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今天的社會，
寵物對人的意義，可能已超越了陪伴，
是替代了父母、子女、愛人角色的精神寄托。
寵物如此重要，
根據《2018年中國寵物行業白皮書》，
有53.9%的人願意在寵物去世後，
購買火化、墓地等專業化殯葬服務。
寵物去世後的清潔整理及紀念品定制
針對寵物的殯葬服務也應運而生。
95後男生俊光，
選擇成為一位寵物入殮師。
設計師吳彤，
則選擇為寵物設計墓碑和骨灰盒。
寵物主人們為寵物挑選骨灰盒、為寵物祈福
一條和這些年輕的寵物殯葬從業者聊了聊，
也聽他們講述了許多個，
寵物和主人之間的動人故事。
吳彤說，
“論及生死，願我們從容。”
寵物陪伴我們的時間終究短暫，
在它們離開時，
好好告別是我們的一項必修課。
編輯 周天澄 責編 陳子文
95後男生俊光稱自己是“寵物入殮師”，幾年前，他看了電影《入殮師》。“意識到原來死亡也可以這麼溫馨、這麼有儀式感。”這也成了他入行的理由之一。比較不同的是，他開了一家寵物殯葬館，服務的對象，是寵物，和它們的主人。
95後寵物入殮師俊光
我們到的那天，小袖正在告別她的貓咪豆豆。在登記表上，豆豆是有名有姓的劉豆豆，是小袖的“弟弟”。
送來的寵物，要先清潔
送來的寵物，第一步要先清潔，因為寵物死後會出現失禁的現象。之後，清潔後的寵物被安置到告別室。
告別室是一個溫馨私密的小房間，像來到這裏的大部分主人，小袖在告別室和豆豆進行了最後的告別。它躺在小床上，蓋著被子，看上去好像是睡著了。
豆豆躺著，好像睡著了
“對主人來說，最後一眼往往和第一眼一樣重要。”
小袖95年出生，豆豆是她小學時考試考得好的禮物。她還記得第一次看到籠子裏的豆豆，豆豆剛出生三個月，瘦弱瑟縮，在其他活潑強壯的小貓襯托下，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小袖看得駐足不走，於是小販把豆豆抓出來，打發了她。
她家裏養了5只貓，3只狗，除了豆豆，都是她念大學以後才加入的新成員。豆豆是陪伴她最久的一只，從她小學起，就在書桌邊上看著她寫作業。
生前的豆豆
關於豆豆生前的信息還包括：豆豆喜歡被拍打屁股，有時候會在沙發的扶手上撅起屁股，爪子摳進沙發裏；豆豆喜歡吃牛肉，在身體逐漸變得虛弱的日子裏，給它一塊牛肉，它還是會有反應。
豆豆活了接近16年，在貓咪來說，算得上是長壽。但，“有的長壽貓活了20、21歲，就想著，豆豆你還能努力一把。”對於小袖來說，離別還是難以接受。
告別室裏有小黑板，可以讓主人寫上對寵物最後要說的話。也有一面卡片墻，是主人希望能留下來的祝福。
小袖在小黑板上寫的是，“下輩子我們還要做一家人。”
這場告別從黃昏直到暮色落下。豆豆被送去火化，小袖背著空了的貓包離開了。
這些年，俊光見證了接近2000場類似的離別。“過去，寵物可能只是人的附屬，但是現在真的是非常重要的家人、陪伴、情感寄托。”所以，人會想要一個更有儀式感的方式來和寵物說再見。
照片墻上掛著許多寵物生前的可愛照片，及它們的生卒年月。細節裏藏著一些屬於寵物世界的信息：
十五歲以上的貓狗屬於壽終；
年輕早夭的寵物裏，很多小狗死於奔跑中的車禍，很多小貓死於一次高空墜落；
這些出了意外的貓狗，主人大多忙於工作的年輕人，他們白天忘記關門、忘記關紗窗，並可能為此自責終生。
告別室掛著寄托了主人情感的小卡片
除了貓狗，還有一些“冷門”寵物，卻也承載了主人的強烈情感。
有一位男性客人養了一只小烏龜。他帶著烏龜去過紐約、去過北京、去過上海，又回到北京，烏龜不聲不響，在房間的一個小角落見證他的求學、工作、成家、立業。烏龜死的時候，“我從沒見過男性客人哭得那麼傷心。”
但也不是所有告別都那麼哀傷，俊光更容易記得一些輕松的告別。
比如一只死因離奇的法鬥，“法鬥普遍心臟不太好，那只法鬥正在發情期，又是夏天，它看到一只母的小狗，一激動就‘過去’了”。法鬥的主人來的時候，邊哭邊笑，“他說，這只法鬥生前就特別‘屌絲’，打呼嚕啊、放屁啊，所有的回憶都是搞笑的，沒想到它連告別都這麼搞笑。”
老年群體，對於告別有時更平靜一些
更令他難以忘懷的，是一個老人送別他的雪納瑞。雪納瑞20多歲了，作為狗狗已經相當長壽。狗的老去和人很像，它渾身都是老年斑，眉毛很長。他的主人，也是這般模樣。
“可能因為年紀大了，經歷得多了，那位老人相對比較平靜。就好像一個老人在送別另一個老人那樣。”
糖糖曾經救過主人的命，它愛喝酸奶，所以墓碑前酸奶不斷
寵物殯儀館裏還有骨灰寄存室，小型的墓碑上也是一些基本信息，上面沒寫的是它們和主人之間的故事。
比如說，糖糖，曾經救過主人的命，女主人在浴室暈倒的時候，是它拼命撓門撞門，引起男主人的關註，才避免了一場意外；
三球的主人，在三球離開後的幾天，發現自己懷孕了，她堅信這是三球換了種方式回來
它們的格子間裏貢品常保新鮮，有他們生前穿的衣服、愛吃的零食、喜歡的玩具。主人們隔三岔五，就會來看它們。
阿貓的主人曾患嚴重的抑郁癥，是對阿貓的責任感留住了她。
死亡是瞬間的事，但是告別和回憶會變得很漫長。
吳彤是專做寵物骨灰盒和與墓碑的設計師。很多主人並不避諱，在他們眼裏，寵物是家人，寵物的死也不是禁忌。骨灰盒被放在他們的床頭櫃、書桌等等日常可以見到的地方，就像寵物仍然和他們朝夕相處。
墓碑上的信息往往簡單，但有時也能反映出寵物和主人的關系，及性格。
老年人一般持重些，墓誌銘內容也中規中矩；有的年輕人跳脫愛玩，用寵物自己的口吻寫墓誌銘：“這麼些年你也沒給我找個媳婦兒，我現在回汪星上過好日子去啦。”
有一位客人，在墓碑上沒有刻太多常規的信息，只是一個字母Y和一顆星星。吳彤問他寓意是什麼，他說：“Y其實是家鄉的湖，星星是埋它的地方 。”
還有這種飽含著情緒的：“行了，別像個娘們兒一樣沒完沒了的，坐下，握手，說再見吧。”
吳彤和她的可卡犬小Q
吳彤原本是媒體工作者，出於原先的職業敏感，她會發放問卷，收集幾乎每個寵物的故事，從業7年，故事的編號已經更新到接近8000。
她發現，顧客剛剛尋上門來的時候，往往深陷悲傷，也不太能講述。但是當過了一段時間，他們重新回顧時，就會講出許多動人的故事。
而無論過了多久，他們都不會忘記自己的寵物。
雪納瑞拖布患上了癌癥，主人經歷了一場漫長的告別
吳彤記得一對年輕的夫妻，他們養的雪納瑞拖布患上了癌癥，從確診時起，這對主人就已經聯系了吳彤，開始為必然的離別做準備。
在最後的時間裏，他們帶著那只雪納瑞遊山玩水，像在照顧一個不希望留有遺憾的家人。
拖布的主人用一種歡樂的方式度過了它的頭七， 他們想用一種瀟灑的方式和拖布告別
等到離別真正到來，他們當然也傷心哭泣；但在頭七的時候，他們又叫來了許多好友來家裏一起度過，在拖布的墓碑前供奉了炸雞、飲料，幾個朋友一起歡樂宴飲、打了一宿的牌。
吳彤看到他們活動的小視頻，“特別熱鬧，他們想用一種盡可能快樂和瀟灑的方式來說再見，也想用這樣的方式來記住他們的拖布。”
小狗PP的主人，在它去世後做了一本書來紀念它
還有一位女生客戶，在她的狗離世了一年之後，為它做了一本小書。這本書裏詳細地記錄了狗狗生前的各種喜怒哀樂。神奇的是，書的封皮是特意找來的布面材料，摸起來毛茸茸的質感，撫摸書皮的時候，就像生前撫摸狗狗。
“那一刻覺得特別溫暖。說真的，幹這行以來，見證的悲傷都是意料之中，但是看到的溫暖，卻比想象中要多得多。”
俊光親眼見證這麼多次寵物和主人的告別，一個最深的體會是：寵物是縮小版的人。
寵物的衰老並非只是年紀的增長，也是逐漸出現各種慢性病的過程。它們會得糖尿病、胰腺炎、各種癌癥。器官逐漸衰竭，反應逐漸變慢，一些寵物到了老年，會顯露出逐漸癡呆的癥狀，也像是人的老年。
但寵物經歷這一切，周期比人要快太多。
罄姐給我們展示丫蛋兒最後的時光，二十歲的丫蛋兒已經非常虛弱
罄姐也在俊光的殯葬館告別了她的胖丫蛋兒。丫蛋兒是一只冠毛犬，是活了將近二十年的長壽狗。
罄姐在自己四十歲時收養了剛剛出生的丫蛋兒。看著它出生時小小一只；一兩歲時活潑拆家，惹人生氣；後來相處時間久了，越來越粘人，去哪兒都跟著自己。
提起丫蛋兒，罄姐的眼鏡幾度被霧氣蒙住
直到丫蛋兒的彌留之際，它不再進食，只能勉強從自己的小碗裏喝一點點水。它已經失明了，腿腳也不利索，走起路來跌跌撞撞，罄姐把它抱在自己的懷裏。看著它躺著躺著，身上就不熱了。
罄姐把丫蛋兒洗得幹幹凈凈。它曾是一條幹凈體面的狗，死後自然也應該是體面的。因為悲傷，她放棄了告別室的項目。將走的時候又回來，說，讓我再看它一眼吧。
因為寵物不能說話，“安樂”是一個怎麼做都會自責的決定
如同我們總是對家人的離去懷有遺憾、愧疚，大部分人也會覺得自己對寵物還不夠好，“後悔”是寵物主人裏最常見的一種情緒。
小袖就對豆豆的離開感到自責。2014年豆豆被醫生診斷為腎衰，之後每況愈下，“是不是給它吃太多牛肉了，對腎臟會造成一些負擔，但是又不忍心不給它吃。”
同樣的矛盾還體現在“安樂”的選擇上。寵物不會說話，沒法表達自己想要求生還是想要解脫。主人往往看到寵物受病痛折磨而非常不忍，但是又質疑自己，是不是有替寵物做出決定的權力？
主人和安樂前的寵物告別
小袖無數次想過，“是不是真的到了那個時候？”她想代入豆豆，但又無法真的代入豆豆。
豆豆在生命的最後時期，強飼也餵不進去食物，水也吐出來，她不忍心看到豆豆就那樣活活餓死。
她最終下定決心給豆豆安樂，是因為咪咪。咪咪是家裏的另一只小貓，去世於2013年的某個淩晨，發現的時候已經是滾落的冰冷屍體。她害怕豆豆也這樣孤獨地死去，自己不在身邊。
豆豆安樂的時候，她一直輕拍著豆豆的屁股，像豆豆最喜歡的那樣。
咪咪和豆豆
人送別寵物會經歷的情緒上的起伏，做出的選擇和決定，有時候和送別另一個人也是非常接近的。
在小袖之後，又來了一位大爺。去年，他的兒子在這裏送別了自己的貓，今年，他來送別他的貓。
大爺嗓門很大，也並沒有表露出什麼特別的悲傷，身上還有些酒氣。但是打開包裹，可知貓咪被他照料得很好，皮毛光滑，身體清潔。
它曾經是一只健壯的貓，但是體重隨著衰老和死亡，減輕了不少。
它生前的主人大聲嚷嚷：“真不想再養貓了，這些年為了它耽誤多少事兒啊，也不敢旅遊，也不敢出遠門，就為了在家照顧它。這會又得傷心。”
這番似真似假的抱怨並不完全是實情，大爺剛收留了一只小貓，以後必然還會被這小貓持續地“耽誤事兒”。
俊光挺喜歡這個大爺，他見到了太多悲傷的告別，很樂於見到客人以這種平靜的、樂觀的姿態面對死亡，尤其是，他們曾經好好照料過自己的寵物。
“能在擁有的時候好好擁有，告別的時候坦然面對，其實也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