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夢到很多八哥飛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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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龐涓脫身出來,出了北門,徑投郊外林中,尋到一個開闊處。龐涓左右環顧,確認無人,盡情施展拳腳。練有一時,龐涓擦去汗水,稍做歇息,拔劍出鞘,舞劍如飛。龐涓收勢,插劍入鞘,緩緩走出林子。

回到街區後,龐涓神清氣爽,邁開大步正要走向吳子坊,竟被一人攔住去路。龐涓斜眼一看,見他虎背熊腰,身體壯實,只是右眼稍稍吊起,讓人甚覺不爽。龐涓打個揖,正要問話,此人已將寶劍取下,放在路邊,朝龐涓抱下拳,當街紮下架勢。看那模樣,顯然是想與他過招。

時下武風甚盛,安邑各條街道均有武館,當街切磋武術更是尋常之事。龐涓微微一笑,也不搭話,解下寶劍,略一抱拳,如他一樣紮好架勢。不少路人見有人比武,圍上來看熱鬧。

二人互相繞著圈子,尋找機會。兜有一會兒,龐涓看出對方破綻,突然起腳,徑直踢向對方小腹。對方早有防備,伸胳膊擋住。然而龐涓這一腳卻是虛的,快要踢到時陡然變招,掃地飛去。對方重心偏移,毫無防備,被龐涓掃個結實,撲地倒下。圍觀者紛紛喝彩。

那人一個鷂子翻身,重站起來,撲向龐涓,被龐涓閃過。二人一來一往,又鬥數合,龐涓再尋機會將對方放倒。如是再三,對方倒地越來越快,時間越來越短,終於心服口服,抱拳:

“仁兄好手段,丁三佩服!”

龐涓亦抱拳:“丁兄承讓!龐涓多有冒犯,望丁兄海涵!”

丁三笑道:“呵呵呵,龐兄哪裏話!說到冒犯,該是丁三才是。”

看一眼日頭,“日已過午,想必龐兄尚未吃飯吧。在下欲請龐兄小酌一杯,算是賠罪,還望龐兄賞臉!”

龐涓本是豪爽之人,見丁三雖然吊眼,言語卻直,心中頓時有了好感,當下抱拳道:“好,在下請客。丁兄,請!”

丁三現出生氣的樣子,三角眼朝上一吊:“是在下冒犯在先,該由在下請!”

見他如此較真,龐涓撲哧笑了:“好好好,此番就由丁兄請!”

丁三轉嗔為喜,二人各自撿起寶劍,丁三引路,投前而去。

丁三將龐涓帶至元亨樓門口,手指門樓:

“龐兄,聽說這個館子

酒菜不錯,進去嘗嘗?”

龐涓看都沒看招牌一眼,連連點頭:

“好好好,是丁兄做東,哪兒都成!”

二人走進餐廳,剛剛尋好位置坐下,就有小二過來。

丁三看向小二:“來四個小菜,二熱二涼,二肉一魚一素,外加一壇老酒,要好的!”

小二打個響指:“好咧!”轉身匆匆走向櫃臺。

龐涓打眼看去,樓中裝飾奢華,進出樓中的客人非富即貴,衣著華麗,不無詫異道:“丁兄,這是什麼所在?”

“元亨樓。”

元亨樓名為酒樓,實為賭館。開業不出半月,安邑城中就有幾人一夜暴富,與之相隨的是另外幾戶傾家蕩產。正反兩種名聲迅速傳揚出去,此樓頓時成為眾人茶余飯後的談資,無人不曉。龐涓血氣方剛,自是瞧不起這種地方,心中難免“咯噔”一下。然而此番是對方做東,且又是初次見面,便不好再說什麼,只得故作驚訝道:

“元亨樓?聽人說起過,原來是這樣啊!”

丁三壓低聲:“龐兄,聽人說,這兒不僅是安邑最熱鬧的地兒,也是天下最熱鬧的地兒了。”

龐涓擔心道:“東西一定貴了!”

丁三“啪”地拿出兩塊金餅,擱在案上:“這個應該夠了!”

龐涓顯然有些過意不去了,拱手道:“讓丁兄破費了!”

“哈哈哈哈,”丁三豪邁地大笑幾聲,“能與龐兄這般豪士吃酒,是丁某福分!”

等待多時,始終不見上菜,丁三有些氣惱:“小二!小二……”

沒人應聲。

龐涓笑著擺手:“丁兄,不急!”

“店大欺客哩!”丁三不屑地哼出一聲,賠笑道,“龐兄,看這樣兒,一時三刻也上不來,我們不如到樓上耍耍,既然來了,幹脆開開眼!”

龐涓早就聽說樓上設有賭局,甚是奢華,見丁三相邀,心中不免多出幾分好奇,不假思索地應道:“也好!”

丁三似是熟門熟路,引領龐涓走到樓上。龐涓只管跟在後面左拐右轉,一路走去。來到一個大廳門口,龐涓眼前一亮。此廳金碧輝煌,極盡奢華。廳中是個巨大的深黃色賭臺,幾個衣著光鮮的富家公子正圍臺而坐,一個美女莊家美目生盼,將手中骰子搖得嘩嘩直響。

十多個賭徒或站或坐,眼睛大睜,眼珠子死死地盯住美女手中的骰子。

龐涓站在門口看了一會兒,悄悄問道:“臺邊坐的都是何人?”

“小聲點兒,可都是大人物哩!”丁三輕噓一聲,指點,“看到了嗎?中間那個穿白衣的是相爺府中的白公子,左邊穿藍衣的是司農府中的吳公子,右邊穿紫衣的是司馬府中的梁公子!龐兄,要不要進去看看?”

“看看就看看!”

二人走進廳門,移近臺邊。剛剛站定,美女莊家“啪”一聲將骰子定在臺上,揭開盒子。在眾人的驚呼聲中,白公子興奮地叫道:

“哈哈哈哈,本公子又贏了!”

另外三名男子顯得無比沮喪,各將面前的金子推到白衣男子面前。龐涓打眼一看,白公子跟前已經碼起一大堆黃澄澄的金餅。

一旁藍衣男子搖頭,苦嘆一口氣:

“唉,白公子,在下不玩了。

今兒手氣背,再輸下去,在下要脫光身子哩!”

眾人哈哈大笑。

美女莊家臉色羞紅,身子一軟,趁勢偎在白公子懷裏,輕嗲一聲:“吳公子,瞧你害臊不!”

吳公子看她一眼,咋舌道:

“嘖嘖嘖,你個小桃紅呀,究底是啥人害臊哩?一見到白公子,連身上的骨頭都是酥的,站不穩哩!”

小桃紅輕啐他一口,在白公子的懷中又拱幾拱,嗲聲嗲氣道:

“吳公子,奴家知道您的口中吐不出好話,再說就不理你了!”

另一邊的梁公子攤開兩手,朝白公子拱拱:

“白公子,今兒你交

桃花運,連我這個賭神也甘拜下風,連賭連輸呀!”

白公子輕輕推開小桃紅,朝梁公子連連拱手:

“是梁公子承讓,

白虎愧不敢當!”

梁公子正要回禮,一眼瞥見丁三和龐涓,像是突然發現異物似的,目光緊緊盯在二人身上,半晌方道:“這兩位是什麼人?”

所有目光齊射過來。

吳公子手指丁三,不屑道:“這不是南街的痞子丁三嗎?”

丁三笑臉相向,跪地叩首:

“小人丁三叩見吳公子,叩見在場各位爺!”

龐涓未曾料到丁三竟如此沒有骨氣,鄙夷地斜他一眼,鼻子裏哼一聲,轉身就走。吳公子叫道:“那位客人且慢!”

龐涓傲然站住,目光射向他。吳公子與他對視一會兒,扭頭問丁三:“街痞子,他是你朋友?”

丁三再叩:“回吳爺的話,此人正是小人朋友,姓龐名涓!”

龐涓一字一頓:“龐某沒有他這樣的朋友!”

龐涓此言一出,眾人皆是一震。

丁三一躍而起,驚訝地望著龐涓:“龐兄,你……”

龐涓鼻孔裏哼了一聲,朗聲道:

“龐涓永遠不會去交似你這般沒有骨頭的朋友!”一個轉身,大步邁去。

吳公子擺手喝道:“這位公子,且慢!”

龐涓頓住步子,緩緩轉過身。

吳公子抱拳:

“龐公子,在下吳德才,世襲貴胄,家父為當朝司農。”指著對面,“這位是當朝司馬府上的梁公子,這一位,”手指白公子,語氣倨傲,“就是當朝相爺府中的白公子!請問龐公子是何出身?”

見他這般亮出家世,龐涓知道此地不可逞強,鼻孔裏輕哼一聲,轉身準備離去。

丁三回話:“回公子的話,我這位龐兄家住西街龐記縫人鋪,是龐店主的公子!”

龐涓並不認識丁三,丁三卻如數家珍,將龐家端底抖摟出來,這是龐涓不曾料到的,頓時有種被人下套的感覺,臉色漲紅,折回來,怒目逼視丁三。

吳公子聽罷,譏笑道:

“哈哈哈哈,姓龐的,我道是何方神聖,不想卻是店家賤坯!”斂起笑容,鄙夷的目光直逼過去,“你可知道,這兒是何處所?”

龐涓未及反應,梁公子陰陽怪氣地附和道:

“怪道本公子手背,

原來是有賤人帶來穢氣!姓龐的,你這衝了公子的手氣,該當如何?”

龐涓看向他,手按劍柄,冷笑一聲:

“姓梁的,你說該當如何?”

“嘿,”梁公子跳起來,“你……你小子,骨頭雖賤,舌頭卻硬,敢跟本公子頂嘴!”

龐涓兩眼射出火,按劍之手微微一動,從牙縫裏擠出一句:

“你說誰的骨頭賤?”

梁公子眼睛一橫:“當然是你這個賤坯!”

龐涓眼睛發紅,走上前去,運足力氣,忽一聲將賭臺掀翻。剎那間,臺上的金餅散落一地,小桃紅花容失色,尖叫一聲拱進白公子的懷裏。

說時遲,那時快,伏在門外的十幾個壯漢衝進來,龐涓未及反應,已被他們按倒在地,綁個結實。

與此同時,林樓主聞聲進廳,大聲喝道:“何人在此鬧事?”

梁公子手指龐涓,轉向林樓主,大聲呵斥道:

“姓林的,你這樓主怎麼當的,竟讓這個賤坯在此撒野?”

林樓主賠笑,連連拱手:

“都怪小人看管不嚴,掃了各位公子雅興!小人在此賠罪了!”又拱幾下手,目光移向龐涓,指向翻倒在地的賭臺,“小子,是你掀翻這張臺子的?”

龐涓將頭別向一邊。

林樓主陰陰一笑,怪聲怪氣地問道:“是哪只手掀的?”

龐涓仍不作答。

林樓主厲聲喝道:“我問你,哪只手掀的?”

龐涓扭過頭,兩只眼死死盯住他,一句話不說。

林樓主冷笑一聲,目光移向丁三:“丁三,這小子是你朋友?”

丁三連連點頭:“是是是!”

林樓主獰笑一聲,對眾打手道:

“拉下去,將他的兩只手剁下餵狗!”

“啊?!”聽到剁手,小桃紅發出一聲尖叫,朝白公子懷中更緊地偎依過去,“白公子——”

白公子輕拍她,對林樓主道:

“林樓主,就看在本公子面上,饒他這次吧!”

林樓主朝白公子笑笑,拱手,轉對龐涓說:

“你小子命好,本樓主看在白公子面上,暫且饒你這次。不過,手可免剁,壞我生意不能

不罰!”轉對眾打手,“拉下去,重打二十大板,關他十天,讓他反省反省做人的規矩!”

眾打手扭住龐涓走出賭廳。

龐涓猛地扭轉身子,目光緩緩射向丁三:“吊眼狼,你敢陰我!”

丁三心虛,面色惶恐,背過臉去。

龐涓目光依次掃向吳公子、梁公子,一字一頓:

“兩位聽好,今日之事,龐涓記下了!”一個轉身,隨打手們大步下樓。

正在樓下餐廳吃飯的羅文聽到樓上傳來一陣嘈雜聲,放下碗筷,

打眼望去,見是打手擁著被反綁的龐涓走到樓梯口。眾食客一陣紛亂。羅文扔下筷子,急跑出去。

眾人將龐涓擁到樓下,推進一間屋子,“啪”地關上房門。有頃,裏面傳來打板子的聲音,但沒聽到龐涓哼出一聲。不一會兒,幾人打完,走出來,在外面鎖上房門。

羅文臉色煞白,急吼吼地奔出去。

小二飛步上來,一把扯住他:“羅爺……”

羅文這才想起未付膳費,掏出一個布幣,扔在地上,飛跑而去。

一路小跑至上大夫府,羅文跑向關押龐衡的院子。

另一條小路上,戚光、丁三也正腳步匆匆地走向小院。羅文瞥見,打個驚怔,身子一閃,隱在樹蔭裏。

戚光、丁三走到院落門口,幾個壯漢將其迎入。

戚光掃一眼,朗聲問道:“龐師傅呢?”

一個壯漢指著屋子:

“回稟戚爺,龐師傅在屋子裏坐著,不吃不喝,嚷著要回家!”

戚光大步走進屋子,果見龐衡席坐於地,雙目微閉。一碗稀飯和

一盤小菜放在旁邊,早已涼了。

戚光在他對面坐下,輕輕咳嗽一聲,拖長聲音:“龐師傅!”

龐衡微微睜眼,冷冷道:“說吧,姓戚的,你想把我怎樣?”

戚光陰陰一笑:“龐師傅說的是哪兒的話!戚某並無他意,只是想請師傅做幾套衣服,誰想師傅如此使性,竟連這點兒薄面也不肯給呀!”

龐衡略頓一下,解釋道:

“姓戚的,不是龐衡不肯做,而是縫人自有縫人的規矩。對縫人來說,私做王服就是謀逆。龐衡頭可斷,血可流,謀逆之事,斷不能為!”

戚光微微一笑:

“戚某也不是強人所難的人,買賣不成仁義在嘛!”

龐衡看過來,似是不信:“哦?”

“這樣吧,龐師傅,這三套王服,你想做就做,若是不想做,戚某也不為難你,這就放你回去!”

龐衡站起來,拱手道:“龐衡謝家宰成全!”拍打幾下屁股上的塵土,轉身走出房門,朝院門走去。

戚光叫道:“龐師傅請留步!”

龐衡在院中停步,扭頭望回來。

戚光緩緩起身,從屋裏出來,站在院中。

“敢問家宰還有何事?”龐衡問道。

“並無他事。這兒有件物事,聽說是你家的,你可認認。如果是,就順帶拿回去吧!”戚光朝丁三努嘴。

丁三將一柄劍“啪”地扔到地上。

龐衡是縫人,穿針引線,眼睛早已練得雪亮,遠遠一看,就知是愛子之物,心頭一凜:“這是我家涓兒的劍,為何在你這裏?”

“呵呵呵,”戚光輕笑幾聲,“既然是你家的,你可以拿回去了!”

龐衡拿起寶劍細察一番,衝戚光吼道:

“姓戚的,你……你把我的涓兒怎樣了?”

戚光轉向丁三:“丁三,回龐師傅的話!”

龐衡的目光射向丁三。

丁三拱手:

“龐師傅,晚生與令公子以武會友,相談甚篤,方才晚生請令公子到元亨樓吃酒,誰想令公子他……”

“他……他怎麼了?”

“他多喝幾口,仗著酒興闖到樓上,衝撞幾位官家公子不說,又大鬧元亨樓,將賭臺掀翻,被樓主的下人拿下,說要按江湖規矩,剁去令郎的雙手雙足。晚生苦苦哀求不成,到你家店裏報信,又見門上落鎖。晚生左右打聽,聽說龐師傅在上大夫府上,這才急趕過來!”

龐衡目瞪口呆,跌坐於地。

“呵呵呵,”戚光陰陰一笑,“龐師傅,您怎麼坐下了?不想回家了嗎?”

龐衡忽地站起,死死盯住戚光,一字一頓道:

“姓戚的,放了我的涓兒!”

戚光冷冷道:“龐師傅好無道理!你兒子在元亨樓酗酒犯事,與我戚某並無半點瓜葛,為什麼要我放了他?”

龐衡眉眼一橫,咬牙道:“你的三套王服,龐衡應下了!”

“哦?”戚光打個響指,“來人!”

門外閃進一人,哈腰站在一邊。

戚光掃他一眼:

“聽說龐大公子在元亨樓犯事了,你去打探一下,摸個底細!”

來人應一聲,疾步走出。

戚光轉對龐衡,打一揖道:

“龐師傅,您肯幫戚某的忙,就是戚某的朋友。令郎之事,自然也是戚某之事。龐師傅放心,戚某馬上稟報主公,衝主公薄面,想那樓主不敢輕易造次!”

龐衡冷冷道:“有勞家宰了!”

“龐師傅,戚某為您備下仆從二十名,個個能裁能縫,龐師傅要做什麼,只管吩咐他們就是!”戚光轉對院中三個漢子,“你三人聽著,從今日始,你們都是龐師傅的下人,龐師傅要什麼,你們就備什麼。若是誤了龐師傅大事,家法侍候!”

三人齊聲:“喏!”

羅文在院子外面的樹蔭中聽得真切,得知龐家父子並無大礙,緩緩噓出一口氣,決定暫時先不見龐師傅,轉身離開。

龐衡緊趕慢趕,不出十日,三套王服已經完工,使人去喊戚光。

戚光向陳軫報喜:“主公,三套王服今日成了!”

“太好了!”陳軫贊道。

“龐師傅怎麼處置?”

“此事不宜張揚,你可留他再住幾日。”

“好哩!”

戚光與羅文趕到小院,眾人跪迎,唯龐衡昂然站立,三套王服懸在衣架上。

戚光審視幾套王服,擡頭望向龐衡,咋舌道:“嘖嘖嘖,好手藝呀!”掏出一沓金幣,轉向跪在地上的眾家奴,“你們辛苦了,來來來,凡在這個院子的,戚爺各賞一金!”

羅文接過,每人發一金。眾人捧過,叩首謝恩。只有龐衡將自己的那枚金幣扔在地上,眼睛直直盯住戚光:“戚家宰,我的涓兒呢?”

戚光賠笑:

“龐師傅,戚某差點忘了,令郎之事,主公早已打過招呼,林樓主也真就買了面子,令郎毫發無損,這辰光想必就在貴府上呢!”

龐衡轉望羅文,見他點頭,轉對戚光,抱拳道:“謝家宰了!家宰所要的三套王服均已完工,龐衡告辭!”大踏步就要出門。

戚光擺手叫住:“龐師傅留步!”

龐衡頓住步子,回望戚光。

“龐師傅,戚某差點又忘一件大事。是這樣,得知師傅手藝絕佳,主公有意留師傅再住幾日,做完所有王服!”

龐衡大驚:“姓戚的,你……怎能言而無信呢?”

戚光滿臉堆笑:“龐師傅呀,說到這個,就要怪師傅你自己嘍!”

龐衡驚愕:“怪我?”

戚光兩手一攤,做無奈狀:

“主公本想只請你做三套王服,不想

師傅一氣講出那麼多,主公心就癢了,傳令讓師傅繼續做下去!”拿出一袋金幣,“主公說了,決不虧待師傅,工錢原定每套六金,這又追加三金,共是九金。你已做下三套,三九二十七,都在這個袋裏,請你清點。至於後面的工錢,待完工後另行結算!”

龐衡急了,連連搖頭:“我不要你的工錢,我只要回家!”

戚光臉色一沈:“龐師傅,這等好生意,你到哪兒尋去?再說,戚某面子薄,主公的面子,你總該賞吧!”

龐衡長嘆一聲,不再作聲。

戚光將錢袋交給羅文,吩咐道:“羅文,你去龐師傅府上一趟,

一來望望龐公子,二來將工錢交給公子,就說龐師傅做完王服就回去!”

羅文接過金子,望向龐衡。

龐衡心裏清楚,自己在此私做王服,可能再也回不去了,遂長嘆

一聲,對羅文話中有話:“羅文,見到涓兒,就說過幾日我就回去。

要是有啥事兒,就讓他去尋他季父!”

羅文點點頭,轉身走出。

龐涓被關在黑洞洞的地下室裏長達十余日。

這天早上,兩個漢子打開房門,二話不說,架起他的兩只胳膊,連拉帶拖地將他弄到元亨樓外,朝大街上一摜。龐涓被折磨得力氣全無,又被兩個漢子如此一推,頓時滾於數步之外,仰面朝天躺在地上。

兩個漢子白他一眼,拍拍手徑回院裏。龐涓躺一會兒,咬牙爬起,朝元亨樓的牌匾死盯幾眼,聚起力氣挪到街邊,手扶墻壁緩緩走去。

龐涓挪到自家門口,見門上依然掛鎖,吃一大驚,拐進鄰家豆芽店裏。

見是龐涓,老店主迎上,扶住他,關切地問道:

“涓兒,你……

這是咋哩?”

龐涓看向他:“劉叔,我阿大他……哪兒去了?”

劉叔搖頭:“不知道呀。前些日他跟羅文走了,這還沒回來呢!這些天,來做衣服、拿衣服的人天天都有,也都在向我打聽他呢!”

龐涓心頭一顫:“劉叔,我餓了,弄點兒吃的!”

劉叔進屋,與一個女人一同出來,自己端盆熱湯,女人手裏拿著幾塊大餅。

劉叔道:“涓兒,這是你嬸燒的羊雜湯,還沒出鍋哩。這幾塊餅是昨兒烙的,沒顧上熱,你泡湯吃。”

龐涓給老兩口個笑,泡餅入盆,一頓饕餮大餐。吃得差不多了,

龐涓抹抹嘴巴,打揖謝過,走出店門,徑至自家鋪前,打開鋪門。

龐涓將鋪中一切巡查一遍,見一切完好,噓出一口氣,在鋪中席地坐下,閉目養神。

傍黑時分,龐涓察覺有人推門進來,擡頭一看,是羅文。

龐涓噌的一下躥起,一把扭住羅文,咬牙道:“姓羅的,我正要尋你呢,你倒尋上門了!”

羅文也不掙紮,任他扭住。

龐涓扭他到裁剪臺前,朝臺上一頂:

“快說,我的阿大在哪兒?”

“龐兄松手,在下此來,為的就是此事!”

龐涓松開他,二目逼視。

羅文緩出一口氣,解釋道:

“龐兄,是這樣,府上請龐叔做幾套貴重服飾,這辰光仍在忙活!”從袖中掏出二十七金,碼在幾案上,“這是龐叔旬日來的工錢,戚爺讓我先捎給你!”

十日竟能掙到二十七金,匪夷所思!

龐涓掃了金子一眼,冷冷一笑:

“縱使為天子做王服,也不會有

這麼多金子!姓羅的,你甭騙我!”

“龐兄勿疑,這些真的是龐叔工錢。因是緊活兒,龐叔又做得好,府上在工錢之外,又給些賞錢,聽戚爺說,是原工錢的三倍!”

“什麼衣服這麼值錢?”

“這……”羅文略略一頓,搖頭道,“在下不知!”

“姓羅的,”龐涓聲音從牙縫裏擠出,“無論你知或不知,家父

是跟著你去的,我只向你要人!家父待你不薄,今日我就不多說了。你這就回去,叫陳軫立馬放回我的阿大,不然的話……”頓住話頭,將拳頭捏得“咯咯”直響。

“龐兄不必說了,在下這就稟報戚爺,你安心在家等著。”羅文說完,轉身就走,走有幾步,回頭,“還有一事,差點兒忘了!臨別時,龐叔吩咐,萬一有個啥急事兒,可去尋你季父!”

龐涓冷冷道:“我誰也不尋,就等家父回來!”

魏惠侯興師伐秦,公子卬催逼糧草。衛、魯、宋、中山四個小國不敢怠慢,各自備下所諾之糧草輜重。糧食準備妥當之後,具體發往何地的詔令卻遲遲不來。四國一時納悶,各派使臣前往安邑探問。眾使到達安邑之後,尋不到上大夫陳軫,只好去找司徒朱威。

事關列國軍情,朱威進宮面見魏惠侯。一宮人引領司徒朱威走近後宮殿門,宮人進禦書房稟報。毗人走出,引朱威趨進。

魏惠侯正在逗著一只八哥鳥兒。

朱威趨近,叩拜:“臣叩見君上!”

惠侯揚手笑道:“朱愛卿呀,你來得正好,寡人讓你看件寶貝!”

朱威再拜起身。

惠侯招他來到鳥籠前,指著鳥籠道:

“愛卿請看,這只小鳥是義

渠君貢的,乖巧得緊呢!”朝它輕噓兩聲。

小鳥瞅他幾下,張口叫道:“臣叩見天子!”接著是三聲磕頭聲,

“嘭!嘭!嘭!”。

朱威一怔。義渠君一直依附秦國,只要秦、魏開戰,義渠必是出人出馬,因而被魏國列為公敵,向無使臣往來。義渠君無緣無故,突然上朝,且送來如此貢物,耐人尋味。

惠侯又逗一會兒,見朱威沒有應聲,扭頭問道:

“愛卿,你匆忙趕來,可有事體?”

“稟報君上,”朱威拱手道,“趙、韓、中山、衛、魯、宋等國近日頻頻來使,說是伐秦的兵馬糧草皆已備齊,催問君上何時征用。”

“呵呵呵,”魏惠侯笑出幾聲,反問,“依愛卿之見,何時征用為宜?”

“臣以為,如果伐秦,眼下就可征調!”

魏惠侯望著鳥兒:

“愛卿也都看到了,這些年來,秦人今非昔比,不僅是塊硬骨頭,而且是塊大骨頭,真要硬啃,弄不好就要嗑壞牙齒。幾日來寡人反復思慮,秦公既已知錯,願意順從,寡人何不因勢利導,使秦人之力為我所用呢?”

盡管朱威心裏早有準備,魏惠侯的一百八十度大轉彎仍然使他吃驚。楞怔有頃,朱威緩緩說道:

“君上聖明。不過,臣仍有一慮,不知當講否?”

“愛卿請講!”

朱威掃一眼八哥:

“秦人單是歸服,倒也說得過去。可他公孫鞅定要再走一步,力勸君上南面稱尊,卻是做得過了。臣以為,依公孫鞅為人,秦人此舉,抑或另藏用心!”

魏惠侯面現不悅,別過頭去:“愛卿提醒得是!去吧,你可以回復列國使臣,就說寡人謝過他們了!”

朱威拱手:“臣遵旨!”

上大夫府後花園涼亭裏,公孫鞅、陳軫相對而坐。

公子疾頭前走來,後面跟著兩個仆從,擡著一個巨大物體,上面罩層灰布。公子疾指使仆從將物體放在二人的幾案中間。二仆從退去。

陳軫看看那物,又看向公孫鞅,笑瞇瞇道:

“公孫兄,不會又是你們秦國的什麼寶貝吧?”

“是不是寶貝,過了陳兄的法眼才成!”公孫鞅對公子疾努嘴。

公子疾揭開灰布,裏面是一只雄孔雀,漂亮的長尾巴在初夏明媚的光線裏熠熠閃光。

陳軫吃一驚:“公孫兄,這……這是何鳥?”

“簫韶九成……”公孫鞅說著看向陳軫,故意頓住。

陳軫脫口而出:“鳳凰來儀!”

公孫鞅豎起拇指。

“公孫兄,這鳥……”陳軫倒吸一口氣,傾身細審,看向公孫鞅,“難道就是傳說中的鳳凰?”

公孫鞅含笑點頭。

陳軫萬千感慨化為一口長吸,又緩緩吐出:“軫開眼矣!”

公孫鞅話中有話:“只有陳兄開眼,並不為妙!”

陳軫看向公孫鞅:

“公孫兄是說……”眼睛連眨幾下,一拍腦袋,“是了!”

公孫鞅爆出一聲長笑:“哈哈哈哈——”

陳軫跟著大笑。

送走公孫鞅,陳軫安排下人在大廳裏擺上一副衣架,上面掛滿各式王服及冠冕之類。又將公子卬邀來,引他一件一件地察看,不無得意道:“嘖嘖嘖,上將軍,您看看,怎麼樣?”

“看手工不錯!”公子卬撩起其中一件,湊近察過,“呵呵呵,這玩意兒本公子外行,過了你的眼就成!”

“當然不錯了。您可曉得下官是請什麼人做的?”

公子卬搖頭。

“大周縫人!”

“縫人?”

“就是專為周天子制作王服的人,是周室大夫呢!”

“呵呵呵,那就沒錯了。”

陳軫吩咐戚光:“收起來,交給上將軍!”

公子卬道:“何時送給君父為宜?”

“晚膳之後,上將軍最好親手呈送君上!”

魏惠侯正在書房裏秉燭批奏,毗人稟道:“君上,上將軍求見!”

魏惠侯放下奏折:“這麼晚了,他來做什麼?”

毗人搖頭:“臣也不曉得。不過,他帶來了兩個大箱子!”

“大箱子?”魏惠侯怔住,“宣他進來。”

一陣腳步聲響,四名宮人擡著兩個華貴木箱走進來。惠侯正自詫異,公子卬趨進,叩道:“兒臣叩見君父!”

魏惠侯盯住木箱:“卬兒,這是你帶來的?”

“是兒臣孝敬君父的!”

“呵呵呵,”魏惠侯樂了,“你何時學會這個了?說說看,什麼寶貝?”

“不過是幾件衣飾,請君父試穿!”

“衣飾?”魏惠侯瞇起眼,好奇地走過去,指著木箱,“卬兒你打開看看!”

公子卬起身,打開兩個箱子,指著王服、王冠、王履等:

“兒臣比照周室王服,為君父試做三套,不知合身不,請君父試試!”

魏惠侯一時怔了,看看箱中的衣物,再看看公子卬。

公子卬摸出一件皮弁服,作勢為他試穿。

魏惠侯臉色陡變,低喝一聲:“放下!”

公子卬吃一驚,將衣飾放下,兩膝一軟,撲通跪地。

魏惠侯手指大門,冷冷道:“出去!”

公子卬楞了,跪在那兒不知所措。

魏惠侯提高聲音,轉對毗人:“轟他出去!”

公子卬這才回過神來:“兒……兒臣告退!”說罷倉皇退出。

吃力卻不討好,公子卬頗為郁悶,驅車徑至上大夫府,向陳軫抱怨道:“你你你……坑殺我也!”

陳軫眼睛微瞇:“怎麼回事?”

“怎麼回事?”公子卬哼出一聲,“本公子依你所說,將這王服獻給君父,本想討個喜彩,不想卻討來一頓呵斥!”

“呵斥?”陳軫吸一口氣,“君上是怎麼呵斥的?”

“君父先是呆了,我拿起王服,正要為君父試穿,不料君父發作,要我放下。我放下了,他又吼我出去!”

“他就讓你出去,其他沒說什麼?”

“是哩!我完全傻了,正在發呆,君父又讓毗人轟我走,我……只好逃了。”

陳軫瞇眼琢磨片刻,噓出一口氣,拱手賀道:

“恭賀公子,大事成矣!”

公子卬不解地問:“恭賀?”

“呵呵呵,”陳軫扯他袖子,興奮道,“走走走,我們這就到元亨樓去,下官為公子賀喜!”

魏惠侯回到寢宮,早有太監為他卸去衣冠,換上睡衣。毗人打個手勢,一個執事太監手持銅盤跪在面前,銅盤上排滿了眾嬪妃的牌子。

魏惠侯看也不看,手一擺。太監明白,端盤退去。

魏惠侯在廳中連踱兩個來回,看向毗人:“那兩個箱子呢?”

毗人擺手,幾個太監擡著兩個木箱走進。毗人開箱,魏惠侯疾步上前,彎腰,親自取出一套王服、王冠、王履,翻來覆去地審看,連連誇獎:“嗯,選料、做工都算上乘!”

“嘖嘖嘖,”毗人也是滿口稱贊,“好手藝哩,只是……不知這尺寸如何,要不,臣伺候君上試試?”

魏惠侯的下巴努一下,率先走到鏡子前面。毗人拿起一套皮弁服,由上到下為惠侯穿戴齊備。魏惠侯對鏡左右扭動,毗人審看一遍:“君上,不緊不松,正合身哪!”

魏惠侯在鏡前又扭幾次,喜形於色:

“呵呵呵,寡人總把卬兒看作粗人,不想他動起心思來,倒也是絲絲入扣哩!”

惠侯脫下王服,心滿意足地歇了。一名陳軫買通的太監悄悄出宮,趕至元亨樓,林樓主引他直入樓上雅室。

雅室裏,管弦齊鳴,美女舒臂,公子卬、陳軫正在欣賞齊舞。戚光眼尖,見是宮人,出門迎上。太監衝他嘀咕幾句,緊忙離去。

戚光踅身走至陳軫面前,低語幾句。

“呵呵呵,”陳軫轉對公子卬,樂不可支,“真讓下官說中了,是不?”

公子卬傾身過來:“哦?”

“宮裏來人說,方才君上試穿王服,連聲誇耀上將軍您做事細微呢!”

公子卬一直繃著的臉喜笑顏開,朝他豎起拇指:

“上大夫謀事,魏卬嘆服!眼下看來,君父之心算是摸清了,這下一步如何落子,上大夫可有考慮?”

“呵呵呵,”陳軫微微一笑,“不用下官考慮,早就有人考慮好嘍!”

“誰?”

“你的大媒人!”

“公孫鞅!他怎麼說?”

陳軫湊近,在他耳邊悄語一通。

公子卬咋舌道:“乖乖!”

天下沒有不透風的墻,魏惠侯試穿王服的事很快傳到司徒朱威的耳中。朱威使人打探,得知王服一事全系上大夫陳軫、上將軍公子卬所為。聯想到宮中八哥之語和公孫鞅議和、尊王的所作所為,朱威坐不住了,急急慌慌地趕到相府。

由於白圭不在,平日裏門庭若市的相府一下子冷清起來。朱威跟在老家宰後面,走進一座偏院。正在院中代白圭處理雜務的公孫衍聽到腳步聲,迎出一看,見是朱威,衝他一揖。朱威沒有回揖,而是蹲在地上,哭喪著臉。

公孫衍撲哧一笑:“朱大人,什麼人招惹你了?”

“唉,”朱威長嘆一聲,“就在昨日,義渠君獻給君上一只鳥。”

公孫衍又是一笑:“這有什麼?”

“那鳥會說人話。”

“沒什麼稀奇呀,”公孫衍仍是一張笑臉,“還有能聽懂鳥語的人呢,仲尼有個弟子名叫公冶長,就懂鳥語。”

“那鳥只會說一句話:‘臣叩見天子!’”

公孫衍的笑容僵住了。

“還有,陳軫使人做了三套衣冠,於昨晚讓上將軍呈獻君上。”

“衣冠?”

“是王服。”

公孫衍急切問道:“君上穿沒?”

“不但穿了,還贊上將軍想得細呢!”

公孫衍微微閉目。

“唉,”朱威憂心忡忡道,“孟津會盟,君上號令天下伐秦,要求列國供應糧草。今泗上列國備下糧草,趙、韓備下兵馬,就等君上詔令出兵,君上卻……”

公孫衍睜眼,看向朱威。

“公孫兄呀,幽王烽火戲諸侯,毀了大周。君上如果這般出爾反爾,失信於人,天下或會寒心哪!”

公孫衍深吸一口氣。

“更可怕的是那個公孫鞅,服軟稱臣不說,這又蠱惑君上稱王,君上竟就……鬼迷心竅了!”

公孫衍眉頭緊擰,良久方道:“照你所說,河西危矣!”

“公孫兄?”朱威怔住,忽地起身。

公孫衍鄭重點頭:“秦人服軟是假,奪我河西方是其心!”

“河西?”朱威顯然沒有看透,“這……這與河西……”

“周室雖衰,其名仍在。此番孟津之會,君上之所以一呼百應,號令天下,是因為打的是尊周旗號。秦不尊周,君上鼓動天下伐之,諸侯不得不響應。然而,伐逆之師未動,自己反倒成為逆臣,必失天下之心。方今天下,人心向背決定成敗榮辱,君上此舉,無異於自掘墳墓啊!”

“是呀!”朱威應道,“在下急的就是這個!”

“君上只要稱王,”公孫衍直指利害,“秦國就會以伐逆之名向我挑戰,那時,我失道寡助,淪為天下公賊!魏居天下之中,無險可守,武卒再猛,又如何能與列國為敵呢?”

朱威驚出一身冷汗,沈默少頃,擡起頭:

“公孫兄,可有挽救之法?”

“唉,”公孫衍不無痛心地看向朱威,“從孟津之會可以看出,君上早生不臣之心,公孫鞅只是摸準了君上的底細而已。外有公孫鞅,內有公子卬和陳軫,君上這也動心了,叫你我怎麼挽回?”

朱威果決道:

“公孫兄,你速去大梁,務請白相國回來。我這裏聯絡百官,俟相國回來,或可促使君上改變初衷!”

“只有如此了!”

“事不宜遲,請公孫兄馬上動身!”

在大梁東南的逢澤附近,大溝初成。白圭一身泥土,頭戴鬥笠,手拿鐵鏟,勾著頭走在堤上。大梁守丞柳雁也提一個鐵鏟,緊跟在後。顯然,二人在對這段大堤做最後巡查。堤壩上稀稀拉拉地長起青草,一眼望去,厚實,雄偉。

走著走著,白圭站住了。

白圭彎下腰去,細心查看。

柳守丞望下去,是一行螞蟻在爬。

白圭順著這行螞蟻一路尋去,找到蟻穴,拿鏟挖出蟻穴,尋到蟻後及所有蟻卵,盡皆毀之,又將沿途螞蟻一路拍死。

這是孩童之戲,柳守丞看得傻了。

“柳雁,你楞什麼呢?挖幾棵草來。”白圭朝他叫道。

柳雁反應過來,下堤鏟來一把雜草,連土交給白圭。白圭在螞蟻窩裏種下,拍實。

區區一個蟻穴竟然勞煩相國大人如此“興師動眾”,柳雁不解,

笑道:“相國大人,沒想到您……這麼討厭螞蟻……”

“柳守丞,”白圭指著修復好的蟻穴位置,一臉嚴肅道,“你須記住,千裏之堤,潰於蟻穴。”

“這……”柳雁一臉驚愕,“不可能吧!這麼大個河堤,怎能毀於一個小小蟻穴?”

“就說這個蟻穴吧,”白圭指蟻穴侃侃說道,“今天只是一窩,秋後就會分成二或三窩,到明年,就會是十窩二十窩,再明年,就會是一百窩二百窩,再明年呢?穴與穴相連,窩與窩相通,這道長堤就會被蛀空,蛀空就會浸水,浸水就會松軟,然後,在某個暴風雨之夜,就可能崩潰!”

柳雁摸摸頭皮。

遠處傳來一個聲音:“柳大人,相國大人——”

二人擡頭望去,一人正飛跑過來,是大梁府的右司馬。

右司馬跑到,撲通跪地,不住喘氣。

柳雁急問:“出什麼事了?”

右司馬大口喘氣:

“有個叫犀……犀首的從安……安邑來,說……說是找相……相國大人!”

白圭真正掛念的不是這大溝,而是朝政。聽到公孫衍來了,二話不說,將鐵鏟“啪”地扔給右司馬,三步並作兩步地朝附近的一大片工棚趕去。

在這片工棚的核心位置坐落著由竹、木搭起的主棚,棚內擺著幾個沾滿灰土的幾案,案上擺著施工模具和圖樣。白圭進來時,公孫衍正坐在其中一張幾案上,一手拿幹糧,一手端水,兩眼落在圖紙上,一邊吃喝,一邊看得津津有味。

“呵呵呵,”白圭揚手招呼,“犀首呀,你總算來了!”

公孫衍站起,深深一揖:“主公——”

“你來得好哩!”白圭呵呵笑道,“再過些時日,大溝就能全線貫通了!”看向柳守丞,“柳大人,定下日子沒?”

柳守丞應道:

“下官問過巫祝了,說六月既望是吉日,可以放水!”

“好,就定這一日,本相親自開閘!”

“必須的,相國不來,這閘我誰也不讓開!”幾人皆笑起來。

“犀首呀,”白圭斂住笑,指著主棚外面,“你看,逢澤之水連年泛濫,遠近黎民苦不堪言哪。這下好了,大溝一通,逢澤之水就能變害為利,與十水二十八澤連成一脈。犀首呀,你不可小瞧這條大溝,為商東可至齊、南可至越,為農旱可灌溉、雨可排澇,有百利而無一害,實在是家國致富之本哪!”

公孫衍表情木然地望著白圭。

白圭略略一怔,繼續說道:“犀首呀,老朽還想告訴你,治國要以農為本,以商為魂,兩者不可偏廢。重商而輕農,國不強;重農而輕商,民不富——”

公孫衍無心再聽下去,神情哀傷:“主公,出大事了!”

白圭心頭一沈:“君上出兵伐秦了?”

“不是!”

白圭松下一口氣:“那你慌個什麼?”

“是比出兵更糟糕的事!”

白圭端起一碗涼水,先小啜一口,繼而“咕咚咕咚”一飲而下,抹了下嘴:“只要不是興兵伐秦,魏國就無大事!說吧!”

“秦使公孫鞅來朝,俯首稱臣不說,又勸君上南面稱王!”

“什麼,勸君上南面稱王?”白圭震驚,“君上怎麼想?”

“公孫鞅指使義渠君送給君上一只會說人話的鳥,君上天天戲弄,逗它一遍又一遍,聽它說‘臣叩見天子’!”

白圭呆了。

“還有陳軫,夥同公孫鞅,私制三套王服,托上將軍送給君上,君上一一試穿,贊上將軍想得細微!”

白圭僵在那兒,手中的水碗“啪”地掉到地上,碎裂。

“主公?”公孫衍見白圭神情呆滯,叫道。白圭驚醒,轉對柳守丞:“快,備車!”柳雁拔腳出去。

公孫衍叫住他:“車有,換四匹馬!”時值初夏,午後的陽光火辣辣地照著。

魏惠侯走出膳房,在眾宮女的陪同下來到後花園,躺在涼亭下的吊床上。

這是一張用竹片做成的精致吊榻。蚊蟲雖說不多,毗人仍舊吩咐宮人掛上了帳幔。

過五十之後,魏惠侯開始在意養生了。按照養生之道,子、午二覺皆不可缺。對他來說,子覺當無問題,因他習慣於人定時分入睡,及至子時,早已深入夢鄉。只這午覺有點麻煩,總有外界幹擾,不是天氣冷暖無常,就是朝中瑣事纏身。

左有宮女晃動,右是燕姬扇風,魏惠侯不無愜意地瞇起雙眼,嘗試睡個好覺。躺有一時,魏惠侯仍未睡去,只在那兒輾轉反側。燕姬靈機一動,一邊扇風,一邊哼起催眠曲。這招果然奏效,沒過多久,魏惠侯竟然打起了鼾聲。

自打公子卬出道,魏惠侯就不再上陣了。久疏戰陣,身體自然發福,加之體形原本就大,惠侯的鼾聲不僅打得響亮,且抑揚頓挫,富有樂感。伴他身邊的人知道,只要鼾聲一起,君上就算入睡了。燕姬也似扇得累了,停下手中扇子,只剩宮女仍在一下接一下地搖晃吊榻。

正搖之間,魏惠侯突然面色紫漲,大汗淋漓,嘴巴一張一合,卻沒聲音發出,兩腿噗噗發抖,卻不見蹬踢。宮女嚇得花容失色,燕姬倒是經驗豐富,使勁推他,大叫:“君上,君上——”

經她一推一叫,魏惠侯驚醒,忽地坐起,透出一身大汗。“君上,”燕姬不無關切,“您做噩夢了吧?”

魏惠侯似是沒有聽見燕姬的聲音,坐在那兒又怔了一會兒,方才回過神來,大叫:“毗人!”

坐在不遠處打盹兒的毗人翻身爬起:“君上?”

“快,召上大夫覲見!”位於上大夫府第三進院子的偏廳裏擺著一個鳥籠,一個樵人和一

個漁人正目不轉睛地望著鳥籠裏的孔雀。

孔雀兩眼閉合,臥在那兒一動不動。

“你們兩個,可都看清楚了?”戚光問道。

二人齊聲:“看清楚了!”

“它是什麼?”

“鳳凰。”

“它是怎麼叫的?”

“它……沒叫呀!”樵人湊近鳥籠,審看,“瞧這樣兒,像是要死了!”

戚光一個嘴巴打過去:“你個賤人,什麼死不死的?這是神鳥!”

樵人跪下,一下接一下地自掌嘴巴。

“好了好了,”戚光不耐煩地擺手止住他,“給我聽著,我先叫幾聲,你們聽,喵兒,喵兒,喵兒——”

樵人似是想到什麼,想笑又不敢笑,臉憋得通紅,喃喃道:“這是山貓叫!”

戚光狠狠剜他一眼:“就你話多!”

“是是是,”樵人又掌幾下嘴巴,“稟戚爺,這是鳳凰叫!”

陳軫不知何時也走過來了,輕輕拍掌,滿臉堆笑地糾正:“鳳凰不是叫,是鳴!鳳是雄的,凰是雌的,鳳鳴是‘喵兒——’凰鳴是‘吱哇,吱哇——’”

見是主公,所有人全都跪下了,樵人、漁人更是五體投地。

陳軫正要叫他們起來,一陣急切的腳步聲由遠而近,一個仆從飛跑而來,急切稟報:“主公,宮裏來人,說是君上召見!”

陳軫急急出去。

到前廳一看,來人竟是宮宰。由於時間緊迫,陳軫就搭乘宮車直奔宮城。宮車直入宮門,馳向後花園,在禦書房外停下。宮宰下車,正要進去稟報,被陳軫扯住袖子。

陳軫賠個笑臉,小聲問道:

“宮宰,君上為何事召見,能否透個風?”

宮宰搖頭。陳軫摸出一小塊金子,塞他衣襟裏。

“陳大人哪,”宮宰也不掏出歸還,只是回個苦笑,“老仆是真的不曉得呢!今兒該老仆當值,內宰傳令,說是君上有旨,召上大夫入宮,小人這就去了!”

陳軫正要說話,見毗人出來迎他,緊忙過去,隨毗人走進。

魏惠侯端坐於幾後。陳軫叩見,惠侯沒有應聲,指下席位,示意他坐下。陳軫過去坐下,見惠侯盯住他看,兩眼怪怪的,心裏發毛,擠出個笑,拱手道:“君上,人說心有靈犀,臣原是不信的,今日倒是信了!”

“是嗎?”魏惠侯傾身向前,但沒有笑,目光更加銳利。

“呵呵呵,”陳軫愈加緊張,強笑幾聲,聲音些許發顫,“是這樣,臣中午犯困,本想打個盹兒,一下子竟睡去了。剛好夢到君上召臣,臣正接旨,嘿,門外果然來人,也果然是君上召臣了。嘿,這事兒真叫奇哩!”

“呵呵呵,”魏惠侯臉色緩過來,眉開眼笑,“是挺奇哩。不瞞愛卿,寡人召你來,也是為樁奇事!”

陳軫噓出一口氣:“臣就愛聽奇事!”“就在方才,寡人也做一夢,頗為離奇,特請愛卿解一解!”

“臣願聞其詳!”

“午後倦怠,”魏惠侯緩緩說道,“寡人到後花園的涼亭裏小憩,恍惚之中,感覺佩戴王冠,坐於山巔,俯望下去,各色人等盡皆伏拜。寡人正自納悶,一只大鳥飛衝而下,將寡人一把抓起,飛至九霄,落於白雲之顛。寡人極為驚懼,欲呼不能,欲動不得,整個是無能為力。突然,白雲變為七彩祥雲,七彩祥雲合成一道彩虹,大鳥飛向彩虹,落在虹頂。寡人陡然松懈,心曠神怡,極目四望,但見瑞氣飛升,彩雲朵朵,堪稱人間勝境!接著仙樂響起,遠處飛來一群仙女。仙女飛入七彩雲中,翩翩起舞。寡人看得正起勁,大鳥的爪子猛然一蹬,彩虹橋正中斷裂,寡人從彩虹頂端跌下。”略頓一下,不無驚悸,“寡人像一片樹葉一樣朝下飄落,無意中朝下一看,天哪,黑洞洞一片,深不見底!寡人魂飛魄散,環顧左右,並無一人。大喊救命,卻喊不出聲;想逃,腿腳不聽使喚……”喘幾口粗氣,“寡人正在驚懼,所幸被燕姬叫醒。愛卿啊,寡人驚醒那陣兒,當真是冷汗一身哪!”

陳軫一邊聽著,一邊轉著眼珠兒。待惠侯話音落地,陳軫已經想到說辭,撲通跪地,行三拜大禮,聲如洪鐘:“臣恭喜我王!賀喜大魏天子!”

聽他喊起“天子”,魏惠侯楞了,許久方道:

“陳愛卿,你……你這是……”

陳軫又是一叩:“我王做此吉夢,臣自當恭賀!”

“怎麼個吉法,還請愛卿詳解!”

“秦國素稱黑雕之鄉,夢中大鳥,當是秦公。大鳥托著君上升入高天,當是秦公輔佐君上南面稱尊。君上升到彩雲上面,當指君上貴為天子。彩雲為七色,當指天下列國無不臣服,眾星捧月。仙女繞著君上載歌載舞,當指天下臣民歸心,萬眾歡欣!君上欲呼不出,欲動不能,當指君上心懷大德,不肯輕就此位!”

魏惠侯恍然大悟,連連點頭:

“是哩是哩,愛卿所言甚合夢意。只是……大鳥將寡人踢下深淵,又做何解?”

“據臣所知,”陳軫早有應對,“夢境多為虛幻,就如鏡中之像。鏡中之像是反著的,夢境也是反著的:夢黑是白,夢白是黑;夢兇是吉,夢吉是兇。我王被大鳥蹬下深淵,貌兇實吉。向下墜落預示向上浮升,無底深淵預示根基牢固。恭賀我王,此夢大吉大利,預示大魏王業必成啊!”

魏惠侯釋然,噓出一口長氣:

“聽愛卿這麼一解,倒是寡人多憂了!”

“事有湊巧,不久前,臣也聽到一則民間傳聞,恰與我王夢境暗合!”

“哦?是何傳聞?”

“大梁東南百裏有水,名喚逢澤。逢澤方百裏,水深莫測,水底有龍,澤中有島,島上有山,名喚龍山。約在一個月前,有樵人聽到山中鳳鳴,有漁人聽到澤中龍吟。鳳鳴龍吟,當是千年一遇之祥瑞吉兆。昔日鳳鳴岐山,武王伐紂;今日鳳鳴龍山,君上亦當南面稱尊,秉承天意啊!”

“哎喲喲,”魏惠侯兩眼發亮,“天下竟有這等奇事,陳愛卿,你可速去訪查。若是傳聞,也就罷了;若是真有其事,寡人當親去逢澤,祭祀天地!”

“回稟我王,”不知不覺中,陳軫已是不離這個稱謂了,“臣聽聞此事,當即使人訪查,還真找到了這兩個人!”

“他們現在何處?”

“已在臣府!”

“快,請二人覲見!”

“臣遵旨!”

陳軫走出宮門,拿袖子擦了把額上的冷汗。想想真是後怕,君上若不是請他解夢,而是去太廟,自己若不能隨機應變,化兇為吉,近些日子的所有努力就會成為泡影。

看來,一切皆是天意。

事走到這個地步,大功成矣。

陳軫回到府中時,漁、樵二人仍在練習臺詞與鳥叫,戚光親自調教。

聽到熟悉的腳步聲,戚光從席上彈起,迎出來,扶陳軫走至廳中,在主席位坐下。

陳軫看向戚光:“他們可都記熟了?”

戚光轉問漁人:“方才教你的詞兒,可都記熟了?”

漁人應道:“稟主公,小人保證一字兒不落!”

“龍是怎麼吟的?”

漁人鼓起嘴巴:“哞——”

陳軫眉頭緊皺,糾正:“是哞——兒——”

漁人模仿:“哞——兒——”

陳軫轉向樵人。

不待發問,樵人自顧自地叫起來:“喵——兒——”

“嗯,有點兒像了!”陳軫滿意地點下頭,“走吧,這就跟我去面君!”

聽到馬上面君,漁、樵二人立時緊張起來。

“不要怕,有本公在呢!”陳軫安撫一句,轉對戚光,“備車!”

戚光小聲道:“要不要帶上鳳凰?”

“帶。”

戚光搬出鳥籠,卻見孔雀臥在那兒,頭耷拉著。戚光一驚,急開籠摸之,鳳凰已經變硬,試其鼻孔,早無氣息。幾人面面相覷。

“死了更好,”陳軫呵呵笑出幾聲,“拔兩根羽毛,帶上。”對樵人,“你改個說辭,就說鳳凰飛走了,你只撿到一根鳳羽!”

“是兩根!”樵人較真道。

“那就兩根!”陳軫朝戚光努下嘴,眼睛閉上。

戚光摸出一個錢袋,打開,掏出一堆黃澄澄的金幣,碼成兩個小堆兒。

戚光動作誇張,二人顯然沒有見過這麼多金子,眼都直了。

“你倆聽好,”戚光碼完,朝二人道,“待會兒見到陛下,若是說得好,一人一堆金子。若是說錯半個字兒,不但金子沒有一塊,你們的一家老小……嘿嘿嘿……”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漁、樵二人吃此一嚇,伏地叩首:“小……小人曉……曉得!”

就在陳軫引領漁人、樵人走進魏宮偏門時,因多日缺少睡眠而顯得面色浮腫的公孫衍放慢車速,緩緩駛入安邑南城門。

“主公,安邑到了。我們先回府吧,您得好好歇一晌!”公孫衍回身說道。

正在閉目打盹兒的白圭沒睜眼,頭也不擡,口中迸出:“進宮!”

“好哩!”公孫衍應過,打個響鞭,指揮車馬朝魏宮駛去。

與此同時,陳軫已帶漁、樵二人叩於偏殿。

聽樵人述完龍山鳳凰,惠侯唏噓不已,目光落在漁人身上。漁人頗為緊張,連清兩次嗓子,閉目背誦道:“……草民起個大早到……

到澤裏打魚,聽到水響,循聲看去,見水中遊著一物,像是一條大魚。草民又看,天哪,那魚長有十幾丈。草民從未見過那麼大的魚,嚇壞了,死盯住它看。那東西越遊越快,突然淩空躍起,躥出水面幾百丈高,一下子飛到天上,發出一聲又深又長的鳴聲,就像這樣,”

鼓起嘴,“哞——兒——”

魏惠侯聽傻了,身子前傾,急切問道:“你可看清此物?”

“霧太大了,”漁人搖頭,“草民看不清爽,只覺得它體長無比,狀如巨蟒,口吐烈焰,在雲霧裏上下翻騰……”

陳軫輕咳一聲,漁人知道說得多了,立馬止住。

“嗯,”魏惠侯思索有頃,轉向陳軫,“寡人聽說龍鳳相隨,山中出鳳,此物必是龍了!”

“君上,”陳軫起身,叩首,“龍鳳現世,非尋常祥瑞啊!”

魏惠侯轉對毗人,捋一把胡須:

“天降祥瑞,兩位鄉民呈報有功,各賞黃金一鎰!”

毗人拱手:“遵旨!”

毗人傳旨,有宮人端出兩盤黃金,各重一鎰,拿到漁、樵二人面前。二人見到黃澄澄的金子,叩首不已。

殿外一陣腳步聲,當值宮人趨進:“君上,白相國求見!”

一聽“白相國”三字,陳軫心中一顫,眼珠飛快地轉動。

“呵呵呵,”魏惠侯眉開眼笑,“昨日還在想著老愛卿呢,今兒他就回來了!快快快,有請老愛卿!”

毗人唱宣:“君上有旨,宣白相國覲見!”

白圭趨進,叩首:“臣叩見君上!”

“呵呵呵,”魏惠侯滿臉是笑,“老愛卿平身!”

“謝君上!”白圭再叩,正欲起身,眼角瞄到陳軫坐在本該屬於他的位置上,臉色黑下來,遲遲不動。

“老愛卿,平身啊,入席!”

“君上,”白圭斜陳軫一眼,“此地似無老臣的席位!”

陳軫這才意識到什麼,臉色“唰”地變了。

“呵呵呵,”魏惠侯打眼一看,樂了,“陳愛卿,是你坐錯地方了,”努嘴,“挪挪!”

陳軫尷尬地站起身,走到右側幾前坐下,朝白圭略一抱拳,賠笑道:“下官多有失禮,望相國海涵!”

白圭緩緩走到自己席位,跪地坐下,聲音清冷:

“不是你失禮,是老朽來得不巧吧!”

陳軫越發尷尬:“不不不,下官並非此意!”

“呵呵呵,”魏惠侯笑著圓場,“老愛卿,你趕得巧呢,寡人正有一件喜事說給你聽!”

白圭拱手:“臣願聞!”

魏惠侯指向跪在地上的漁人、樵人:“這兩個人是從逢澤來的,

說是親眼看到龍鳳呈祥,親耳聽到鳳鳴龍吟。如此吉瑞之兆,千古一遇呀!”

白圭橫掃幾人一眼,心中已如明鏡一般,臉色一沈,目光直逼漁人和樵人,見二人將臉死死埋在地上,讓袖子遮個嚴嚴實實,心中已是有數,緩緩說道:“兩位鄉民好眼福,請擡起頭來,讓本相看看!”

漁人、樵人越發將頭深埋起來,全身發顫,兩個屁股蛋子如同過篩子一般。

白圭瞧得真切,加重語氣,猛然喝道:

“兩位鄉民,本相要你們擡起頭來,可曾聽見?”

漁人、樵人萬般無奈,只好擡頭。白圭打眼一看,立時認出二人,“咚”的一拳震在幾上,厲聲喝道:“大膽刁民,可曾認識本相?”

兩人面如土色,渾身打戰。

“什麼鳳鳴龍吟!你們在鄉野為非作歹也就罷了,竟又竄入宮中,欺君罔上,這是誅滅九族之罪!”

“誅滅九族”四字就如雷鳴,震得二人戰栗不止。

“君上,”白圭轉向魏惠侯,“臣在逢澤多日,從未聽到有鳳鳴

龍吟之說。至於眼前二人,根本不是漁人和樵人。一人名喚勾三,遊手好閑,是個有名的潑皮;另一人名喚朱四,嗜賭成性,連親娘老子也要欺騙。近年開挖大溝,此二人屢屢逃避勞役,被大梁守丞柳雁責打四十大棍。責罰之日,臣剛好在場,因而記得分明!

如此刁民在此蠱惑君上,定是受人所使,望君上明察!”

聽白圭說得有板有眼,魏惠侯也是震驚,臉色陰沈,目光射向陳軫,一字一頓道:“陳軫,有這等事兒?”

看到再無退路,陳軫只有孤註一擲,目光緩緩轉向白圭,眼珠子連轉幾轉,盡力使語氣緩和:“聽相國大人的言外之意,分明是指責下官了。相國大人向來是一言九鼎,下官縱有十口也難辯解,”轉對惠侯,拱手,“只想在君上面前澄清此事!”

聽他說得還算沈得住氣,魏惠侯微微點頭:

“陳愛卿,有話就說嘛!”

陳軫轉向樵夫,目光炯炯,半是誘導:“樵夫,你可曾居住在大梁?你可曾見過相國大人?”

樵人原本口齒不錯,這又被逼入墻角,自然不認,叩首應道:

“小民世居澤中龍山,以砍柴為生,龍山位於大澤正中,小民出行不便,莫說是大梁城,即使澤邊街鎮,也是一年才趕一次市集,買些油鹽日用,哪能見上相國大人呢?”

陳軫轉向漁人:“這位漁人,你可見過相國大人?”

漁人搖頭:“不……不曾!”

“瞧你這個憨樣,料也不敢說謊!”陳軫白他一眼,轉向樵人,

“樵人,我再問你,你是何時何地聽到鳳鳴的?”

樵人擡頭,剛好遇到白圭的犀利目光,急又勾下。

“樵人,”陳軫半是提醒,半是鼓勵,“這兒是朝堂,不是大梁,你不必懼怕,只將看到的聽到的,直說出來。若是說謊,就是欺君大罪,滅九族!”

“小民明白,”樵人抖起精神,喃聲說道,“有日午後,小民正在山上打柴,突然聽到山中鳥鳴!”

陳軫臉色一沈:“是鳥鳴,還是鳳鳴?”

“是……是鳳鳴!”

“你怎麼知道它是鳳鳴呢?”

“小民先是看到成千上萬的小鳥結成群兒繞山頂盤旋,之後突然消失,接著聽到山頂傳出一聲長鳴,聲震十數裏,好像是仙女長歌一樣!”

“那鳳是怎麼鳴的,你還記得嗎?”

樵人模仿排練時的腔調:“喵——兒——”

“你可看到鳳凰了?”

“看到了!”

“鳳凰長什麼樣兒?”

“單是尾巴就有這麼長,”樵人誇張地比了一下,“我看到它在天上飛。”

“飛得快不快?”

“不快,也不高!”

陳軫起身叩拜:“君上,是非黑白已經明了,望君上明察!”

魏惠侯轉向白圭,沈聲道:“老愛卿?”

白圭深吸一口氣,不緊不慢:

“君上,能否也讓老臣問他一問?”

“問吧。”

“樵人,”白圭轉對樵人,“聽你方才說,你親眼看到了鳳凰,

這就說說,那鳳凰長得什麼樣兒?”

樵人冷汗直出,看向陳軫,眼神求救。

陳軫回視他,氣定神閑,目光鼓勵:

“樵人,不必害怕,把你看到的鳳凰講給相國大人。”

“有這麼大,”樵人伸手比畫,“頭上有個冠,紅色的,身上是綠色的,有一個一個斑點,翅膀寬得很,尾巴有……”

白圭打斷他:“斑點在何處?”

“羽毛上。”

“你看到鳳凰時,離鳳凰多遠?”

“有……很遠哩。”

“很遠是多遠?”

“一百多步。”

“是晴天還是陰天?”

“這……是……是陰天。”

“有霧沒?”

“有霧。”

“你是哪天看到鳳凰的?”

“有個把月了吧。”

“君上,”白圭轉對魏惠侯,“此人謊話連篇,欺君罔上,不可取信!”

魏惠侯大是驚訝:“哦?”

“眼前已到初夏,水汽上騰,不存於地,此人與那漁人皆說有霧,不合時令。逢澤方圓百多裏,只有一個小島,方圓不足半裏,島上根本無山,只有一個小土丘,且這土丘在夏季就被大水淹沒,樹木無法存活,更不可能住人了。還有,據這樵人所言,他離鳳鳥百多步遠,既是陰天,又有大霧,且鳥是在天上飛的。按照常人視力,他不可能看到鳥的形狀,更談不上鳥的羽毛和羽毛上的斑點了。據此種種,臣斷定此人在撒謊!”

白圭之言有理有據,環環相扣,直擊樵人破漏處。陳軫心底一顫,樵人臉色“唰”地白了。

就在陳軫萬念俱灰之時,魏惠侯卻淡淡一笑:

“老愛卿,那羽毛上的斑點,寡人也看到了!”

白圭驚駭:“君上?”

魏惠侯從案下摸出陳軫帶來的孔雀羽毛:

“就是這個,你好好看看。”說完交給毗人。

毗人接過,遞給白圭。

白圭接過羽毛,仔細審之。

“老愛卿,”魏惠侯盯住白圭,“你可曾見到過這樣的羽毛?”

白圭搖頭:“臣未曾見過。”

“這就是樵人在龍山上撿到的!”

白圭怔住。

“唉,”魏惠侯長嘆一聲,“老愛卿,你是幾時回來的?”

“君上,”白圭急了,“樵人之語漏洞百出,分明是在妖言惑上啊!”

魏惠侯面現不悅,聲音提高,半是責備:

“白圭,寡人問你幾時回來的?”

白圭心頭一顫,起身,叩拜:

“回稟君上,臣剛從大梁回來,尚未回府!”

“老愛卿呀,”魏惠侯聲音稍做緩和,“大梁離此上千裏,你這把年紀,想也走累了,先回府上歇息三日,再上朝稟事吧!”

白圭心底生出一股寒意,掃一眼陳軫,再看一眼兩個潑皮和擺在他們面前的金子,哽咽道:“老臣……領旨……君上……”

“告退吧。”魏惠侯揚手。

白圭拜過,顫巍巍地起身,徐徐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