復欣賞。“到了高中，我擁有了屬於自己的第一本時尚雜誌，那個時候我就覺得好美啊，直覺告訴我，這是我想追求的那種美，這和小時候我看到的明星那種美相比，更單純、更美好，我一下子就記住了。”雯方是從2018年開始拍攝視頻作品的，“我上大學後，更確定了心中看到的美，我想要把我眼裏見到的、心中所想的都通過一個出口表達出來。”
雯方開啟了自己對美的摸索，那時候，他還是一個對拍攝一竅不通的門外漢，“關於我現在的一切，都是自學來的。”2018年7月，他住在西安一間7平方米的出租屋裏，學習化妝和拍攝。雯方跟著超模綜藝裏的畫面，自學臺步，通過電影學習表情控制和眼神，看關於時尚的紀錄片開闊眼界。直到現在，他手機裏還存著上萬份“可供學習”的圖片和視頻，他說：“一些我喜歡的片段、畫面，我都會保存在手機裏，就像我的素材庫一樣，隨便拿出來都是能讓我吸收和消化的東西。”
周圍一切信號，衝破了構築在雯方心靈之外的防風林，穿越迷霧，讓他找到真實的自己。他就像是一塊自由自在的海綿，瘋狂地在時尚雜誌裏汲取養分，“我在想，這些時尚雜誌裏的造型要如何搬到我身上，在我的身上呈現又會是什麼效果，然後慢慢去琢磨這些東西，用我自己的方式。最開始，我是模仿，後來，我漸漸開始做一些試驗性的嘗試，嘗試去找到自己。”
雯方的拍攝嘗試了多種風格。受訪者供圖
“我現在就是連軸轉，不存在沒有靈感的時候，只有靈感一直排隊拍不了的。”雯方是1990年出生的，今年三十出頭，他說，“我有太多想法了，想拍但一直沒有時間，一個接著一個。”雯方沒能組建起自己的團隊，平常的拍攝工作只有他一人完成，偶爾有家人朋友來幫個忙，搭把手。
想通過視頻表達美
“我不能說是一名專業的模特，比起模特，我更像是一個表達者。”
雯方將自己的身體變成了表達的工具。在這之前，他曾一度以為自己的目標就是成為一名模特。“之前我特別特別喜歡模特這個行業，是因為模特能呈現出我想要的那種感覺，但後來時間長了，我對這個行業有了真正了解，我發現它其實就是一個工具，和我所想要表達的東西慢慢不匹配了，所以我想用一些有創意的、關於美的東西，通過視頻呈現給大家。”
雯方說，想通過視頻傳遞一種純粹的美，舒服的美，相反，他厭棄和鄙夷一切刻意而為的東西。“我覺得沒有什麼是特別醜的，看事物的角度不同罷了，美也一樣，十個人去看待一個事物，肯定會有十種不同的結果。”閑置的床單、被罩、瓜子包裝袋、鞋盒……雯方將生活中目光所及的事物變成了時尚單品，在他的行事準則裏，舒服和舒適天差地別。“舒服是一種視覺上的體驗，不是我的穿衣有多麼舒適，比如裝扮上，我可以用麻袋、可以用大棚上蓋的塑料布，只要是和主題協調的元素，我都會嘗試。
雯方拍攝中嘗試的新風格。受訪者供圖
“不要太刻意，不要假，比如要求我特別去強調一個品牌，我不喜歡那樣，我的身體也應該是為我要表達的內容服務的。”在九月份最後一條視頻裏，雯方用家裏的床單門簾自制了一場混雜著復古和現代元素的時裝秀，他走在家附近的漯河邊上，光著腳踩在柔軟的黃土上，視頻開頭，他保留了機器沒架穩，自己急忙跑上前扶住的鏡頭。“我想讓大家看到真實的拍攝過程，這是和大家的一種互動。”在剪輯視頻的時候，雯方都會保留下這些“意外”的鏡頭，作為花絮插入內容裏，“還好我反應快啊，相機沒事，我可心疼了。”雯方的大跨步保住了他唯一的相機，那是一臺佳能750D，最普通的家用相機，是最開始時他攢了幾個月的工資才買的。
快三年的時間，雯方從開通第一個社交賬號到現在，40.6萬的粉絲數，是他顯赫的戰績。他說，自己最吸引粉絲的地方，就是真誠。“我覺得就是真誠吧，我總是傻乎乎的。在視頻裏我的姐姐妹妹們也會出鏡，和我一起，可能大家能從中看到真實的人間煙火氣，我就是把真實的一面表現出來，如果都只有美好的一面的話，那麼當大家看到真實的時候，會不會因此失望。”雯方說，想讓自己的視頻成為他人生活中的朋友。
期望弱化人們對性別的成見
關於無性別，雯方說，大家對性別的刻板印象太重了，所以需要有人來做“無性別”這件事。“尤其在我們那邊，像我必須要留短發才行，男生必須穿長褲，不能有一點與印象中的男性形象不符的東西出現。”雯方想要通過自己的視頻，來弱化人們對性別的成見。“美是無關性別的，它可以擁有很多面，可以有很多種不同的叫法，但就是不要用性別去定義。”在秀場上，無性別主義大肆流行，在大荔縣九龍村的廢棄廠房前，雯方用垃圾桶和草木灰打造了無性別空間。
因為社交平臺，雯方成了一部分人的樹洞。“當有一些人私信我，向我傾訴他們的煩惱，我意識到自己的內容給他們帶來力量。”一些跨性別者找到雯方，在他的私信對話框裏留言，寫下自己的苦惱，表達自己的無助。雯方說：“我覺得我是表達了一些他們不敢表達的東西，我告訴他們，不要太膽怯，如果內心想做一件事，可以大膽去嘗試，千萬不要活成別人口中的自己。當然，也要試著和生活相處，做自己和過日子要協調好。”私信雯方的人不少，他們向雯方提問，如何變得更自信？雯方的回答是做好自己。他說：“我們要把自己做好，讓自己變得更好。”道理很樸素，卻是雯方被當作異類成長了三十年得來的經驗，他對此毫無保留，奉獻給跟他一樣在迷霧中艱難行進的年輕人。
在生活裏，雯方不會化妝，也不會穿著視頻裏的衣服走在大街上，他說，生活和工作是不同的，“生活中的我，就是一個普通的男孩，只是我不想用性別來局限我的可能，去做無性別，不代表著我生活裏也要化濃妝、穿裙子。”
生長在田野裏的人
在決定成為一名視頻內容輸出者之前，雯方的身份是一名農村小夥，之後，這個身份也一直沒有改變。2019年，#農村小夥模仿劉雯#登上熱搜，雯方被更多人看見了，也被資本看見了。短時間內，有幾十個公司和團隊找上門來，向他拋出橄欖枝，他幾乎天天都在接電話。“數不清楚有多少人來了，我都拒絕了。”最誇張的一次，對方承諾雯方，表示願意投資一百萬讓他做視頻。“他們承諾我給我資源，給我錢，說要幫助我。但我知道那不現實，甚至有些人都沒看過我的視頻，只要看過我的內容，就能明白那不是單純靠錢能做出來的。”雯方拒絕了很多人，慢慢地，來找他的人就少了，他又回到了孤軍奮戰的狀態。“我接不住那樣的熱度，我只想把我想要的東西做好。”雯方鉆進森林，穿過溪流，走未開發的山路，爬奇詭的枯樹，他在荒野裏，不求生，只求美。
雯方在黃土地上拍攝的照片。受訪者供圖
有一期視頻是關於家鄉主題的，雯方說，要把家鄉的山水樹木花鳥魚蟲拍個遍。他的身體在湍急的河流裏站定，混雜著黃土的河水衝撞他的肌膚，蕩漾起水花，他把皮膚塗成土地的顏色，他說，我在這片土地上土生土長。“我想表達這片土地孕育了我這樣一個概念，我在這條母親河裏出生，我把泥巴塗抹在身上，代表著我是土地裏的一部分，這是我的家鄉情結。”
雯方所有的視頻，幾乎都是在鄉村裏完成的。“我不喜歡城市裏的那些高樓大廈和大道，感覺是用錢堆出來的，是各種華麗的東西。但我以為，產生美的東西，是很傳統的，是生活中隨處可見的東西，它本身就可以變得很高級，大家沒必要非用錢來衡量高級。”
善用鄉村的自然風光，可能就是雯方視頻中自帶那股大氣磅礴之感的來源。“鄉村就是我土生土長的地方，這就是我的大環境。我喜歡鄉村的一切，這裏的任何元素，我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它給了我真實的生命，也給了我靈感的生命。”
“很希望經濟條件可以慢慢變好，做得更精致一些，也能把我的想法實現。”雯方的本名叫屈闖，意為“去闖”，他說，他要走遍全國的鄉村，去挖掘村莊傳統底蘊的美。目前，雯方靠著一些廣告商單作為日常收入，以此來支撐自己的內容創作，他不知道這種狀態還要維系多久，但能肯定的是，他要一直拍下去。
新京報記者 陳璐
編輯 張樹婧 校對 李世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