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夢見腳底出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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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死如果是一門學科,我應該是研究生水平。——溫羽林

你可能不是第一個令我心動的人,但你是我的初戀。——周佑

1

周簡又往公會裏面塞人了,不用說,肯定又是一些盤正條順的姑娘。

周簡長了一張招搖的臉,在紫金大學城內到處招搖。

校園裏都管有姿色的男同學叫校草,周簡有出息,“艷”名遠播,成了整個紫金片區的區草。

狗男人,自恃有幾分姿色,到處養魚。

遊戲公會原本是一片凈土,但自從周簡加入,也成了個魚池。

溫羽林一面腹誹,一面匆匆掃了一眼那幾個新入會的成員。

在一眾葡萄甜甜,柚子酸酸,小仙女小米辣裏面,有個叫終古蒼梧的,顯得格外有才華。

能引用李義山的詩,有水平。

兩天後的某個晚上,溫羽林收回這句話。

連跪幾局的溫羽林,原地爆炸了。

前幾局,聽著周簡跟人在遊戲裏打情罵俏,滿耳朵充斥著小哥哥小姐姐,一直閉麥的溫羽林被氣得快憋出內傷。

後幾局總算來了倆不開語音調情的,結果其中一個孤兒玩法,陶醉推線收人頭,完全不管隊友死活,穩贏的局面後半段崩了。

一看昵稱,終古蒼梧。先前的一點好感蕩然無存。

盛怒之下,溫羽林申請添加那位孤兒玩家的好友。

大概過了一兩分鐘對方就通過了申請。

後半段被對方當豬宰的場景猶在眼前,怒火燃燒著溫羽林的理智,她激情打字,一串優美的“國粹”直接甩出去。

媽的,菜狗,會不會打?不會打回家種地。

本以為對方也會朝她投擲一段“國粹”。

畢竟在這裏,大佬和菜狗,遊戲水平雖然天壤之別,罵人的語言藝術可是實力相當。

誰知對方理都沒理她,直接下線了。

無視她?

確實是無視她。

往後的日子裏,那個終古蒼梧雖然不怎麼上線,但一上線還總愛發邀請給溫羽林,然而在有終古蒼梧的局裏溫羽林就沒贏過。

長此以往,給溫羽林整出了叛逆心理。

既然必輸,她毫無遊戲體驗,她也要讓那個終古蒼梧毫無遊戲體驗。

從那以後,只要看見終古蒼梧在線,溫羽林就主動上去挑釁。

“來一把嗎?孤兒?”

對方依然不理睬溫羽林,標點符號都不回她。

然而,下一秒直接向溫羽林發來邀請。

溫羽林欣然接受,不是選個一看就不想贏的英雄,就是當個搶人頭的輔助,總之亦步亦趨。 終古蒼梧想當孤兒,她偏偏蹭上去輔助。

冤冤相報就是爽。

爽了沒多久,有一天深夜,溫羽林睡得迷迷糊糊,被周簡的奪命call給吵醒。

溫羽林怕吵醒寢友們,從枕頭下面摸出一副耳機,鬼鬼祟祟躲進陽臺一側的衛生間內,接通了電話。

電話那頭的周簡精神奕奕,“小林子,陪哥打幾局。 我睡不著。 ”

溫羽林看了下手機屏幕右上角的時間,淩晨兩點半,好家夥。

這是邀請她打遊戲? 這是邀請她下地獄。

話說,此時此刻,這人不應該正跟現任女友相擁而眠嗎?

仿佛猜到溫羽林接下來要問什麼,周簡渾不在意丟下句,“分了。 快上線,小林子,哥等著你。 今天也沒外人,你開語音啊。 ”說完就掛了電話。

分了? 溫羽林一時間悲喜交加。

喜的是,又一個盤正條順的姑娘逃離魔爪,悲的是,自己這種小嘍啰什麼時候能擺脫周簡這種地主老財的壓迫。

溫羽林認命地找了個小板凳坐下,窩在黑暗的廁所內打開了手機,調了調耳機音量。

剛組上隊,開了語音,就聽見周簡在那邊嚷嚷,“人不夠,你等會兒,我再去搖幾個人。 ”

溫羽林暗暗翻了個白眼,淩晨兩點半,除了她這個苦命長工,周簡能搖個鬼的人。

四等一,就差最後一個人的時候,腦袋昏昏沈沈的溫羽林聽見周簡說了句,“咦,大哥你沒睡啊。 正好,我們少個人,一起? ”

“好。” 從耳機裏遞過來一個男聲,聲線清冷,語調四平八穩,短促地掠過耳側,像被風卷起的一捧雪,冷不丁落進耳窩裏,絲絲涼意往深處滲透。

聽見這把聲音,溫羽林渾身汗毛都“肅然起敬”,每一根都直楞楞豎起來。

如臨大敵。

深更半夜,沒想到,周簡還真搖來鬼了。

不,簡直比鬼還可怕。

過了幾分鐘,溫羽林眼睜睜地看著周簡把一個ID叫終古蒼梧的拉進組隊中,還衝他們交待,”我哥很多年沒玩了,這局隨意一點。 ”

末了還喊了一聲,“哥,歡樂局,不在乎輸贏,隨便打。 ”

周簡在那兄友弟恭,溫羽林這邊恨不得把頭插在馬桶裏溺死自己。

終古蒼梧是周佑?

終古蒼梧是周佑。

“餵,孤兒。”

“媽的,菜狗。”

“會玩不會? 不會玩回家種地。 ”

......

回想之前的種種,真的想死的心都有了。

別看溫羽林身單力薄,長了張怯弱、不勝風涼的苦命小白菜臉,像個任人搓圓揉扁的受氣包。

其實她還沒真怕過誰,哪怕是喜怒不定,從前以捉弄她為樂的周簡。

因為在大多數人跟前,她都屬於光腳的。

她的家世,樣貌,在周簡的圈子裏,就像混在寶石堆裏的玻璃彈珠。

可俗話說,光腳不怕穿鞋的。

但這群穿鞋的人裏,她怕周簡的大哥——周佑。

2

溫羽林至今還清楚地記得頭一回見周佑時的場景。

高三那個寒假,周簡讓她搞點吃的送到桌球吧,她倒了幾趟車趕過去的時候,周簡正在跟人打架,還以寡敵眾。

有個臉紅脖子粗的壯實男人,抄起臺球桿就要朝周簡背上招呼,溫羽林眼見周簡要吃虧,想也沒想就把抱著的保溫飯盒裏的一碗熱湯,澆到對方的手臂上。

男人的手背上瞬間起了幾個泡,火辣辣一片疼,男人的眼睛也被怒火燒得通紅,對著小雞仔子似的溫羽林就是一腳。

那一腳著實不輕,踹得溫羽林半天沒起來身,嘴唇疼得發白。

周簡一看這一幕也急眼了,掄起拳頭就朝那個男人頭上招呼,沒想到,一個疏忽,被他身後另一個男的用酒瓶子給開了瓢了。

他倆一傷一殘,有人報了警,周簡也給家裏人打了電話,過了沒多長時間,周佑跟警察前後腳進來。

周佑這個人跟他的聲音一樣,四平八穩,鎮靜過了頭,有點缺乏人情味。

親生弟弟被人開了瓢,腦瓜子上都是血,他看見了,臉上也沒多余的表情。

反而在聽完事情經過後,看見周簡一手按著腦後勺,對自己流血不止的傷口不甚在意,蹲下身先關切地詢問溫羽林的傷勢時,皺了下眉,極平淡地掃了溫羽林一眼。

那個看似平平無奇的眼神,溫羽林永生難忘。

周佑的眼睛像一潭清澈沈寂的泉,安在他那張清冷感十足的臉上,仿佛被大寒之地的積雪包圍著,映出幽幽冷光。

被那冷光晃一下,就跟被一支疊加了冰雪傷害的冷箭射中似的,溫羽林脆弱的小心臟瞬間被凍成一團冰疙瘩。

溫羽林當時就納悶,周佑明明面無表情,一副公事公辦的態度,怎麼還能絲絲往外冒著寒氣呢?

周佑正開著會,被周簡一個電話喊過來,大半天啥事沒幹成,凈忙著處理周簡打架鬥毆這點事。

他開著車,載著溫羽林和周簡在市中心穿行,先去醫院,又去派出所,最後送溫羽林回家。

他們倆跟鵪鶉似的跟在周佑身後,看著周佑同警察交涉,與醫生溝通,措置裕如收拾他們的爛攤子。

從頭到尾,周佑都沒有對他倆這始作俑者冷過臉,對他們說的話甚至不超過五句。然而這種不動聲色的漠視,比疾言厲色訓斥他們一頓還要令人坐立難安。

“上車。”

“下車。”

“嚎什麼?有惹事生非的本事,還怕疼?”

“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

只有一句是對溫羽林說的。相比較周簡,周佑對她說話的語氣稍微客氣一點,然而這點客氣緩解不了她如坐針氈的心情,溫羽林眼裏心裏都是初見時那道冷光一閃的眼神。

淡淡的睥睨,仿佛在看螻蟻。無聲的責怪與遷怒,一絲一縷,明明白白。像是在說,我倒要看看是什麼心裏沒逼數的東西,也配讓我弟弟為她流血受傷。

不怪溫羽林敏感,自記事起,她就是看人眼色長大的,試問什麼樣的冷眼她沒受過,什麼樣的冷眼她看不懂,早就不疼不癢了。

可周佑的冷眼讓她有點心酸。

被人護犢子的周簡可真幸福啊。

溫羽林就這麼心酸著,惴惴不安著,小腹還隱隱作痛著,坐在周佑的車上往家回。

一路上,開車的周佑都沒開口說話,仿佛她是空氣。周佑沒話跟她說,她更沒膽子主動搭話。

有些人的氣場就是令人望而生畏,先前有周簡坐在身邊還沒這麼明顯。

周簡留院觀察,只剩下溫羽林一個人面對周佑的時候,那種壓迫感使她周身的空氣都凝滯沈重了。

後座的溫羽林不禁縮了縮脖子,恨不得把自己縮成一團,她不敢看周佑,轉過頭看見車窗外如織的車流。

好不容易熬到自己家那條巷子入口,溫羽林如釋重負松了一口氣,說話的語調都沒那麼緊繃了,“到了,佑哥。我在這裏下,謝謝你。”

周佑點了點頭,把車停在小巷的入口。

溫羽林開車門,下車,關上門,一套動作快如閃電,泥鰍似的滑下車就往巷子裏鉆。

還沒鉆出幾步,忽然聽見身後周佑開了口,“等一下。”

溫羽林一下子被定住了。

周佑語氣淡淡,讓人聽不出意圖。

溫羽林僵硬地回過身,心想要完,責怪或是“善意”的規勸,雖遲必到。

周簡那一腦門子的血,確實為她流的不假,要不是怒氣臨頭,周簡吃不了這麼大虧。

她在那七上八下胡思亂想,周佑又說了一句,“你過來一下。”

逃不過去,只好面對,溫羽林耷拉著腦袋往周佑車跟前挪,一邊挪一邊思忖,等會兒要不要擠出來幾滴眼淚,表達下自己對周簡負傷的愧疚之情。

誰知,她站在車窗前垂著眉眼等著受訓,周佑卻從車窗內給她遞出來一件黑色外套。

接著說了句讓溫羽林半天沒反應過來的話,“你自己圍好,巷子裏人多。”

單聽這話溫羽林沒搞明白周佑什麼意思,直到她觸及周佑的視線,他有意無意掃了她一眼。

溫羽林恍然大悟,腦袋裏如山傾倒轟隆隆響了一陣。

外套,圍好,人多。

是個女的都知道這幾個詞聯在一起意味著什麼。

她被人一腳給大姨媽踹出來了。

還弄臟了褲子。

還被周佑看見了。

之前事發突然,她腦子裏一片混亂,被狠狠踹了一腳後她小腹一直墜墜地疼。

後來坐在周佑車上,她全身心都在緊張,根本挪不出心思想別的,一直以為肚子疼是因為那一腳踹得結實的緣故,忘了小腹墜疼可能的另一個原因。

該死不死,她當天只穿了條加絨淺灰色長褲,高中生還是倔強不肯穿秋褲的年齡,這回遭報應了。

周佑隔著一些距離都能看見,這褲子上得多大一片大姨媽“遺跡”。

溫羽林滿臉窘迫接過外套,老老實實圍好下半身,臉蛋又紅又燙朝著周佑道了聲謝。

周佑微微頷首,開車走了。溫羽林一臉生無可戀往家走。

到家洗褲子的時候看見那一大片血跡,她直想哐哐撞大墻。

而拿起周佑的外套去搓洗時,溫羽林胸腔裏那團先前被周佑一個眼神凍成冰疙瘩的血肉,不輕不重地顫動了一下,裂開了一條縫隙,透出點春意的暖光。

外套上的余溫是溫羽林身上的,鼻端縈繞的淡而清冽的香氣,是外套上殘留的。周佑身上的味道與溫羽林身上的溫度纏繞在一起,有種古怪的親昵感。

溫羽林那時想,那樣冷淡的人,卻做出來這麼暖心的事,真違和啊。

也許,她誤會了周佑的那個眼神,他沒有看輕她的意思,也沒有嫌惡和冰冷的遷怒。

過了幾天,她發現確實是誤會。

沒臉把這件外套的來歷跟周簡復述一遍,她舍近求遠,沒讓周簡幫她還給周佑,而是自己將那件仔仔細細認認真真搓洗了半天的外套送到周家。

周家,溫羽林也來過幾次,從來沒有碰見過周佑。聽周簡說,周佑嫌上班遠,在外面有住所,除了逢年過節很少回周家。

那天不是節假日,周佑的車居然停在他們家大門口。院子的門是敞開的,溫羽林一想到周佑在家,沒膽子敲門進去,把外套放在周佑的車前蓋上就走了。

走到小區門口才發現自己電動車鑰匙掉了,回頭去找的時候,看見他們家阿姨掂了一袋沈甸甸的垃圾,最上面漏出黑色布料的一角。

溫羽林一眼就認出來是那件黑色外套。

她沒有誤會周佑那個眼神,而是誤會了這件外套。

周佑看見她的窘境,隨手給她外套,就像公車上給老弱病殘讓座,是基本的道德感加之良好的教養,僅僅出於禮節,無關內心的喜惡,一碼歸一碼。

冬日裏,寒風凜冽,騎車過來的路上,想到書包裏的那件外套,溫羽林沒覺得冷。

回去的路上,她裹緊了衣服卻還是有風乘隙而入,鉆進她的毛孔裏,帶來肆虐的寒意。

3

周佑不大喜歡她。

起初只是朦朧的判斷,後來發生了一件事讓溫羽林更深刻清晰地認識到這一點。

高三的最後半學期,作業多的寫不完,卷子都是正反面加起來十二頁的那一種。

班裏哀鴻遍野,只有周簡在悠閑地喝飲料。他當然悠閑,他的作業又不全是自己寫。

有一天晚上,溫羽林剛寫完自己的作業,淩晨十二點半,周簡跟個流氓似的從外面敲他們家玻璃,她一開窗戶,兩張試卷就糊在她臉上。

“小林子,我晚上有點事,還剩幾張,幫哥寫一下。”

溫羽林面無表情接過,剛想關上窗戶,周簡一把按住推拉窗,十分招搖的臉上蕩漾出十二分迷人的笑。

“我剛才走得太著急,忽然想起來我還有兩張試卷沒塞書包裏,落桌子上了。林子,你去我家幫我寫唄。我家這幾天沒人。反正我家離學校也比你家近。”

微笑的惡魔。

完全免疫的溫羽林在心裏冷笑一聲,就開始收拾書包。

當夜,周簡在外面鬼混,溫羽林頂著一頭五顏六色的頭發伏案疾書。

頭發是她前幾天自己去染的,故意挑染得亂七八糟,就是為了避免被她老媽牽出去見新爸爸。

他們學校治校嚴,要不是因為她成績不錯,平時又乖,班主任肯定直接揪著她去學校門口把頭發染回來。

原本就打算周日下午就把頭發染回來,誰知道這個時候被周簡拽到他家寫作業。

她寫完的時候已經淩晨三點多,離去學校不到三個小時。

那時候已經接近高考盛夏,她進屋就忙著寫作業,一心想著趕緊寫完還能多睡會兒,寫完她才發現校服短袖前襟後背都被汗浸濕了。

她給正在鬼混的周簡發了幾條消息,得到屋主人許可後,溫羽林分分鐘洗了個戰鬥澡。

完事兒搓幹凈校服上衣,晾在周簡的陽臺上,套了件以前來周簡家做客,掉進魚池裏弄濕了衣服,周簡扔給她穿過的一件T恤,扯了一個毛巾被就躺在地板上睡覺了。

周佑回來得可真不是時候。

不對,應該說周佑回來得可太是時候了。

他飛機誤點,折騰到淩晨四五點才到市裏,打算休息一天再去上班,就沒舍近求遠回自己的住所,而是一身疲憊回了周家。

淩晨五六點鐘左右,溫羽林鬧鐘響起來的時候,周佑剛好路過周簡的房間。

他低頭看了下手表,心裏模糊知道這個點是正值高三的弟弟起床上學的時間。走到自己房門跟前,鬧鐘還在響,顯然周簡沒能被鬧鐘叫醒。

想想自己也有一段時間沒見過這個弟弟,周佑把行李扔到自己房間內,又折返回周簡的房門前,打算喊周簡起床。

他先是敲了幾下門,結果仍然沒能驚動周簡,本來就疲憊,他也不想浪費休息時間,直接推門進去了。

門一開,周佑頓時沈下臉來。

地板上,一床毛巾被蓋著兩個人,周簡,還有一個穿著周簡的衣服,頭發五顏六色的女孩。

眼前的畫面挑動著周佑疲倦而脆弱的神經,那根緊繃的弦倏然斷裂,升起無邊的怒意。

馬上就要高考,周簡居然還敢搞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周佑寒著臉又扣了幾下門板,周簡沒醒,溫羽林醒了。

溫羽林揉著眼睛坐起身,迷迷糊糊循聲看去,猝不及防撞上周佑冰冷的視線。

溫羽林的長相往好了說是清秀水靈,往壞了說是清湯寡水,偏偏又挑染了一頭突兀的顏色,怎麼看怎麼別扭。

一眼看過去,最顯眼的是叛逆不羈的發色,很容易忽略頭發下面那張三好學生模樣的臉蛋。

周佑板著臉站在門口,目光落在她的發頂片刻,神情比一百個班主任加起來都嚴肅。

一看見周佑,溫羽林登時睡意全無,遲鈍的腦子緩慢地分析起使周佑冷臉的原因,剛想了個頭,就看見了躺在身側的周簡。

晴天霹靂。嚇得溫羽林魂飛魄散。

此刻周簡睡臉安逸,溫羽林卻恨不得一巴掌把他呼醒。想問問這個這狗東西到底幾點回來的?為什麼放著自己的床不睡,跟她一起睡地板?

她嘴唇哆哆嗦嗦半天,一個解釋的字眼都擠不出來。

看見周佑逐漸不耐煩的表情,溫羽林心裏有數,她現在就是開口,周佑也未必有心情聽。

正手足無措時,周簡這個始作俑者終於醒了。他渾然不覺大難臨頭,坐起身還迷迷瞪瞪問了一句溫羽林,“幾點了?”

“周簡。”

周佑語氣平淡,聽不出來慍怒,可配上他清冷的聲線,還有身上那種凜然不可犯的氣質,這兩個字對於高中生周簡的震懾力不亞於白日撞鬼。

“哥……”

溫羽林慫,周簡比她更慫,看見周佑以後,完全屈服在血脈壓制之下,頭都不敢擡。

他倆明明什麼都沒有,為什麼周簡會心虛成這個樣子?

溫羽林直接無語了。周簡這時候醒來還不如不醒,簡直是為修羅場添磚加瓦,焊鐵欄桿。

氣氛一時間有些僵滯,溫羽林尷尬又緊張,幾乎要在淩晨五六點的溫度裏冒汗了。

“你跟我出來一下。”周佑話是對周簡說的,走之前最後一個眼神卻給了溫羽林。

這個眼神比上回周簡受傷的那個眼神嚴厲許多,其中的苛責倒是表達的清清楚楚。

周佑走後,周簡垮下臉對她說了句,“我完了。要是被我哥知道我找你幫我寫作業,他可能要抽我了。”

作業?溫羽林幾乎要爆粗口。現在還是作業的事?

懶得跟周簡廢話,溫羽林十分沒義氣地光速去洗漱間換了校服,抄起書包就準備先逃。

臨走時,她看見周簡一步一步往周佑房間挪,那個磨蹭,感覺能走到天荒地老,還遞給她一個吾命休矣,可憐巴巴的眼神。

溫羽林本來就怵周佑,回了周簡一個自求多福的眼神,腳底抹油就往外跑。

剛跑到院子裏,大門還沒摸到,冷不丁想起自己有套卷子還夾在周簡的卷子裏,寫完太困了她忘了抽出來。

她心裏琢磨著周佑的訓話應該不會短,她就是回頭拿個卷子再跑也還來得及,不會再撞上修羅場。

誰知道,她折回周簡房中拿完卷子,一個沒忍住,動了下對周簡的惻隱之心。輕手輕腳走到周佑房門邊,支棱著耳朵聽墻根,想聆聽一下周佑對周簡“愛的教育”。

沒聽見周簡挨打,只聽見周佑對他的訓斥聲。

“你還有幾天高考?你胡鬧也有個限度。真拿自己的未來開玩笑?”

就很官方,很老生常談。

溫羽林聽了兩句,感覺這種程度周簡應該可以扛住,就打算撤退。

剛提步要走,就聽見周佑又說了一句,“就是青春期控制不住自己的荷爾蒙,也不能什麼不三不四的人都往家裏領。”

不三不四?

她?

溫羽林的心針紮似的,小小的刺痛了一下。

是啊。好好的高三生,桌球吧裏打架,在男同學家過夜。可不就是不三不四。

周佑這已經不是不大喜歡她,準確來說,應該是對她有成見,印象極差。

4

往後的幾年裏,溫羽林特別識趣地把自己框在周簡某個不三不四的狐朋狗友這個定義裏。就連周簡的生日,她都一步不敢踏進周家,不敢在周佑跟前露面。

說實在的,周佑雖然長得不兇神惡煞,也不面癱,待人的態度就是普通成年人浮於表面的客氣有禮,可能少了幾分親和力,但絕不會尖銳。

可他的冷眼,溫羽林就是格外受不了。

扭轉印象的機會也不是沒有,溫羽林也恰巧抓住了。

高中畢業以後,溫羽林仍然沒能擺脫周簡這個地主老財。

他倆考上的大學在同一個城市,同一個區,還是隔壁,周簡腿一拐,打個水的功夫就溜達到她的學校。

老長工的好處就是用著順手,她就跟皇帝跟前資格最老的太監紅人一樣,盡管周簡結交了新朋友,還是喜歡把她跟社交標配似的提溜到跟前。

大二的時候周簡動了個小手術,住了一周多院。

他父母碰巧在外省開一個重要研討會,距離很遠。小手術,幾乎沒什麼風險,就沒有來回折騰老人家。

周佑來了,但他那時候比周簡高中時期更忙了,每回都來去匆匆。

倒是他的助理一趟一趟來回跑,忙前忙後,安排護工,找醫生。

平時的時候,周簡的病床前基本上只有溫羽林和護工陪著。護工伺候周簡,溫羽林給周簡解悶兒。

起初也會一波一波來人,來的最多的是他的緋聞女友,紅粉知己。

烏泱泱擠了半屋子,說話的聲音都驚動了隔壁房間的病人家屬,溫羽林買完飯回病房,平白替周簡受了幾個白眼。

術前準備那幾天,有一回周佑來看周簡,推門進來撞見滿屋子的爭奇鬥艷的女孩子。濃妝艷抹的,衣著暴露的,舉止不雅的。

周簡品味時刻在變,那一段正好偏好辣妹,眼前這些人幾乎都進了周佑定義中不三不四的範疇。

而一眾人中安安靜靜坐在一側給周簡削水果的溫羽林,素著臉,齊肩黑發,白衛衣灰運動褲,被襯得格外陽春白雪。

周佑當時手裏還提著一盒周簡先前想吃的一種點心,往常都是護工先去接周佑手裏的東西。而今天那群人剛來時,護工就被周簡支了出去。

周簡喊了一聲哥,半屋子的人都安靜下來。

周佑點了下頭,徑直走到溫羽林跟前把點心盒子放到她面前的桌子上,看著她的眼睛交代了一句,“這點心保質期短,你跟周簡早點吃完。”

從頭至尾周佑的目光幾乎都沒在屋裏其他人身上停留過。

叮囑的語氣,溫和的態度,加上這波親疏立見的操作,溫羽林都看傻了。

沒等溫羽林反應過來,周佑掃了眼手表,就對病床上的周簡說:“我今天是路過,等會兒還有會要開。你先招待同學,我過兩天再來。”

兩兄弟說了兩句話,周佑就打算走。

臨走前,步子一頓停在病房門口回頭對著周簡說了句,“周簡,醫院裏禁止喧嘩,你註意一點。”完全不嚴厲的語氣,偏偏就是有種天然的威壓感。

言下之意就是下逐客令。周簡忙不疊點頭。

周佑走後,周簡就以自己要休息為理由把半屋子人都請走了。

他躺在病床上摳手機,使喚溫羽林給她拿點心,喊了幾聲,溫羽林才如夢初醒,回過神來。

周簡一看溫羽林這副缺魂少魄的模樣,反而樂了,出聲調侃道:“我說小林子這都過了兩年了,你怎麼還見了我大哥跟見了鬼似的?瞅你那點出息。”

“剛才那麼多人,你哥為什麼只跟我說話?”溫羽林小心求證,剛才周佑看她的眼神過於溫和了,讓她產生了一些不合時宜的錯覺。

“看你順眼唄。滿屋子花蝴蝶就你一只小白兔。我哥這人審美單一的很,看不了濃妝艷抹的。咋了,你還惶恐起來了?”

“沒有,就單純的意外。我估計你大哥可能不記得我了。要是記得,我跟剛才屋子裏的人待遇一樣。”

周簡細品了品這話,很難不贊同地點點頭,“所以說你還怕個毛啊?以後我再在家裏開生日趴,你放心大膽的來。我哥那麼忙,哪記得住那種小事情,何況當年我也解釋了。”

溫羽林的目光黯淡的一瞬,復又恢復正常,“吃點心吧你,你哥再忙不也沒忘了你想吃這家的點心?打著飛的給你送過來。”

周簡笑了笑,“那當然,畢竟親哥。”

看著周簡臉上那抹燦爛的笑容,溫羽林酸了。

這種被人放在心上的感覺可真令人羨慕。

然而事實證明,周簡低估了他大哥的記憶力。

手術那天下午,周佑來了。溫羽林跟周佑面對面坐在手術室門口等著。

溫羽林看上去是個逆來順受的性格,實際上是刀槍不入。

當年在學校裏占據食物鏈頂端的周簡,一開始不管怎麼看她不順眼,最後不還是被她綿中帶韌的個性磨得沒脾氣。

她最不怕的就是別人用氣勢壓倒她,強權打壓她,反正她什麼都沒有,真把她逼急了什麼都豁得出去。

可一碰上周佑,她以前受壓制時泰然處之的心態一下子就崩了,反而格外局促不安起來。

不得不說,世上真有一物降一物。

周佑坐在她對面看手機,他今天穿得沒那麼正式,不像是隨時就要去趕赴一場會議的打扮,而是只穿著一件熨得連一點褶子都沒有的深色襯衫。

很好,很符合周佑的人設,一絲不茍,可能還吹毛求疵。

反觀溫羽林,衛衣松垮垮,衛褲松垮垮,不拘小節的大學生標配。幸好,她這回頭發沒有五顏六色,這一點上在周佑跟前還能稍稍挽尊。

溫羽林以為周佑大概率不會開口同她講話,他倆一個體面的社會菁英,一個涉世未深的學生狗,實在沒什麼交集的話題。

誰知,周佑看了一會兒手機,擡頭對她說了一句,“你跟高中的時候相比,變化挺大的。”

啊?

極其尋常的一句寒暄,卻搞得溫羽林心神激蕩。

周佑竟然還記得她?

那他肯定還記得當年的社死名場面。

溫羽林汗如雨下,腦子裏翻來覆去就四個字,不三不四。

時隔兩年,她終於鼓起勇氣在周佑面前為自己辯白一下,然而聲若蚊蠅,倒顯得像底氣不足。“我……一直都這樣。”

周佑聽見了,並無太在意,反而若有所思問了句,“你跟周簡也挺多年了吧?”

這話聽起來古怪。像在問你們認識好多年了吧,但更像是在陳述你們在一起挺多年了吧。

溫羽林一時間不知道該點頭還是搖頭。

周佑沒等她回答,接著又說:“以前你們要面臨高考,我不贊成。既然都考上大學,以後就好好相處吧。讓他也收點心。”語氣不可謂不溫和,態度也幾乎稱得上和顏悅色。

周佑這算頭一回在她跟前,收斂了他那一身冷肅的威壓感,更正眼看了她,可溫羽林絲毫高興不起來。

她一點也不想在周佑的認知裏跟周簡扯上一點點男女關系。

高中到大學,因為她跟周簡形影不離,她受了多少來自周簡愛慕者的明槍暗箭以及荒謬的詆毀,但她都不在意,甚至疲於解釋。

但周佑不行,不能誤會他們。溫羽林腦子裏鳴起警鐘,一下一下敲擊著她的敏感神經。

於是她一改之前的慫包樣,擡頭直直看進周佑眼中,眼睛清亮,眼神熾熱,一字一頓解釋道:“我跟周簡從來沒有在一起過。”

“高中的時候他為了抄我作業老捉弄我,後來使喚我順手了,就愛有啥事就帶著我。”

“我不是周簡喜歡的類型。我對周簡也沒有一點超乎友情的感情。我倆就真的純友誼。”

“高三那回你看見我倆睡一起,是周簡讓我幫他寫作業,我寫完都快淩晨三點了,困得不行,根本不知道周簡什麼時候回來的,又為什麼也睡在地板上。”

“還有我頭發,染成那個亂七八糟的顏色,是為了避開我媽帶我去見新爸爸。

不是因為我不好好上學混社會,我年年三好學生,真的。”

說到最後一句的時候溫羽林幾乎要哽咽了,“我不是不三不四的人。”

這句辯白壓在內心深處幾年了。

這幾年間雖然沒怎麼見過周佑,可但凡看見周簡,她很難不想起周佑,很難不想起周佑那個飽含輕視的苛責眼神,每次一想起,她就如鯁在喉。

周佑耐心地聽著她說完,沈默了片刻。他的目光在溫羽林臉上停了一瞬,眼裏情緒很淡,看不出什麼起伏。

溫羽林想,也許在周佑眼裏她耿耿於懷的事情,對於一個閱歷豐富的社會人士來講根本就是兒戲,不值一提。

她有點灰心,直視周佑的勇氣也用罄了,低垂下眉眼打算繼續當一個安靜的擺設。

“抱歉,是我誤會了。這段時間辛苦你了。有空的時候讓周簡帶你來家裏做客。”

周佑緩緩開口,一句輕描淡寫的話就解開了溫羽林這個小小的心結。

思及這句話背後的意思,周佑主動邀請她去周家做客,溫羽林內心還小小的雀躍一把。

她總算在周佑面前“洗白”了。不再是周佑眼中的壞孩子了。

然而,一句句優美的“國粹”,一次次主動挑釁,讓她辛苦維護的小白兔形象,一夜回到解放前。

5

周佑跟喜新厭舊變化多端的周簡相反,他這個人,情緒很穩定,品味也很穩定,一貫喜歡小白兔。

據周簡說,周佑的歷任女友都是一個調調。

溫羽林也的確是只小白兔,但流氓兔也屬於小白兔。

從小爹媽疏於管教,溫羽林頂天了能為了以後自己的生計操心學業,至於骨子裏的匪氣,那也是自小耳濡目染,逼出來自保的本事。

一個聲名狼藉的母親,一個拋妻棄子父親,這樣的家庭環境裏她是不可能成長為人畜無害的純潔小白兔。

她一向打心裏敬畏周佑,只敢在周佑跟前當一只露肚皮賣乖的傻兔子,是萬萬不敢對著周佑齜牙咧嘴,亮出一身刺來。

這下可好了。

露了臉了。

周簡果然不是來叫她打遊戲,而是送她進地獄。

她這邊戰戰兢兢回想著往事,周簡還在那邊催促著,“小林子,你怎麼不說話?你今天想玩什麼位置?”

溫羽林此刻只想裝死。

如果可以,她真希望時光能倒流,那她一定不會口出狂言喊周佑菜狗,而是毫不猶豫匍匐在周佑腳下,喊爸爸。

“我輸出,她輔助。開吧。”耳機裏傳來周佑的聲音,語氣平緩,沒什麼異常。

他為腦子一團漿糊的溫羽林選了一條路。

硬著頭皮打完那一局遊戲,全程她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個,兢兢業業安分守己的當個輔助,不搶人頭,不惡意蹭線,敵人來了不退縮,還主動擋在周佑前面。

一局結束,周佑拿了MVP。

溫羽林最後看了一眼那個被她罵過好多回的ID,火速下線,直接卸載了遊戲。

她自欺欺人地想,只要她刪得快,她罵過周佑的事就沒發生過。

這事兒過去大概有半個月,溫羽林才敢問周簡,周佑這麼忙,為啥也會玩遊戲。

“我哥也是人啊,你當他是機器啊,沒事娛樂兩把不正常麼。不過據我所知,主要是因為他好像找了個年齡跟咱們差不多的女朋友,這不是深入年輕人群體,跟小女友拉近關系麼。”

聽完周簡這番話,溫羽林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怪異感。

好詭異,周佑居然找了個他們的同齡人。

周佑比溫羽林大了十歲左右,十歲都能喊叔叔了。而且周佑前兩任女友她也有所耳聞,都是知書達理的大家閨秀,年齡基本上都是輕熟。

周佑怎麼也到了朝下看的年紀了啊。

“你哥不是審美挺單一嗎?只喜歡溫婉居家的知性美人?跟咱們同齡他不嫌幼稚?”

周簡略帶嫌棄地看了眼滿臉疑惑的溫羽林,“你說說你,怎麼跟在我身邊這麼多年啥也沒學會,對男人還是那麼無知。我哥也是肉體凡胎,總吃一樣菜,肯定會膩的啊。不過我還真不太看好我哥這個小女友,不像能收了我哥的人。”

周簡很快就被打臉了,因為周佑的小女友在半年之後就正式登門了。

周佑的小女友比溫羽林高出一屆,快大學畢業了。周佑也老大不小了,兩家父母一合計,就打算在女方大學畢業後舉辦婚禮。

溫羽林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是在那一年的暑假。她正陪著周簡在商場買鞋,周簡付完錢忽然來了句,“林子,等會兒再陪我去選個領結領帶袖扣啥的,搞不好我哥馬上就要結婚了,我先備上。”

挺隨意的一句話,溫羽林聽了,剎那間腦海中閃過那個儀範清冷的人牽著新娘子的畫面,不知怎麼,心口一陣發悶。

她笑了一下,笑得不怎麼走心,還故作輕松調侃周簡,“你不是說收不了嗎?你也有看走眼的時候。”

“並沒有。你以為是怎麼收的?那女孩爹媽跟我爹媽都認識,門當戶對,父母之命懂嗎?按年齡來說本來跟我更合適,不過你也知道我名聲在外,誰家想不開的父母會把閨女嫁給我。我大哥除了年紀比她大點,哪哪都靠譜。這事不就成了。”

說完,周簡臉上露出點惋惜的表情,“嘖,其實她長得挺漂亮的,我小時候就想對她下手,不過我怕我爸媽打斷我的狗腿。不過當我小嫂子也行,最起碼同齡人有共同話題。之前那兩位都太世故了,說實在的我不喜歡別人過於熱情討好我。”

“佑哥喜歡她嗎?”猶豫了半天,溫羽林還是問出了口。

“大概吧。”周簡答得敷衍。“我哥這個年紀,還談愛不愛的有點虛。條件合適就行了。”

溫羽林微微失神,看向周簡的眼神都有些恍惚,她輕聲說了句,“希望他們是彼此喜歡的,這樣他們的婚姻才能更幸福。”

6

他們出商場時,外面烏雲蔽日,淅淅瀝瀝垂下雨簾。

“先去我家避避雨,一會兒雨停了我送你回家。”周簡攔了輛車衝身後的溫羽林說道。

他們兩個提著大包小包回到周家的時候,大雨已是傾盆之勢,溫羽林在周簡家待了快兩個鐘頭,雨還沒有停的意思。

她不想在周家叨擾太久,也拒絕了周簡冒雨送她的提議,借了把傘打算自己打車回家。

走到一戶人家門口時她聽見了幾聲貓叫,循聲看去,院子欄桿下蹲了一只臟兮兮的白貓,正對著一個方向喵喵叫。

那個方向是院子裏那棟別墅的二樓落地窗,落地窗內有一只品種名貴的緬因貓。

一扇門,門內的緬因貓有遮風避雨,溫暖如春的家,養尊處優,姿態高冷,俯視著樓下。

門外的流浪貓飽經風霜,無家可歸,瘦骨嶙峋,雨水打濕了毛發,將白色染成灰色。

它仰望著樓上,如同仰望著一輪遙不可及的月。

世間萬物,平等的遮羞布下,處處都是貴賤之別。

溫羽林心酸極了,仿佛自己就是那只流浪貓。

她撐著傘走到那只白貓跟前,大概是處處都是雨水,它無處可避,或是一只不怎麼怕人的貓,那只貓沒有躲開,她走過去,給那只貓分了一半傘面。

一人一貓,在雨幕中,就這麼撐傘站著,靜靜等待雨停。

周佑開車進小區,路過附近鄰居家,剛好撞見了這一幕。

年歲越長,心腸就越硬,很難再被什麼觸動,看明白了許多,也看淡許多。

而周佑那天心情不算好,甚至稱得上低落,工作上千頭萬緒,生活上也一言難盡。

人情緒松動的時候,心防也就沒有那麼牢不可破。

雨中為貓撐傘的溫羽林跟那團貓一樣,都是小小的一只,周身被陰天晦暗的色調包裹著,身上的白衣服隱約透出點泛白的光暈。

溫羽林不知看什麼看得出神,亦或是單純在發呆,一雙眼睛濕漉漉,好似蒙了一層水光,眼神是抽離的,甚至有些空洞。

失魂落魄,楚楚可憐。

人對弱者的憐憫心是天然的,是一種無法自控,柔軟的情感。

周佑只猶豫了一瞬,就把車停到溫羽林跟前,按下車窗,喊溫羽林上車。

正心有戚戚然的溫羽林冷不丁聽見周佑的聲音,還以為自己在做夢。

她思考人生思考的快靈魂出竅了,以至於沒能第一時間認出停在面前的車是周佑的。

她恍恍惚惚擡頭看去。

眼前的周佑臉上也沾了些車窗外潮濕的水氣,在陰天冷暗的色調下,像一輪浸在水霧中的冷月。

“上車。這雨一時半會兒停不了,我送你回家。”

周佑臉的輪廓比周簡有棱有角許多,眼睛也不像周簡那樣總蕩漾著柔波,而是一片鎮靜到缺乏感情色彩的冷清。

而此時,周佑看向溫羽林的目光中多了絲說不清的意味,幾乎有一點接近溫情脈脈的意思。

周佑冷眼看溫羽林時,她如鯁在喉。

周佑用這種類似溫情的目光看溫羽林時,不知怎麼,她只想哭。

她的眼裏迅速起了一層霧氣,大有奪眶而出之勢。她壓下淚意,把傘插在欄桿上為小貓遮風避雨。

剛朝周佑的車邁出半步,那只流浪貓又衝著樓上的緬因貓叫了幾聲,那聲音如泣如訴,怎麼聽怎麼可憐。

溫羽林忍不住多看了一眼那扇落地窗,突然發現那只緬因貓身旁多了一只背毛長而華麗,優雅嬌貴的波斯貓。

看見這一幕,溫羽林瞬間冷靜下來,剩下的半步她怎麼也邁不出去了。

她收回腳,重新站到傘下面。

鬼迷了心竅,心緒低落的時候,她居然想從周佑身上汲取溫暖。

周佑快結婚了。皎月身側,應是明珠相伴。

無論是汲取溫暖也好,尋求片刻的心靈依托也罷,都不該對著周佑。

周佑沒料到溫羽林的反應,她一句話沒說,但縮回去的腳足以表明她的意圖。

“佑哥,不用了。你忙吧,我等會再走。”溫羽林眨著她那雙濕漉漉的眼睛,溫聲細語婉拒他的好意。

不太習慣被人拒絕周佑微微皺了下眉,也沒再多說什麼就關上了車窗。

可他沒有立馬開車離開,眼前竟飄來晃去,都是溫羽林那雙氤氳著水霧氣的眼睛,還有雨中一大一小兩道縮在傘下的身影。

就是天底下最冷靜的人,他的生活中也不可能事事都由理智驅策,偶爾感性也會主導一些行為。比如現下,周佑再次按下了車窗。

他剛想開口,驟不及防撞上一雙同雨水般潮濕的眼睛。

溫羽林望著他車窗的方向,默默垂淚。她的神色不是委屈,也無哀戚,而是一種近乎絕望的消沈。

周佑感到困惑,是什麼令一個正值青春年少的女孩子露出這種表情。

她還沒有經歷過世事的搓磨,境遇的歷練,怎麼會有這麼絕望的眼神。

“雨下大了,有什麼事上了車再說。”他準備等溫羽林坐上車後,用一個長輩,一個過來人的身份嘗試去開解眼前情緒失落的年輕人。

可溫羽林不領情。

她沒想到周佑會把車窗再次打開,斷了線淚珠不受控制往下落,她囫圇抹了一把眼淚,朝著周佑執拗地搖了搖頭。

隨後,把傘留給那只貓,也沒敢再看周佑的反應,直接跑進雨裏,頭也不回往小區門口跑。

周佑沒想到,他的好意居然會被人接連拒絕,他望著雨中的背影,此刻心情已經不是近乎低落了,而是雪上加霜的惡劣。

淋成落湯雞的溫羽林也萬萬沒想到,周佑開車窗的那一剎那,她看見周佑那一刻,心底掠過了怎樣荒謬的念頭。

從在商場得知周佑快要結婚以後,她這一整天又是心不在焉,又是失魂落魄,看見只流浪貓都傷春悲秋的原因,她終於找到了。

她回到家裏,打開衣櫃拿換洗衣服時,看見了掛在櫃子裏的那件男士黑色外套。

這幾年她每回看到這件外套,都覺得自己當初是腦子抽了,才會跟做賊一樣一路尾隨周家的保姆,還蹲守了一陣,等保姆走後,從垃圾箱裏扒出這件外套,還如珠似寶地帶回家洗幹凈,掛在衣櫃裏這麼些年。

她當時搪塞自己的理由是,像她這種自出生起,人生就不大順遂,得到冷待比優待多的人,格外珍惜生活中任何人對她點滴的好。

就像站在雪地裏快凍僵的人,抵抗不了哪怕是一盞燈溫暖的蠱惑。

原來不全是這樣。

周佑給她外套那一天,她胸腔內那團血肉不輕不重顫動一下,原來叫心動。

方才隔著雨幕看見周佑,她的心又停了一瞬,這回,她看清了自己的心意。

溫羽林暴躁而絕望地想:“他媽的我竟然敢喜歡周佑,我完了,我怎麼能喜歡周佑?”

7

年少的愛戀總是不講道理,會因為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原因而對某個人產生好感。

周佑甚至沒對溫羽林笑過,她就莫名其妙惦記人家好幾年,還不自知。

溫羽林的初戀就這樣在一個雨天無疾而終了。

她消沈了一段時間,就連周簡喊她出去,她也以打暑期工太忙推掉了。

她那時想,生活裏總盯著那點情情愛愛,格局太小,她還有許多事要做,況且她的人生還長,可能還會遇見其他令她怦然心動的人。

給自己洗腦不超過倆月,某個早上,溫羽林跟周佑在一張床上醒來。

離開學大約還有一個來月時是周簡的生日,周簡爸媽在外省忙著工作沒能趕回來,周佑也出差了。

周簡打小就習慣了父母的缺席,早就學會了自己給自己找樂子,

他請回家半屋子人跟他一起慶生,地下一層的家庭影院,桌球室,後院的遊泳池,客廳裏,哪哪都是人。

溫羽林當然也在,不過她不像來參加生日party的,倒像是來打雜的。她在廚房幫周家的阿姨切果盤,擺點心,時不時騰出手按按隱隱作痛的太陽穴。

她熱感冒了,這兩天身體都不大舒服,但周簡的生日她絕不能不來。

大概到淩晨一點左右,溫羽林實在是頭痛得不行,眼看屋子裏熱鬧依舊,她走到周簡跟前,提出要先回家休息。

周簡不放心她大半夜一個人走,又不好晾著半屋子朋友同學,就讓她先去自己的房間休息一會兒,等會兒大家都走的時候喊醒她。

然而當她推開周簡的房門,屋裏床上,地板上,已經橫七豎八躺了幾個醉醺醺的男孩子。

幾個客房,同樣也有人。周父周母的臥室,自然沒人會進去,除此之外,只剩下一個空房間。

溫羽林猶豫了半天,才步伐躊躇,拐進不遠處周佑的房間。

她聽周簡說過,除了過年,周佑現在基本不在家裏住了。

溫羽林推開門時,果然是滿屋子冷清。屋主人的生活痕跡很少,床頭櫃上甚至沒幾件周佑的私人物品,跟酒店客房似的。

這要是在從前,溫羽林萬萬不敢睡周佑的房間,她以為自己怕他,知曉自己真實心意後,站著周佑的房間裏看著周佑睡過的床,溫羽林心境變得有些微妙。

感性點想,這也許是她這輩子能靠近周佑的生活最近的一次。從實際出發,她目前確實因為重感冒頭疼欲裂。

神使鬼差的,她就躺在了周佑的床上,她甚至不敢占據太多地方,就側著身子縮在床邊,一個短暫休憩並且隨時方便離開的睡姿。

溫羽林這一合眼,竟夢見了周佑。

周佑閉著眼睛在睡覺,睡姿很端正,士兵般嚴謹,他的睡臉沐浴在月光中,蒙著一層淡淡的光暈,柔和了五官的冷峻感。

溫羽林意識到自己好像做了個夢,她看見這樣的周佑,沒有產生任何旖旎心思,而是單純想給周佑蓋上被子。

夢裏她的身體很沈重,一點沒有夢境中該有的輕盈。她幾乎是一點一點挪到周佑跟前,一邊挪一邊在心裏抱怨周佑的床為什麼這麼寬。

好不容易把被子蓋在周佑身上,收手的時候她碰到了周佑的胸膛。

周佑眉心微動,胳膊動了下,像是要醒。

鬼知道夢裏溫羽林為啥還能這麼慫,她一動不敢動,屏息等待著周佑醒來。

然而周佑沒醒,但一只手掌卻落在了溫羽林的手上,熾熱的掌心輕輕貼在她的手背上。

溫羽林的小心臟抖了一下。

雖然這個春夢不太香艷,但好真實啊,觸感真實,溫度真實,心跳也真實。

可美夢總是很短暫,片刻後溫羽林就完全陷入了深度睡眠。

次日上午,一陣敲門聲吵醒了溫羽林,門外傳來周簡的聲音。

“哥,開門,我有急事。”

哥?

哥!

溫羽林猛地睜開眼睛,眼前的一幕不是讓她小心肝顫抖的程度,直接是地震。

她臉蛋下面枕著一副熱乎乎的胸膛,有只手擱在她頭上,掌心貼著她發頂不動,像在撫摸小貓小狗的腦袋。

昨晚的夢境湧入腦海。

完了。

溫羽林脖子瞬間僵硬了,整個人都仿佛被定住了。她不敢擡頭確認這副胸膛的主人是誰,也不敢輕舉妄動吵醒他。

心情如過山車忽上忽下時,擱在她頭頂上的手掌挪開了,接著,枕著的那副胸膛輕微了動了兩下。

周佑要醒了。溫羽林這下心都涼透了。

周簡還在外面敲門,一邊敲一邊還在喊:“哥,你快醒醒。出事了,我朋友人不見了,手機也沒拿,家裏也沒人。我擔心她出事,現在要不要報警啊。”

溫羽林一聽就知道周簡說的是自己。昨天周簡說過一會兒去喊醒她,這個狗東西指定是玩性太大,把她給忘了。

救命啊,現在這個局面怎麼收拾。她不僅睡了周佑的床,還順便睡了周佑,雖然他倆啥事沒有,但這個門一開,有事沒事都說不清楚了。

溫羽林想了下,索性裝睡吧,周佑是個心思縝密的社會人士,還是個有未婚妻的,肯定比她還在意被人誤會。

這點場面應該應付得了。

下一秒,周佑伸手拿過床頭櫃上的手機,撥通了電話,門外傳來悠揚的鈴聲。

溫羽林枕著的胸膛小幅度動了動,接著頭頂傳來周佑喑啞的嗓音,“別敲了,我知道了。你先下樓等我,我洗漱一下。”

周佑聲音裏的鎮靜,很大程度安撫了溫羽林內心的慌亂無措,她稍稍安心繼續閉著眼睛裝睡。

周佑又靜靜躺了幾分鐘,才動手把溫羽林的腦袋從自己身上輕輕挪開,起身去了盥洗間。

盥洗室的門一關,溫羽林一個鯉魚打挺坐起身。

此時不逃更待何時。

周家她還算熟,從周佑的陽臺上爬下去剛好可以跳到院子裏面,這會兒周簡在樓下客廳裏,肯定不會留意門外,她可以直接從大門開溜。

幸好,周佑把門口的周簡打發走了,她不用面對周簡,但她更不想留下來面對周佑。

雖然她滿肚子疑問,周佑怎麼會跟她躺在一張床上,但剛才醒來時聞見他衣服上淡淡的酒味,溫羽林大概也猜出來七七八八。

只不過,現在不是琢磨這些的時候。

溫羽林拿定主意就穿上鞋往陽臺跑,朝下看了看,找了下落腳點,剛翻上陽臺,屁股還沒坐穩,周佑從盥洗間出來了,他站的位置一擡眼就將陽臺一覽無遺。

了解到溫羽林的意圖,周佑狠狠地皺了下眉頭,頗為嚴厲地呵斥道:“胡鬧。下來。”

溫羽林最怕周佑露出這種表情,她呼吸都停了一瞬,隨後一股腦兒地,語無倫次地解釋道:“佑哥,我昨天吃了感冒藥,頭太疼了,其他房間都有人,我才來你房間休息一會兒的。我沒想到我會睡那麼沈……”

“我沒想追究這件事,你先下來再說,危險。”周佑耐著性子哄著此刻臉蛋通紅,身形搖晃,看起來像發燒燒得神智不清的溫羽林。

誰知溫羽林固執地搖搖頭,“佑哥,咱們要是一起從這個房間出去,很多事就解釋不清了。我不想給你添麻煩。沒事兒,這陽臺不算高,我能行。對不起啊佑哥,我先走了,回頭周簡那邊我自己跟他解釋。”

說完,溫羽林就大義凜然往下跳,周佑跑過來攔都沒攔住。

要擱平常溫羽林是真能行,可她感冒未愈,一早上又受了這麼大驚嚇,腦子懵懵的,跳下去的時候失了準頭,膝蓋著地,一陣劇痛襲來,她試了下,沒能站起來。

她滿心絕望,無助地朝二樓陽臺上的周佑瞟了一下,周佑面色沈沈看著她,眉目間是風雨欲來的慍怒。

大社死!這下真完了。

周佑從樓上下來到院中查看她的傷勢,一臉懵逼的周簡跟著自個兒大哥後面走出來,看見院中癱坐在地上的溫羽林,簡直感覺魔幻。

更魔幻的是自家大哥隨後的幾句話。

“溫羽林,在我這裏,別說昨晚沒什麼,就是真有什麼,你也不用一大早跳陽臺。這個世上有什麼事能比人的生命安全更要緊,你腦子清醒一點。”

這句話的信息量太大,周簡簡直不敢深想。他楞一下神,眼看著自己大哥彎下腰去抱已經嚇傻了的溫羽林,又側過身吩咐他,“周簡,去開車,應該是骨折了,送她去醫院。”

周簡下意識點了下頭,忽然想到溫羽林最怕他大哥,支吾著說了句:“哥,還是我……抱林子上車吧。”

周佑淡淡掃了他一眼,抱著溫羽林徑直往門口走,“別浪費時間,去開車。”

溫羽林哆哆嗦嗦被周佑抱著,一點沒有被公主抱的幸福感,滿心都是惶恐,像個剛偷了別人家寶石的賊。

她耷拉著腦袋,完全不敢看周佑,鴕鳥一樣。

“你好像——一直都挺怕我,為什麼?”周佑忽然發問。

溫羽林搖頭否定,心裏卻想,都說真愛如鬼魅,誰不怕鬼啊?

更沒想到的是,周佑抱著她等周簡把車開到跟前的時候,周佑的小女友帶著給周簡的生日禮物出現在周家門口。

車裏的周簡,周佑懷裏的溫羽林,神色錯愕的小女友,三人的視線詭異地交錯在一起,只有周佑穩如泰山,絲毫沒有當事人被“當場捉奸”的局促。

還好,沒有發生更狗血的場面,小女友也識大體,沒有當場因為男友與其他異性動作過分親昵而發飆,而是涵養很好問了句,“怎麼回事?”

“她從樓上摔下來,骨折了。”

到底還是周簡機靈,開了車門走到周佑跟前就要接過溫羽林,“小嫂子,這是我朋友,我去開車,讓我哥幫我照顧一下她。”

女孩面色稍霽,誰知周佑沒有順勢將溫羽林遞出去,反而讓周簡把車門打開,自己把溫羽林放到車座上,還對著小女友說了句,“我先去趟醫院,有什麼事回頭再說,你先回家。”

說完還溫聲問了溫羽林一句,“疼得厲害嗎?”態度過於和煦,甚至略顯親昵。

溫羽林恍惚著搖了下頭。

周佑好像不大對勁。

8

一周後,周簡去給溫羽林送飯,自己順帶也跟著吃了點,兩人一邊吃一邊閑扯,周簡忽然來了一句,“我哥婚事涼了。”

溫羽林差點嗆到,劇烈咳嗽了幾聲,震得打著石膏的患處都跟著疼了。她面露尷尬,語氣遲疑問道:“不會……是因為那天吧?”

“不算。你跟我哥那個事最多算根導火線。前小嫂子不是省油的燈,表面上過得去,私底下不依不饒,非打破沙鍋問到底,問我哥跟你什麼關系,我哥就不耐煩了。而且我聽說她在學校裏還談著一個男朋友,我哥早就知道了,一直沒出聲是顧及著兩家父母的關系。”

好大一個綠皮西瓜餵進溫羽林嘴裏,撐得她飯都吃不下了,“你哥這算是被綠了嗎?”

周簡嗤笑一聲,“這算哪門子綠?我哥跟那個小丫頭片子才哪到哪啊,一個指頭都沒動她。畢竟雙方父母都認識,沒結婚呢,那能下手嗎?”

溫羽林心想,那也多少有點綠。都談婚論嫁了,周佑這樣體面的人,這種程度應該也算羞辱了。

她在那瞎琢磨,臉色變幻莫測,誰知周簡一臉八卦,賤不嗖嗖問了句,“小林子,你跟我哥睡覺什麼感覺?”

溫羽林臉都黑了,眼神跟刺猬一樣防備,“你措辭嚴謹一點,我跟你哥遠遠算不上睡覺,頂多算是一張床上湊合一夜。”她決定隱瞞具體細節,反正周佑也不會說。

“哈哈,我就是好奇。你平時見我哥跟見了鬼一樣,早起睜眼就看見我哥,刺激不刺激?”

刺激,那可太刺激了,刺激到她現在還打著石膏。

溫羽林白了一眼周簡,“托你的福。謝謝。”

忘了喊醒自己的是周簡,把連夜趕回家給弟弟慶生的周佑灌醉的也是周簡,她狗急跳墻,現在打著石膏跟個殘廢一樣,罪魁禍首全是周簡。

罪魁禍首笑了笑,“吃飯吃飯,明天我給你買你愛吃的那家煲仔飯。”

養傷期間,周佑也來溫羽林家裏看過她,但他到底沒有周簡這麼自由清閑,通常待不多大會兒就走了。

留心到溫羽林每回見他都格外緊張,周佑本著對病人身心健康負責的態度,每回都來去匆匆。

這一回,出差返家的途中,他就打算去看一看溫羽林。

要說這個事本來就挺尷尬,他老出面也不大合適,況且溫羽林還有點怵他。

可他出差這幾天,空閑的片刻時間,時不時會想起那天帶溫羽林去醫院打石膏,弟弟周簡在門外說過的話。

“哥,林子腿摔了,得給她請個護工在家裏,不然她真沒辦法。她家裏就她自己,她爸找不著人,她媽嫁人了,還不在咱們市。”

聯想到那日雨中傘下的一人一貓,那雙雨水般潮濕的眼睛,周佑動了惻隱之心。

弟弟周簡身邊的朋友,來來去去,一茬又一茬,好像只有溫羽林一直都在。

這些年他也斷斷續續跟她有過一些接觸,可印象中除了那回雨中的失魂落魄,溫羽林其實還算活潑,從她身上完全看不出一點淒慘色彩。

考慮到溫羽林在他跟前總是很緊張,周佑去的路上先給弟弟周簡打了一通電話,結果卻無人接聽。

周佑的車停在巷子入口附近,他坐在車上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掂著補品朝溫羽林家裏走。

溫羽林的家在二樓,周佑登上最後一級樓梯,就看見了門前放著一個蛋糕盒子。

他敲了敲門,半晌,門才開,門後是溫羽林汗涔涔的臉。

來給周佑開門的不是護工,而是扶著墻單腿跳到門口的溫羽林。

顯然沒料到門外會是周佑,她楞一下神,隨後又露出那副緊張的神色來。

“護工呢?”周佑調整自己的表情,盡量讓自己顯得再溫和一些。

“她這兩天家裏有事,就讓她先回去忙了。”

周佑微微抿了下唇線,克制地表現著自己的不悅,“你什麼情況,她能請假?”

他稍稍冷一點臉,溫羽林眼睛裏就流露出惶恐來,周佑簡直忍不住要嘆氣了,只好話鋒一轉,“門口有蛋糕,今天是你生日?”

溫羽林像是才想起來這麼一茬,表情不大自然地回道:“應該是我媽讓人送來的,我忘了拿了。”

周佑把蛋糕掂進屋裏,連同補品水果一起堆放在桌子上,就往門口走。

溫羽林心臟一緊,以為周佑這就要走了。

“我出去給你買飯。”

“不用了,佑哥,我正在煮面。”

周佑停下了步子,往廚房走去,鍋裏冒著熱氣,正煮著清淡的素面,幾棵青菜飄在上面。

他回過頭看向靠著廚房門框的溫羽林,單薄的身板,皮膚白的近乎沒有血色,一雙眼睛亮晶晶地看著他。

周佑見了,心裏有些不是滋味。一個女孩孤苦伶仃,過個生日只能吃碗素面,腿還傷著。

他關了火,對溫羽林說:“我帶你出去吃,你想吃什麼?”

溫羽林搖搖頭,“我這樣出行太麻煩你了佑哥,桌子上那麼多好吃的呢,我再吃碗長壽面就行了。”

周佑很不習慣被人拒絕,而近一年來,拒絕他最多的就是眼前的溫羽林。

他覺得眼前的女孩有點古怪,說怕他吧,多次拒絕他好意的時候可一點不含糊。

“你管你下的這素面叫長壽面?”周佑按下心中的不快,轉移了話題。

溫羽林無比認真地點了點頭。她是女孩,跟著繼父生活在一起多有不便,她挺小的年紀就獨自生活了,看著手機上食譜七七八八拼湊出來的廚藝,也確實沒什麼天賦,勉強能果腹。

“你去客廳坐著等著。”周佑說著,又擰開了火,看樣子是要親自下廚。

周佑身量挺拔,從溫羽林這個角度看過去,他脊背筆直,側線清挺,見他不緊不慢地卷起襯衫袖子,溫羽林的臉蹭得一下紅了,心跳的亂七八糟。

她感覺自己再多看一秒,周佑大約就會從她的神色中窺見出什麼來。

幾乎是落荒而逃,溫羽林跳回到客廳沙發老老實實坐著。

當周佑把一碗色香味俱全的長壽面端到她面前的時候,溫羽林偷偷擰了一把自己胳膊上的肉。

有點疼,看來不是夢。

等周佑又端出一碗面,坐在她對面時,她又咬了下自己舌尖。

好疼,確定不是夢。

“我出差回來,也沒吃什麼東西。”周佑挑了一筷子面,他吃相斯文,絲毫沒有饑餓狀態下的急切。

周佑這個人舉手投足間突出一個穩字,是一種不驕不躁,時光沈澱後的淡泊。

他不像周簡開屏孔雀似的,搖擺著滿身荷爾蒙,艷麗在明處。

他的魅力藏在暗處,是一種潤物無聲,不動聲色的蠱惑。

這些年,對著周簡那張招搖的臉,溫羽林半分心思沒動過,看久了反而還審美疲勞了。

而此時,對著與她只隔了一張桌子吃飯的周佑,多看一眼,她的心就地動山搖起來。

這一瞬間,周佑一身的煙火氣息坐在她對面,好像離她再沒有那麼遙遠了。

食不言,兩人沈默著吃完飯。周佑打開了桌子上的蛋糕,問溫羽林,“許願嗎?”

“好。”

周佑點著了生日蠟燭,溫羽林看著搖曳的燭火,又偷偷瞄了一眼正擺蠟燭的周佑,燭火的暖光驅散了他臉上一半的清冷感,眉宇間似乎多出一絲溫存。

溫羽林眼眶一熱,噙著淚許了一個大概率不會實現的生日願望。

人貪戀溫情,如動物的趨光性一樣是本能。所以周佑要走的時候,溫羽林沮喪地幾乎快哭了。

她還要裝作若無其事客客氣氣跟周佑道謝。

周佑走到門口剛打開門,回頭看了眼身後的溫羽林。

她身形清瘦,穿著一件白色T恤,下身一件淺灰短褲,一條腿的膝蓋處打著石膏,襯得另一條腿細得看上去不堪一折。

她的臉還沒有褪去學生的澀氣,輪廓都還是鈍圓的,眼睛也圓,眼尾還微微發紅。

平時看見他時,怯怯的,像只受驚的兔子。而這一刻,她倒不怕了,直直凝視著他,目光膠著,又像一只眼巴巴等著人投餵的餓兔子。

周佑那顆沈寂已久的心又松動了。他合上門,有些妥協地說了句,“我有點累,可以借用你家沙發休息一會兒?”

他說完這句話,那只“傻兔子”眼睛都亮了,反應過來以後又顯得有些手足無措,結結巴巴回了句,“你……可以睡我房間。”

意識到這句話歧義太大,溫羽林連忙找補,“不是……我意思是我不會睡這麼早,你可以先睡……”

睡一個未婚少女的床,周佑還沒有這麼沒有邊界感,最後他還是躺在了沙發上閉目養神。

累確實是真有點累,但留下來的主要原因還是看見溫羽林那雙可憐巴巴的眼睛,想起他走以後,要孤零零地度過生日夜的溫羽林,有些於心不忍。

屋裏有一股蛋糕的甜香,縈繞著鼻端,甜味容易令人意誌松散,周佑原本只打算養養神就走,誰知他很快就睡著了。

不知道睡了有多久,意識混沌間他聞到一股清甜的果香。

他緩緩睜開眼,正好看見溫羽林坐在沙發邊上,手裏還抓著一條散發著淡淡梨香的毯子,正要往他身上蓋。

冷不丁碰觸他的視線,溫羽林如驚弓之鳥,瞪圓了眼睛,身形一晃,嚇得差點滑下沙發。

周佑反應過來,趕緊伸手拉了一把,溫羽林本來就身形不穩,這麼一拉扯,一下子歪倒了,上半身正好壓在周佑身上,腦袋栽在周佑的身前。

溫羽林尷尬得不行,就要起身,誰知周佑竟順著這個姿勢,輕輕拍了拍她的後腦勺。

這套動作一點不曖昧,反而像極了給小動物順毛。

“別怕我。”周佑剛醒,嗓音微微沙啞,語氣罕見的溫柔。

溫羽林鼻子一酸,也不動了,就這麼頭半埋在周佑胸膛上,含含糊糊,悶聲悶氣回了句,“我不是怕你。”

我那是喜歡你,溫羽林在心裏默默補上一句。

她想,這個生日,她會永生難忘了。

周佑就像九天的神仙下凡,陪她一起過了半天凡夫俗子的生活,沒有比這個更珍貴的生日禮物了。

9

養傷的那段日子,溫羽林過得如夢似幻。

從生日那天開始,周佑跟溫羽林的相處模式就發生了點微妙的變化。

那天晚上周佑幾點走的,溫羽林不知道,他走之前溫羽林已經睡著了。

第二天睡醒後的溫羽林,看著沙發上的褶皺和毯子,幾分真實感回歸,她不禁感嘆,周佑真是個內心柔軟的人,盡管他人看上去不那麼熱情。

直到開學前,周佑又來過幾回,沒有再來去匆匆,偶爾會接著溫羽林出門吃頓飯,偶爾會坐在沙發上翻翻溫羽林買的那些書。

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說著話,也不覺得無聊。相處下來才發現,十來歲的年齡差也不是條無法逾越的代溝。

可周簡就沒這麼自在了,從頭一回去溫羽林家拿備用鑰匙開了門,推門看見他大哥,到後來備用鑰匙被收,敲門以後看見他大哥那張面無表情的臉。

他從頭皮發麻到處之泰然。

通常他大哥來看望溫羽林,都會事先喊上他。冷不丁頭一回在溫羽林家看見自己大哥,兩人還一副其樂融融的模樣,周簡覺得眼前的場景,簡直比溫羽林手裏捧著的那本恐怖漫畫都驚悚。

對於他突然到來,兩人也沒表現出多少驚訝。

他們坐在沙發上,一個正在打遊戲,一個在看漫畫,時不時還交流幾句話。

“輸了,你得掉級了。”周佑轉過頭朝著身側的溫羽林說了一句。

“沒事,我重新再打就是了。”正在翻漫畫的溫羽林回道。

見了鬼了,這還是那個比賽輸一把就捶胸頓足,不贏回來誓不罷休,掉一個段位心疼半天的小林子嗎?

還有他大哥,百忙之中跑這麼老遠打遊戲?這還是他那個把工作當生活的大哥嗎?

“你們……”周簡跟個木樁子似的杵在玄關處,出去也不是,進門也不是。

誰知周佑眼皮子都沒擡,又接著問了一句溫羽林,“周簡來了,你想出去吃還是等護工回來做飯?”

“都行,聽你的。”溫羽林答得自然,說完看了看周簡,指了指飯桌,“周簡,你要是餓了,先吃桌上的點心墊墊。我跟佑哥最近剛解鎖這一款,發現還挺好吃。”

周簡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他哥跟他最好的朋友,這副老夫老妻即視感是怎麼回事?

兩個人還渾然不覺有什麼不對勁,一唱一和的,反而顯得周簡的震驚有些大驚小怪。

一般一男一女獨處一室,在周簡這種“大情聖”眼中必有奸情,可反觀周佑跟溫羽林,周簡很難聯想到他們之間能產生什麼私情。

他大哥不好小林子這一口,小林子對他大哥畏君如畏虎。

他們兩個人之前交集就不多,也沒任何蛛絲馬跡展露出曖昧,此刻相處得又太過坦然,坦然得毫無旖旎。

真古怪。 周簡別別扭扭在溫羽林家吃完飯,又一腦門官司跟著大哥一起回家,一路上周簡多次欲言又止,都被他大哥過於平淡的態度給擊退了。

直到周佑把周簡送到周家門口,臨下車前,周佑突然叫住他,來了一句,“她一個女孩獨居,你拿著備用鑰匙隨便開門像什麼話? 鑰匙留下,改天我給她送去。 ”

察覺到大哥語氣中的不悅,周簡眼神復雜地看向自家大哥,終於沒忍住問了一句,“哥,你是不是對小林子…… 有意思? ”

周佑怔了一瞬,旋即恢復正常,微微皺了下眉,“你胡思亂想什麼? ”

周簡很確定他沒錯漏自己大哥眼裏的恍惚,敏銳如他,立馬嗅出點不一樣的意味。

他老老實實交出鑰匙,也沒再追問周佑,而是轉頭給溫羽林打了個電話,開門見山問道:“小林子,你是不是想當我小嫂子? ”

電話那頭靜了片刻,傳來溫羽林不鹹不淡的聲音,“你胡思亂想什麼呢? ”

周簡難以置信掛了電話。 他胡思亂想? 那誰能跟他解釋一下,小林子這副宛如大哥附身的說話腔調是怎麼一回事兒?

周簡自認萬花叢中過,於此道上頗有心得,結果卻在周佑跟溫羽林這件事上栽了跟頭。

當他以為他大哥和小林子有點啥的時候,無論是和大哥一起送小林子換藥,還是看望小林子的時候碰見大哥,人家倆人坦蕩得讓周簡覺得他們周家好像多了個周老三。

周佑的一舉一動和待小林子的態度都卡在長兄為父的界線內,並無出格。

而當他以為周佑跟溫羽林沒什麼,純屬他腦補過剩的時候,他又一不小心撞見兩人親密無間的擁抱。

開學前,周佑送周簡和溫羽林去高鐵站。

一路上,溫羽林都情緒低落。 她從來沒有過這種類似戀家的感覺,往常去學校她都很雀躍,畢竟比起空蕩蕩的家裏,學校寢室裏有人氣得多。

這段日子她已經有點習慣在家裏等著周佑過來看她,這種時不時能見到周佑的日子就要結束了。

周佑專註地開著車,到目的地以後停了車,才註意到溫羽林悵然的目光。 他不至於還看不出來她臉上的離別愁緒,周佑說了句,“好好學習,我有空去看你們。 ”

一句“你們”瞬間掃盡溫羽林心中的陰霾,她不禁彎了彎唇角。

道別之後,周簡去車後備箱拿下兩人的行李箱。 溫羽林那條受傷的腿基本能沾地走路了,但是走得緩慢,也不能走太久。

他們下車以後周佑沒有立馬把車開走,而是停在路邊看著他們往車站走。

10

事故就發生在那一瞬間,路邊一輛像是失控的汽車朝著兩人身後開過去,還沒等周佑做出什麼反應,電光火石間,周簡身旁的溫羽林猛地一把扯過周簡,周簡也沒防備,兩人齊齊倒向地面。

汽車險險擦著倒下兩人的腳邊開過,車上正吵架的一對小夫妻看見差點撞到人,停下車立馬下來查看情況。

周簡摔倒時大半的重量砸在溫羽林身上,溫羽林又墊在下面,手臂和側臉都蹭破了。

傷口還滲著血,溫羽林下意識先查看周簡的傷勢,眼裏的焦灼關切像是完全不在意腿傷未愈的自己這麼一摔會舊傷加重。

“你怎麼樣?周簡。”

周簡楞了一下,看見溫羽林臉上的傷口,眼裏幾乎迸出火花了,起身就要找開車的人理論。

見周簡毫發未傷,溫羽林松了口氣,這才感覺到疼,臉上和手臂上微微刺痛,腿也有些不舒服。

剎那間的意外,誰也來不及阻止。

周佑把車開到兩人跟前時,周簡正跟那對小夫妻吵架。

他下車把溫羽林扶上副駕駛座,目光在溫羽林臉上停留片刻,臉色不算太好看,“你老實坐好,我去看一下。”

關上車門前甚至還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溫羽林。

溫羽林覺得周佑這個眼神形容不出的古怪。

過了一會兒,周簡自己進了售票廳,周佑推著兩個行李箱回來了,拿了車上的簡易醫藥箱坐回駕駛座。

臉上的傷口不算深,周佑給她擦了藥,又貼上創可貼,手臂上創面大的也包上了紗布。

全程周佑的動作都很輕,他們之間距離太近,尤其貼創可貼的時候,周佑的呼吸甚至拂在她的面頰上,溫羽林緊張的手都不知道放哪裏好,死死攥住拳頭,也不敢直視周佑,幹脆閉上了眼睛。

等到周佑的氣息稍微遠一點,她才敢睜開眼睛。

猝不及防與目光中帶著點審視的周佑四目相接,周佑問:“還有別的地方磕碰到嗎?”

溫羽林連忙搖搖頭。

“周簡去改簽了,你們晚點再去學校。”

“好。”

周佑說完就正視著車窗前方,沒再開口。

車內氣氛一時間有些凝滯,溫羽林一向會察言觀色,對周佑更是處處留意,哪怕周佑此時一言不發,她也還是察覺到了他的不快。

“佑哥,我們倆躲得快,都沒事。你別生氣了。”她以為周佑是在生肇事司機的氣。

誰知周佑聽完她這句話,側過頭看向她,也沒再刻意收斂自己的怒意,“雖然周簡是我弟弟,但無論什麼時候遇到危險,首先要記得先保護好自己。”

方才他看得清楚,溫羽林有的是將自身風險降到最低的辦法,而不是這麼莽撞地擋在周簡跟前,給周簡當墊背的。

“我當時沒想那麼多。我就怕周簡有個什麼事。”溫羽林明白了周佑生氣的點,跟上回她跳陽臺一樣,斥責她不愛惜生命。

可事發突然,她的身體先一步做出反應。只能說周簡當年因為她被人開瓢後,周佑那個遷怒的眼神余威尤在。

她這麼解釋,周佑的臉色也沒有緩解多少,反而在沈默片刻後,忽然說了句,“你喜歡周簡。”

不是疑問句,是篤定的敘述。人的話語可以騙人,眼神可以迷惑人,唯獨身體的自然反應不會騙人。

溫羽林被周佑這句話堵得一時間話都說不出來了。

她心想是自己演技太精湛騙過了周佑,還是周佑壓根沒把她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放在心上過?

周佑真的絲毫感覺不到她的心意嗎?

怎麼到了今時今日,周佑還能再次把她跟周簡想到一塊去?

她幾乎是賭氣的回了一句,“佑哥你覺得是那就是吧。”說完就自暴自棄閉上眼睛靠著車窗生悶氣。

“周簡玩性大,我以後讓他收收心。你是個好女孩,他應該珍惜。”周佑又端出兄長的架子,用這種類似長輩的口吻同溫羽林說話。

平時溫羽林挺習慣被周佑當小輩教育,但這個時刻,周佑這麼講話,明顯是在劃清界線。

溫羽林本來就在生悶氣,這下直接委屈上了,她憋了半天,才帶著哭腔擠出一句話,“誰要喜歡周簡那個狗東西。”

聽出溫羽林語氣中的咬牙切齒,周佑感到有點不可思議。

還沒來得及開口,又聽見溫羽林氣囔囔地說:“要不是怕周簡傷著以後你會難過,我才不會那麼莽撞。摔那一下,我腿疼得要死。

我想著我疼點不要緊,只要周簡沒事,你就不會太擔心。誰知道你不誇我就算了,還誤會我喜歡周簡。他半學期換七八個女朋友,誰要喜歡他?”

溫羽林算是豁出去了,該說的不該說的全說出來了。“我這……我這不是愛屋及烏,曲線救國麼。”

以前對周簡好,是被長期壓迫習以為常了,知曉自己對周佑的心思後,對周簡好,更是愛屋及烏。

溫羽林一番沒頭沒尾的話,不算難懂,周佑聽完以後卻半天沒有回應。

當溫羽林以為周佑要沈默以對的時候,周佑眉目沈沈看著她因為委屈而微微發紅的眼眶,也沒頭沒尾問了句,“誰是國?誰是屋?”

不得不說,周佑抓重點的能力也很絕。只可意會不能言傳的事被這麼一擺上臺面說,溫羽林頓時啞口無言,她這才理智回籠,意識到自己說了一番多麼了不得的話。

這不就是變相的告白嗎?

她當即決定裝死,縮回殼裏去,周佑沒給她這個機會,他眉宇間已無怒意,反而略略舒展,語氣也不咄咄逼人,緩聲問道:“沒想清楚?不想說?”

溫羽林垂下眼,低聲喃喃,“想清楚了,不敢說。”

周佑伸過手不輕不重握了一下她的手腕,不疾不徐又問了一遍,“誰?”

溫羽林只覺有一簇火焰從她被周佑握過的手腕處,直直燒到她的臉蛋上,燒得她神誌發昏。

她的臉現在一定跟熟透的蘋果一樣,紅得快發紫了。溫羽林不自覺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指腹下的溫度燙得她心驚肉跳。

心理防線潰於剎那,衝動之下,她一腦袋撞進周佑懷中,臉埋在周佑胸前不肯擡頭,上演現代版的掩耳盜鈴,以為這樣周佑就看不見她臉紅。

熾熱的呼吸拂在周佑脖頸一側的皮膚上,溫軟而滾燙的肌膚貼著他的脖子,燙得周佑也是一晃神。

他沒再追問,而是擡手安撫性地摸了摸溫羽林的頭發。

埋在他懷裏的溫羽林動了動,吹在他脖子上的呼吸也變得急促了些,他聽見懷中傳來細若蚊吶的聲音,“你。”

好似怕他聽不見,懷中人又擡高了聲音,篤定而鄭重地重復了那個字節,“你。”

周佑胸腔內那顆生了銹般的心不受控制地動了下,緩慢而清晰地律動著。

很多年了,這種觸動對周佑而言有些陌生。

隱隱猜到溫羽林的心思是一回事兒,聽見溫羽林親口承認是另一回事兒。

不是沒有被人用仰慕的目光看待過,這些目光裏,不乏年輕熾熱的,也有進退有度的,可沒人像溫羽林一樣令周佑拿不準的。

多數時候,溫羽林看他的眼裏除了畏懼,好像也沒有別的情緒了。他還曾因為溫羽林對他的懼怕感到無奈過。

就連兩個人在一張床上醒來,溫羽林眼裏也沒有不可言說的情愫,反而顯得比他更想撇清關系。

養傷這些天,周佑時不時去看望溫羽林,兩人共處一室,她也表現得單純像個缺乏家庭溫暖,對兄長格外依賴的妹妹。

也許是周佑太粗心,也許是溫羽林藏得太深。

但一切其實不是無跡可尋,仔細想想,溫羽林曾對周佑否認過兩次,她不是怕他。

如今再品品當時這句看似尋常的話,溫羽林的許多難以解釋的情態。她確實不是怕他,而是笨拙而膽怯地喜歡他。

溫羽林應該沒喜歡過什麼人,才會這麼別扭和稚嫩,一不小心表現得像面對敵人般小心謹慎。

周佑心裏清楚溫羽林的這份喜歡有多少分量,有什麼比初戀更珍貴呢,所以他更應該謹慎考慮這段關系的展開與未來。

周佑沒有立馬捅破這張窗戶紙,而是將那個不太像擁抱的懷抱變成了一個實實在在的,猶如戀人間的擁抱。

他朝著還在惶恐不安的溫羽林溫聲叮囑著:“我忙完這段時間就去學校看你。你好好養傷,別多動。聽話,嗯?”

意識到自己表白後周佑沒有太異常,溫羽林局促的心情稍稍平復了一點,也聽出周佑叮囑中的關心親昵,溫羽林點了點頭。

車裏的氣氛逐漸變了調,連空氣都綿密清甜起來。

車外的周簡看見自己大哥跟小林子抱在一起,腦子裏響起了一段熟悉的旋律,“我應該在車底,不應該在車外,看見你們有多甜蜜。”

11

時間過了有兩個月,周佑平均一個月來兩回。說是來看望周簡,然而每回都是先去隔壁學校接了溫羽林才來接周簡。

周簡談過這麼多回戀愛,卻實在弄不懂他哥跟小林子到底是什麼路數。相處起來像兄妹,還總愛帶著他這麼一個電燈泡。

他哥的心思一向難猜,就連溫羽林他也看不明白了。

有一回周佑走後,周簡終於忍不住了,問了當事人之一溫羽林。“你跟我哥到底算怎麼回事兒?”

溫羽林頭都沒擡還在摳手機,不甚走心回了句,“沒怎麼回事兒啊。”

“你少糊弄我,我都看見你倆抱一塊了。快,坦白從寬。”周簡故作兇巴巴,懶得在這件事上裝聾作啞了。

一絲紅暈慢慢爬上溫羽林的面頰,她也不心虛,“就那麼回事兒啊。”

“你跟我在這打啞謎呢?小林子。你倆到底算不算談戀愛了?你是不是要成為我小嫂子了?”

誰知,聽了這句話,溫羽林竟嘆了口氣,“其實我也不知道,你能摸準你哥的心思嗎?他目前可能算對我有點意思吧,離我當你嫂子還遠著呢。”

這是句大實話。溫羽林是真不知道周佑是什麼想法。周佑什麼都沒挑明,但是也沒拒絕她,對待她的方式可能比從前親近一些,但也沒什麼出格的舉動。

那個擁抱之後,他們連牽手都沒有。溫羽林感覺得出來,周佑對於他們之間是猶豫的,至於猶豫的緣由,就更難琢磨了。

“你們除了一個月見這麼一兩回,平時都不聯絡嗎?”周簡覺得匪夷所思,怎麼聽上去他大哥有點渣男嫌疑。

“聯絡的。”溫羽林大大方方亮出手機裏和周佑的聊天記錄,幾乎每天都有聯絡。但內容……

周:“腿怎麼樣?”

溫:“今天沒有多走路,上完課就回寢室了。”

……

周:“在幹什麼?”

溫:“圖書館坐了半下午,發現一本有意思的書,推薦給你。”

周:“好。”

……

溫:“十點準時睡覺,打卡,叮!”

周:“睡吧。”

……

周簡一臉黑線滑動著手機頻幕,看了幾頁之後直想嘆氣。“你匯報工作呢?小林子。這麼聊天你倆竟然還能聊得下去?我大哥簡直像個AI。”

溫羽林倒一點都不在意周佑的寡言少語,她知道周佑工作忙,基本不會主動打擾周佑。

這麼條消息,其實大半是周佑主動發給她的。一想到周佑百忙之中還會想起她,她就很滿足。

而且她和周佑還有一個暗號,只要她主動問周佑最近是不是很忙,過兩天就能在學校門口看見周佑。

周佑不會甜言蜜語,但她想見周佑的時候,周佑會在。

周簡看著她這一副沈淪愛河不能自拔的模樣,恨鐵不成鋼地罵了句,“瞅你那點出息。”

接著又鄭重其事補充道:“我有言在先,無論你跟我大哥最後能不能成,咱倆都是一輩子的朋友。”

溫羽林點了點頭,後來發生的一些事,讓她意識到,她這個頭點得有些輕率了。

這一年的冬天,周佑在周家附近再次看見了那只白色的流浪貓,它蜷縮著身子,瘦骨嶙峋,要熬過一整個凜冬。

周佑從家裏拿了一根肉腸,就把它帶回了家裏。

他看著這只貓,就會想起溫羽林。有時會困惑,自己對溫羽林動的究竟是惻隱心還是同樣的愛慕之心。

如果是前者,那對溫羽林不公平。同情心也許能產生愛情,但更多的是產生一種類似愛情的情緒,而非情感。

情緒很快就會過去,絕對維系不了一段穩定的關系。一旦這種情緒淡下去,就意味著自己現在對溫羽林的這點熱情也會冷下去。

更現實的問題是,周佑目前這個階段需要的是婚姻,即使結婚對象不足夠令他心動,哪怕這段婚姻相敬如賓,只要讓他省心,別消磨太多時間在維持婚姻上,他都能接受。

而溫羽林現階段想要的是愛情,她滿腦子還是風花雪月。正如他上一段短暫的戀情,一個比溫羽林大不了幾歲的女孩,很快就在同齡人中找到了自己不能給她的熱情和浪漫。

周佑預感,如果結婚對象選擇了溫羽林,這段婚姻的走向也許就不那麼可控,更不可能是個令他省心的擺設了。

他遲遲沒想好的,不是接不接受溫羽林的愛意,而是能不能和溫羽林有個善果。

他不是周簡那個年紀,能毫無心理負擔跟人談情說愛,從不考慮責任的問題。

所以在春節那晚,周佑和溫羽林再次睡在一張床上的時候,周佑按住了溫羽林解扣子的手。

即使他知道,溫羽林做出這個舉動需要多大的勇氣,他還是拒絕了溫羽林。

12

那天晚上,溫羽林在鄰市的繼父家裏受了委屈,年三十擠著綠皮火車站了一路回到市裏。

很多年前,溫羽林就知道自己舉目無親了,只是在團圓夜的渲染下,難免會顯得更淒涼。

她沒想過在這樣的日子裏打擾周佑,是周佑正好打來電話,跟她說新年快樂。

她周圍嘈雜的環境和明顯的鼻音出賣了她,周佑幾乎是立馬察覺出來她的不對勁,連給她編謊話的時間都沒有,周佑直接問了她地址。

年三十,周佑早早在周家吃完團圓飯,本來約了幾個朋友通宵打牌,結果卻在這種冷呵呵的天氣裏去車站接溫羽林,又把她帶回來自己的住所。

在車站看見周佑從車上下來的那一刻,溫羽林就感動得一塌糊塗。那個時候的周佑就像溫羽林的救世主一樣。

更遑論,她又在周佑的住所裏看見了那只小白貓。

溫羽林幾乎是一眼就認出了周佑的貓就是那只雨天跟她同撐一把傘的流浪貓。

她沒想到周佑會收留這麼一只不名貴也不起眼的流浪貓。

那只貓現在看上去圓了一圈,不再皮包骨瘦得嚇人,見周佑回來了,就慢悠悠走過來蹭蹭周佑的腿。

“是那只貓嗎?”溫羽林蹲下來去摸小貓的腦袋,那小貓也不怕生,還用頭抵了抵溫羽林的掌心。

“是它。它現在叫小雨。雨天的雨。”周佑看見那只小白貓,眼中也多出幾分柔軟。

溫羽林聽見這個名字,想到自己的小名也叫小羽,只是很久沒有人叫過了,不禁紅了眼圈。

周佑的居所房間很多,但有床的只有周佑的主臥和一間側臥,主臥跟書房是打通的,其他空房間也都被周佑利用起來了。

側臥長時間無人居住不免冷清,周佑猶豫了一下,還是把行李放進了與主臥相通的書房裏。“你睡這一間,我去隔壁。”

兩個人又在書房聊了一會兒,還一起看了會兒電視。

屋子裏開著暖氣,溫度適宜,身旁還有周佑跟軟乎乎的小貓,溫羽林很快就在這樣溫馨的氛圍中昏昏欲睡。

直到周佑把她抱上床,一沾床,她才猛地清醒過來。

看見周佑從衣櫃裏抱出一床被子往門口走,她也不知道哪根弦不對,竟然有膽子攔下了周佑,還問周佑能不能陪著她一起睡。

周佑也沒料到溫羽林會有這樣的舉動,怔了一下,最終還是抱著被子走了過來。

一張床,兩床被褥,溫羽林看著周佑端正的睡姿,覺得無比安心,很快就睡著了。

睡到淩晨,她被熱醒了,迷迷糊糊睜開眼,才發現自己不知道什麼時候跟周佑躺在一個被窩裏。

她小心翼翼往外挪,動作盡量放得最輕,結果還是驚動了周佑。

周佑睜開眼睛看向她,眼神很清醒,“別踢被子了,淩晨會冷一段時間。容易著涼。”

溫羽林這才發現床上只有一床被子,自己的那床應該是被她踢到床底下了。她乖乖地躺回被窩裏,哪怕周佑身上的溫度熥得她有點發熱。

如果溫羽林從那一刻開始就老老實實的睡覺,大概也就不會有後面的諸多波折了。

這個點醒來,身旁還有周佑,不知怎麼就有點睡不著了。

借著床頭那盞小燈,她悄悄地打量著周佑的五官,從眉毛到下巴,每一處都長在溫羽林的審美點上。

其實以前的時候她都沒敢仔細看周佑的臉,多數時候都是匆匆一瞟,趕緊收回視線,生怕周佑發現。

看著看著,溫羽林就動了上手摸一摸的心思。她的指尖從周佑的額頭,沿著高挺的鼻梁滑向他的嘴唇,最後停在脖子上。

正想收回手,她的手指就被醒過來的周佑攥在掌心裏。“別亂動,好好睡覺。”周佑的聲音有些古怪,多了分克制的隱忍。

從周佑掌心傳來的溫度有些許燙,溫羽林以為是周佑半夜發燒了,忍著沒說,就要爬起來去探周佑的額頭。

“你在意的話,我去隔壁房間。”

周佑說完就要掀開被子下床,溫羽林卻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角。

“不用。我不介意。”

等周佑重新躺回去,大概過了十多分鐘,一具還散發著青澀氣息的溫軟身體慢慢地靠近了他。

他睜開眼看去,入眼是一雙秀美明亮的眼睛,緊張而羞澀地望著他。

溫羽林手放在自己衣服的扣子上,指尖都發著顫:“佑哥,你……”

後面的話她實在難為情說不出口,然而舉動所代表的意思一目了然。

周佑靜靜地看了溫羽林一會兒,臉上有憐惜,但沒有感情,他伸手過來,按住了她的手。

周佑不是聖人,溫香軟玉躺在身側不可能毫無感覺,更何況他對溫羽林還有自己也難以理清的情愫。

可他對這段關系的慎重壓過了情愫上的渴望。

於是他在溫羽林詫異的目光中,嘆息般說了句,“讓我再想想。”

周佑當時想的是給他點時間讓他理清自己的感情,考慮清楚兩個人的未來。

可溫羽林想的是,周佑不喜歡她。

一個女的投懷送抱,男人拒絕的原因只會有一個,那就是不喜歡,或者放在周佑這裏來說是不夠喜歡。

周佑這句再想想,讓溫羽林瞬間了解到自己在他心中的定位,大約如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

她大受打擊,甚至不敢面對剛剛拒絕她的周佑。

她撿起地上的被子就往隔壁客房跑。

躺在冷清的客房裏,溫羽林的腦袋也變得更清醒了。

其實周佑不喜歡她的痕跡有很多。比如他不會主動親她,也不會牽她的手。對她的態度,比哥哥再親近一點,比情人疏遠得多。

溫羽林想起衣櫃裏那件黑色外套,那個溫馨的生日夜,還有周佑收養的小雨。

她怎麼忘了,周佑雖然人看著冷淡,其實擁有一顆很柔軟的心。

他從來不挑明,就是怕傷害到她的感情。原來,周佑就連拒絕人都這麼有教養,有分寸。

可她再也不想讓周佑為難了。

13

那個年三十夜對於溫羽林來說,簡直是冰火兩重天。

上半夜還沐浴在陽光中,下半夜就掉進了冰窟窿裏。

那天以後,兩個人的關系一下子就冷了下來,冷到周簡都發現了他們的不對勁。

在溫羽林面前提到他大哥時,她又恢復了那一副避之不及的態度。

而他大哥更是古怪,有關溫羽林的話題直接從耳朵裏面過濾了,一律不回應。

溫羽林在失戀的陰影中迎來了自己的大四實習期。

她的專業是考古學,當年因為興趣愛好而選擇的專業,如今想來只有一把辛酸淚,還有未來事業上的一片廢墟。

自從兩個人關系冷淡下來以後,周佑就又一心撲在工作上,也沒再去看過周簡。

直到他在電話裏聽周簡說,溫羽林實習期跑到深山老林裏去了,被毒蟲子咬了一身包,電話信號還時有時無,感覺挺危險。

大年夜之後,周佑還和往常一樣聯絡溫羽林,令他沒想到的是,從這段理不清的曖昧關系中,溫羽林比他脫身得還利索。

她再也沒有主動給他發過任何消息,他發的消息她的回復都很客氣,完全沒有從前的親昵和俏皮。

最明顯的,溫羽林又開始躲他了,以各種借口避著不見周佑的面。一開始周佑以為她是鬧情緒,後來漸漸發現,溫羽林是來真格的。

那時候,周佑想起溫羽林這個人時,再也不是心情舒展,而是沒由來的煩躁。

周簡提出要去深山老林裏找溫羽林,問他借一輛車,周佑想了兩個晚上,最後還是空出幾天假期開車和周簡一起去了。

他們找到溫羽林的時候,溫羽林正和班上的一個男同學坐在探方旁,數挖掘出來的陶片。

周佑幾乎一眼就在三五成群的人堆裏找到溫羽林。

別的人從頭到腳包得嚴嚴實實,恨不得只漏出一雙眼睛,就她頭和胳膊露在外面,頭發也剪短了,齊耳短發,看上去更顯小了,露出的皮膚上到處都是紅點點,像頗為嚴重的過敏癥狀。

和她一起數陶片的男同學,時不時停下來詢問溫羽林需不需要幫她再噴點止癢的藥水,溫羽林也不客氣,背對著男同學露出了半截脖子。

本來也沒什麼,而在那個男同學幫溫羽林噴了藥水,又朝著溫羽林脖子上吹了幾口氣以後,這一幕就變了味了。

往別人脖子上吹氣,這個舉動似乎太私密了點。溫羽林渾然不覺,還跟人道謝。

周簡看見這一幕,下意識看了下身旁的大哥,果然,周佑的臉原先是冷的,現下直接結成冰了。

“你去找她,我回車上。”

混跡花海這麼些年,周簡也不是白混的,他大哥這個反應,明顯就是醋瓶子倒了。

周簡大老遠來找溫羽林,雖然看見周簡的時候不可避免想到周佑,溫羽林心裏會有點不痛快,但好友相聚的愉悅還是占了上風。

周簡等著溫羽林這個小組忙完手頭的任務,已經是兩個小時後。

溫羽林灰頭土臉走向周簡,還要帶著今天的男同學一起陪著周簡去村落裏吃飯。

周簡臉色變了變,在溫羽林耳邊低聲說了句,“我大哥也來了。”

溫羽林聽見這句話,手裏的鏟子都嚇掉了。想想幾月未見的周佑,還有自己現在這副尊容,溫羽林死的心都有了。

但是沒辦法,條件有限,她洗個澡都不容易,現在哪有功夫把自己拾掇的像個人樣去見周佑。

再說了,周佑在乎她長什麼樣嗎?她就算長得像天仙,周佑該不喜歡照樣不喜歡。

垂頭喪氣上了周佑的車,幾月未見,溫羽林不免有些尷尬,喊了一聲佑哥後,就默默坐在車後座。

周佑一路開到最近的鎮子上,三個人一起吃了頓山野粗淡的飯。

周佑和周簡住在鎮上的賓館裏,條件一般,但比溫羽林現在住的地方強,最起碼洗澡方便。

她在衛生間洗了將近一個小時,皮都快搓破了,才洗去滿身的塵土氣,露出原本的膚色,膚色一白,上面的紅點點就尤其明顯了。

溫羽林再次出現在周佑和周簡跟前,臉上身上紅成一片,看起來又可憐又可怕。

三個人坐在賓館的院子裏聊天,基本上都是周簡跟溫羽林在說話,周簡也被山裏的毒蚊子咬了幾口,正抱怨。

“這地方的毒蟲子真厲害,我這皮糙肉厚都受不了,你這細皮嫩肉的是怎麼待上那麼久的?你們實習什麼時候結束啊?太遭罪了。”周簡也沒想到溫羽林實習的環境這麼惡劣。

“還要幾個月。我都習慣了,咬完了塗塗藥就行了。你們別受這個罪了,趕緊回去吧。”溫羽林看著周簡又疼又癢的模樣,也挺愧疚的。

“別啊,老遠跑過來,不能屁股還沒坐熱就走吧。我哥還空出幾天假呢。就這麼走了,豈不是不值?是不是哥?”周簡若有所指衝著周佑挑了挑眉。

周佑還是那副不溫不火的模樣,他懶得理會周簡的調侃,站起身朝賓館大門走,“你們聊,我出去趟。”

周佑出去這一趟,直到溫羽林和周簡都聊困了,他都沒回來。他倆也不想在外面餵蚊子等周佑了,於是各回各屋準備睡覺。

溫羽林剛躺在床上沒多久,就聽見敲門聲,她爬起來去開門,門外站的是周佑。

他手裏掂著一個塑料袋,袋子裏花花綠綠全是藥膏噴劑,還有什麼解毒丸。

“進去,我給你塗塗藥。”

溫羽林楞了下神,下意識就想拒絕跟周佑有太多接觸,誰知被周佑一個凜冽的眼神給嚇破了狗膽。

有一說一,周佑一旦冷下臉對她的震懾力還是一如往昔。

她側過身讓出一條道,讓周佑進了她的房間。

周佑說塗藥就真的是塗藥,他把她露在外有紅點的地方仔仔細細都塗了個遍。

溫羽林覺得差不多了正要道謝,沒想到周佑來了句,“脖子,還有背上,你轉過身。”

溫羽林在一種詭異的氣氛中,感覺到周佑撩起了她上半身的衣服,給她塗抹後背還有脖子上的紅點。

本來溫羽林還有一絲羞赧,結果一想到上回的羞恥經歷,背對著周佑就坦然多了。

正當她以為周佑不會做任何越軌舉動時,一個溫熱而幹燥的吻落在了她的脖子後方的肌膚上,一陣酥麻感通遍全身,觸電一樣。

她錯愕萬分回過頭,正對上周佑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她捂著那片被周佑親過的皮膚,話都說不利索了,“佑哥你怎麼……你怎麼親的下去的啊?都是藥味。”她還這副飽受摧殘的尊容。

周佑沒回答她,掌心貼在她的後背上,指腹輕輕刮著她背上的皮膚,“還癢嗎?”

溫羽林雞皮疙瘩都起來了,總覺得此刻的周佑古怪的有點陌生。“不太癢了。”

“有新男朋友了?”周佑緩緩問出這句話,語氣不緊不慢,眼裏卻一片深沈,有種未知的危險感。

被他這麼看著,溫羽林有一種被周佑的氣場壓得翻不了身的感覺。她連忙搖頭否認,“沒有。”

“那就好。”

那就好?那就好是什麼意思?溫羽林被著三個字砸懵了。還沒等她反應過來,周佑又給了她心口重重一擊。“這幾個月,想過我嗎?”

不得不說周佑打起直球比她遊刃有余,簡直氣定神閑,她之前每回朝周佑打直球,球桿還沒揮呢,自己先慌了。

這麼曖昧的話就這麼被周佑一本正經問出來了。

在周佑這麼嚴肅的表情下,溫羽林連撒謊挽尊都不敢,老老實實回答:“想過。”

再展開說說的話,其實只要閑下來她就控制不住會想周佑。

“對不起。”周佑突然開口道歉,正當溫羽林以為他這是為大年夜那晚拒絕她而道歉時,周佑又接著說了一句,“讓你的初吻發生在這麼不浪漫的地方。”

說完,沒等溫羽林做出反應,就低頭吻住了她因驚訝而微微張開的嘴唇。

周佑的吻和他外表給人的感覺一點不一樣,熱烈地讓溫羽林有一瞬覺得自己的嘴唇都燃燒起來了,從這個綿長的親吻中她甚至感受到了周佑無盡的深情。

追大十歲男神被冷拒,可撞見別人對我示好,他卻吃醋吻上我

溫羽林眼裏幾乎有了點淚意,除了自己如雷聲鼓點般的心跳聲,她什麼也聽不見了,腦子裏除了周佑,其余一片空白。

一吻結束,周佑又恢復成那個跟熱烈深情不沾邊的周佑。

他留在了溫羽林的房間裏,規規矩矩摟著她睡覺。

依然沒什麼甜言蜜語,也沒有承諾,還是如曾經一般安撫性地對她說,我不忙的時候會來看你。

他們之間仍是如坐雲霧,茫無頭緒。

14

周佑後來又來看過她幾次,溫羽林知道自己拒絕不了周佑給予她的任何東西,初識的冷待也好,如今的親近也罷。

漸漸的,她也不自尋煩惱了,都說先動心的是輸家,不管周佑對她的在意有多少,至少她的愛慕得到了回應,也許這個回應不盡如人意,但這世上又有多少人的初戀能開花結果。

就走一步看一步吧,至於究竟能走到哪一步,主控權從來不在她手上。

溫羽林出去實習的這段時間,周簡也正兒八經談了一個女朋友,聽說還鄭重其事帶到周佑跟前過。

周簡跟女友打得火熱,也沒功夫八卦溫羽林和周佑之間的事了,這讓溫羽林松了一口氣,不用再顧左右而言他向周簡說明她跟周佑別別扭扭的關系。

實習期比原先預計的早結束幾天,溫羽林也沒有跟周佑說,而是收拾行李直接回了家。

在家裏宅了兩天,溫羽林去周家找周簡,順便給他送自己從深山老林裏帶回來的特產。

周佑最近比較忙,除了跟她交代實習結束之前聯絡他,這幾天兩人也沒有多余的時間交流。

到周家的時候,大門是半掩著的,溫羽林剛走到門口,就聽見庭院裏周佑的聲音。

想起周佑的交代,她心口一緊,有點心虛,停下了步子。

“你也老大不小了,做事能不能有點分寸?前幾天是什麼場合,你把人往家裏領?”熟悉的,周佑訓斥周簡的語氣。

“我要什麼分寸?我說了我畢業以後要娶她,你們誰當回事兒了?咱爸過壽,我帶我未來媳婦怎麼了?”周簡口氣也不好,竟然敢直接頂撞周佑了。

溫羽林在門外,簡直對周簡刮目相看。這麼些年了,頭一回見周簡在周佑面前這麼像個爺們。

周簡的新女友,溫羽林也有所耳聞,要不說一物降一物,周簡這個浪子這回也栽了。

沒打算在門口聽墻根,溫羽林正要敲門,忽然聽見周佑說了一句,“你平時小打小鬧沒人管你,婚姻是兒戲嗎?談情說愛歸談情說愛,婚姻是婚姻,兩碼事。”

溫羽林敲門的手一頓,直覺她現在進去就聽不到周佑這番真心話了。

周佑放緩了語氣,也不想與弟弟起爭執,“她的事家裏人也打聽過,撇開出身不談,她的名聲在學校裏什麼樣我就不多說了,你自己心裏清楚。你覺得爸媽能讓她進咱們家門?就是你堅持,勉強進了,她在這個家裏會受到什麼冷待,你應該心裏有數。”

以前從周簡的只言片語中,溫羽林大概了解到周家父母的職業,他們這樣的長輩最看重門風和聲名。

周佑說這番話時,溫羽林想起了自己的父母。

爸爸下落不明,媽媽為了養活她跟許多男人不清不楚,在她們老家名聲不太好聽,最後還當了有錢人家的外室。現在雖然被扶正了,但在那個家裏裏裏外外上上下下又有誰看得起母親。

她到底還是年輕,腦子裏只有情情愛愛,周佑這番話提醒了她,她跟周佑之間還隔著一些看不見但卻難以逾越的鴻溝。

她突然懂了周佑的猶豫,也許,周佑不是不夠喜歡她,而是比她考慮問題更全面更長遠也更現實。

“你別拿你那一套標準要求我。哥,我是不像你分得那麼清。一邊吊著小林子,一邊帶初戀回家給咱爸賀壽。愛情婚姻兩手抓,了不起。”

周簡出聲反駁周佑,語氣不無嘲諷,提起溫羽林時更顯得氣憤難平,“小林子的身世你一早就清楚,所以哥你一開始打的主意就是跟她搞搞曖昧,根本沒打算跟她有個結果是嗎?虧得小林子把你當神一樣。你把她當什麼了?”

提到溫羽林,周佑火氣也上來了,這段日子他不是沒感覺到溫羽林對他們之間這段關系的消極。

他去,她也沒多驚喜,他走,她也沒多舍不得。跟之前那個滿心滿眼,看見他眼睛都發亮的溫羽林天壤之別。

“我的事你少管,也別讓我知道你在她跟前胡說八道。”

周簡被周佑的霸權主義氣笑了,“你做都做了,還怕我告訴小林子?難不成你還想瞞著她結個婚,讓她蒙在鼓裏,傻兮兮給你當情人?我告訴你,不能夠,雖然你是我哥,但小林子是我最重要的朋友,我不會讓人欺負她,就是你也不行。”

“你可以試試。”周佑的嗓音也冷了下來,語氣裏滿滿的威脅意味。

周簡沈默了片刻,剛開口說出一個字,就聽見了敲門聲。

從聽見周佑帶初戀回家給周父過壽那一刻,溫羽林就失去了全身所有的力氣,她渾身發軟,站著都有些吃力。

心倒是不疼,兩人的話一句接著一句入耳,她的心從剛開始尖銳的疼痛,堵滯,到現在的麻木。

周簡明明在為她打抱不平,但從他嘴裏吐出的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又一把尖刀直直插進溫羽林心裏最柔軟的地方。

她聽不下去了,也沒想過裝作若無其事逃走。她想的是,此時此刻,就是她和周佑的終點。

當斷不斷必受其亂。於是溫羽林敲了門。

先走到門口迎人的是周簡,看見溫羽林煞白的臉色,他都不用問,就知道該聽的不該聽的,溫羽林全部聽見了。

溫羽林走進門那一刻,周佑看見她,臉色沈了下來,他冷冷地瞥了一眼周簡,朝著溫羽林走了過來。

“什麼時候回來的?怎麼不提前告訴我?”周佑舉止泰然,仿佛剛才的一切都沒發生過,還用往常的語氣同溫羽林說話。

久處社會的人大都如此,即便兩人心有嫌隙也能談笑風生,若無其事粉飾太平。

溫羽林雖然沒出校園,但這兩年也在周佑跟前學到了不少。

她沒有質問周佑,也不想再向周佑確認什麼,而是學著周佑裝作行若無事,把特產擱在地上。

“前兩天,我想著你忙,就自己回來了。這是特產,周簡上回說好吃,我帶回來給你們。“

周佑走過來,極自然地攬過溫羽林的肩膀。他的手剛落在她的肩頭,溫羽林的心就抖了一下。她到底比不上周佑道行深,裝不了太久就要露出破綻。

她沒有抗拒,由著周佑攬著她的肩往屋裏走,只是表情有些木訥。

“等會兒一起吃飯。我有東西要給你。”周佑說。

這頓飯最終沒有吃成,周佑接了一個電話,工作上的事,拿了外套就要出去。想著晚上大概率還會有一場飯局,臨出門前他把自己居所的鑰匙連同一個精致的包裝盒一起遞給溫羽林,“在家等我,我有話跟你說。”

溫羽林不說,不代表周佑看不出來,她進屋以後頻頻出神,一副遊離的神色。

周佑知道那些話還是被溫羽林聽進了心裏,她需要一個解釋,而他當時想的是,日子還長,他忙完工作,有的是時間跟溫羽林解釋清楚。

可他沒想到,他那天出門以後,差一點就永遠失去了溫羽林。

15

溫羽林沒有給周佑解釋的時間。

當天晚上他回到家沒有看見溫羽林,他打電話給周簡,才知道溫羽林把鑰匙跟禮盒都留在了周家。

禮盒裏是一串藍寶石手鏈,周佑以為溫羽林會喜歡。

可聽周簡說,她打開以後,看了一眼,就哭了。

哭完之後,就把手鏈跟鑰匙一起遞給周簡,讓他還給自己。

從那天以後,周佑再也沒聯絡上溫羽林。

周佑這才看清楚那個一貫膽怯順從的女孩,骨子裏其實比誰都決絕,她甚至跟周簡都沒再聯絡過。

周佑如果動用點關系,不難查到溫羽林的所在,就算她畢業了,她總需要去工作,無論怎樣,人只要活著都會留下痕跡。

可周佑遲疑了,溫羽林的性格比他了解到的更不可控,她對自己的影響也達到了令他困擾的程度。

人這一生,可能有過很多心動瞬間。

年少時小鹿亂撞,心亂得快也平復得快。

年長一些,再沒了那種宛如初生雛鳥,生機勃然的心跳頻率,哪怕遇上中意的人,一顆心也是四平八穩。

可即便如此,自己也能憑著本能辨別出什麼是不足為慮的心動,哪一刻又可能會是傷筋動骨的心動。

也許一開始周佑對溫羽林動的僅僅是惻隱心,可逐年相處下來,這種惻隱之心早就變質了。

同情心不會令周佑想起溫羽林的逃避就煩躁,不會讓周佑在看不見溫羽林時牽腸掛肚,也不會讓周佑看見溫羽林跟陌生男人交往過密時就怒不可遏,更不會讓周佑慎之又慎考慮他們兩人的未來。

一切都在告訴周佑,他這一回動的,可能是真心。

這感覺太過陌生,周佑本能地抗拒。所以,他沒有第一時間去找溫羽林,而是選擇了暫時冷處理。

選擇冷處理後,周佑還是做了幾件無用功。

比如,去溫羽林家附近,把車停在路邊一停就是一兩個鐘頭。

再比如,明知道溫羽林屏蔽了一切跟他有關的聯絡方式,他還是將那天的誤會逐字逐句解釋清楚發給溫羽林。

他的父母確實有意撮合他跟發小,才在過壽那天把那個多年未見的所謂初戀邀請過來。

那不過是他情竇初開時第一個有過朦朧好感的女孩子,如今時過境遷,他的心早就是銅墻鐵壁了,能擠得進來的,也就只有傻兔子一樣橫衝直撞的溫羽林。

消息不出意外石沈大海,比起溫羽林看了卻不理會,周佑更願意相信她根本沒有看見。

大約過了有四五個月,有一天晚上,周佑好不容易有點睡意,被周簡一個電話給打醒了。

電話那頭的周簡火急火燎地,幾乎有些語無倫次。

“哥,小林子給我打電話了,我感覺她不對勁兒,特別不對勁兒,她說的話很奇怪,讓我以後要好好保重。

還讓我跟你說,能遇上你,她很知足。你聽聽,這像不像在交代後事?她是不是想不開啊?”

這個電話一接,周佑將近一周沒睡成覺。

他每天不是提心吊膽等著打聽到的有關溫羽林的消息,生怕有一天下屬跟他說,在某地發現了一具體貌特征跟溫羽林相似的女屍。

要麼就是開著車無頭蒼蠅似的亂轉,周簡跟溫羽林以前常常逗留的地方,他幾乎都找遍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隨著打聽到的消息越來越多,周佑的心情越來越沈重。

溫羽林的母親死了,幾個月前,溫羽林在鄰市參加完她母親的葬禮,就不知所蹤了。

一個人只要活著總會留下生活痕跡,倘若是死了呢?周佑不敢想。

她不是無緣無故跟他們失聯,更不全因為跟他賭氣,她的種種舉動透露出一個信息,她已經完全的封閉了自我,接下來就有可能輕生。

這幾年裏,周佑了解到一點,溫羽林很擅長“舉重若輕”,她總是在感到疼的時候笑,自己騙自己一點都不痛。

周佑的心裏除了悔意與恐懼,只剩對溫羽林的愛憐。

一個人的生日夜,她的眼神就那麼落寞,如今,失去了唯一至親的溫羽林,該是多麼的絕望。

16

周佑猜得沒錯,從周家離開後沒幾天,得知母親去世的噩耗,溫羽林趕到鄰市參加完母親的葬禮,回到空蕩蕩的家裏,第一個念頭想到的就是死。

她一直想著自己大學畢業了,找一份體面安穩的工作,攢些錢。

如果媽媽在那個家裏實在不開心,她可以把媽媽接回家,自己賺錢養活她。

無論這個世道怎麼變化,哪怕她的感情婚姻都不順利,她至少還有母親。

她們曾相依為命過,後來因為她身上女孩的性征越來越明顯,母親怕那些男人把手伸向溫羽林,才跟她拉開距離,疏遠關系,留她一個人獨居。

母親的良苦用心她都明白,她也許聲名狼藉,然而她卻希望自己的女兒清清白白做人,所以溫羽林從來沒怨過自己的媽媽。

她們雖然一年見不上幾次面,可她的生日母親總是記得,門口總會放著一個蛋糕,銀行卡裏也會多出一筆額外的錢。

這些年,母親忍氣吞聲在夫家生活,就是為了把她供出來,讓她擁有美好的人生。

可現在,什麼都沒了。這個世上,沒人在乎溫羽林的人生是好還是壞,也沒人在乎她的死活了。

對於一個活生生的人來講,最絕望的莫過於無愛的未來。

溫羽林幾乎立馬就做了決定,並付諸行動。

乘坐計程車去往河邊的時候,臨下車前她把自己包裏所有的現金都給了計程車司機。

“師傅,這些錢都給你吧。我以後也用不著了。”

司機見她神情恍惚,形容憔悴,一副萬念俱灰的模樣。不僅沒收錢,還鎖住了車門。不管她的意願,一路開往公安局。

溫羽林萬萬沒想到,除了因為周簡打架鬥毆,生平頭一回自己進局子是因為自殺未遂,被帶到公安局進行開導教育。

公安局裏平常執法時嚴肅的叔叔阿姨,化身成了親切的隔壁鄰居,你一言他一語地開導著溫羽林。

經歷了長達兩個多鐘頭的口頭“教育”,溫羽林感覺自己的靈魂都升華了。她感覺她這條命就這麼輕易丟了,都對不起國家的栽培,社會的關懷。

人總有鉆牛角尖的時候,但想開就是一瞬間的事兒。

溫羽林心想,自己就剩這麼一副軀殼,不如死得有意義些吧。

家沒了,愛情沒了,就重新找一個寄托,化小愛為大愛。

填完支教申請表那天晚上,她給那個許久不用的手機充上電。

打開了手機,默默看完了上面所有的消息,在周佑的消息欄上,她的目光停留了好一陣。

幾乎隔不兩天周佑都會給她發上幾條消息,後來更是一天幾條。

溫羽林感覺認識周佑也有些年頭了,他對她說過的所有話都沒有這些消息加起來的多。

看完以後,她用這個手機給周簡打了個電話,那邊的周簡幾乎是秒接。

“小林子,是小林子嗎?”

溫羽林嗯了一聲。

這一聲“嗯”,對此刻的周簡來說簡直是天籟,意識到溫羽林還活生生的給他打電話,周簡忍不住罵了溫羽林幾句,“你這個狗東西,嚇死我了。我天天擔心在新聞上看見你。家裏出事了也不第一時間告訴我,拿我當朋友了嗎?幸好你沒事,你要是有個什麼意外,我大哥這輩子肯定恨死我了,都怪我嘴碎。”

罵完以後就問溫羽林現在在哪。

溫羽林想了想,沒告訴周簡。

她不想在這種時刻見到周佑了,再把他當成自己的救命稻草。

再有這麼一回,哪怕她對周佑而言可有可無,她可能也會毫無尊嚴死皮賴臉纏著周佑一輩子了。

現在的她剛剛想重整旗鼓,撐著一口氣逼自己振作,內心還不那麼堅強。

“我沒事,你別擔心。以後我也不會有事的,你轉告佑哥,讓他也別擔心。我已經在申請支教了,以後可能要去比較遠的地方工作。等你有空了,可以來找我玩。”

溫羽林略略幾句,帶過她這些日子的生活,只說自己消沈了一段,閉口不提自殺未遂的事兒,還跟周簡說了下自己往後的人生安排。

周簡聽完,半天沒做聲,過了半晌才語帶擔憂地說:“小林子,我大哥……找了你很久了。聽說你母親過世以後,他天天失眠,人都瘦了一圈,最近幾天更是幾乎都沒合眼,找你找的都有點魔怔了。

我擔心他疲勞駕駛,勸了他幾回他都不聽。小林子,我大哥可能對於有些事情的處理方式你不能接受,但你們之間要是還牽掛對方,就試試給彼此一個機會吧。”

周簡的這番話聽得溫羽林膽戰心驚,疲勞駕駛?好幾天沒合眼?她腦中警鈴大作,腦海裏迅速掠過幾個疲勞駕駛導致事故的報道。

她知道周佑會擔心她,可她不知道周佑會為她做到這份上。

幾乎沒停頓,掛了周簡的電話以後,她就直接撥通了周佑的電話。

響了一聲電話就接通了,聽筒裏傳來周佑喑啞的嗓音,“溫羽林。”他喊,咬字很重,每一個字都仿佛擲地有聲。

溫羽林從他的語氣中感受到了疲憊和怒意,本能般慫了。

她在周佑看不見的地方縮了下脖子,小聲回道:“是我,佑哥。我沒事,你……別開車找我了。先回家休息好嗎?”

誰知周佑根本不接她的話,僵著語氣問,“你現在在哪?”

“我……”溫羽林幾乎要脫口而出自己的所在,然而她還是忍住了,她絕對不要重蹈覆轍,拿周佑當稻草,“我真的沒事,現在也很安全。佑哥你別疲勞駕駛了行嗎?很危險。”

“沒事?”周佑怒極反笑,有些咄咄逼人地問道:“27號晚上你去了公安局,為了什麼事?你跟我說沒事?告訴我,你現在的具體位置。我還有不到半個鐘頭就到你老家。”

不知道為什麼,周佑對她這麼兇巴巴的講話,溫羽林一點都不生氣,反而有種想哭的衝動。

周佑在人前跟個AI似的,鮮少有這麼明顯的情緒起伏,也不客客氣氣端著了,幾乎是有些失態。

她半天沒出聲,周佑慌了,後悔自己沒忍住脾氣,對溫羽林的語氣那麼不好,別再因此刺激到溫羽林的情緒可就更追悔莫及。

他按捺住自己焦灼的心情,放緩了語氣,哄道:“小羽,聽話,告訴我,你在哪。”

17

見到溫羽林的那一剎那,周佑所有的怒氣頃刻間消散了。

她比之前還要單薄一些,臉上那點嬰兒肥幾乎全消了,套著一件男士的黑色外套,一條寬松的家居長褲,走路的時候衣服晃晃蕩蕩,顯然瘦得已經撐不起來衣服了。

望著他的眼睛不那麼明亮有神了,像是蒙著一層陰翳。她囁嚅著喊了他一聲“佑哥”,就低垂下眉眼不說話了。

看見這樣的溫羽林,周佑心裏除了心疼還是心疼,壓根騰不出地方生氣。

她斷聯是有些任性,輕生更是不對,可她到底是個涉世未深的年輕人,沒經受過什麼大風大浪,應該給她崩潰的緩衝時間,不該苛求她堅強。

他們原本應該有許多話要說,也有許多情要表。可一見到溫羽林完好無損站在他跟前,周佑多日來緊繃的神經倏然松懈下來,濃濃困意襲來,周佑此時只想摟著眼前人好好睡一覺。

溫羽林老家的房子是一個二居室,布置的比之前那套溫馨得多,有許多幼年溫羽林生活過的痕跡。

比如門框旁邊的身高刻度,比如墻上的塗鴉,比如一些充滿童趣的小擺設。

這裏曾是溫羽林離幸福最近的地方,那個時候她有家人,有人疼有人愛。也是一個提醒著溫羽林她失去了所有的地方,每一個角落裏的回憶都會令她觸目傷懷。

如今周佑闖進了她充滿回憶的小屋裏,也無形中成了溫羽林患得患失的一部分。

“我有點累,想先躺一會可以嗎?”周佑滿身的倦意,隔著幾步路,都能令人清晰地感覺到。

溫羽林點了點頭,領著周佑去了自己的房間。

她的房間裏是一張單人床,周佑身量挺拔,一個人睡都不算太寬敞,可他卻在躺下以後,一把拉過溫羽林,讓溫羽林跟他一起倒在了床上。

兩個人睡,這張單人床就局促多了,他們的身體幾乎是緊貼在一起。

將近半年沒見,開門的時候,溫羽林以為,周佑可能會給她一個擁抱,哪怕是朋友間慰藉的擁抱。

可周佑沒有那麼做,他只是拖著一身疲憊靜靜凝視著她良久,才開口同她說了一句話。

擁抱來得很突然,溫羽林剛躺下,就被周佑一把撈進懷中,周佑的雙臂緊緊箍著她,幾乎令她感到疼痛。

溫羽林眼眶一熱,擡頭看向周佑。

以前,周佑的眼睛像深邃的海,她看不出深淺,這一刻周佑看她的眼睛像一眼見底的泉,每一縷情緒溫羽林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的眼裏最清晰的是心疼,最不容忽視的是深情。

在這個眼神的鼓舞下,溫羽林大著膽子摸了摸周佑的眼睛,想要確認他此刻眼中的深情是不是真實的,周佑又是不是真實的。

周佑由著她的指尖在自己眼睛附近摩挲,只是一瞬不瞬地看著她。

這一刻,時間都仿佛靜止了。

直到周佑炙熱的吻落下來,封住了溫羽林的所有感觀,只能感受到唇齒間的親密廝磨。

吻著吻著,周佑的手推開了溫羽林肩上的衣服,脫掉那件黑色外套時,周佑怔了一下,眼裏掠過一絲驚訝,溫聲問了句,“我的?”

聽見周佑認出了那件外套,被親得暈乎乎的溫羽林睜開眼,難為情地點點頭。

萬念俱灰的時候,是周佑這件外套陪著她度過。她那時候有了輕生的念頭,什麼也沒帶走,卻不自覺地帶走了周佑的外套。

“我穿著它就覺得是你在陪著我。”溫羽林小聲說道,想到那段最難熬的日子,眼裏除了羞赧,還有一絲恍惚。

周佑看著這樣的溫羽林,很難不動容。他記得這件外套,一件他曾隨手扔掉的衣服,卻成了溫羽林絕望中的最後慰藉。

溫羽林在他不知情的角落裏,珍藏著他們之間的一點一滴。

他眼眶有些發澀,心裏堵得發悶,他親了親溫羽林那雙尚未褪去悲傷的眼睛,動作極溫柔,像在吻一片快融化的冰花。

從眼睛吻到鼻梁,到嘴唇,到脖頸,溫羽林感覺到周佑吻裏的疼惜,心裏再也沒有了惶恐不安。

周佑克制地停下親吻,在溫羽林微微渙散的目光中坐起身,從自己扔到床下的外套兜裏拿出一個絲絨盒子,取出裏面的戒指,戴在了溫羽林的無名指上。

溫羽林身上瘦了一圈,連手指都更細瘦了,戒指略微有一點大。

“可能不太合適,咱們之後再去調整。”周佑審視著溫羽林戴著戒指的手,頗為嚴肅地說。

從周佑給她戴上戒指開始,溫羽林就一直呆呆的,她遲鈍的腦子跟不上周佑的思維和動作。

直到,周佑直視著她的眼睛,無比鄭重,承諾般對她說,“小羽,別怕。以後你有我。”

她才意識到這枚戒指的意義。

溫羽林淚眼朦朧望著周佑,哭得難以自抑。

周佑沒說過一句愛她,可周佑所有的舉動都在說愛她。(原標題:《如臨大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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