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見地瓜給已故人吃周公解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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澎湃新聞特約撰稿 原路

我對姑姑最初的印象是,一個不知道從哪裏回來的纖瘦憂郁的女人,俯下身抱著我,哭個不停。那幅畫面長久地停在我的記憶深處,每一次見到她,都會彈跳出來。

後來聽大人說起,姑姑曾被拐賣到山裏。這是家族裏諱莫如深的傷痛,少有人提及,也從沒有人問起她,那些日子裏經受了什麼。攜帶這樁往事的姑姑,讓人感覺有種孤獨無依的氣質。

“我的某些經歷是痛苦的,我選擇間接性失憶。”曾經我無意間觸碰到這件事,她回答說。現在,三十年過去了,我再次鼓起勇氣問她,她一定是拿出了更大的勇氣說出這一切。

“你後來的生活,或多或少受到那件事的羈絆吧?”

“是的,可能我還停留在那個時候吧。”我聽到她的聲音變得顫抖。

【以下是姑姑的自述】

【一】

1990年的夏天,我15歲,初二只讀了上半年,家裏很窮,我決定輟學外出打工。大概是七八月份,我第一次離家,坐火車去了深圳龍崗坪山鎮工業園區一家玩具廠。我姐姐也在那個廠,但是她在新廠,我在老廠。那會兒一個月掙一兩百元,發了工資,我留下幾十元生活費,大部分都寄回家給父母。

在玩具廠上班的時候,我有一個男朋友,叫李永,他和我在同一家廠裏。他人長得很帥,比我小半歲,廠裏的女孩子都主動跟他搭話,幫他幹活,但他喜歡的是我,還跟我表了白,我就和他在一起了——那時候的喜歡很單純,下了班我們倆在樓頂天臺走一走,影劇院走一圈就算約會了。

第二年的6月30號,我打算回一趟老家,這個日子我記得很清楚,因為是第一次寫請假條回家。我決定跟李永說分手,因為他是城裏人,我是農村人,我感覺我們以後也不會在一起,而且那時候我想我要先掙錢,至少要二十五六歲才會結婚。他說你回去了還來不來,我說不知道。他讓我送他去車站,我走了他也想離開那裏。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天下著毛毛雨,我去他的宿舍下面等他。清晨五點送他上車後,我回廠裏吃了早餐,六點半,我又跑回車站看他到底有沒有走。我沒有看到他,正準備離開時,他把頭伸出車窗叫我名字。我說你去哪裏,他說去廣州,從坪山到廣州,坐車要六個小時。接著,他就哭起來了。他又問我回不回廣州,我還是說不知道。

那種感覺我記得很清楚。那次之後,我感覺這輩子就再沒有談過戀愛了。我回家待了一個月後,又回到深圳的那家廠,但沒有和李永聯系了。

【二】

在玩具廠待了兩年多後,姐姐回到老家一家絲廠工作,我想找一個工資高點的地方打工,正好看到一家酒店在招聘服務員,是一家剛裝修好開業的酒店,專門賣早茶,一個月工資有三百八十元。

我就去應聘了,他們要看外形是否亮眼,走路姿態是否端莊,培訓半個月後正式上崗。我的工作是端盤子和倒茶。在那裏,我認識了一個四川嶽池的女生,她叫林麗華,我經常跟她一起幹活,聊天,逐漸就成了好朋友。

在酒店大概工作兩三個月後,一天她告訴我,她認識三個男孩,可以帶她去福建的廠裏上班,那裏工資更高,讓我跟她一起去。我只想掙更多錢,去哪裏都一樣,就同意了。

我剛應聘上酒店的工作時,李永來找我了,但我們也不算重新在一起,只是像朋友一樣。去福建之前,我跟李永說要去一個地方,他問我去哪裏,我只說跟朋友去福建一個地方。當時似乎有某種奇怪的預感,我還半開玩笑地跟他說,萬一我沒有回來,你要來找我,他說好。

第二天,我們倆就跟著三個男人在龍崗布吉鎮坐上長途臥鋪車,前往福建了。這三個男人二十多歲,兩個高個子一個矮個子。離開那天有點冷,我穿了件短袖,外面套了件長款的紅色棉襖。

只記得坐了很久很久的車,到了福建的某個地方,三個男人帶我們下車,換乘一輛中型的面包車,在福建仙遊的一戶本地人家裏住了一晚。那個本地人應該就是中間人,但我當時一點感覺都沒有,完全沒有想到會有不好的事情發生。第二天,我又跟著他們爬山,過河,爬山,過河,他們只說要去另外的地方。當時我有點懷疑,但是我現在並不記得和他們說了什麼,只是茫然的往前走。走了很久,到了安溪縣的一個村莊,四面都是山,我後來才知道這個地方屬於泉州。

記得其中一個男人說,你們不要亂跑,會有人帶你們走。村子裏圍過來很多人,看著我們,我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但已經感覺很不對勁了,我們都沒有反抗,因為意識到已經晚了。那時候人太多太多,根本跑不掉,而且周圍全部是山,我大腦一片空白。那天晚上我們住在村裏一個中間人家裏。

三個人販子把我們身上的錢和行李全部收走了,只留下我當時穿的一身衣服,其中一個人販子還說你們在這裏等幾天我來接你們。第二天又來了兩個人,讓我們跟他們走,走了一個小時左右的山路,把我們帶到了另一個村子。

村裏都是土坯房子,我住的房子前面有一條泥土公路,下面有一所小學,三個班級。從那裏望出去四周都是山,看不到山外的地方。山上沒什麼樹,種著漫山遍野的鐵觀音,我住的房間裏只有一張床和一個櫃子。我當時想著一定要逃出去,離開這裏。

買我的男人比我大六歲,家裏有五口人,除了父母,還有一個嫁出去的妹妹和在家裏幹農活的弟弟。他們家靠種紅薯和茶葉生活。

後來才聽買我的那家人說,我被騙去那天,已經有好幾個女孩被帶過去,買我的那家人沒有看中——他們那裏誰想買老婆,就先跟人販子說好,人販子專門騙在工廠打工的年輕女孩,騙到人後再通知他們,現場看中了才買走,如果相貌不好的價格就更低。

買我的那家人嫁出去一個女兒,婆家給了七萬多彩禮。那個女兒告訴我,她父母就從彩禮錢裏拿出八千買了我。

被拐35年的貴州人德良在2020年找到了家人,這是她(右一)與父母的合影。資料圖。

【三】

剛開始我跪在買我的那個男人面前,邊哭邊求他們家人放我走,但根本沒用。當只有男人一個人在時,我就跪著求他,說買家也是犯法的,等我出去了給他更多的錢,求了無數次都不行。他要麼不說話,要麼只說不行。

他們平時看管不是很嚴,我可以去村裏轉轉,只是一直有人盯著我。我跟村裏的女人們聊起來,才知道有廣西,貴陽,四川的外地媳婦,都是被拐賣過去的,有的已經在那裏生活了很多年。即使那個年代,那邊娶一個媳婦都要七八萬彩禮,如果家裏都是女兒,通過收取彩禮就能賺到一筆錢,如果兩家人裏有一個兒子和一個女兒,可能會對換,一家的兒子娶另一家的女兒。如果家裏都是兒子,無法支付彩禮,娶不起本地老婆,只能低價從外地買老婆。

我隔壁鄰居家的媳婦是從廣西買來的。她老公有個妹妹,跟我差不多大,經常來找我來玩,她說長大了不由自己選擇,都是希望嫁到條件好的家庭裏。我記得買我的“丈夫”的叔伯家的女兒是三四歲時候買來的,等她長大後就嫁出去,賺回來的彩禮錢再給家裏的男孩買媳婦。

我經常找這些外地老婆聊天,但她們害怕我跑了,要承擔責任,所以還會叫其他外地人來勸我,讓我安心待在那裏。

買我的那家人表面很順從我,我想吃什麼買什麼都同意,但是不管他們對我多好,我心裏都憎恨,他們把我對生活的美好希望都切斷了。

他們派一個人監視我的行蹤,我問他們跟我一起被騙過來的那個女孩在哪裏,他們說賣到了另一個村。買我的男人還帶我去看過她一次,我們吃了飯,聊了會兒天,想著怎麼逃跑。隔了一段時間,她又來看我,還給了我200元錢,我們還在想著怎麼逃出去,但那次之後再也沒有見過面了。我並不怪她,她也是受害者。

沒事的時候,我還是跑去找鄰居聊天,有時去村長家裏,他家有從貴州買來的媳婦。買我的那家人在村裏人緣比較好,村民們喜歡來家裏喝茶,有專門喝茶的房間,配有茶幾和椅子,其中有個男人對我動手動腳,他說給我錢,當時我想存點錢,方便後面逃跑。我讓他先把錢給我,他把110塊錢悄悄塞到我手裏,但是什麼都沒有發生,因為我知道有人盯著,他不敢把我怎麼樣。那裏的人很團結,村裏有很多十一二歲的孩子,都沒有讀書。我去哪裏玩,大人們不空的時候,就讓孩子跟著我。

我無時無刻不在想逃跑。到那裏十天左右,我跟買我的男人說沒有衣服穿,想去買衣服,心裏想著去街上方便逃。那是我第一次去街上,買我的男人寸步不離的跟著我,我說想去廁所,他在廁所邊上等著我。從廁所出來後,我趁他不註意跑到街上一間房子裏躲起來,有一個中年男人在那裏,他衣著幹凈整潔,看上去是鎮上銀行或供銷社的職員,我想他應該是個好人。他看到我慌亂地跑進他家,讓我待在那裏不要走動。我相信他了,但幾分鐘後,他帶著那家人又把我帶回去了。那次之後,我知道那裏沒有人會幫我。

我被抓回去後,買我的那家人沒有打我,但是村裏來了三個男人,把我雙手用繩子捆起來吊在木梁上,他們看上去很兇狠,衝我吼著說如果再跑,就打斷我的腿。

我當時不哭不叫,心想大不了用命抵,我的手腕現在還有繩子勒的印跡。買我的男人說,你是跑不出去的,這裏都是買的媳婦,你是外地人,車子都不會載你。他們會在街上到處吼,買來的媳婦跑了,我在那裏語言不通,別人一看就知道我是外地人。

雖然這次逃跑失敗了,但我還是繼續尋找機會。我每天都在看那些路,想著怎麼逃跑,有機會跟他們上山時,我也會去看有沒有其他路,但是只有一條山路,幾乎沒有什麼車輛經過,偶爾才有一臺本地拖拉機。這個村莊是道路的盡頭,而我也不記得來時的路線了。

河南人杜金蘭被拐賣後生下一雙兒女,她逃走29年後,再回被拐地認親。澎湃新聞記者 趙思維 資料圖

【四】

我和買我的男人住在一個房間,剛去那裏沒兩天,他想和我發生關系,第一次我拼命反抗,他才暫時放棄了,說不會硬來。第二次他想強迫我,我假裝生病,不吃東西不說話,心裏確實也很抑郁。我本來以為他們會帶我到縣城的醫院,那樣我逃跑的機會更大,但他們只帶我去了村裏的醫院檢查,醫生說沒有什麼大問題,只是我自己的心理作用,那次就沒有跑成。但是最後即使我再不願意,也無法逃過這一劫了。

他連哄帶騙地告訴我,這裏的女人都是懷了孕才讓回家,我騙他說我不會懷孕,幸好我真的沒有懷孕——不過就算懷了孕,我也會離開那裏。

害怕的時候我也想過自殺,鄰居廣西的女孩和我講過,村裏有一個女孩子吞剪刀自殺,我也想過用那種方式,但是又不甘心葬送在這樣一個大山裏。

又過了幾天,一天上午,我看到一個十來歲的小女孩跟另一個年輕女孩,從我那個“家”門前的地壩經過,她問我是不是也剛來沒幾天,我問她來這裏多久了,她說三四天,聊完才知道也是當時騙我的那三個男人帶她來的。

我問她是哪裏人,她說四川的某個地方。我倆年齡相仿,方言相似,後來經常一起聊天,我們講方言村子裏其他人聽不懂。大概兩三個月後,她懷孕了,買她的那家人對她比較放心了,她可以經常去街上趕集。我突然想到可以寫信,於是問她可不可以幫我寄信,她同意了。

等她趕集時,我把信寫好拿給她。信很簡短,但是具體地址和姓名寫的很詳細。大致寫的是爸爸媽媽,我被人騙到什麼地方,快來接我吧。

第一次寄信是在我到那裏四個月的時候,但那次買她的那家人妹妹一直跟著她,所以她沒法幫我寄那封信。

第二次信寄出去了,但我沒有收到回信,每天望著村口,也沒有看到熟悉的家人來接我。我估算著,正常情況下,這封信十幾天就能寄到家裏,但是兩個月都沒消息,我就知道家人應該沒有收到這封信。

又過了一段時間,我第三次寄信,那是在秋天的時候,采茶葉的季節,等那個女孩再次趕集,我又寫好一封信給她,信的內容和之前一樣。那封信寄出去後,十多天裏,我心裏一直盤算著,焦急地等著。

【五】

我不記得具體是哪一天,我跟假丈夫的父母去山裏采茶。開始在山腳下采了幾個小時,山茶采滿後他父親背回家裏,又返回茶園,我看到他們夫妻在竊竊私語,時不時看我一眼,但是我聽不懂,不過有一種很好的預感。

過了一會兒,他們示意我到山上去采茶。我爬山的過程中,看到他們家房子的地壩上站了很多人,心裏感覺不對勁,我就跟他們說要回去上廁所,扔下茶葉就跑回去。還沒跑到家,遠遠的就看到了我姐夫,我跑過去抱著他,一個勁兒地哭。他讓我拿著東西走,我說我什麼都不要,只要穿上被騙來時的那件紅色棉襖。就這樣,我跟著姐夫,還有老家派出所的一個警察,走到公路上的一輛吉普車裏,坐車離開了。

車上,姐夫告訴我,如果我沒有寄這封信,他們還以為我一直在深圳的玩具廠裏打工。家裏收到信後,就商量怎麼來救我。他們知道要和本地人一起來找才行,沒有本地人的關系,買家不可能放我走,而且那裏全是茫茫大山,一家家分散開來,外地人獨自來找是大海撈針。

姐夫剛好在泉州上過班,認識一些人,就聯系了泉州那邊的熟人,開了一輛本地的吉普車,這樣當地的村民不敢阻攔。他們先是找了村長,村長帶著他們到我住的那個家裏。

我離開沒多久,給那個幫我寄信的女孩寫了封信,問了她的情況,也問她要不要離開那裏。她說她懷孕了,不走了。那時她可以自由和家裏通信了,她的父母和哥哥還可以去那裏看她。我走了以後,他們猜到信是她幫我寄的信,但她已經跟買她的男人保證她不會離開那個地方。隔了幾年,我又跟她通過一次信,她說買我的那個男人又娶了老婆,我聽到他們的消息心裏依然憎恨。

2016年8月14日,貴州省遵義市,原本和家人生活在一起的何永秀,被一位熟人拐賣,20年後,何永秀終於與家人團聚。資料圖。

【六】

那幾個人販子不知道後來怎麼樣了,我那個時候沒有想過報警(解救我的老家警察是姐夫私下找的朋友),因為我擔心本地人根本不管。在那裏的每一天每一刻,我心裏充滿仇恨,時刻想著出去以後要復仇。

被救出來後,我總是做噩夢,夢到自己還在那個地方。每次逃跑,都被他們抓回去。哪怕我在夢中,都一直說這不要是真的,千萬不要回到那種地方了。每次都是做同樣的夢,醒來後發現是夢,才松了一口氣。

回家待了一個月左右,我又去了深圳,其實我想去找李永,但心裏又害怕,不知道怎麼告訴他。我打過他的傳呼號,但是對面已經不是他了。我去之前的工廠,找以前那些人都找不到了。所以就再也沒有遇到他了,有時我會想,他一定也找過我吧。

後來,我沒有想過再找男朋友的事,那個年代發生這樣的事,我覺得自己被玷汙了,不幹凈了——男人會介意另一半是不是處女。又過了幾年,家人看我這麼大年紀了,還沒有對象,找人給我介紹,但我很抵觸,怕被傷害,心裏那道坎又過不去。後來我又去了廣東的一家玩具廠,做流水線女工,和剛開始去不一樣,心裏總有畏懼和抗拒,不想和人接觸,不再相信別人說的話。恐懼一直都在,但我首先要生存下去。

在廣東待了幾年後,我又跑到四川的一家工廠當紡織女工,在那兒認識了第一個丈夫,是個廚師,說不上多喜歡,只是覺得年齡到了。婚後我們經常為小事爭吵,他還有暴力傾向,我忍了四年之後就離婚了,帶著女兒獨自生活。

離婚三年後,家人開始催我,我就相了幾次親。最後跟一個在越南做紅木生意的男人拿了結婚證,但我並不喜歡這個男人,總覺得哪裏不對勁,後來和他待在一起感覺很厭惡。他也沒做錯什麼,好像是我自己心理的問題,就分開了。 到現在,我已經不奢求什麼了。有時候我在想,為什麼湊合不了,為什麼在婚姻裏總是沒有安全感,或許那個陰影一直都在。

前不久我還做了同樣的夢,還是在那個村子,那個人,那個地方,樣子都還記得清清楚楚,夢裏的恐懼和當年一樣真實。現在仇恨已經淡了,很多記憶也淡了,但再提到這件事情,我還是會忍不住發抖。

這麼多年過去了,一直到我結婚又離婚,我都不敢跟之前的丈夫講這件事,也不想跟家人說,怕影響大家的情緒,也怕家人傷心。我只能告訴自己,這是命。

現在我還是單身一人,偶爾,一個人靜下心來想想,如果不是因為這件事,我的人生可能也不會是這樣,也許會和我喜歡的人在一起吧。

(文中人物李永為化名)

責任編輯:黃芳 圖片編輯:沈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