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夢到兩只大花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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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i,大家好,我是藏書樓,今天和大夥分享一下民族英雄嶽父傳奇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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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天遣赤須龍下界 佛謫金翅鳥降凡

三百余年宋史,中間南北縱橫。閑將二帝事評論,忠義堪悲堪敬。

忠義炎天霜露,奸邪秋月癡蠅。忽榮忽辱總虛名,怎奈黃粱不醒!

調《西江月》

詩曰:五代幹戈未肯休,黃袍加體始無憂。那知南渡偏安主,不用忠良萬姓愁。

自古天運循環,有興有廢。在下這一首詩,卻引起一部南宋精忠武穆王盡忠報國的話頭。

且說那殘唐五代之時,朝梁暮晉,黎庶遭殃。其時西嶽華山,有個處士陳摶,名喚希夷先生,是個道高德行仙人。一日,騎著騾兒在天漢橋經過,擡頭看見五色祥雲,忽然大笑一聲,跌下騾來。眾人忙問其故,先生道:“好了,好了!莫道世間無真主,一胎生下二龍來。”列位,你道他為何道此兩句?只因有一宦家,姓趙名宏殷,官拜司徒之職,夫人杜氏,在夾馬營中生下一子,名叫匡胤,乃是上界霹靂大仙下降,故此紅光異香,祥雲擁護。那匡胤長大以來英雄無比:一條桿棒,兩個拳頭,打成四百座軍州,創立三百余年基業,國號大宋,建都汴梁。自從陳橋兵變,黃袍加體,即位以來,稱為“見龍天子”。傳位與弟匡義,所以說“一胎二龍”。自太祖開國至徽宗,共傳八帝,乃是:太祖,太宗,真宗,仁宗,英宗,哲宗,神宗,徽宗。

這徽宗乃是上界長眉大仙降世,酷好神仙,自稱為“道君皇帝”。其時天下太平已久,真個是:馬放南山,刀槍入庫;五谷豐登,萬民樂業。有詩曰:堯天舜日慶三多,鼓腹含哺遍地歌。雨順風調民樂業,牧牛放馬棄幹戈。

閑言不道。且說西方極樂世界大雷音寺我佛如來,一日端坐九品蓮臺,旁列著四大菩薩、八大金剛、五百羅漢、三千偈諦、比邱尼、比邱僧、優婆夷、優婆塞,共諸天護法聖眾,齊聽講說妙法真經。正說得天花亂墜、寶雨繽紛之際,不期有一位星官,乃是女士蝠,偶在蓮臺之下聽講,一時忍不住撒出一個臭屁來。我佛原是個大慈大悲之主,毫不在意。不道惱了佛頂上頭一位護法神祗,名為大鵬金翅明王,眼射金光,背呈祥瑞,見那女士蝠汙穢不潔,不覺大怒,展開雙翅落下來,望著女士蝠頭上,這一嘴就啄死了!那女上蝠一點靈光射出雷音寺,徑往東土認母投胎,在下界王門為女,後來嫁與秦檜為妻,殘害忠良,以報今日之仇。此是後話,按下不提。

且說佛爺將慧眼一觀,口稱:“善哉,善哉!原來有此一段因果。”即喚大鵬鳥近前,喝道:“你這孽畜!既歸我教,怎不皈依五戒,輒敢如此行兇!我這裏用你不著,今將你降落紅塵,償還冤債。直待功成行滿,方許你歸山,再成正果。”大鵬鳥遵了法旨,飛出雷音寺,徑來東土投胎,不表。

再說那陳摶老祖,一生好睡。他本是在睡中得道的神仙,世人不曉得,只說是“陳摶一(目忽)困千年”。那一日,老祖正睡在雲床之上,有兩個仙童,一個名喚清風,一個叫做明月。兩個無事,清風便對明月道:“賢弟,師父方才睡去,又不知幾時方醒,我和你往前山去遊玩片時如何?”明月道:“使得。”他二人就手攙著手,出洞門來閑步尋歡。但見松徑清幽,竹陰逸趣。行到盤院石邊,猛見擺著一副殘棋。清風道:“賢弟,何人在此下棋,留到如今,你可記得嗎?”明月道:“小弟記得當年趙太祖去關西之時,在此地經過,被我師父將神風攝上山來下棋,贏了太祖二百兩銀子,逼他寫賣華山文契,卻是小青龍柴世宗、餓虎星鄭子明做中保。後來太祖登了基,我師父帶了文契下山,到京賀喜,求他免了錢糧。這盤棋就是他的殘局。”清風道:“賢弟,好記性,果然不差。今日無事,我請教你,對弈一盤何如?”明月道:“師兄有興,小弟即當奉陪。”

二人對面坐定,正待下手時,忽聽得半空中一聲響亮。二人急擡頭看時,只見那西北角上黑氣漫天,將近東南,好生怕人。清風叫一聲:“師弟,不好了!想是天翻地覆了!”兩個慌慌張張走到雲床前跪下,大叫道:“師父,不好了!快些醒來,要天翻地覆了!”

老祖正在夢酣之際,被那二人叫醒了,只得起來,一齊走出洞府。擡頭一看,老祖道:“原來是這個畜生,如此兇惡,也難免這一劫!”漳清風。明月道:“師父,這是什麼因果?弟子們迷心不悟,望師父指點。”老祖道:“你們兩個根淺行薄,那裏得知。也罷,說與你們聽聽罷!這段因果,只為當今徽宗皇帝元旦郊天,那表章上原寫的是‘玉皇大帝’,不道將‘玉’字上一點,點在‘大’字上去,卻不是‘王皇犬帝’了?玉帝看了大怒道:‘王皇可恕,犬帝難饒!’遂命赤須龍下界,降生於北地女真國黃龍府內,使他後來侵犯中原,攪亂宋室江山,使萬民受兵革之災,豈不可慘!”二童道:“師父,今日就是這赤須龍下界麼?”老祖道:“非也!此乃我佛如來恐赤須龍無人降伏,故遣大鵬鳥下界,保全宋室江山,以滿一十八帝年數。你看,這孽言將近飛來。你兩個看好洞門,待我去看他降生何處?”就把雙足一登,駕起祥雲,看那大鵬一氣飛到黃河邊。

這黃河,有名的叫做“九曲黃河”,環繞九千裏闊。當初東晉時,許真君爺斬蛟,那蛟精變作秀才,改名慎郎,入贅在長沙賈刺史家,被真君擒住,鎖在江西城南井中鐵樹上,饒了他妻賈氏,已後往烏龍山出家。所生三子,真君已斬了兩個,其第三子逃入黃河岸邊虎牙灘下,後來修行得道,名為“鐵背虬王”。這一日,變做個白衣秀士,聚集了些蝦兵蟹將,在那山崖前排陣玩耍,恰遇著這大鵬飛到。那大鵬這雙神眼認得是個妖精,一翅落將下來,望著老龍,這一嘴正啄著左眼,霎時眼睛突出,滿面流血,叫一聲:“呵呀!”滾下黃河深底藏躲。那些水族連忙跳入水中去躲。卻有一個不識時務的團魚精,仗著有些氣力,舞著雙叉,大叫道:“何方妖怪,擅敢行兇!”叫聲未絕,早被大鵬一嘴,啄得四腳朝天,嗚呼哀哉!一靈不滅,直飛至東土投胎,後來就是萬俟�,鍛煉嶽爺爺冤獄,屈死風波亭上,以報此仇。這也是後話。

當時老祖看得明白,點頭嘆道:“這孽畜落了劫,尚且行兇,這冤冤相報,何日得了!”一面嗟嘆,一面駕著雲頭,跟著大鵬。那大鵬飛到河南相州一家屋脊上立定,再看時就不見了。當時老祖也就落下雲頭,搖身一變,變做一年老道人,手持一根拐杖,前來訪問。

卻說那個人家姓嶽名和,安人姚氏,年已四十,才生下這一個兒子。丫環出來報喜。這員外年將半百,生了兒子,自然快活,忙忙的向家堂神廟點燭燒香,忙個不了。不道這陳摶老祖變了個道人,搖搖擺擺來到莊門首,向著那個老門公打個稽首道:“貧道腹中饑餓,特來抄化一齋,望乞方便。”那個老門公把頭搖一搖說道:“師父,你來得不湊巧!我家員外極肯做好事,往常時不要說師父一個,就是十位、二十位俱肯齋的。只因年已半百,沒有公子,去年在南海普陀去進香求嗣,果然菩薩靈驗,安人回來就得了孕。今日生下了一位小官人,家裏忙忙碌碌,況且回下不潔凈,不便,不便!你再往別家去罷。”老祖道:“貧道遠方到此。或者有緣,你只與我進去說一聲。允與不允,就完了齋公的好意了。”門公道:“也罷!老師父且請坐一坐,待我進去與員外說一聲看。”說罷,就走到裏邊,叫一聲:“員外,外邊有一個道人,要求員外一齋。”嶽和道:“你是有年紀的人,怎不曉事?今日家中生了小官人,忙忙碌碌,況且是暗房。那道人是個修經念佛的人,我齋他不打緊,他回到那佛地上去,我與孩兒兩個身上,豈不反招罪過麼?”

門公回身出來,照依員外的話對老祖說了。老祖道:“今日有緣到此,相煩再進去稟復一聲,說‘有福是你享,有罪是貧道當’便了。”門公只得又進來稟。員外道:“非是我不肯齋他,實是不便,卻怎麼處?”門公道:“員外,這也怪他不得,荒村野地又無飯店,叫他何處投奔?常言道:‘出錢不坐罪。’員外齋他是好意,豈反有罪過之理?”嶽和想了一想,點頭道:“這也講得有理,你去請他進來。”門公答應一聲,走將出來,叫聲:“師父,虧我說了多少幫襯的話,員外方肯請師父到裏邊去。”老祖道:“難得,難得!”一面說,一面走到中堂。

嶽和擡頭一看,見這道人鶴發童顏,骨格清奇,連忙下階迎接。到廳上見了禮,分賓主坐下。嶽和開言道:“師父,非是弟子推托,只因寒荊產了一子,恐不潔凈觸汙了師父。”老祖道:“‘積善雖無人見,存心自有天知。’請問員外貴姓大名?”嶽和道:“弟子姓嶽名和,祖居在此相州湯陰縣該管地方。這裏本是孝弟裏永和鄉,因弟子薄薄有些家私,耕種幾畝田產,故此人都稱我這裏為嶽家莊。不敢動問老師法號,在何處焚修?”老祖道:“貧道法號希夷,雲遊四海,到處為家。今日偶然來到貴莊,正值員外生了公子,豈不是有緣?但不知員外可肯把今郎抱出來,待貧道看看令郎可有什麼關煞,待貧道與他福解攘解。”員外道:“這個使不得!那汙穢觸了三光,不獨老夫,就是師父也難免罪過。”老祖道:“不妨事!只要拿一把雨傘撐了出來,就不能汙觸天地,兼且神鬼皆驚。”員外道:“既如此,老師父請坐,待老夫進去與老荊相商。”說罷,就轉身到裏邊來,吩咐家人收拾潔凈素齋,然後進臥房來,見了安人,問道:“身子安否?”安人道:“感謝天地神明、祖宗護佑,妾身甚是平安。員外,你看看小孩子生得好麼?”嶽和看了,就抱在懷中,十分歡喜,便對安人道:“外邊有個道人進門化齋,他說修行了多年,會得攘解之法。要看看孩兒,若有關煞,好與他解除消災。”院君道:“才生下的小廝,恐血光汙觸了神明,甚不穩便。”員外道:“我也如此說。那道人傳與我一個法兒,叫將雨傘撐了,遮身出去,便不妨事,兼且諸邪遠避。”院君道:“既如此,員外好生抱了出去,不要驚了他。”

員外應聲:“曉得!”就雙手捧定,叫小廝拿一把雨傘撐開,遮了頭上,抱將出來,到了堂前立定。道人看了,贊不絕口道:“好個令郎!可曾取名字否?”員外道:“小兒今日初生,尚未取名。”老祖道:“貧道鬥膽,替令郎取個名字如何?”員外道:“老師肯賜名,極妙的了!”老祖道:“我看令郎相貌魁梧,長大來必然前程萬裏,遠舉高飛,就取個‘飛’字為名,表字‘鵬舉’,何如?”員外聽了,心中大喜,再三稱謝。老祖道:“這裏有風,抱了令郎進去罷。”員外應聲道:“是!”便把兒子照舊抱進房來睡好,將道人取的名字,細細說與院君知道,那院君也十分歡喜。

員外復到中堂,款待道人。那老祖道:“有一事告稟員外,貧道方才有一道友同來,卻往前村化齋去。貧道卻走這裏來,約定若有施主,邀來同享。今蒙員外盛席,意欲去相邀這道友同來領情,不知尊意允否?”員外道:“這是極使得的,但不知這位師父卻在何處?待弟子去請來便了。”老祖道:“出家人行蹤無定,待貧道自去尋來。”遂移步出廳,只見那天井內有兩件東西,老祖連聲道好!

不因老祖見了這兩件東西,有分教:相州城內,遭一番洪水波濤;內黃縣中,聚幾個英雄好漢。正是:萬事皆由天數定,一生都是命安排。畢竟後來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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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泛洪濤虬王報怨 撫孤寡員外施恩

詩曰:波浪洪濤滾滾來,無辜百姓受飛災。冤冤相報何時了,從今結下禍殃胎。

常言道:“冤家直解不宜結。”那人來惹我,尚然要忍耐,讓他幾分,免了多少是非。何況那蛟精,在真君劍下逃出命來,躲在這黃河岸邊,修行了八百幾十年,才掙得個“鐵背虬龍”的名號,滿望有日功成行滿,那裏想到被這大鵬鳥墓地一嘴,把這左眼啄瞎!這口氣如何出得?所以後來弄出許多事來。此雖是大數,也是這大鵬結下的冤仇。

那陳摶老祖預知此事,又恐怕那大鵬脫了根基,故此與他取了名字,遺授玄機。當時同嶽員外走出廳來,見天井內有兩只大花缸排列在階下,原是員外新近買來要養金魚的,尚未貯水。老祖假意道:“好一對花缸!”將那拐杖在缸內畫上靈符,口中默默念咒,演法端正,然後出門。嶽和在後相送到大門首。老祖道:“我們出家人不打誑語的,倘若到前村有了施主,貧道就不來了。”嶽和道:“不要這等說。師父到前村尋見了令道友,就同到小莊,齋供幾日,方稱我意。”老祖道:“多謝!但有。事,三日之內,若令郎平安,不消說得;但若有甚驚恐,可叫安人抱了令郎,坐在左首那只大花缸內,方保得性命。切記吾言,決不要忘了!”嶽和連聲道:“領命,領命!師父務必尋著道友同來,免得弟子懸候。”那老祖告別,員外送出莊門,飄然回山而去。

且說那嶽和歡歡喜喜,到了第三日家內掛紅結彩,親眷朋友都來慶賀三朝。見過了禮,員外設席款待。眾人齊道:“老來得子,真是天來大的喜事!老哥可進去與老嫂說聲,抱出來與我們看看也好。”嶽和滿口應承,走到房中,與安人說了。仍舊叫小廝撐了一把傘,抱出廳上來,與眾人看。眾人見小官人生得頂高額闊,鼻直口方,個個稱贊。不道有個後生冒冒失失走到面前,捏著小官人手,輕輕的擡了一擡,說道:“果然好個小官人!”話聲未絕,只見那小官人怪哭起來。那後生著了忙,便對嶽和道:“想是令郎要吃奶了,快些抱進去罷!”嶽和慌慌張張抱了進去。這班親友俱各埋怨這位後生道:“員外年將半百方得此子,乃是掌上明珠。這粉嫩的手,怎的冒裏冒失,捏他一把!如今哭將起來,使他一家不安,我等也覺沒趣。”又向著一個老家人問道:“小官人安穩了麼?”那家人答道:“小官人只是哭,連奶也不要吃。”眾人齊聲道:“這便怎麼處!”一面說,臉上好生沒趣,淡淡的走開的走開,回去的回去,一霎時都散了。

那嶽員外在房中,見兒子啼哭不止,沒法處治,安人埋怨不絕。嶽員外忽然想起,前日那個道人曾說我兒“三日內倘有甚驚恐,卻叫安人抱出來,坐在花缸內方保無事”的話,對安人說了。安人正在沒做理會處,便道:“既如此,快抱出去便了。”說罷,把衣裳穿好,叫丫環拿條絨氈鋪在花缸之內。姚氏安人抱了嶽飛,方才坐定在缸內,只聽得天崩的一聲響亮,頓時地裂,滔滔洪水漫將起來,把個嶽家莊變成大海,一村人民俱隨水漂流。

列位,你道這水因何而起?乃是黃河中的鐵背虬龍要報前日一啄之仇,打聽得大鵬投生在此,卻率了一班水族兵將興此波濤,枉害了一村人性命。卻是犯了天條,玉帝命下,著屠龍力士在剮龍臺上吃了一刀。這虬精一靈不忿,就在東土投胎,後來就是秦檜,連用十二道金牌,將嶽爺召回,在風波亭上謀害,以報此仇。後話不表。

且說這嶽飛幸虧陳摶老祖預備花缸,不能傷命。這嶽和扳著花缸,姚氏安人在缸內大哭道:“這事怎處!”嶽和叫聲。“安人!此乃天數難逃!我將此子托付於你,仗你保全嶽氏一點血脈,我雖葬魚腹,亦得瞑目!”說還未了,手略一松,泊的一聲,隨水漂流,不知去向了。

那安人坐在缸中,隨著水勢,直淌到河北大名府內黃縣方住。那縣離城三十裏,有一村,名喚麒麟村。村中有個富戶,姓王名明,安人何氏,夫婦同庚五十歲。王明一日清早起來,坐在廳上,叫家人王安過來道:“王安,你可進城去,請一個算命先生來。我在此等著。”王安道:“我請了一個有眼睛的來還好,倘若請了個沒眼睛的先生,此去來往約有六十裏,員外那裏等得?不知員外要請這算命的何用?”王明道:“我夜來得了一個夢,要請他來圓夢。”王安道:“若說算命,小的不會;若是圓夢,小人是極在行的。只是有‘三不圓’。”王明道:“怎麼有‘三不圓’?”王安道:“初更二更的夢不圓,四更五更的夢不圓,記得夢頭忘了夢尾不圓。要在三更做的夢,又要記得清楚,方圓得有準。”王明道:“我正是三更做的夢。夢見空中火起,火光衝天,把我驚醒。不知主何吉兇?”王安道:“恭喜員外,火起必遇貴人。”王明大怒,罵道:“你這狗才,那裏會圓什麼夢!明明怕走路,卻將這些胡言來哄我!”王安道:“小人怎敢。那日跟員外到縣裏去完錢糧,在書坊門首經過,買了一本《解夢全書》。員外若不信,待小人取來與員外看。”王明道:“拿來我看。”王安答應一聲,進房去拿了一本夢書,尋出這一行,送與員外看。員外接來一看,果有此說,心中暗想:“此地村莊地面,有何貴人相遇?”正在半疑半信,忽聽得門外震天的喧嚷,員外吃了一驚!便叫:“王安,快到莊前去看來!”王安答應不及,飛一般趕將出來,看得明白,慌忙報與員外道:“不知那裏水發,水口邊淌著許多家夥物件。那些村裏人都去搶奪,故此喧喧嚷嚷。”員外聽了這話,即同了王安走出莊來觀看,一步步行到水口邊,只見那些眾鄰舍亂搶物件,王明嘆息不已。王安遠遠望見一件東西淌來,上面有許多鷹鳥搭著翎翅,好象涼棚一般的蓋在半空。王安指道:“員外請看,那邊這些鷹鳥好不奇異麼?”員外擡頭觀看,果然奇異。

不一時,看看流到岸邊來,卻是一只花缸,花缸內一個婦人抱著一個小廝。那眾人只顧搶那箱籠物件,那裏還肯來救人!只王安走上前趕散了鷹鳥,叫道:“員外,這不是貴人?”員外走近一看,便叫王安:“一個半老婦人,怎麼說是貴人?”王安道:“他懷中抱著個孩子,漂流不死。古人雲:‘大難不死,必有厚祿。’況兼這些鷹鳥護佑著他,長大來必定做官。豈不是個貴人?”王明暗想:“不知何處漂流到此?”向花缸內問道:“這位安人住居何處?姓甚名誰?”連問了數次,全不答應。員外道:“敢是耳聾的麼?”卻不知這安人生產才得三日,人是虛的;又遭此大難,在水面上團團轉轉,自然頭暈眼昏,故此問而不答。那王安道:“待小人去問來。”即忙走到缸邊喊道:“這位奶奶的耳朵可是聾的?我家員外在此問你是何方人氏?怎麼坐在缸內?”姚氏安人聽得有人叫喚,方才擡起頭來一看,眼淚汪汪,說道:“這裏莫不是陰司地府麼?”王安道:“這個奶奶好笑!好好的人,怎麼說是陰司地府起來!”

王員外方曉得他是坐在缸內昏迷不醒,不是耳聾,忙叫王安向近村人家,討了一碗熱湯與他吃了,便道:“安人,我這裏是河北大名府內黃縣麒麟村。不知安人住居何處?”安人聽了,不覺悲悲咽咽的道:“妾身乃相州湯陰縣孝弟裏永和鄉嶽家莊人氏,因遭洪水泛漲,妾夫被水漂流,不知死活,人口田產盡行漂沒。妾身命不該絕,抱著小兒坐在缸內,淌到此地來。”說罷,就放聲大哭。員外對王安道:“許遠路途,一直淌到這裏,好生怕人!”王安道:“員外做些好事,救他母子兩個,留在家中,做些生活也是好的。”員外點頭道:“說得有理。”便對安人道:“老漢姓王名明,合下就在前面。安人若肯,到合下權且住下,待我著人前去探聽得安人家下平定,再差人送安人回去,夫妻父子完聚,不知安人意下如何?”安人道:“多謝恩公!若肯收留我母子二人,真乃是重生父母。”員外說:“好說。”叫王安扶了安人出缸,對著那些鄉裏人說道:“這個你們都要搶了去?”眾人笑著員外是個呆子,東西不搶,反收留了兩個吃飯的回去。

王安先去報知院君。這裏姚氏安人慢慢的行到莊門前,王院君早已出莊迎接。安人進內,見過了禮,訴說一番夫婦分離之苦。院君與丫環等聽了亦覺傷心。當日院君吩咐婦女們打掃東首空房,安頓嶽家安人住下。那安人做人一團和氣,上下眾人無不尊敬。王員外又差人往湯陰縣探聽,水勢已平復,嶽家人口並無下落。嶽安人聽了,放聲大哭。王院君再三勸解,方才收淚。自此二人情同姊妹一般。一日閑話中間,說起員外無子,嶽安人道:“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這樣大家財,被別人得了,豈不可借?不如納一偏房,倘或生下一男半女,也不絕了王門一脈。”那個王院君本來有些醋意,卻被嶽安人勸轉,即著媒人討了一妾與王員外。到了第二年果然生下一子,取名王貴。王員外十分感激那嶽安人。

不覺光陰易過,日月如梭,這嶽飛看看長成七歲,那王貴已是六歲了。王員外請個訓蒙先生到家,教他兩個讀書識字。那村中有個湯員外,一個張員外,俱是王員外的好友,各將兒子湯懷、張顯送來讀書。那嶽飛還肯用心,這三個小頑皮非惟不肯讀書,終日在學堂裏舞棒弄拳,先生略略的責罰幾句,不獨不服管,反把先生的胡子幾乎拔得精光。那先生欲待認真,又俱是獨養兒子,父母愛惜,奈何他不得,只得辭館回去。一連幾個俱是如此。王明也沒奈何,因此對嶽安人道:“令郎年已長成,在此不便,門外有幾間空房,動用家夥俱有在內。不若安人往那邊居住,日用薪水,我自差人送來。不知安人意下如何?”嶽安人道:“多蒙員外、院君救我母子,大恩未報。又蒙員外費心,我母子在外居住倒也相安。”王員外即去備辦了許多柴米油鹽、家夥動用之物。嶽安人即取通書,揀定了吉日,搬移出去另住,日逐與鄰舍人家做些針黹,趁幾分銀錢添補,倒也有些積攢。一日,對嶽飛道:“你今年七歲,也不小了,天天頑要也不是個了局。我已備下一個柴扒、一只筐籃在此,你明日去扒些柴回來也好。就是員外見了,也見得我娘兒兩個做人勤謹。”嶽飛道:“謹依母命,明日孩兒就去打柴便了。”當夜無話。

到了次日早起,嶽安人收拾早飯,叫嶽飛吃了。嶽飛就拿了筐籃柴扒出去,叫聲:“母親,孩兒不在家中,可關上了門罷。”好一個賢惠安人,果然是“夫死從子”,答應一聲,關門進去,嚎啕痛哭道:“若是他父親在日,這樣小小年紀,必然請個先生教他讀書,如今卻教他去打柴!”正是:千悲萬苦心俱碎,腸斷魂銷膽亦飛。畢竟嶽飛入山打柴,又做出什麼事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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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嶽院君閉門課子 周先生設帳授徒

詩曰:洪水漂流患難遭,堪嗟幼子團蓬蒿。終宵紡績供家食,教子思夫淚暗拋。

且說這嶽飛出了門,一時應承了母親出來打柴,卻未知往何處去方有柴。一面想,一頭望著一座土山走來。立住腳,四面一望,並無一根柴草。一步步直走到山頂上,四下並無人跡。再爬至第二山後一望,只見七八個小廝,成團打塊的在荒草地下頑耍。內中有兩個,卻是王員外左邊鄰舍的兒子:一個張小乙,一個李小二。認得是嶽飛,叫一聲:“嶽家兄弟!你來做甚事?”嶽飛道:“我奉母親之命,來扒些柴草。”眾小童齊聲道:“你來得好!且不要執柴,同我們堆羅漢耍子。”嶽飛道:“我奉母命,叫我打柴,沒有功夫同你們頑耍。”那些小廝道:“動不動什麼‘母命’!你若不肯陪我們頑,就打你這狗頭!”嶽飛道:“你們休要取笑,我嶽飛也不是怕人的!”張乙道:“誰與你取笑!”李二接口道:“你不怕人,難道我們倒怕了你不成?”王三道:“不要與他講!”就上前一拳,趙四就跟上來一腳,七八個小廝就一齊上前打攢盤,卻被嶽飛兩手一拉,推倒三四個了,趁空脫身便走。眾小廝道:“你走!你走!”口裏雖是這等說,卻見嶽飛厲害,不敢追來。有幾個反趕到嶽家來哭哭啼啼,告訴嶽安人,說是嶽飛打了他。嶽安人把幾句好話安頓了他回去。

那嶽飛打脫了眾小廝,卻往山後折了些枯枝,裝滿一籃,天色已晚,提了那筐籃,慢慢的走回家來。走進門,放下柴籃,到裏邊去吃飯。嶽安人看見籃內俱是枯枝,便對嶽飛道:“我叫你去執些亂柴草,反與小廝們廝打,惹得人上門上戶。況且這枯枝乃是人家花木,倘被山主看見了,豈不被他們責打?況爬上樹去,倘然跌將下來,有些差池,叫做娘的倚靠何人?”嶽飛連忙跪下告道:“母親且免愁煩,孩兒明日不取枯枝便了。”嶽安人道:“你且起來。如今不要你去抓柴了。我向來在員外裏邊取得這幾部書留下,明日待我教你讀書。”嶽飛道:“謹依母命便了。”當夜無話。

到了明日,嶽安人將書展開,教嶽飛讀。那經得嶽飛資質聰明,一教便讀,一讀便熟。過了數日,嶽安人叫聲:“我兒,你做娘的積攢得幾分生活銀子,你可拿去買些紙筆來,學寫書法,也是要緊的。”嶽飛想了一想,便道:“母親,不必去買,孩兒自有紙筆。”安人道:“在那裏?”嶽飛道:“待孩兒去取來。”即去取了一個畚箕,走出門來,竟到水口邊滿滿的畚了一箕的河沙,又折了幾根楊柳枝,做成筆的模樣。走回家來,對安人道:“母親,這個紙筆不消銀錢去買,再也用不完的。”安人微微笑道:“這倒也好。”就將沙鋪在桌上,安人將手把了柳枝,教他寫字。把了一會,嶽飛自己也就會寫了。嶽飛從此在家朝夕讀書寫字,不提。

且說王員外的兒子王貴,年紀雖只得六歲,卻生得身強力大,氣質粗鹵。一日,同了家人王安到後花園中遊玩,走進那百花亭上坐下,看見桌上擺著一副象棋。王貴問道:“這是什麼東西?怎麼有這許多字在上面,做什麼用的?”王安道:“這個叫做‘象棋’,是兩人對下賭輸贏的。”王貴道:“怎麼便贏了?”王安道:“或是紅的吃了黑的將軍,黑的就輸;黑的吃了紅的將軍,黑的算贏。”王貴道:“這個何難。你擺好了,我和你下一盤。”王安就把棋子擺好,把紅的送在王貴面前道:“小官人請先下。”王貴道:“我若先動手,你就輸了。”王安道:“怎麼我輸了?”王貴先將自己的將軍吃了王安的將軍,便道:“豈不是你輸了?”王安笑道:“那裏有這樣的下法,將軍都是走得出的?還要我來教你。”王貴道:“放屁!做了將軍,由得我做主,怎麼就不許走出?你欺我不會下棋,反來騙我麼?”拿起棋盤,就望王安頭上打將過來。這王安不曾提防,被王貴一棋盤,打得頭上鮮血直流。王安叫聲:“啊呀!”雙手捧著頭,掇轉身就走,王貴隨後趕來。王安跑到後堂,員外看見王安滿頭鮮血,問其原故。王安將下棋的事稟說一遍。正說未完,王貴恰恰趕來。員外大怒,罵道:“畜生!你小小年紀,敢如此無禮!”遂將王貴頭上一連幾個栗爆。

王貴見爹爹打罵,飛跑的逃進房中,到母親面前哭道:“爹爹要打死孩兒!”院君忙叫丫環拿果子與他吃,說道:“不要哭,有我在此。”說還未了,只見員外怒衝衝的走來,院君就房門口攔住。員外道:“這小畜生在那裏?”院君也不回言,就把員外惡狠狠的一掌,反大哭起來,說道:“你這老殺才!今日說無於,明日道少兒,虧得嶽安人再三相勸討妾,才生得這一個兒子。為著什麼大事就要打死他?這粉嫩的骨頭如何經得起打?罷!罷!我不如與你這老殺才拚了命罷!”就一頭望員外撞來。幸虧得一眾丫環使女,連忙上前拖的拖、勸的勸,將院君扯進房去。員外直氣得開口不得,只掙得一句道:“罷,罷,罷!你這般縱容他,只怕誤了他的終身不小!”轉身來到中堂,悶昏昏沒個出氣處。

只見門公進來報說:“張員外來了。”員外叫請進來。不一時,接進裏邊,行禮坐下。王明道:“賢弟為何尊容有些怒氣?”張員外道:“大哥,不要說起!小弟因患了些瘋氣,步履艱難,為此買了一匹馬養在家中,代代腳力。誰想你這張顯侄兒天天騎了出去,撞壞人家東西,小弟只得認賠,也非一次了。不道今日又出去,把人都踏傷,擡到門上來吵鬧。小弟再三賠罪,與了他幾兩銀子去服藥調治,方才去了。這畜生如此胡為,自然責了他幾下,卻被你那不賢弟媳護短,反與我大鬧一場,臉上都被他抓破。我氣不過,特來告訴告訴大哥。”王明尚未開口,又見一個人氣喘喘的叫將進來道:“大哥,二哥!怎麼處,怎麼處?”二人擡頭觀看,卻是王明、張達的好友湯文仲。二人連忙起身相迎,問道:“老弟為著何事這般光景?”文仲坐定,氣得出不的聲,停了一會道:“大哥!二哥!我告訴你:有個金老兒夫妻兩個,租著小弟門首一間空房,開個湯圓店。那知你這湯懷侄兒日日去吃湯圓,把他做的都吃了,只叫不夠。次日多做了些,他又不去吃,做少了又去吵鬧。那金老沒奈何,來告訴小弟,小弟賠他些銀子,把湯懷罵了幾句。誰知這畜生,昨夜搬些石頭堆在他門首。今早金老起來開門,那石頭倒將進去,打傷了腳,幸喜不曾打死。他夫妻兩個哭哭啼啼的來告訴我,我只得又送他銀錢,與他去將養。小弟自然把這畜生打了幾下,你那不賢弟婦,反與我要死要活,打了我幾面杖!這口氣無處可出,特來告訴大哥。”王明道:“賢弟不必氣惱,我兩個也是同病。”就將王貴、張顯之事說了一遍。各各又氣又惱,又沒法。

正在無可奈何,只見門公進來稟說:“陜西周侗老相公到此要見。”三個員外聽了大喜,忙一齊出到門外來相接。迎到廳上來,見禮坐下。王明開言道:“大哥久不相會,一向聞說大哥在東京,今日甚風吹得到此?”周侗道:“只因老夫年邁,向來在府城內盧家的時節,曾掙得幾畝田產在此地,特來算算帳,順便望望賢弟們,就要返舍去的。”王明道:“難得老哥到此,自然盤桓幾日,再無就去之理。”忙叫廚下備酒接風,一面叫王安打發莊丁去挑行李來。

三個員外聚坐閑談。王明又問:“大哥別來二十余年,未知老嫂、令郎在於何處?”周侗道:“老妻去世已久,小兒跟了小徒盧俊義前去征遼,歿於軍中。就是小徒林衝、盧俊義兩個,也俱被奸臣所害。如今真個舉目無親了。不知賢弟們各有幾位令郎麼?”三個員外道:“不瞞兄長說,我們三個正為了這些孽障,在此訴苦。”三個人各把三個兒子的事告訴一番。周侗道:“既然如此年紀,為何不請個先生來教訓他?”三個員外道:“也曾請過幾位先生,俱被他們打去。這樣頑劣,誰肯教他?”周侗微笑道:“這都是這幾位先生不善教訓,以致如此。不是老漢誇口,若是老夫在此教他,看他們可能打我麼?”三個員外大喜道:“既然如此,不知大哥肯屈留在此麼?”周侗道:“三位老弟面上,老漢就成就了侄兒們罷!”三個員外不勝之喜,各各致謝。當日酒散,張、湯二人各自回去,不提。

這日王貴正在外邊頑要,一個莊丁道:“員外請了個狠先生來教學,看你們玩不成了!”王貴聽了,急急的尋著張顯、湯懷,商議準備鐵尺短棍,好打先生個下馬威。

次日,眾員外送兒子上學,都來拜見了先生,請周侗吃上學酒。周侗道:“賢弟們且請回,此刻不是吃酒的時候。”就送了三個員外出了書房,轉身進來,就叫:“王貴上書。”王貴道:“客還未上書,那有主人先上書之理?這樣不通,還虧你出來做先生!”便伸手向襪統內一摸,掣出一條鐵尺,望著先生頭上打來。周侗眼快手快,把頭一側,一手接住鐵尺,一手將王貴夾背一拎揪倒在凳上,取過戒方,將王貴重重的打了幾下。你道富家子弟從未經著疼痛過的,這幾下直打得王貴伏伏貼貼,只得依他教訓。那張顯、湯懷見了,暗暗的把短家夥撇掉,也不敢放肆了。自此以後,皆聽從先生用心攻讀。

且說這嶽飛在隔壁,每每將凳子墊了腳,爬在墻頭上聽那周侗講書。忽一日,書童稟道:“西鄉有一個什麼王老實,要見老相公。”周侗道:“我正要見他,快請他進來。”書童應聲:“曉得。”出去不多時,引那王老實到書房內來,見了周侗便道:“小人一向種的老相公的田地,老相公有十余年不曾到此,小人將歷年租米賣出來的銀子收在家裏。今聞得老相公在此,特來看望,請老相公前去把賬來算算。”周侗道:“難得你老人家這等誌誠。”便叫王貴:“你進去對王安說:‘先生有個佃戶到此,可有便飯,拿一箸與他吃。”王貴轉身進去。周侗又問:“目下田稻何如?”王老實道:“小人田內,一年有兩年的收成。今年禾生雙穗,豈不是老相公的喜事?”周侗道:“禾生雙穗,主出貴人的。這也大奇,明日同你去看。”

正說間,書童來叫佃戶外邊吃飯去,當同就留王老實住下。次日,周侗對三個學生道:“我出三個題目在此,你們用心做成破題,待我回來批閱。”一面說,一面換了衣服,便同了王老實出門下鄉去了。

且說嶽飛看見周侗出門,心內想道:“先生既出去,我不免到他館中去看看。”遂走將過來。王貴看見,就一把扯住,叫道:“湯哥哥,張兄弟,你兩個人來看看這個人就叫嶽飛,我爹爹常稱說他聰明得極。今日先生出了題目,要我們做,我們那有這樣心情,不如央他代做做,何如?”張、湯兩個齊聲道:“有理!我們正要回去望望母親,嶽哥替我們代做了罷!”嶽飛道:“恐怕做出來不好,不中先生之意。”三人道:“休要太謙,一定要拜煩的了。”王貴恐嶽飛逃走了,去將那書房門反鎖起來,對嶽飛道:“你肚中饑餓,抽屜內有點心,盡著你吃。”說罷,三個飛跑的頑耍去了。

嶽飛將三人平昔所做的破題翻出看了,照依各人的口氣做了三個破題。走到先生位上坐下,將周侗的文章細細看了,不覺拍案道:“我嶽飛若得此人訓教,何慮日後不得成名!”立起身來,提著筆,蘸著墨,端過墊腳小凳,站在上邊,在那粉壁上寫了幾句道:投筆由來羨虎頭,須教談笑覓封侯。胸中浩氣淩霄漢,腰下青萍射鬥牛。

英雄自合調羹鼎,雲龍風虎自相投。功名未遂男兒誌,一在時人笑敝裘。寫完了,念了一遍,又在那八旬後寫著八個字道:“七齡幼童嶽飛偶題。”方才放下筆,忽聽得書房門鎖響,回身一看,只見王貴同著張顯、湯懷推進門來,慌慌張張說道:“不好了!快走,快走!”嶽飛吃了一驚!不知為著何事,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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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麒麟村小英雄結義 瀝泉洞老蛇怪獻槍

古人結交惟結心,此心堪比石與金。金石易銷心不易,百年契合共於今。今人結交惟結口,往來歡娛肉與酒。只因小事失相酬,從此生嗔便分手。嗟乎大丈夫,貪財忘義非吾徒。陳**鮑難再得,結交輕薄不如無。水底魚,天邊雁,高可射兮低可釣。萬丈深潭終有底,只有人心不可量。虎豹不堪騎,人心隔肚皮。休將心腹事,說與結交知!自後無情日,反成大是非。

這一篇古風,名為《結交行》,乃是嗟嘆今世之人,當先如膠似膝,後來反面無情。那裏學得古人如金似石,要象陳雷、管鮑生死不移的,千古無二。所以說,古人結交惟結心,不比今人惟結口頭交也。閑話慢表。

且說那嶽飛因慕周先生的才學,自顧家寒,不能從遊,偶然觸起自家的抱負,所以題了這首詩在壁上,剛剛寫完,不道先生回來。王貴等三人恐怕先生看見,破了他代做之弊,為此慌慌張張叫道:“快些回去罷!先生回來了。快走,快走!”嶽飛只得走出書房回家,不表。

且說周侗回至館中坐定,心中暗想:“禾生雙穗,甚是奇異。這小小村落,那裏出什麼貴人?”一面想,見那三張破題擺在面前,拿過來逐張看了,文理皆通,盡可成器。又將他三人往日做的一看,覺得甚是不通,心中自忖道:“今日這三個學生為何才學驟長?想是我的老運亨通,也不枉傳授了三個門生。”再拿起來細看了一回,越覺得天然精密。又想道:“莫不是請人代做的,亦未可定。”因問王貴道:“今日我下鄉去後,有何人到我書房中來?”王貴回說:“沒有人來。”周侗正在疑惑,猛然擡起頭來,見那壁上寫著幾行字。立身上前一看,卻是一首詩。雖不甚美,卻句法可觀,且抱負不小。再看到後頭,寫著嶽飛名字。方知王員外所說,有個嶽飛甚是聰明,話果非虛,便指著王貴道:“你這畜生!現有嶽飛題詩在墻上,怎說沒有人到書房中來?怪道你們三個破題,做得比往日不同。原來是他替你們代做的,你快去與我請他過來見我。”

王貴不敢則聲,一直走到嶽家來,對嶽飛道:“你在書房內墻上,不知寫了些什麼東西,先生見了發怒,叫我來請你去,恐是要打哩!”嶽安人聽見,好生驚慌,後來聽見一個“請”字,方才放心,便對嶽飛道:“你前去須要小心,不可造次。”嶽飛答應道:“母親放心,孩兒知道。”遂別了安人,同著王貴到書房中來。見了周侗,深深的作了四個揖,站在一邊,便道:“適蒙先生呼喚,不知有何使令?”周侗見嶽飛果然相貌魁梧,雖是小小年紀,卻舉止端方,便命王貴取過一張椅子,請嶽飛坐下,問道:“這壁上的佳句,可是尊作麼?”嶽飛紅著臉道:“小子年幼無知,一時狂妄,望老先生恕罪!”周侗又問嶽飛:“有表字麼?”嶽飛應道:“是先人命為‘鵬舉’二字。”周侗道:“正好顧名思義。你的文字卻是何師傳授?”嶽飛道:“只因家道貧寒,無師傳授,是家母教讀的幾句書,沙上學寫的幾個字。”周侗沈吟了一會,便道:“你可去請令堂到此,有話相商。”嶽飛道:“家母是孀居,不便到館來。”周侗道:“是我失言了。”就向王貴道:“你去對你母親說,說先生要請嶽安人商議一事,特拜煩相陪。”王貴應聲:“曉得!”到裏邊去了。

周侗方對嶽飛道:“已請王院君相陪,你如今可去請令堂了。”嶽飛應允回家,與母親說知:“先生要請母親講話,特請王院君相陪,不知母親去與不去?”嶽安人道:“既有王院君相陪,待我走道,看是有何話說。”隨即換了幾件幹凈衣服,出了大門,把鎖來鎖了門,同嶽飛走到莊門首。早有王院君帶了丫環出來迎接,進內施禮坐定。王員外也來見過了禮,說道:“周先生有甚話說,來請安人到舍,未知可容一見?”安人道:“既如此,請來相見便了。”王員外即著王貴到書房中,與先生說知。

不多時,王貴、嶽飛隨著周先生來至中堂,請嶽安人見了禮。東邊王院君陪著嶽安人,西首王員外同周先生各各坐定。王貴同嶽飛兩個站在下首。周侗開言道:“請安人到此,別無話說。只因見令郎十分聰俊,老漢意欲螟蛉為子,特請安人到此相商。”嶽安人聽了,不覺兩淚交流,說道:“此子產下三日,就遭洪水之變。妾受先夫臨危重托,幸蒙恩公王員外夫婦收留,尚未報答。我並無三男兩女,只有這一點骨血,只望接續嶽氏一脈。此事實難從命,休得見怪!”周桐道:“安人在上,老夫非是擅敢唐突。因見令郎題詩抱負,後來必成大器。但無一個名師點拔,這叫做‘玉不琢,不成器’,豈不可惜?老夫不是誇口,空有一身本事,傳了兩個徒弟,俱被奸臣害死。目下雖然教訓著這三個小學生,不該在王員外、安人面前說,那裏及得令郎這般英傑?那螟蛉之說非比過繼,既不更名,又不改姓,只要權時認作父子稱呼,以便老漢將平生本事,盡心傳得一人。後來老漢百年之後,只要令郎把我這幾根老骨頭掩埋在土,不致暴露,就是完局了。望安人慨允!”

嶽安人聽了,尚未開言,嶽飛道:“既不更名改姓,請爹爹上坐,待孩兒拜見。”就走上前,朝著周侗跪下,深深的就是八拜。列位看官,這不是嶽飛不遵母命,就肯草草的拜認別人為父。只因久慕周先生的才學,要他教訓詩書、傳授武藝,故此拜他。誰知這八拜,竟拜出一個武昌開國公太子少保總督兵糧統屬文武都督大元帥來。當時拜罷,又向著王員外、王院君行了禮,然後又向嶽安人面前拜了幾拜。嶽安人半悲半喜,無可奈何。王員外吩咐安排筵席,差人請了張達、湯文仲,來與周侗賀喜。王院君陪嶽安人自在後廳相敘。當晚酒散,各自回去,不提。

次日,嶽飛進館攻書。周侗見嶽飛家道貧寒,就叫他四人結為兄弟。各人回去,與父親說知,盡皆歡喜。從此以後,周侗將十八般武藝,盡傳授與嶽飛。

不覺光陰如箭,夏去秋來,看看嶽飛已長成一十三歲。眾兄弟們一同在書房朝夕攻書。周侗教法精妙,他們四個不上幾年,各人俱是能文善武。一日,正值三月天氣,春暖花香,周侗對嶽飛道:“你在館中,與眾弟兄用心作文。我有個老友誌明長老,是個有德行的高僧,他在瀝泉山,一向不曾去看得他,今日無事,我去望望他就來。”嶽飛道:“告稟爹爹,難得這樣好天光,爹爹路上獨自一個又寂寞,不如帶我們一同去走走,又好與爹爹作伴,又好讓我們去認認那個高僧,何如?”周侗想了想道:“也罷。”遂同了四個學生,出了書房門,叫書重鎖好了門。

五個人一同往瀝泉山來。一路上春光明媚,桃柳爭妍,不覺欣欣喜喜。將到山前,周侗立定腳,見那東南角上有一小山,心中暗想:“好塊風水地!”嶽飛問道:“爹爹看什麼?”周侗道:“我看這小山山向甚好,土色又佳,來龍得勢,藏風聚氣,好個風水!不知是那家的產業?”王貴道:“此山前後周圍一帶,都是我家的。先生若死了,就葬在此地不妨。”嶽飛喝道:“休得亂道!”周侗道:“這也不妨!人孰無死?只要學生不要忘了就是。”就對嶽飛道:“此話我兒記著,不可忘了!”嶽飛應聲:“曉得!”

一路閑話,早到山前。上山來不半裏路,一帶茂林裏現出兩扇柴扉。周侗就命嶽飛叩門。只見一個小沙彌開出門來,問聲:“那個?”周侗道:“煩你通報師父一聲,說陜西周侗,特來探望。”小沙彌答應進去。不多時,只見誌明長老手持拐杖走將出來,笑臉相迎。二人到客堂內,見禮坐下,四個少年,侍立兩旁。長老敘了些寒溫,談了半日舊話,又問起周侗近日的起居。周侗道:“小弟只靠這幾個小徒。這個嶽飛,乃是小弟螟蛉之子。”長老道:“妙極!我看今郎骨格清奇,必非凡品,也是吾兄修來的!”一面說,一面吩咐小沙彌去備辦素齋相待。看看天色已晚,當夜打掃凈室,就留師徒五個安歇了。長老自往雲床上打坐。

到了次日清早,周侗辭別長者要回去了。長老道:“難得老友到此,且待早齋了去。”周侗只得應允。坐下了少刻,只見小沙彌捧上茶來,吃了,周侗道:“小弟一向聞說這裏有個瀝泉,烹茶甚佳。果有此說否?”長老道:“這座山原名瀝泉山,山後有一洞,名為瀝泉洞。那洞中這股泉水本是奇品,不獨味甘,若取來洗目,便老花復明。本寺原取來烹茶待客,不意近日有一怪事,那洞中常常噴出一股煙霧迷漫,人若觸著他,便昏迷不醒,因此不能取來奉敬。這幾日,只吃些天泉。”周侗道:“這是小弟無緣,所以有此奇事。”

那嶽飛在旁聽了,暗暗想道:“既有這等妙處,怕什麼霧?多因是這老和尚慳吝,故意說這等話來唬嚇人。待我去取些來。與爹爹洗洗眼目,也見我一點孝心。”遂暗暗的向小沙彌問了山後的路徑,討個大茶碗,出了庵門,轉到後邊。只見半山中果有一縷流泉,旁邊一塊大石上邊,鐫著“瀝泉奇品”四個大字,卻是蘇東坡的筆跡。那泉上一個石洞,洞中卻伸出一個鬥大的蛇頭,眼光四射,口中流出涎來,點點滴滴,滴在水內。嶽飛想道:“這個孽畜,口內之物,有何好處?滴在水中,如何用得?待我打死他!”便放在茶碗,捧起一塊大石頭,覷得親切,望那蛇頭上打去。不打時猶可,這一打,不偏不歪,恰恰打在蛇頭上。只聽得呼的一聲響,一霎時,星霧迷漫,那蛇銅鈴一般的眼露出金光,張開血盆般大口,望著嶽飛撲面撞來。嶽飛連忙把身子一側,讓過蛇頭,趁著勢將蛇尾一拖。一聲響亮,定睛再看時,手中拿的那裏是蛇尾,卻是一條丈八長的蘸金槍,槍桿上有“瀝泉神矛”四個字。回頭看那泉水已幹涸了,並無一滴。

嶽飛十分得意,一手拿起茶碗,一手提著這槍,回至庵中。走到周侗面前,細細把此事說了一遍,周侗大喜。長老叫聲:“老友!這瀝泉原是神物,令郎定有登臺拜將之榮。但這裏的風水,已被令郎所破,老僧難以久留,只得仍回五臺山去了。但這神槍非比凡間兵器,老僧有兵書一冊,內有傳槍之法並行兵布陣妙用,今贈與令郎用心溫習。我與老友俱是年邁之人,後會無期。再二十年後,我小徒道悅在金山上,與今郎倒有相會之日。謹記此言,老僧從此告別。”周侗道:“如此說來,俱是小弟得罪,有誤師父了。”長老道:“此乃前定,與老弟何罪之有?”說罷,即進雲房去取出一冊兵書,上用錦匣藏鎖,出來交與周侗。周侗吩咐嶽飛好生收藏。

拜別下山,回至王家莊。周侗好生歡喜,就叫他弟兄們置備弓箭習射,將槍法傳授嶽飛。他弟兄四個每日在空場上開弓射箭,舞劍掄刀。一日,周侗問湯懷道:“你要學什麼家夥?”湯懷道:“弟子見嶽大哥舞的槍好,我也槍罷。”周侗道:“也罷,就傳你個槍法。”張顯道:“弟子想那槍雖好,倘然一槍戳去,刺不著,過了頭,須得槍頭上有個鉤兒方好。”周侗道:“原有這個家夥,名叫‘鉤連槍’。我就畫個圖樣與你,叫你父親去照樣打成了來,教你鉤連槍法罷!”王貴道:“弟子想來,妙不過是大刀,一下砍去,少則三四個人,多則五六個。若是早上砍到晚上,豈不有幾千幾百個?”周侗原曉得王貴是個一勇之夫,便笑道:“你既愛使大刀,就傳你大刀罷!”

自此以後,雙日習文,單日習武。那周侗是那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林衝的師父,又傳過河北大名府盧俊義的武藝,本事高強。嶽飛又是少年,力量過人。周侗年邁,巴不得將平生一十八般武藝,盡心傳授與螟蛉之子。所以嶽飛文武雙全,比盧、林二人更高。這也不在話下。

一日,三個員外同先生在莊前閑步,只見村中一個裏長,走上前來施禮道:“三位員外同周老相公在此,小人正來有句話稟上。昨日縣中行下牌來小考,小人已將四位小相公的名字開送縣中去了,特來告知。本月十五日要進城,員外們須早些打點打點。”王明道:“你這人好沒道理!要開名字也該先來通知我們,商議商議,你知道我們兒子去得去不得?就是你的兒子也要想想看。怎的竟將花名開送進縣?那有此理!”周侗道:“罷了!他也是好意,不要埋怨他了。令郎年紀雖輕,武藝可以去得的了。”又對裏長道:“得罪你了,另日補情罷!”那裏長覺道沒趣,便道:“好說!小人有事,要往前村去,告別了。”周侗便對三個員外說道:“各位賢弟,且請回去整備令郎們的考事罷。”眾員外告別,各自回家。

周侗走進書房來,對張顯、湯懷、王貴三個說:“十五日要進城考武,你們回去,叫父親置備衣帽弓馬等類,好去應考。”三人答應一聲,各自回去,不提。周侗又叫嶽飛也回去與母親商議,打點進縣應試。嶽飛稟道:“孩兒有一事,難以應試,且待下科去罷!”周侗便問:“你有何事,推卻不去?”那嶽飛言無數句,話不一席,有分教:千人叢內,顯穿楊手段;五百年前,締種玉姻緣。不知嶽飛說出幾句什麼話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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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嶽飛巧試九枝箭 李春慨締百年姻

詩曰:未曾金殿去傳腫,先識魚龍變化多。不用屏中圖孔雀,卻教仙子近嫦娥。

話說當時周侗問嶽飛:“為著何事,不去應試?”嶽飛稟道:“三個兄弟俱豪富之家,俱去備辦弓馬衣服。你看孩兒身上這般襤襤褸褸,那有錢來買馬?為此說是且待下科去罷。”周侗點頭道:“這也說的是。也罷,你隨我來。”嶽飛隨了周侗到臥房中。周侗開了箱子,取出一件半新半舊的素白袍、一塊大紅片錦、一條大紅鸞帶,放在桌上,叫聲:“我兒,這件衣服,與你令堂說,照你的身材改一件戰袍,余下的改一頂包巾。這塊大紅片錦,做一個坎肩、一副紮袖。大紅鸞帶,拿來束了。將王員外送我的這匹馬,借與你騎了。到十五清早就要進城的,可連夜收拾起來。”嶽飛答應一聲,拿回家去,對母親說知就裏,安人便連夜動手就做。

次日,周侗獨坐書房觀看文字,聽得腳步響,擡頭見楊懷走進來道:“先生拜揖!家父請先生看看學生,可是這般裝束麼?”周侗見那湯懷頭上戴一頂素白包巾,頂上繡著一朵大紅牡丹花;身上穿一領素白繡花戰袍,頸邊披著大紅繡絨坎肩,兩邊大紅紮袖,腰間勒著銀軟帶,腳登烏油粉底靴。周侗道:“就是這等裝束罷了。”湯懷又道:“家父請先生明日到合下用了飯,好一同進城。”周侗道:“這倒不必,總在校場會齊便了。”

湯懷才去,又見張顯進來,戴著一頂綠緞子包巾,也繡著一朵牡丹花;穿一件綠緞繡花戰袍,也是紅坎肩,紅紮袖,軟金帶勒腰,腳穿一雙銀底綠緞靴。向周侗作了一個揖道:“先生看看學生,可象武中朋友麼?”周侗道:“好!你回去致意今尊,明日不必等我,可在校場中會齊。”

張顯答應回去,劈腳跟王貴走將進來,叫道:“先生請看學生穿著何如?”但見他身穿大紅戰袍,頭戴大紅包巾,繡著一朵**團花;披著大紅坎肩,大紅紮袖,赤金軟帶勒腰,腳下穿著金黃緞靴。配著他這張紅臉,渾身上下,火炭一般。周侗道:“妙啊!你明日同爹爹先進城去,不必等我。我在你嶽大哥家吃了飯,同他就到校場中來會齊便了。”

方才打發王貴出去,嶽飛又走進來道:“爹爹,孩兒就是這樣罷?”周侗道:“我兒目下且將就些罷!你兄弟們已都約定明日在校場中會齊。我明日要在你家中吃飯,同你起身。”嶽飛道:“只是孩兒家下沒有好菜款待。”周侗道:“隨便罷了。”嶽飛應諾,辭別回家,對母親說了。

到次日清晨,周侗過來,同嶽飛吃了飯,起身出門。周侗自騎了這匹馬,嶽飛跟在後頭。一路行來,直至內黃縣校場。你看人山人海,各樣趕集的買賣並那茶篷酒肆,好不熱鬧!周侗揀一個潔凈茶篷,把馬拴在門前樹上,走進篷來,父子兩個占一副座頭吃茶。

那三個員外是城中俱有親友的,各各扛擡食物,送到校場中來,揀一個大酒篷內坐定,叫莊丁在四下去尋那先生和嶽大爺。那莊丁見了這匹馬,認的是周侗的,望裏面一張,見他父子兩個坐著,即忙回至酒篷,報與各位員外。三個員外忙叫孩兒們同了莊丁來至茶篷內,見了先生道:“家父們俱在對過篷內,請先生和嶽大哥到那裏用酒飯。”周侗道:“你們多去致意令尊,這裏不是吃酒的所在。你們自去料理,停一會,點到你們名字,你三人上去答應。那縣主倘問及你哥哥,你等可稟說,在後就來。”王貴便問道:“為什麼不叫哥哥同我們一齊上去麼?”周侗道:“爾等不知,非是我不叫他同你們去,因你哥哥的弓硬些,不顯得你們的手段,故此叫他另考。”那三個方才會意,辭別先生,問到酒篷。與眾員外說了此話,眾員外贊羨不已。

不多時,那些各鄉鎮上的武童,紛紛攘攘的到來。真個是“貧文富武”,多少富家兒郎,穿著得十分齊整,都是高頭駿馬,配著鮮明華麗的鞍甲。一個個心中俱想取了,好上東京去取功名。果然人山人海,說不盡繁華富麗。再一會,只見縣主李春,前後跟隨了一眾人役,進校場下馬,在演武廳上坐定。左右送上茶來吃了。看見那些赴考的人好生熱鬧,縣主暗喜:“今日著選得幾個好門生,進京得中之時,連我也有些光彩。”少刻,該房書吏送上冊籍。縣主看了,一個個點名叫上來,挨次比箭,再看弓馬。此時演武廳前,但聽得嗤嗤的箭,響聲不絕。那周侗和嶽大爺在茶篷內側著耳朵,聽著那些武童們的箭聲,周侗不覺微微含笑。嶽飛問道:“爹爹為何好笑?”周侗道:“我兒你聽見麼?那些比箭的,但聽得弓聲箭響,不聽得鼓聲響,豈不好笑麼?”

那李縣主看射了數牌,中意的甚少。看看點到麒麟村,大叫:“嶽飛!”叫了數聲,全無人答應。又叫:“湯懷!”湯懷應聲道:“有!”又叫張顯、王貴兩個,兩個答應。三個一齊上來。眾員外俱在篷子下睜著眼睛觀看,俱巴不得兒子們取了,好上京應試。當時縣主看了三個武童比眾不同,行禮已畢,縣主問道:“還有一名嶽飛,為何不到?”湯懷稟道:“他在後邊就來。”縣主道:“先考你們弓箭罷。”湯懷稟說:“求老爺吩咐把箭垛擺遠些。”縣主道:“已經六十步,何得再遠?”湯懷道:“還要遠些。”縣主遂吩咐:“擺八十步上。”張顯又上來稟道:“求老爺還要遠些。”縣主又吩咐:“擺整一百步。”王貴叫聲:“求大人再遠些。”縣主不覺好笑起來:“既如此,擺一百二十步罷!”從人答應,下去擺好箭垛。

湯懷立著頭把,張顯立了二把,王貴是第三把。你看他三個開弓發箭,果然奇妙,看的眾人齊聲叫采,連那縣主都看得呆了。你道為何?那三個人射的箭與前相反,箭箭上垛,並無虛發。但聞擂鼓響,不聽見弓箭的聲音,直待射完了,鼓聲方住。三人同上演武廳來。縣主大喜,便問:“你三人弓箭,是何人傳授?”王貴道:“是先生。”縣主道:“先生是何人?”王貴又道:“是師父。”縣主哈哈大笑道:“你武藝雖高,肚裏卻是不通。是那個師父?姓甚名誰?”湯懷忙上前稟道:“家師是關西人,姓周名侗。”縣主道:“原來令業師就是周老先生,他是本縣的好友,久不相會,如今卻在那裏?”湯懷道:“現在下邊茶篷內。”縣主聽了,隨即差人同著三人來請周侗相見,一面就委衙官看眾人比箭。

不多時,周侗帶了嶽飛到演武廳來,李春忙忙下階迎接,見了禮,分賓主坐下。縣主道:“大哥既在敞縣設帳,不蒙賜顧,卻是為何?”周侗道:“非是為兄的不來看望。那麒麟村的居民最好興詞構訟,若為兄的到賢弟街裏走動了,就有央說人情等事。賢弟若聽了情分,就壞了國法;不聽,又傷了和氣,故此不來為妙。”李春道:“極承見諒了。”周侗道:“別來甚久,不知曾生下幾位令郎了?”縣主道:“先室已經去世,只留下一個小女,十五歲了。”周侗道:“既無令公子,是該續娶了。”縣主道:“小弟因有些賤恙,不時舉發,所以不敢再娶。未知大哥的嫂嫂好麼?”周侗道:“也去世多年了。”李春道:“曾有令郎否?”周侗把手一招,叫聲:“我兒,可過來見了叔父。”嶽飛應聲上前,向著縣主行禮。李春看了笑道:“大哥又來取笑小弟了。這樣一位令郎,是大哥幾時生的?”周侗道:“不瞞老弟說,令愛是親生,此子卻是愚兄螟蛉的,名喚嶽飛。請賢弟看他的弓箭如何?”李春道:“令徒如此,令郎一定好的,何須看得?”周侗道:“賢弟,此乃為國家選取英才,是要從公的。況且也要使大眾心服,豈可草草作情麼?”李春道:“既如此,叫從人將垛子取上來些。”嶽飛道:“再要下些。”縣主道:“就下些。”從人答應。嶽飛又稟:“還要下些。”李春向周侗道:“令郎能射多少步數?”周侗道:“小兒年紀雖輕,卻開得硬弓,恐要射到二百四十步。”李春口內稱贊,心裏不信,便吩咐:“把箭垛擺列二百四十步!”

列位要曉得,嶽大爺的神力,是周先生傳授的“神臂弓”,能開三百余斤,並能左右射,李縣主如何知道?看那嶽大爺走下階去,立定身,拈定弓,搭上箭,颼颼的連發了九枝。那打鼓的從第一枝箭打起,直打到第九枝,方才住手。那下邊這些看考的眾人齊聲叫采,把那各鎮鄉的武童都驚呆了!就是三個員外,同著湯懷、張顯、王貴在茶篷內看了,也俱拍手稱妙。只見那帶箭的,連著這塊泥並九枝箭,一總捧上來稟道:“這位相公,真個希奇!九枝箭從一孔中射出,箭攢鬥上。”李春大喜道:“令郎青春幾歲了?曾畢姻否?”周侗道:“虛度二八,尚未定親。”李春道:“大哥若不嫌棄,願將小女許配令郎,未識尊意允否?”周侗道:“如此甚妙,只恐高攀不起。”李春道:“相好弟兄,何必客套。小弟即此一言為定,明日將小女庚帖送來。”周侗謝了,即叫嶽飛:“可過來拜謝了嶽父。”嶽飛即上來拜謝過了。周侗暗暗歡喜,隨即作別起身道:“另日再來奉拜了。”李春道聲:“不敢,容小弟奉屈來行一敘。”周侗回道:“領教。”遂別了李春,同嶽飛下演武廳來。到篷內,同了眾員外父子們,一齊出城回村,不表。

且說那李知縣公事已畢,回至衙中。到了次日,將小姐的庚帖寫好,差個書吏送到周侗館中去。書吏領命,來到了麒麟村,問到王家莊上。莊丁進來報與周侗,周侗忙叫請進。那書吏進得書房,見了周侗,行禮坐定,便道:“奉家老爺之命,特送小姐庚帖到此,請老相公收了。”周侗大喜,便遞與嶽飛道:“這李小姐的庚帖,可拿回去,供在家堂上。”嶽飛答應,雙手接了,回到家中,與母親說知。嶽安人大喜,拜過家堂祖宗,然後觀看小姐的年庚。說也奇異,卻與嶽大爺同年同月同日同時生的,豈不是“姻緣輻輳”!不在話下。

這邊周侗封了一封禮物,送與書吏道:“有勞尊兄遠來,無物可敬,些些代飯,莫嫌輕褻!”書吏道聲:“不敢!”收了禮物,稱謝告別回去,不提。

再說嶽大爺復至館中,周侗吩咐:“明日早些同我到縣裏去謝了丈人。”嶽大爺應聲:“曉得!”過了一夜,次早天明,父子兩個梳洗了,就出了莊門,步行進城,來到縣門首,將兩張謝帖在宅門上投進。李春即時開了宅門,出來接進內衙。行禮畢,嶽飛拜謝了贈親之恩,李春回了半禮,敘坐談心。少停,擺上筵席,三人坐飲了一會,從人將下席搬出去。周侗見了,便道:“叫

弟兩個是步行來的,沒有帶得家人來,不消費心得。”李春道:“既如此,賢婿到此,無物相贈,小弟還有幾十匹馬未曾賣完,奉送令郎一匹如何?”周侗道:“小兒習武,正少一騎。若承厚賜,極妙的了。酒已過多,倒是同去看看馬,再來飲酒罷!”李春道:“使得。”

三人便起身,一同來到後邊馬房內,命馬夫:“取套桿,伺候挑馬。”馬夫答應一聲。周侗便悄悄的對嶽飛道:“你可放出眼力來,仔細挑選。這是丈人送的,不便退換。”嶽飛道:“曉得!”就走將下去,細細一看。他本性心裏最喜愛白馬的。有那顏色好些的,把手一按,腳都殂下去了。連挑數匹俱是一般,並無一匹中意的。李春道:“難道這些馬都是無用的麼?”嶽大爺答道:“這些馬並非是無用,只好那富家子弟配著華麗鞍轡,遊春玩景,代步而已。門婿心上,須要選那上得陣、交得鋒、替國家辦得事業、自己掙得功名,這樣的馬才好。”李縣主搖著頭道:“我這是賣剩的這幾十匹馬,也不過送一匹與賢婿代代步。那有這樣好馬?”

正說之間,忽聽得隔壁馬嘶聲響。嶽大爺道:“這叫聲,卻是好馬!不知在何處?”周侗道:“我兒聽見聲音,又未見馬,怎知他是好馬?”嶽飛道:“爹爹豈不聞此馬聲音洪亮,必然力大,所以說是好的。”李春道:“賢婿果然不錯。此馬乃是我家人周天祿在北地買回的,如今已有年余。果然力大無窮,見了人亂踢亂咬,無人降得住他,所以賣了去又退回來,一連五六次,只得將他鎖在隔壁這墻內。”嶽大爺道:“何不同小婿去一看?”李春道:“只怕賢婿降他不住!若降得住,就將來相贈便了。”便叫馬夫開了門,馬夫叫聲:“嶽大爺!須要仔細,這馬卻要傷人的。”嶽大爺把馬相了一相,便把身上的海青脫掉了,上前來。那馬見有人來,不等嶽大爺近身,就舉起蹄了亂踢。嶽大爺才把身子一閃,那馬又回轉頭來亂咬。嶽大爺望後又一閃,趁勢一把把鬃毛抓住,舉起掌來就打,一連幾下,那馬就不敢動了。正是:驊騮逢伯樂,馳騁遇王良。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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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瀝泉山嶽飛廬墓 亂草岡牛臯剪徑

詩曰:飄蓬身世兩茫然,回首孤雲更可憐。運等絳帳無他慮,只圖四海姓名傳。

自古道:“物各有主。”這馬該是嶽大爺騎坐的,自然伏他的教訓,動也不敢動,聽憑嶽大爺一把牽到空地上。仔細一看,自頭至尾足有一丈長短,自蹄至背約高八尺。頭如博兔,眼若銅鈴,耳小蹄圓,尾輕胸闊,件件俱好。但是渾身泥汙,不知顏色如何?看見旁邊有一小池,嶽大爺就叫馬夫:“拿刷創來。”馬夫答應,取了刷子,遠遠的站立著,不敢近前。嶽大爺道:“不妨事!我拿住在此,你可上前來,與我洗刷幹凈了。”馬夫道:“姑爺須要拿緊了。待我將舊籠頭替他上了,然後刷洗。”嶽大爺道:“不妨,你上來就是。”馬夫即將籠頭上了,將馬牽到池邊,替他刷洗得幹凈。嶽大爺看了,果然好匹馬,卻原來渾身雪白,並無一根雜毛,好不歡喜。嶽大爺穿好了衣服,把馬牽到後堂階下,拴住了,上廳拜謝嶽父贈馬之恩。李春道:“一匹馬,何足掛意。”又命家人去取出一副好鞍轡來,備好大馬背上。周侗在旁看了,也叫采不疊。三個重新入席,又飲了幾杯。周侗起身告別,李春再三相留不住,叫馬夫又另備了一匹馬,送周老相公回去。那馬夫答應了,又去備了一匹馬。李春送出了儀門,作別上了馬,馬大跟在後頭,出了內黃縣城門。周侗道:“我兒,這馬雖好,但不知跑法如何?你何不出一轡頭,我在後面看看如何?”嶽大爺應道:“使得!”就加上一鞭,放開馬去。只聽得忽喇喇四個馬蹄翻盞相似,往前跑去!周侗這老頭兒一時高興起來,也加上一鞭,一轡頭趕上去。這馬雖比不得嶽大爺的神馬,那馬夫那裏跟得上來,直趕得汗流氣喘個住。那爺子兩個,前後一直跑到了莊門首,下馬進去。周侗秤了五錢銀子,賞了馬夫。馬夫叩謝了,騎了那匹原來的馬,自回去了。這裏嶽大爺將那匹馬牽回家中,與母親細說嶽父相贈之事。母子各各感激周先生提挈之恩。

且說那周侗只因跑馬跑得熱了,到得書房,就把外衣脫了,坐定,取過一把扇於,連�了兒�。看看天色晚將下來,覺得眼目昏花,頭裏有些疼痛起來,坐不住,只得爬上床睡。不一會,胸腹脹悶,身子發寒發熱起來。嶽大爺聞知,連忙過來服侍。過了兩日,越覺沈重。這些弟子俱來看望。員外們個個求醫問蔔,好生煩惱。嶽大爺更為著急,不離左右的服侍。到了第七日,病勢十分沈重。眾員外與嶽飛、王貴等,俱在床前問候。

那周侗對嶽飛道:“你將我帶來的箱籠物件,一應都取將過來。”嶽大爺答應一聲,不多時,都取來擺在面前。周侗道:“難得眾位賢弟們俱在這裏,愚兄病入膏肓,諒來不久於人世的了!這嶽飛拜我一場,無物可贈,慚愧我漂流一世,並無積蓄,只有這些須物件,聊作紀念。草草後事,望賢弟備辦的了!”眾員外道:“大哥請放心調養,恭喜好了,就不必說;果有不測,弟輩豈要鵬舉費心!”周侗又叫聲:“王賢弟,那瀝泉山東南小山下有塊空地,令郎說是尊府產業,我卻要葬在那裏,未知賢弟允否?”王明回道:“小弟一一領教便了。”周侗道:“全仗,全仗!”便叫嶽飛過來拜謝了王員外,嶽飛就連忙跪下拜謝。王員外一把扶起道:“鵬舉何須如此?”周侗又對三個員外道:“賢弟們若要諸侄成名,須離不得鵬舉!”言畢,痰湧而終。時乃宣和十七年九月十四日,行年七十九歲。嶽飛痛哭不已,眾人莫不悲傷。

當時眾員外整備衣衾棺槨,靈柩停在王家莊,請僧道做了七七四十九口經事,送往瀝泉山側首安葬。殯葬已畢,嶽大爺便在墳上搭個蘆棚,在內守墓。眾員外常時叫兒子們來陪伴。

時光易過,日月如梭。過了隆冬,倏忽已是二月清明時節,眾員外帶了兒子們來上墳。一則祭奠先生,二則與嶽大爺收淚。王員外叫聲:“鵬舉!你老母在堂,無人侍奉,不宜久居此地,可就此收拾了,同我們回去罷。”

嶽大爺再三不肯。王貴道:“爹爹不要勸他,待我把這牢棚子拆掉了,看哥哥住在那裏!”湯懷、張顯齊聲拍手道:“妙啊!妙啊!我們大家來。”不一時,三個小弟兄你一撥、我一扳,把那蘆棚拆得幹幹凈凈。嶽大爺無可奈何,只得拜哭一場,回身又謝了眾員外。眾員外道:“我等先回,孩兒們可同嶽大哥慢慢的來便了。”眾小爺應聲:“曉得!”眾員外俱乘著轎子,先自回莊。

這裏四個小弟兄揀了一個山嘴,叫莊丁將果盒擺開,坐地飲酒。湯懷道:“嶽大哥,老伯母獨自一人在家中,好生慘切,得你今日回去,才得放心!”張顯道:“大哥,小弟們文字武藝盡生疏了,將來怎好去取功名?”嶽大爺道:“賢弟們,我因義父亡過,這‘功名’兩字倒也不在心上。”王貴道:“完師之恩雖是難忘,那功名也是要緊的事。若是大哥無心,小弟們越發無望了。”

弟兄們正在閑談,忽聽得後邊草響。王貴翻身回頭,將腳向草中這一攪,只見草叢中爬將一個人出來,叫道:“大王饒命!”早被王貴一把拎將起來,喝道:“快獻寶來!”嶽大爺忙上前喝道:“休得胡說,快些放手!”王貴大笑,把那人放下。嶽大爺問道:“我們是好人,在此祭奠墳墓,吃杯酒兒,怎麼稱我們做大王?”那人道:“原來是幾位相公。”便向草內說:“你們都出來!不是歹人,是幾位相公。”只聽得枯草裏颼颼的響,猛然走出二十多個人來,都是背著包裹、雨傘的,齊說:“相公們,這裏不是吃酒的所在。前邊地名叫做‘亂草岡’,原是太平地面。近日不知那裏來了一個強盜,在此攔路,要搶來往人的財帛,現今攔住一班客商。小人們是打後邊抄小路到此的,見相公們人眾,疑是歹人,故此躲在草內,不道驚動了相公們。小人們自要往內黃縣去的。”嶽大爺道:“內黃縣是下山一直大路,爾等放心去罷!”眾人謝了,歡歡喜喜的去了。

嶽大爺便對眾兄弟道:“我們也收拾回家去罷!”王貴道:“大哥,那強盜不知是怎麼樣的?我們去看看也好。”嶽大爺道:“那強盜不過是昧著良心,不顧性命,希圖目下之富,那顧後來結果。這等人,看他做什麼?”王貴道:“我們不曾見過,去看看也不妨事。”嶽大爺道:“我們又沒有兵器在此,倘然他動手動腳起來,將如之何?”張顯道:“大哥,我們揀那不多大的樹,拔他兩棵起來,也當得兵器。難道我們弟兄四個人,倒怕了一個強盜不成?”湯懷道:“哥哥,譬如在千軍萬馬裏邊,也要去走走,怎麼說了強盜,就是這等怕?”嶽大爺兄弟兄們七張八嘴,心中暗想:“我若不去,眾兄弟把我看輕了,只道我沒有膽量了。”吩咐莊丁:“你等先收拾回莊,我們去去就來。”內中有幾個膽大的莊丁說道:“大爺帶挈我們也去看看。”嶽大爺道:“你這些人,好不知死活!悄然強盜兇狠,我們自顧不暇,那裏還照應得你等?這是什麼好看的所在,帶你們去不得的!”眾人道:“大爺說得是,小人們回去了。”

他弟兄三個等不的,各人去拔起一棵樹來,去了根梢,大家拿了一枝,望後山轉到亂草岡來。遠遠就望見這個強盜,面如黑漆,身軀長大。頭戴一頂鑌鐵盔,身上穿著一副鑌鐵鎖子連環甲,內襯一件皂羅袍,緊束著勒甲絳。騎著一匹烏騅馬,手提兩條四楞鑌鐵鐧。攔住著一夥人,約有十五六個,一齊跪在地下,討饒道:“小的們沒有什麼東西,望大王爺饒命罷!”那好漢大叫道:“快拿出來,饒你們狗命!不拿出來,叫你們一個個都死!”嶽大爺看見,便道:“賢弟們,你看那強盜好條大漢,待愚兄先去會他一會。賢弟們遠遠的觀看,不可就上前來。”湯懷道:“哥哥手無寸鐵,怎麼去會他?”嶽大爺道:“我看此人氣質粗鹵,可以智取,不可力敵。倘然我敵他不過,你們再上來也不遲。”說罷,就走到面前,叫聲:“朋友!小弟在此,且饒了這幹人去罷!”那個好漢舉頭一看,見嶽大爺眉長臉秀,相貌魁偉,便道:“你也該送些與我。”嶽大爺道:“自然呢!自古說的好,在山吃山,靠水吃水。怎說不該送?”那好漢聽了,便道:“你這個人說的話倒也在行。”嶽大爺道:“我是個大客商,夥計、車輛都在後邊。這些人俱是小本經紀,有甚油水?可放他們去。少停,待我等多送些與大王便了。”那個好漢聽了,便對眾人道:“既是他這等講,放你們去罷!”眾人聽說,叩了頭,爬起身來,沒命的飛跑去了。

那好漢對嶽大爺道:“如今你好拿出來了。”嶽大爺道:“我便是這等說了,只是我有兩個夥計不肯,卻怎麼處?”好漢道:“你夥計是誰?卻在那裏?”嶽大爺把兩個拳頭漾了一漾道:“這就是我的夥計。”好漢道:“這是怎麼講?”嶽大爺道:“你若打得過他,便送些與你;如若打他不過,卻是休想!”那好漢怒道:“諒你有何本事,敢來捋虎須?但你只一雙精拳頭,我是鐵鐧,贏了你算不得好漢。也罷,我也是拳頭對你罷!”一面說,一面把雙鐧掛在鞍鞽上,跳下馬來,舉起拳頭,望嶽大爺劈面打來。眾兄弟看見,齊吃了一驚!卻待要向前,只見嶽大爺也不去招架他的拳頭,竟把身子一閃,反閃在那漢身後。那漢撤轉身,又是一拳,望心口打來。這嶽大爺把身子向左邊一閃,早飛起右腳來,這一腳正踢著那漢的左肋,顛翻在地。

湯懷等見了,齊聲叫道:“好武藝!好武藝!”那好漢一軲轆爬將起來,大叫一聲:“氣殺我也!”遂在腰間撥出那把劍來,就要自刎。嶽大爺慌忙一把攔腰抱住,叫聲:“好漢,為何如此?”那漢道:“我從來沒有被人打倒,今日出醜,罷了,罷了!真正活不成了!”嶽人爺道:“你這朋友,真真性急!我又不曾與你交手,是你自己靴底滑,跌了一交。你若自盡,豈不白送了性命?”那漢回頭看著嶽大爺道:“好大力氣!”便問:“尊姓大名?何方人氏?”大爺道:“我姓嶽名飛,就在此麒麟村居住。”那漢道:“你既住在麒麟村,可曉得有個周侗師父麼?”嶽大爺道:“這是先義父,你緣何認得?”那漢聽了,便道:“怪不得我輸與你了,原來是周師父的令郎。何不早說,使小弟得罪了!”連忙的拜將下去,嶽大爺連忙扶起。

兩個便在草地上坐了,細問來歷。那漢道:“不瞞你說,我叫牛臯,也是陜西人,祖上也是軍漢出身。只因我父親沒時,囑咐我母親說:‘若要兒子成名,須要去投周侗師父。’故此我母子兩個離鄉到此,尋訪周師父。有人傳說在內黃縣麒麟村內,故此一路尋來。經過這裏,卻撞著夥毛賊在此剪徑,被我把強盜頭打殺了,奪了他這副盔甲鞍馬,把幾個小嘍羅卻都趕散了。因想我就尋見了周師父,將什麼東西來過活?為此順便在這裏搶些東西,一來可以糊口,二來好拿些來做個進見之禮。不想會著你這個好漢。好人!你可同我去見見我母親,再引我去見見周侗師父罷!”嶽大爺道:“不要忙,我有幾個兄弟,一齊叫來相見。”就把手一招,湯懷等三個一齊上前相見,各各通了名姓。

牛臯引路,四弟兄一路同走。走不多遠,來到山坳內,有一石洞,外邊裝著柴扉。牛臯進內,與老母說知,老母出來迎接。四位進內,見禮坐下。老母將先夫遺命、投奔周侗的話說了一遍。嶽大爺垂淚答道:“不幸義父於去年九月已經去世了!”老母聞言,甚是悲切,對嶽大爺道:“老身蒙先夫所托,不遠千裏而來,不道周老相公已作古人,我兒失教,將來料無成名之日,可不枉了這一場!”嶽大爺勸道:“老母休要悲傷,小侄雖不能及先義父的本領,然亦粗得皮毛。今既到此,何不同到我舍間居住,我四弟兄一齊操演武藝,何如?”牛母方才歡喜,就進裏邊去,將所有細軟打做一包。

牛臯把老母扶上了這匹馬騅馬上騎了,背上包裹,便同了一班小弟兄取路望王家莊來。到了莊門首,牛臯扶老母下了馬,到嶽家來,見了嶽安人,細說此事。即時去請到三位員外來,牛臯拜見了,將前後事情說了一遍,眾員外大喜。當日,就王員外家設席,與牛臯母子接風,就留牛母與嶽安人同居作伴。揀個吉日,叫牛臯與小兄弟們也結拜做弟兄。嶽大爺傳授牛臯武藝,兼講究些文字。

一日,弟兄五個正在莊前一塊打麥場上比較槍棒,忽見對面樹林內一個人在那裏探頭張望。王貴就趕上去,大喝一聲:“呔!你是什麼歹人,敢在我莊上來相腳色?”那個人不慌不忙,轉出樹林,上前深深作個揖,說出幾句話來,有分教:嶽大爺再顯英雄手段,重整舊業家園。正是:五星炳炳聚奎邊,多士昂昂氣象鮮。萬裏前程期唾手,馳驟爭看著祖鞭。畢竟那人說出什麼話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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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夢飛虎徐仁薦賢 索賄賂洪先革職

卻說那人走上前來,作個揖,便說道:“小人乃是這裏村中一個裏長的便是。只因相州節度都院劉大老爺行文到縣,各處武童俱要到那裏考試,取了方好上京應試。特來通知嶽大爺和眾位小爺。因見小爺們在此操演武藝,不敢驟然驚動,故此躲在林中觀看,並不是歹人。”嶽大爺道:“我知道了。”那裏長作別去了。

次日,嶽大爺騎馬進城,來到內黃縣衙門內。門史進內通報,知縣說一聲:“請進來相見。”門吏答應一聲,忙走出來,請嶽大爺進去。這嶽大爺走進內衙,拜見了嶽父,便道:“小婿要往相州院考,特來拜別。還有一個結義兄弟也要去應試,只因前日未曾小考,要求嶽父大人附冊送考。”李縣主道:“既是你的義弟,叫做什麼名字?我與他添上罷了。”嶽飛道:“叫做牛臯。”縣主吩咐從人記了補上,又道:“賢婿到相州,待我寫一封書與你帶去。”一面吩咐衙中擺酒款待,一面走進書房,寫了一封書,封得好了,出來交付與嶽飛道:“我有一個同年在相州做湯陰縣,叫做徐仁,為人正直,頗有聲名,就是都院也甚是敬重他的。賢婿可帶這封書去與他看了,這補考諸事就省辦了。”

嶽大爺接書收好了,拜謝出來。回到家中,與眾員外說道:‘叫

侄方才到縣裏去,把牛兄弟名字也補上了。明朝是吉日,正好起身。”眾員外應允。各人回去,端正行李馬匹。到次日,都到王員外莊上會齊。五位弟兄各各拜別了父母,出莊上馬,前往相州進發。一路上曉行夜住,弟兄們說說笑笑,俱是憨憨頑頑。只有嶽大爺心內暗想:“我原是湯陰縣祖籍,漂流在外。”不覺眼中流下淚來。

不一日,到了相州。眾弟兄進了南門,走不到裏許,卻就有許多客店。嶽大爺擡頭看時,只見一家店門上,掛著一扇招牌,上寫著“江振子安寓客商”七個大字。嶽大爺看那店中倒也潔凈,五人就下馬立定。裏邊江振子見了,連忙出來迎接,叫小二將五位客人行李搬上樓去,把馬都牽入後槽上料,自己卻來陪那五位小爺坐下吃茶。問了姓名來歷,連忙整備接風酒飯。嶽大爺向主人問道:“此時是什麼時候了?”江振於答道:“晌午了。”嶽大爺沈吟道:“這便怎處?只好明日去了。”江振子道:“不知大爺要往何處去,這等要緊?”嶽大爺道:“有封書要到縣裏去走一走。”江振於道:“若說縣裏,此刻還早得緊哩!這位縣主老爺在這裏歷任九載,為官清正,真個兩袖清風,愛民如子。幾次報升,都被眾百姓攀轅留住。那個老爺坐了堂,直要到更把天方才退堂,此時正早哩!”嶽大爺道:“但不知此去縣前有多少路?”江振於道:“離此不遠,出了小店的門,投東轉上南去,看見這座衙門就是。”嶽大爺聽畢,便去屋中開箱子,取了書,鎖好了房門,一同眾兄弟出了店門,望縣前來。

不道那縣主徐仁,當夜得了一夢,那日升堂理事,兩邊排列各班書吏衙役,知縣問道:“本縣夜來得了一夢,甚是驚恐,你們可有那個會詳夢的麼?”傍邊走過一個書吏,渾名叫做“百曉”,上前稟說:“小人極會詳夢。不知老爺夢見些什麼?”縣主道:“我昨夜三更時,忽然夢見五只五色老虎飛上堂來,望著本縣身上撲來,不覺驚惶而醒,出了一身冷汗,未知主何吉兇?”百曉道:“恭喜老爺!昔日周文王夜夢飛熊入帳,後得子牙於渭水。”話還未曾說得完,那知縣大怒起來,拍案罵道:“這狗頭,好胡說!我老爺是何等之人,卻將聖賢君王比起來?好生可惡!”那個百曉無言可對,只得站過一邊。

忽見門役稟說:“內黃縣有五位武士,口稱縣主李老爺有書求見。”徐老爺吩咐:“請他們進來。”門役答應一聲,出來相請。五人來到公堂上,行禮已畢,將書呈上。縣主接書看了,又見五個人相貌軒昂,心中暗想:“昨夜的夢,莫非應在此五人身上麼?”就問:“賢契們在何處作寓?”嶽大爺對道:“門生們在南門內江振子店中作離。”徐仁道:“既如此,賢契們請回寓。都院大人的中軍官洪先,卻是本縣的相與,待我著人央他照應賢契們,明日赴轅門候考便了。”嶽大爺等謝了縣主,出衙回寓。

過了一夜,次日,五個人齊至轅門,來見中軍。嶽飛上前稟道:“嶽飛等五人求大老爺看閱弓馬,相煩引見。”洪先聽了,回轉頭來,問家將道:“他們可有常例送來麼?”家將稟道:“不曾送來。”嶽飛聽見,便上前稟道:“武生等不知這裏規矩,不曾帶得來,待回家著人收拾送來罷!”洪先道:“嶽飛!你不知,大老爺今日不考弓馬,你停三日再來。”

嶽飛只得答應,轉身出來,上馬回寓。

一路與眾兄弟商議,忽見徐縣主乘著四人暖轎,眾衙役左右跟定。將到面前,五人一齊下馬,候立道旁。縣主在轎中見了,吩咐住了轎,便道:“我正要去見洪中軍,托他周全考事,不道賢契們回來得恁快,不知考得怎樣了?”嶽飛稟道:“那中軍因不曾送得常例與他,叫我們過了三日再去。”徐仁道:“好胡說!難道有他這中軍,才考得;沒有他這中軍,就不考了麼?賢契們可隨我來!”五人答應一聲,俱各上馬,跟著徐縣主來到轅門,投了手本。傳宣官出來一聲:“傳湯陰縣進見!”兩邊呼喝聲響。徐仁進了角門,踏邊而上,來至大堂跪下。劉都院說聲:“請起。”徐仁立起,打了一拱道:“卑職稟上大人,今有大名府內黃縣武生五名,求大人考試弓馬。”劉都院就吩咐傳進來。旗牌官領命,將五人傳人,到丹墀跪下。

劉公看那五個人的相貌,個個魁偉雄壯,心中好生歡喜。只見中軍走上廳來稟道:“這五個人的弓馬甚是平常,中軍已經見過,叫他們回去溫習,下科再來,怎麼又來觸犯大老爺?”徐仁又上前稟道:“這中軍因未曾送得常例與他,故此誑稟。這些武生們三年一望,望大人成全!”洪先又道:“我早上明明見過他的武藝低微,如何反說我誑稟?若不信,敢與我比比武藝麼?”嶽飛稟道:“若大老爺出令,就與你比試何妨?”劉都院聽了各人言語,說:“也罷!就命你二人比試武藝與本都院看。”

二人領命下去,就在甬道上各自占個地步。洪先叫家人取過一柄三股托天叉來,使個門戶,只聽得索郎郎的叉盤聲響,使個“餓虎擒羊”勢,叫道:“你敢來麼?”嶽飛卻不慌不忙,取過瀝泉槍,輕輕的吐個旗鼓,叫做“丹鳳朝天”勢。但見那冷颼颼亂舞雪花飛,說聲:“恕無禮了!”那洪先恨不得一叉,把嶽大爺就叉個不活,舉起叉,望嶽大爺劈頭蓋將下來。這嶽大爺把頭一側,讓過叉,心中暗想:“我和他並無大仇,何苦害他性命?”這洪先又一叉,向嶽大爺劈面飛將過來。那嶽大爺把頭一低,側身躲過,拽回步,拖槍而走。洪先只道他輸了,搶步趕將入來,望嶽大爺當背一叉。嶽大爺忽轉過身來,把槍向上一隔,將洪先的叉掀過一邊,趁勢倒轉槍桿,在洪先背上輕輕的一捺。這洪先站不住腳頭,撲的一交,跌倒在地,那股叉也丟在一邊了。廳上廳下這些人禁不住喝聲采:“果然好武藝!”那劉都院大怒,叫洪先上去,喝道:“你這樣的本事,那裏做的中軍官!”叫左右:“與我叉出轅門去!”左右答應一聲,將洪先趕下丹墀。洪先滿面羞慚,抱頭鼠竄的去了。

劉都院命徐知縣帶那五個武生,同到箭廳比箭。先是四個射過。又考到嶽飛的箭,比四人更好,便問嶽飛:“你是祖居在內黃縣麼?”嶽大爺稟道:“武生原是這裏湯陰縣孝弟裏永和鄉人氏,因生下三日就遭洪水之災,可憐家產盡行漂沒。老母在花缸內抱著武生,在水面上漂流至內黃縣,感蒙恩公王明收養長大,因此就住在內黃縣。又得先義父周侗教成我眾弟兄的武藝。如今只求大老爺賞一批冊,好進京去。倘能取得功名,日後就好重還故裏了。”劉都院聽了,大喜道:“原來是周師父傳授,故爾都是這般好手段。本院向來久聞令師文武兼全,朝廷幾次差官聘他做官,他只是不肯出來。如今乃作故人,豈不可惜!目下賢契可回去收拾,本都院著人送書進京,與你料理功名便了。”又喚徐仁道:“這個門生日後定有好處,貴縣可回行去,替他查一查所有嶽家舊時基業,查點明白,待本院發銀蓋造房屋,叫他仍歸故上便了。”徐知縣領命。

嶽飛等一齊叩謝。出了轅門,跟著徐縣主回至街中。縣主設宴款待,對嶽飛道:“我這裏與賢契收拾房屋,你可回家去,接取令堂前來居住便了。”嶽大爺謝了,當日,同眾弟兄回至寓所,算還飯錢。到次日別了店主人,一徑回內黃縣來,各自分別回家。嶽大爺將劉都院共徐縣主的事,與嶽安人說知,嶽安人好生歡喜,忙忙收拾,不提。

再說眾兄弟各自歸家,與父親說知嶽大哥歸宗之事,眾員外好生不忍。次日,三位員外正在王員外莊上談論商酌,只見嶽大爺走來向眾員外作過揖,就將歸宗之事稟明。王員外不覺眼中流下淚來,叫聲:“鵬舉!你在此間,小兒輩正好相交。況且令尊遺命,叫小兒輩‘不要離了鵬舉,方得功名成就’。如今你要歸宗,叫我怎生舍得?”嶽大爺道:“小侄只因劉大人恩義,難違他命。就是小侄也舍不得老叔伯並兄弟們,也是出於無奈。”張員外道:“我倒有個主意在此,包你們一世不得分離。”湯懷即忙問張達:“是何主意?”張員外道:“我掙了一分大家私,又沒有三男四女,只得這個孩兒,若得他一舉成名,祖宗面上也有些光彩。我的意思,止留兩房的當家人在此總管田產,其余細軟家私盡行收拾,一同嶽賢侄遷往湯陰縣,有何不可?”眾人齊聲道:“此論甚妙!我們竟都遷去就是。”嶽大爺道:“這個如何使得?老叔伯大家資,又有許多人口,為了小侄都要遷往湯陰居住,也不是輕易的事,還求斟酌。”眾員外道:“我等心意相同,主意已定,鵬舉不必多言。”嶽大爺只得回家,與母親說知眾員外要遷居之事。嶽安人道:“且等我再去與各位院君商議。”牛臯道:“不相幹,我自要同大哥去的!”安人道:“賢侄母子既在此間,自然同去。”

次日,嶽大爺別了母親,備馬進城來見嶽父,到得縣前下馬進去。門吏連忙通報,縣主吩咐一聲:“請進!”就有旁邊門吏慌忙出來,將嶽大爺接入後堂。見禮已畢,李公命坐吃茶,便問往相州去考試諸事。嶽大爺將到了湯陰縣如何稟見縣尊,中軍如何索賄,如何比試,直到“劉公著徐縣主查明小婿舊時基業,捐銀起造房屋,命小婿遷居故土。皆嶽父大人提攜恩德,今日特來拜謝。”李縣主道:“難得劉公如此思義,賢婿重歸祖業,乃是大事。但我有一句話,你可速速回去與令堂說知。”嶽大爺唯唯聽命,有分教:金屋笙歌偕蔔鳳,洞房花燭喜乘龍。畢竟李縣主說出什麼話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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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嶽飛完姻歸故土 洪先糾盜劫行裝

詩曰:花燭還鄉得意時,忽驚宵小弄潢池。螳螂枉奮當車力,空結冤仇總是癡。

話說李知縣對嶽飛道:“老夫自從喪偶未娶,小女無人照看,你令堂正堪作伴。我且不留你,你速速回去與令堂說明,明日正是黃道吉日,老夫親送小女過門成親,一同與你歸宗便了。”嶽大爺稟道:“嶽父大人在上,小婿家寒,一無所備,這些迎親之禮,一時匆促,那裏來得及。望大人稍停,待小婿進京回來,再來迎親便了。”李縣主道:“不是這等說。你今離得遠了,我又年老無兒,等你遷去之後,又費一番跋涉。不如趁此歸宗時候將就完姻,也可了我胸中一件事體。你不必多言,快些回去。我也好與小女收拾收拾,明日準期送來。”

嶽大爺見嶽父執定主意,只得辭別出街,上馬回轉麒麟村來。適值眾員外都在堂前議論起身之事,見了嶽大爺回來,便問:“你已辭過今嶽了麼?”嶽大爺道:“家嶽聽說小侄歸宗,他說家母無人侍奉,明日就要親送小姐過來。這件事怎麼處?”眾員外道:“這是極妙的喜事了!”嶽大爺又道:“老叔伯們是曉得的,小侄這等家寒,匆匆促促,那裏辦得這些事來?”王員外道:“賢侄放心。我們那一樣沒有現成的?就是你那邊,恐怕房屋窄小,我這裏空屋頗多。況一墻之隔,連夜叫人打通了,只要請你令堂自來揀兩間,收拾做新房便了。”嶽大爺謝了,回去告稟了母親,嶽安人自然歡喜,不消說得。

這裏王家莊上準備筵席,掛紅結彩,喚集了儐相樂人,鬧鬧熱熱,專等明日吉期。到了次日,李縣主預先叫從役家人擡了箱籠物件、粗細嫁妝,送到王家莊大廳上,兩邊排列。隨後兩乘大轎,李縣主送親到來。眾員外接進中堂,各施禮畢。一眾樂人作起樂來,兩個喜娘扶小姐出轎,與嶽大爺參拜天地,做過花燭,遂入洞房,然後再出來拜謝了嶽丈,與眾員外見過了禮,請李縣主入席飲宴。縣主吃了三杯,起身道:“小婿小女年幼,全仗各位員外提攜。因我縣中有事,不得親送賢婿回鄉了,就此拜別。”眾員外再三相留不住,只得送出大門,李爺回縣,不提。

那眾人回至中堂,歡呼暢飲,盡醉方休。次日,嶽大爺要去謝親,就同了眾兄弟們一齊進縣辭行。見了嶽父,行禮已畢,眾弟兄亦上前見過禮。李爺就命設席款待,眾兄弟飲過三杯,隨即告辭。縣主道:“賢婿與賢契們同往東京,老夫在此,專望捷音!”眾弟兄謝了,拜別回來。各家打點車馬,收拾行裝。過了三朝,齊集在王家莊上,五姓男女共有百余口,細軟車子百余輛,騾馬挑夫,離了麒麟村,鬧哄哄望湯陰縣進發。

過不得兩日,來到一個所在,地名野貓村,都是一派荒郊,並無人家。看看天色又黑將下來,嶽大爺對眾弟兄道:“我們只管貪趕路程,錯過了宿頭。此去三四十裏方有宿店,這車子又重,如何趕得上?你看一路去,俱是荒郊曠野,猛惡林子,如何存頓?湯兄弟,你可同張兄弟先往前邊去,看左右可有什麼村落人家,先尋一個歇處方好。”兩個答應,把馬加上一鞭,豁喇喇的去了。這裏嶽大爺在前,王貴、牛臯在後,保著家眷車輛,慢慢的行。不多一會,湯、張二人跑馬回來,叫道:“大哥,我兩個直到十裏之外,並無村落人家,只就這裏落西去三四裏地面,山腳下卻有一座土地廟。雖是冷落,殿上兩廊,盡夠歇息。但是坍塌不堪,又沒個廟主,沒處做得夜飯吃。”王貴道:“不妨!我們帶得有糧米鍋鏟在此,只要拾些亂柴,將就燒些飯食,過了一夜再處。”牛臯接口道:“不錯!不錯!趕快些,我肚裏餓了。”嶽大爺吩咐一眾車輛馬匹跟著,湯懷引路,一直望著土山腳下而來。

到了廟門,一齊把車輛推入廟內,安頓在兩廊下。眾安人同李小姐和丫環們等,俱在殿上歇息。那殿後邊還有三四間房屋,卻停著幾口舊棺材,窗檻朽爛,屋瓦俱無。旁邊原有一間廚房,只是竈上鍋都沒了,壁角邊倒堆著些亂草。當下牛臯、王貴將帶來的家夥,團團的尋著些水來,叫眾莊丁打火做飯。看看已是黃昏,眾員外等並小爺們各吃了些酒飯,只有牛臯獨自拿個大碗,將那酒不住的吃。嶽大爺道:“不要吃了。古人說得好,青酒紅人面,財帛動人心。這裏是荒僻去處,倘有疏失,如之奈何?且待到了湯陰,憑你吃個醉便了。”牛臯道:“大哥膽太小了!即如此講,就不吃了。”拿飯來一連吃了二三十碗方才住口。眾人吃完,都收拾去了。員外等也就在殿上左邊將就安歇,眾莊丁等都跟著車輛馬匹在兩廊下安息。

嶽大爺對湯懷、張顯道:“你二位賢弟,今夜不可便睡,可將衣服拴束好了,在殿後破屋內看守。若是後邊有失,與愚兄不相幹的。”二人答應道:“是!”嶽大爺又對王貴道:“三兄弟,你看左邊墻壁殘壞,你叮看守,倘左邊有失,是兄弟的幹系!”於貴道:“就是!”又叫:“牛臯兄弟呢?”牛臯道:“在這裏!有甚話吩咐?”嶽大爺道:“右邊的墻也將要快倒的了,你可守著右邊!”牛臯道:“大哥辛辛苦苦,睡罷了,什麼大驚小怪,怕做什麼?若有差池,俱在牛臯一人身上便了。”嶽大爺微笑道:“兄弟不知,自古道小心天下去得。我和你兩個有甚大行李?但是眾員外們有這許多行裝,悄然稍有疏失,豈有不被人恥笑麼?故此有煩眾弟兄四邊守定,愚兄照管著大門,就有千軍萬馬,也不怕他了。但願無事,明日早早起行就早早尋個宿店,一路太太平平到了相州城,豈不為美?”牛臯道:“也罷!大哥既如此說,右邊就交在我處罷了。”一面說,一面自肚裏尋思道:“如今太平時節,有甚強盜?況有我這一班弟兄,怕他怎的?大哥只管嘮嘮叨叨,有這許多小膽。”就將自己的烏雅馬拴好在廊柱上,把雙鐧掛在鞍鞽上,歪著身子,靠著欄桿打盹,不提。

且說嶽大爺將那兩扇大門關得好了,看見殿前階下有一座石喬爐,將手一搖,卻是連座鑿成的。嶽大爺奮起神威,兩只手只一抱,抱將起來,把廟門靠緊了。將那桿瀝泉槍靠在旁邊,自己穿著戰袍,坐在門檻上,仰面看那天上。是時正值二十三四,黑洞洞的並無一點月亮,只有些星光。將近二更,遠遠的聽得嚷鬧。少時,一片火光,將近廟門,只聽得人喊馬嘶,來到廟門首,大叫:“曉事的快開門來!把一應金寶行囊獻出,饒你一班狗命!”又一個道:“不要放走了嶽飛!”又有幾個把廟門來推,卻推不開。嶽大爺這一驚不小,又暗想:“我年紀尚輕,有甚仇人?那強盜卻認得我。”那廟門原是破的,就向那破縫中一張,原來不是別人,卻是相州節度使劉光世手下一個中軍官洪先。他本是個響馬出身,那劉大老爺見他有些膂力,拔他做個中軍官。不道他貪賄忌才,與嶽大爺比武跌了一交,害他革了職。因此糾集了一班舊時夥伴,帶領了兩個兒子洪文、洪武,到此報仇。嶽大爺暗想:“冤家直解不宜結。我只是守住了這大門,四面皆有小弟兄把守,諒他不能進來。等到天明,他自然去了。”就把馬上鞍鞽整一整,身上束絳緊一緊,提著瀝泉槍,立定守著。

且說右邊牛臯正在打盹,猛聽得吶喊聲響,忽然驚醒!望外一看,見得門外射進火光,一片聲喊叫。把眼揉一探道:“咦!有趣啊!果然大哥有見識,真個有強盜來了!總是我們要進京去搶狀元,不知自家本事好歹。如今且不要管他,就把強盜來試試鐧看。”就把雙鐧提在手中,掇開破壁,扒上馬衝將出來,大叫一聲:“好強盜!來試鐧啊!”颼的一鐧,將一個打得**迸出;又一鐧打來,把一個直打做兩截。原來把頸項都打折了,一顆頭滾了下來,豈不是兩截?王貴在左邊聽見道:“不好了!不好了!我若再遲些出去,都被他們殺完了。”舉起那柄金背大砍刀來,砍開左邊這垛破壁,一馬衝出來,手起刀落,人頭滾下。

那時燈球火把,照得如同白日。洪先一馬當先,提著三股托天叉,抵住牛臯。洪文、洪武兩枝方天畫戟,齊向王貴戳來。牛臯罵道:“狗強盜!你敢來惹爺的事麼?”使動這兩根鑌鐵鐧,飛舞打去。王貴喊道:“那怕你一齊來,留你一個,也不算小爺的本事!”嶽大爺聽見說:“不好了!這兩個出去,必要做出事來了。待我出去勸他們,放他去罷,省得冤仇越結得深了。”就把石香爐推倒在一邊,開了廟門上馬。才待上前,那後邊湯懷、張顯兩個,忙到殿上叫聲:“爺母們,休要驚慌!強盜自有眾兄弟抵擋住,不能進門的。待我兩個也去燥燥脾胃。”兩個一齊上馬,一個爛銀槍,一個鉤連槍,衝出店門。那些眾嘍羅逢著就死,碰著就亡。

那洪武見父親戰牛臯不住,斜刺裏舉戟來助洪先。洪文單敵王貴,卻被王貴一刀砍下馬來。洪武吃了一驚,被牛臯一鐧,削去了半個天靈蓋。洪先大叫一聲:“殺我二子,怎肯幹休!”縱馬搖叉,直取牛臯。嶽大爺叫聲:“洪先,休得無禮,我嶽飛在此!”洪先正戰不下牛臯,聽得嶽飛自來,心中著慌。正待回馬,不意張顯上來,一鉤連槍扯下馬來;湯懷趕上前,一槍結果了性命。正是:勸君莫要結冤仇,結得冤仇似海深。試看洪先三父子,今朝一旦命歸陰。

那些小嘍羅見大王死了,各自四散逃命。王貴、牛臯又趕上去,殺個爽快。嶽大爺道:“兄弟們,讓他們逃去罷,不要殺了!”他兩個那裏肯聽,兀自追尋。嶽大爺哄他們道:“兄弟,後邊還有強盜來了,快回廟裏來!”那兩個只道是真,俱勒馬回轉廟門道:“在那裏?”嶽大爺道:“他們既已逃去,就罷了,何必再去追趕?如今我們殺了這許多人,明日豈不就連累著地方上人?我們且到殿上來,商量個長策方好。”

於是眾弟兄一齊下馬,來到殿上。只見一眾莊丁七張八嘴,不知搗什麼鬼。眾員外、安人、李小姐和一眾丫環婦女,都嚇得土神一般,不做聲,只是發抖。看見嶽大爺和四個兄弟一齊走來,才個個歡喜,立起身來,你問一聲,我說一句,曉得殺了強盜,都放下心,謝天地不疊。嶽大爺道:“你們不要亂嘈嘈的!你看天已明了,倘有人曉得,雖然殺了強盜不要償命,也脫不了吃場大官司,這便如何處置?”王貴道:“我們自走他娘,不到得官府就曉得是我們殺的,來拿我們。”嶽大爺道:“不好!現今殺了這許多屍首在此,地方上豈不要追究根尋,終是不了之事。”牛臯接口道:“我有個主意在此,不如把這些屍首堆在廟裏,我們尋些亂草樹枝來,放他一把火,燒得他娘幹幹凈凈,再叫鬼來尋我?”嶽大爺笑道:“牛兄弟這句話卻是講得極是,倒要依你。”張顯、湯懷一齊拍手道:“妙啊!怪不得牛兄弟前日在亂草岡剪徑,原來殺人放火是道地本領!”眾人聽了,俱各大笑。

那時眾弟兄喚集膽壯莊丁,扛擡屍首,一齊堆在神殿上,將那些車輛馬匹俱端正好了,齊集廟門外,請家眷上車起行。牛臯就去尋些火種,把那些破碎窗欞,堆在大殿上,放起一把火來。風狂火驟,霎時間,把一座山神廟燒成白地。嶽大爺和弟兄等上馬提槍,趕上車輛,一同趕路,望相州進發。

有話即長,無話即短。在路不止一日,看看到了相州,就在城外尋個大大宿店,安頓了家眷並這許多行李馬匹。過了一夜,小弟兄五個先進城來,到得湯陰縣前下馬,與門吏說知。門吏進去稟過縣主,出來請列位相公進見。嶽大爺同眾弟兄一齊進到內衙,拜見了徐縣主。徐仁命坐,左右奉上茶來。嶽大爺就把李縣尊送女成親,眾員外遷來同居之事細細稟明。徐縣主道:“難得,難得!但是下官不知眾位到來,那房屋卻小了些,便怎麼處?”眾門生謝道:“有費了大人清心,早晚間待門生們添造罷了!”徐縣主道:“既如此,此時且不敢款留,下官先同賢契們去安頓了家眷,同去謝了都院大人,再與賢契們接風罷!”眾人連稱:“不敢!”徐縣主即時備馬,同嶽大爺等一齊出了衙門,到城外歇店門首。

嶽大爺先去報知眾員外接進,行禮已畢,先同了嶽大爺一路往孝弟裏永和鄉來。徐縣主在馬上指向嶽大爺道:“下官在魚鱗冊上,查出這一帶是嶽氏基地。都院大人發下銀兩,回贖出來,造這幾間房了,與賢契居住。你可料理搬進去便了。”嶽大爺再三稱謝,縣主隨即回衙,不表。

嶽大爺當日即到客離內,喚莊丁到新屋內收拾停當,請各家家眷搬進去。姚氏安人想起舊時家業何等富麗,眼前又不見了嶽和員外,不覺兩淚交流,十分悲苦。媳婦並眾位院君解勸不住。嶽大爺道:“母親不必悲傷。目下房屋雖小,權且安居,等待早晚再造幾間,也是容易的。”遂命擺酒,合家慶賀。

到第二日,嶽大爺同了眾弟兄進城來,拜謝徐縣尊。徐縣主隨即引了這兄弟五個,同到節度衙門。傳宣官隨即進去稟道:“今有湯陰縣率領嶽飛等求見。”劉公吩咐:“傳進來。”傳宣官出來道:“大老爺傳你們進見。”眾人答應一聲。嶽大爺回頭對眾弟兄說:“須要小心!”傳宣官引眾人來到大堂跪下。徐知縣先參見了,將眾弟兄同來居住之事說了一遍,然後嶽大爺叩謝:“大老爺天高地厚之恩,門生等怎能補報!”劉公道:“賢契們不忍分離,遷到這裏同居,真是難得。貴縣先請回行,且留賢契們在此盤桓片刻。”徐知縣打躬告退回衙。

這裏劉公就吩咐:“掩門。”兩旁答應一聲:“呵!”劉公又問:“賢契們何日起身上東京去赴考?”嶽大爺稟道:“謝過了大恩,回去收拾收拾,明日就要起身。”劉公一想,又喚嶽大爺近前,悄悄的說道:“我前已修書寄與宗留守,囑他照應你考事,恐怕他朝事繁冗丟在一邊。我如今再寫一封書與你帶去,親自到那裏當面投遞。他若見了,必有好處。”隨即取過文房四寶,修了一封書。又命來隨取過白銀五十兩來,付與嶽大爺道:“此銀賢契收下,權為路費。”嶽大爺再三稱謝,收了書劄銀兩,與眾兄弟一同拜別。出了轅門上馬回到縣中,謝別縣尊。縣主道:“本縣窮官,尤物相贈。但是賢契們家事都在我身上,賢契們不必掛念!”

嶽大爺等五人拜謝出街,回到家中,與眾員外說知赴考之話。員外問道:“幾時動身?”嶽大爺道:“明日是吉日,侄兒們就要動身。”眾員外便叫:“挑選幾名能幹些的莊丁隨去伏待。”眾弟兄道:“我不要!我不要!我們自去,要他們去做什麼?”是日大家忙忙碌碌,各自去收拾盤纏行李包裹,捎在馬上,拜別眾員外安人。嶽飛又與李小姐作別,吩咐了幾句話。眾人送出人門,看著五人上馬滔滔而去。

當下嶽飛、湯懷、張顯、牛臯、王貴共是五騎馬,往汴京進發。一路上免不得曉行夜宿,渴飲饑餐。不止一日,看看早已望見都城,嶽大爺叫聲:“賢弟們!我們進城須要把舊時牲子收拾些。此乃京都,卻比不得在家裏。”牛臯道:“難道京裏人都是吃人的麼?”嶽大爺道:“你那裏曉得!這京城內非比荒村小縣,那些九卿、四相、公子、王孫,來往的多得很。倘若粗粗鹵鹵,惹出事來,有誰解救?”王貴道:“這不妨!我們進了城都不開口,閉著嘴就是了。”湯懷道:“不是這等說,大哥是好話,我們凡事讓人些便是了。”五個在馬上談談說說,不覺早已進了南薰門。行不到半裏多路,忽然一個人氣喘噓噓在後邊趕上來,把嶽大爺馬上韁繩一把拖住,叫道:“嶽大爺!你把我害了,怎不照顧我!”嶽大爺回頭一看,叫聲:“啊呀!你卻緣何在此?”又叫:“各位兄弟,且轉來說話!”不因嶽大爺見了這個人,有分教:三言兩語,結成生死知己;千秋百世,播傳報國忠良。正乃是:玉在噗中人不識,剖出方知世上珍。不知嶽大爺見的那人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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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元帥府嶽鵬舉談兵 招商店宗留守賜宴

話說嶽大爺在馬上回頭看那人時,卻是相州開客店的江振子。嶽大爺道:“你如何卻在此?怎地我害了你?”江振子道:“不瞞大爺說,自從你起身之後,有個洪中軍,說是被嶽大爺在劉都院大老爺面前贏了他,害他革了職。便統領了許多人來尋你算帳。小人回他說已回去了兩日,他怪小的留了大爺們,尋事把小人家中打得粉碎,又吩咐地方不許容留小人在那裏開店。小人無奈,只得搬到這裏南薰門內,仍舊開個客寓。方才小二來報說,大爺們幾匹馬打此過去了,故此小人趕上來,請大爺們仍到小店去歇罷。”嶽大爺歡喜道:“這正是他鄉遇故知了!”忙叫:“兄弟們轉來!”四人聽見,各自回轉馬頭。嶽大爺細說:“江振子也在此開店。”四人亦各歡喜。

一同回到江振子店前下馬,江振子忙叫小二把相公們行李搬上樓去,把馬牽到後槽上料,送茶送水,忙個不了。嶽大爺問江振子道:“你先到京師,可曉得宗留守的衙門在那裏麼?”江振於道:“此是大衙門,那個不曉?此間望北一直大路有四五裏,極其好認的。”嶽大爺道:“此時想已坐過堂了。”江振子道:“早得很哩!這位老爺官拜護國大元帥,留守汴京,上馬管軍,下馬管民。這時候還在朝中辦事未回,要到午時過後,方坐堂哩!”嶽大爺說聲:“承教了。”

隨即走上樓來,取了劉都院的書,打點下樓。湯懷問道:“哥哥要往那裏去?”嶽大爺說:“兄弟,你有所不知,前日劉都院有書一封,叫我到宗留守處當面投遞。我聽見主人家說,他在朝中甚有權勢。待愚兄今去下了這封書,若有意思,愚兄討得個出身,兄弟們都有好處。”牛臯道:“既如此,兄弟同你去。”嶽大爺道:“使不得!什麼地方,倘然你闖出禍來,豈不連累了我?”牛臯道:“我不開口,我在街門前等你就是。”嶽大爺執意不肯。王貴道:“哥哥好人!我們一齊同去,認認這留守衙門,不許牛兄弟生事便了。”嶽大爺無可奈何,便道:“即是你們再三要去,只是要小心,不要做將出來,不是小可的囗!”四人道:“包你無事便了。”說罷,就將房門鎖好,下樓對江振子道:“相煩主人照應門戶,我們到留守衙門去去就來。”江振子道:“小人薄治水酒一杯,替大爺們接風,望大爺們早些回來。”五位兄弟應聲:“多謝!不勞費心。”

出了店門,一同步行,一直到了留守衙門,果然雄壯。站了一會,只見一個軍健從東首轅門邊茶館內走將出來。嶽大爺就上前把手一拱,叫聲:“將爺,借問一聲,大老爺可曾坐過堂麼?”那軍健道:“大老爺今早人朝,尚未回來。”嶽大爺道:“承教了。”轉身回來對眾兄弟道:“此時尚未回來,等到幾時?我們不如回寓,明日再來罷!”眾弟兄道:“悉聽大哥。”

五個人掇轉身,行不得半裏多路,只見行路的人都兩邊立定,說是:“宗大老爺回來了!”眾弟兄也就人家屋檐下站定了。少刻,但見許多執事眾軍校隨著,宗留守坐著大轎,威威武武,一路而來。嶽大爺同四人跟在後邊觀看,直至大堂下轎。進去不多時,只聽得三梆升堂鼓,兩邊衙役軍校,一片吆喝聲。宗留守就升坐公案,吩咐旗牌官:“將一應文書陸續呈繳批閱。倘有湯陰縣武生嶽飛來,可著他進來。”旗牌官應一聲:“呵!”

列位,你道宗大老爺為何曉得嶽飛要來?只因那相州節度劉光世先有一書送與宗留守,說得那嶽飛人間少有,蓋世無雙,文武全才,真乃國家之棟梁,必要宗留守提拔。所以宗留守日日想那嶽飛:“也不知果是真才實學;也不知是個大財主,劉節度得了他的賄賂,買情囑托?”疑惑未定,且等他到來,親見便知。

且說嶽大爺等在外面,見那宗留守果是威風,真正象個閻羅天子一般,好生害怕。湯懷道:“怎的宗留守回來就坐堂?”嶽大爺道:“我也在此想,他五更上朝,此時回來也該歇息歇息,吃些東西,才坐堂理事。大約有什麼緊急之事,故此這般急促。”正說間,但見那旗牌官一起一起將外府外縣文書遞進。嶽大爺道:“我也好去投書了,只是我身上穿的衣服是白色,恐怕不便。張兄弟,你可暫與我換一換。”張顯道:“大哥說的極是,換一換好。”當下兩個把衣服換轉。嶽大爺又道:“我進去,倘有機緣,連兄弟們都有好處;若有山高水低,賢弟們只好在外噤聲安待,切不可發惱鼓噪。莫說為兄的,連賢弟們的性命也難保了!”湯懷道:“哥哥既如此怕,我等臨場有自家的本事,何必要下這封書?就得了功名,旁人也只道是借著劉節度的幫襯。”嶽大爺道:“我自有主意,不必阻擋我。”

竟自一個進了轅門,來見旗牌稟說:“湯陰縣武生嶽飛求見。”旗牌道:“你就叫嶽飛麼?”嶽大爺應聲道:“是!”旗牌道:“大老爺正要見你,你且候著。”那旗牌進去稟道:“湯陰縣武生嶽飛,在外求見。”宗澤道:“喚他進來。”旗牌答應,走出叫聲:“嶽飛!大老爺喚你,可隨我來,要小心些呀!”嶽大爺應聲:“曉得!”隨著旗牌直至大堂上,雙膝跪下,口稱:“大老爺在上,湯陰到武生嶽飛叩頭。”宗爺望下一看,微微一笑:“我說那嶽飛必是個財主,試看他身上如此華麗!”便問嶽飛:“你幾時來的?”嶽大爺道:“武生是今日才到。”即將劉節度的這封書雙手呈上。宗澤拆開看了,把案一拍,喝聲:“嶽飛!你這封書劄出了多少財帛買來的?從實講上來便罷,若有半句虛詞,看夾棍伺候!”兩邊行役吆喝一聲。早驚動轅門外這幾個小弟兄,聽得裏邊吆喝,牛臯就道:“不好了!待我打進去,搶了大哥出來罷。”湯懷道:“動也動不得!且看他怎樣發落,再作道理。”那弟兄四個指手畫腳,在外頭探聽消息。

這裏嶽大爺見宗留守發怒,卻不慌不忙,徐徐的稟道:“武生是湯陰縣人氏,先父嶽和,生下武生三日就遭黃河水發,父親喪於清波之中。武生賴得母親抱了,坐於花缸之內,淌至內黃縣,得遇王明恩公收養,家業日產盡行漂沒。武生長大,拜了陜西周侗為義父,學成武藝。因在相州院考,蒙劉大老爺思義,著湯陰縣徐公,查出武生舊時基業,又發銀蓋造房屋,命我母子歸宗。臨行又贈銀五十兩為進京路費,著武生到此討個出身,以圖建功立業。武生一貧如洗,那有銀錢送與劉大老爺?”宗澤聽了這一番言語,心中想道:“我久聞有個周侗,本事高強,不肯做官。既是他的義子,或者果有些才學,也未可定。”向嶽飛道:“也罷!你隨我到箭廳上來。”

說了一聲,一眾軍校簇擁著宗爺,帶了嶽飛來到箭廳。宗澤坐定,遂叫嶽飛:“你自去揀一張弓來,射與我看。”嶽大爺領命,走到旁邊弓架上,取過一張弓來試一試,嫌軟;再取一張來,也是如此。一連取過幾張,俱是一樣。遂上前跪下道:“稟上大老爺,這些弓太軟,恐射得不遠。”宗爺道:“你平昔用多少力的弓?”嶽大爺稟道:“武生開得二百余斤,射得二百余步。”宗爺道:“既如此,叫軍校取過我的神臂弓來,只是有三百斤,不知能扯得動否?”嶽大爺道:“且請來試一試看。”

不一時,軍校將宗爺自用的神臂弓並一壺雕翎箭,擺列在階下。嶽大爺下階取將起來一拽,叫聲:“好!”搭上箭,蚩蚩蚩一連九枝,枝枝中在紅心。放下弓,上廳來見宗爺。宗爺大喜,便問:“你慣用什麼軍器?”嶽大爺稟道:“武生各件俱曉得些,用慣的卻是槍。”宗爺道:“好。”叫軍校:“取我的槍來。”軍校答應一聲,便有兩個人將宗爺自用那管點鋼槍擡將出來。宗爺命嶽飛:“使與我看。”嶽大爺應了一聲,提槍在手,仍然下階,在箭場上把搶擺一擺,橫行直步,直步橫行,裏勾外挑,埋頭獻鉆,使出三十六翻身、七十二變化。宗爺看了,不覺連聲道:“好!”左右齊齊的喝彩不住。嶽大爺使完了,面色不紅,喉氣不喘,輕輕的把槍倚在一邊,上廳打躬跪下。宗爺道:“我看你果是英雄,倘然朝廷用你為將,那用兵之道如何?”嶽大爺道:“武生之誌,倘能進步,只願:令行閫外搖山嶽,隊伍端嚴賞罰明。將在謀獻不在勇,高防困守下防坑。

身先士卒常施愛,計重生靈不為名。獲獻元戎恢土地,指日高歌定升平。”

宗留守聽了大喜,便吩咐:“掩門。”隨走下座來,雙手扶起道:“賢契請起。我只道是賄賂求進,那知你果是真才實學。”叫左右:“看坐來!”嶽大爺道:“大老爺在上,武生何等之人,擅敢僭坐。”留守道:“不必謙遜,坐了好講。”嶽大爺打了一躬,告坐了。左右送上茶來吃過,宗爺便開言道:“賢契武藝超群,堪為大將,但是那些行兵布陣之法,也曾溫習否?”嶽大爺道:“按圖布陣,乃是固執之法,亦不必深究。”宗爺聽了這句話,心上覺得不悅,便道:“據你這等說,古人這些兵書陣法都不必用了?”嶽大爺道:“排了陣,然後交戰,此乃兵家之常,但不可執死不變。古時與今時不同,戰場有廣、狹、險、易,豈可用一定的陣圖?夫用兵大要,須要出奇,使那敵人不能測度我之虛實,方可取勝。倘然賊人倉猝而來,或四面圍困,那時怎得工夫排布了陣勢,再與他廝殺麼?用兵之妙,只要以權濟變,全在一心也。”

宗爺聽了這一番議論道:“真乃國家棟梁!劉節度可謂識人。但是賢契早來三年固好,遲來三年也好,此時真正不湊巧!”嶽大爺道:“不知大老爺何故忽發此言?”宗爺道:“賢契不知,只因現有個藩王,姓柴名桂,乃是柴世宗嫡派子孫,在滇南南寧州,封為小梁王。因來朝賀當今天子,不知聽了何人言語,今科要在此奪取狀元。不想聖上點了四個大主考:一個是丞相張邦昌,一個是兵部大堂王鐸,一個是右軍都督張俊,一個就是下官。那柴桂送進四封書、四分禮物來了。張丞相收了一分,就把今科狀元許了他了;王兵部與張都督也收了;只有老夫未曾收他的。如今他三個作主,要中他作狀元,所以說不湊巧。”嶽大爺道:“此事還求大老爺作主!”宗爺道:“為國求賢,自然要取真才,但此事有些周折。今日本該相留賢契再坐一談,只恐耳目招搖不便。且請回寓,待到臨場之時再作道理便了。”

卻說當時嶽大爺拜謝了,就出轅門來。眾弟兄接見道:“你在裏邊好時候不出來,連累我們好生牽掛。為甚的你面上有些愁眉不展?想必受了那留守的氣了?”嶽大爺道:“他把為兄的敬重的了不得,有什麼氣受?且回寓去細說。”弟兄五個急急趕回寓來,已是黃昏時候。嶽大爺與張顯將衣眼換轉了。主人家送將酒席上來,擺在桌子上,叫聲:“各位大爺們!水酒蔬肴不中吃的,請大爺們慢慢的飲一杯,小人要照應前後客人,不便奉陪。”說罷,自下樓去了。這裏弟兄五人坐下飲酒。嶽大爺只把宗留守看驗演武之事說了一遍,並不敢提那柴王之話,但是心頭暗暗納悶。眾弟兄那知他的就裏。當晚無話。

到了次日上午,只見店主人上來,悄悄的說道:“留守衙門差人擡了五席酒肴,說是不便相請到行,特送到此,與嶽大爺們接風的。怎麼發付他?”嶽大爺道:“既如此,拿上樓來。”當下封了二兩銀子,打發了來人。主人家叫小二相幫把酒送上樓來擺好,就去下邊燙酒,著小二來伏侍。嶽大爺道:“既如此,將酒燙好了來,我們自會斟飲,不勞你伏侍罷。”牛臯道:“主人家的酒,不好白吃他的。既是衙門裏送來,不要回席的,落得吃他了!”也不謙遜,坐下來,低著頭亂吃。吃了一會,王貴道:“這樣吃得不高興,須要行個令來吃方妙。”湯懷道:“不錯,就是你起令。”王貴道:“不是這樣說,本該是嶽大哥作令官。今日這酒席,乃是宗留守在嶽大哥面上送來的,嶽大哥算是主人。這令官該是張大哥作。”湯懷說道:“妙啊,就是張大哥來。”張顯道:“我也不會行什麼令,只要說一個古人吃酒,要吃得英雄。說不出的就罰三杯。”眾人齊聲道:“好!”

當時王貴就滿滿的斟了一杯,奉與張顯。張顯接來一口吃幹,說道:“我說的是關雲長單刀赴會,豈不是英雄飲酒?”湯懷道:“果然是英雄,我們各敬一杯。”吃完,張顯就斟了一杯,奉與湯懷道:“如今該是賢弟了。”湯懷也接來吃幹了,道:“我說的是劉季子醉後斬蛇,可算得英雄麼?”眾人齊道:“好!我們也各敬一杯。”第三輪到王貴自家,也吃了一杯道:“我說的是霸王鴻門宴,可算得是英雄吃酒麼?”張顯道:“霸王雖則英雄,但此時不殺了劉季,以致有後來之敗,尚有不足之處。要罰一杯。如今該輪到牛兄弟來了。”牛臯道:“我不曉得這些古董!只是我吃他幾碗,不皺眉頭,就算我是個英雄了!”四人聽了大笑道:“也罷,也罷,牛兄弟竟吃了三杯罷!”牛臯道:“我也不耐煩這麼三杯兩杯,竟拿大碗來吃兩碗就是!”當下牛臯取過大碗,自吃了兩碗。

眾人齊道:“如今該嶽大哥收令了。”嶽大爺也斟了一杯吃幹,道:“各位賢弟俱說的魏漢三國的人,我如今只說一個本朝真宗皇帝天禧年間的事。乃是曹彬之子曹瑋,張樂宴請群僚。那曹瑋在席間吃酒,霎時不見,一會兒就將敵人之頭擲於筵前。這不是英雄?”眾兄弟道:“大哥說得爽快,我們各敬一杯。”牛臯道:“你們是文縐縐的說今道古,我那裏省得?竟是猜謎吃酒罷。”王貴道:“就是,你起。”牛臯也不推辭,竟與備人猜謎,一連輸了幾碗,眾人亦吃了好些。這弟兄四個歡呼暢飲,吃個盡興。獨有那嶽大爺心中有事,想:“這武狀元若被王子占去,我們的功名就出於人下,那能個討得出身?”一時酒湧上心頭,坐不住,不覺靠在桌上,竟睡著了。

張、湯兩個見了,說道:“往常同大哥吃酒,講文論武,何等高興!今日只是不言不語,不知為著甚事?”那兩個心上好生不快活,立起身來,向旁邊榻上也去睡了。王貴已多吃了兩杯,歪著身子,靠在椅上亦睡著了。只剩牛臯一個,獨自拿著大碗,尚吃個不住。擡起頭來,只見兩個睡著在桌上,兩個不知那裏去了,心中想道:“他們都睡了,我何不趁此時到街上去看看景致,有何不可?”遂輕輕的走下樓來,對主人道:“他們多吃了一杯,都睡著了,不可去驚動他。我卻去出個恭就來。”店主人道:“既如此,這裏投東去一條胡同內,有大空地寬暢好出恭。”牛臯道:“我自曉得。”

出了店門,望著東首亂走,看著一路上挨挨擠擠,果然熱鬧。不覺到三叉路口,就立住了腳,想道:“不知往那一條路去好耍?”忽見對面走將兩個人來:一個滿身穿白,身長九尺,圓白臉;一個渾身穿紅,身長八尺,淡紅臉。兩個手攙著手,說說笑笑而來。牛臯側耳聽見,那穿紅的說道:“哥哥,我久聞這裏大相國寺甚是熱鬧,我們去走走。”那個穿白的道:“賢弟高興,愚兄奉陪就是。”牛臯聽見,心裏自想:“我也聞得東京有個大相國寺是有名的,我何不跟了他們去遊玩遊玩,有何不可?”定了主意,競跟了他兩個轉東過西,到了相國寺前。但見九流三教,作買賣趕趁的,好不熱鬧。牛臯道:“好所在!連大哥也未必曉得有這樣好地方哩!”又跟著那兩個走進天王殿來,只見那東一堆人,西一堆人,都圍裹著。那穿紅的將兩只手向人叢中一拉,叫道:“讓一讓!”那眾人看見他來得兇,就大家讓開一條路來。牛臯也隨了進去。正是:白雲本是無心物,卻被清風引出來。不知是做甚事的,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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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大相國寺閑聽評話 小校場中私搶狀元

卻說牛臯跟了那兩個人走進圍場裏來,舉眼看時,卻是一個說評話的擺著一個書場,聚了許多人,坐在那裏聽他說評話。那先生看見三個人進來,慌忙立起身來,說道:“三位相公請坐。”那兩個人也不謙遜,竟朝上坐下。牛臯也就在肩下坐定,聽他說評話。卻說的北宋金槍倒馬傳的故事。正說到:“太宗皇帝駕幸五臺山進香,被潘仁美引誘觀看透靈牌,照見塞北幽州天慶梁王的蕭太後娘娘的梳妝樓,但見樓上放出五色毫光。太宗說:‘朕要去看看那梳妝樓,不知可去得否?’潘仁美奏道:‘貴為天子,富有四海,何況幽州?可令潘龍賫旨,去叫蕭邦暫且搬移出去,待主公去看便了。’當下閃出那開宋金刀老令公楊業,出班奏道:‘去不得。陛下乃萬乘之尊,豈可輕人虎狼之域?倘有疏虞,幹系不小!’太宗道:‘朕取太原,遼人心膽已寒,諒不妨事。’潘仁美乘勢奏道:‘楊業擅阻聖駕,應將他父子監禁,待等回來再行議罪!’太宗準奏,即將楊家父子拘禁。傳旨著潘龍來到蕭邦,天慶梁王接旨,就與軍師撒裏馬達計議。撒裏馬達奏道:‘狼主可將機就計,調齊七十二島人馬,湊成百萬,四面埋伏,待等宋太宗來時,將幽州圍困,不怕南朝天下不是狼主的。’梁王大喜,依計而行。款待藩龍,搬移出去,恭迎天駕往臨。潘龍復旨,太宗就同了一眾大臣離了五臺山,來到幽州。梁王接駕進城,尚未坐定,一聲炮響,伏兵齊起,將幽州城圍得水泄不通。幸虧得八百裏凈山王呼必顯藏旨出來,會見天慶梁王,只說:回京去取玉璽來獻,把中原讓你!方能得騙出重圍,來到雄州,召楊令公父子九人,領兵來到幽州解圍。此叫作八虎闖幽州,楊家將的故事。”說到那裏就不說了。

那穿白的去身邊取出銀包打開來,將兩錠銀子遞與說書的道:“道友,我們是路過的,送輕莫怪。”那說書的道:“多謝相公們!”二人轉身就走,牛臯也跟了出來。那說書的只認他是三個同來的,那曉得是聽白書的。牛臯心裏還想:“這廝不知搗他娘什麼鬼?還送他兩錠銀於。”那穿紅的道:“大哥,方才這兩錠銀於,在大哥也不為多。只是這裏本京人看了,只說大哥是鄉下人。”那穿白的道:“兄弟,你不曾聽見說我的先祖父子九人,這個個祖宗,百萬軍中沒有敵手?莫說兩錠,十錠也值!”穿紅的道:“原來為此。”牛臯暗想:“原來為祖宗之事。倘然說著我的祖宗,拿什麼與他?”只見那穿白的道:“大哥,這一堆去看看。”穿紅的道:“小弟當得奉陪。”兩個走進人叢裏,穿白的叫一聲:“列位!我們是遠方來的,讓一讓。”眾人聽見,閃開一條路,讓他兩個進去。那牛臯仍舊跟了進來,看又是作什麼的。原來與對門一樣說書的。

這道友見他三個進來,也叫聲:“請坐。”那三個坐定,聽他說的是興唐傳。正說到:“秦王李世民在枷鎖山赴五龍會,內有一員大將,天下數他是第七條好漢,姓羅名成,奉軍師將令,獨自一人拿洛陽王王世充、楚州南陽王朱燦、湘州白禦王高談聖、明州夏明王竇建德、曹州宋義王孟海公。”正說到:“羅成獨要成功,把住山口。”說到此處就住了。這穿紅的也向身邊拿出四錠銀子來,叫聲:“朋友!我們是過路的,不曾多帶得,莫要嫌輕。”說書的連稱:“多謝!”三個人出來,牛臯想道:“又是他祖宗了。”

列位,這半日在牛臯眼睛裏,只曉得一個穿紅的,一個穿白的,不曉得他姓張姓李。在下卻認得:那個穿白的,姓楊名再興,乃是山後楊令公的子孫。這個穿紅的,是唐朝羅成的子孫,叫作羅延慶。當下楊再興道:“兄弟,你怎麼就與了他四鍍銀子?”羅延慶道:“哥哥,你不聽見他說我的祖宗狠麼?獨白一個在牛口谷鎖住五龍,不比大哥的祖宗,九個保一個皇帝,尚不能周全性命。算起來,我的祖宗狠過你的祖宗,故此多送他兩錠銀子。”楊再興道:“你欺我的祖宗麼?”羅延慶道:“不是欺哥哥的祖宗,其實是我的祖宗狠些。”楊再興道:“也罷,我與你回寓去,披掛上馬,往小校場比比武藝看。若是勝的,在此搶狀元;若是武藝醜的,竟回去,下科再來考罷!”羅延慶道:“說得有理。”兩個爭爭嚷嚷去了。

牛臯道:“還好哩!有我在此聽見。若不然,狀元被這兩個狗頭搶去了!”牛臯忙忙的趕回寓來,上樓去,只見他們還睡著沒有醒,心中想道:“不要通知他們,且等我去搶了狀元來,送與大哥罷!”遂將雙股鐧藏了,下樓對主人家道:“你把我的馬牽來,我要牽他去飲飲水,將鞍轡好生備上。”主人聽了,就去備好,牽出門來。牛臯便上了馬,往前竟走,卻不認得路,見兩個老兒攝條板凳,在籬笆門口坐著講古話。牛臯在馬上叫道:“呔!老頭兒,爺問你,小校場往那裏去的?”那老者聽了,氣得目瞪口呆!只眼看著牛臯,不作聲。牛臯道:“快講我聽!”那老者只是不應。牛臯道:“晦氣!撞著一個啞子。若在家裏,惹我老爺性起,就打死他。”那一個老者道:“冒失鬼!京城地面容得你撒野?幸虧是我兩個老人家,若撞著後生,也不和你作對,只要你走七八個轉回哩。這裏投東轉南去,就是小校場了。”牛臯道:“老殺才,早替爺說明就是,有這許多嚕蘇。若不看大哥面上,就一鐧打死你!”說罷,拍馬加鞭去了。那兩個老兒肚皮都氣破了,說道:“天下那有這樣蠢人!”

卻說牛臯一馬跑到小校場門首,只聽得叫道:“好槍!”牛臯著了急,忙進校場,看那二人走馬舞槍,正在酣戰,就大叫一聲:“狀元是俺大哥的!你兩個敢在此奪麼?看爺的鐧罷!”耍的就是一鐧,望那楊再興頂梁上打來。楊再興把槍一擡,覺道有些斤兩,便道:“兄弟,不知那裏走出這個野人來?你我原是弟兄,比甚武藝,倒不如將他來取笑取笑!”羅延慶道:“說得有理。”遂把手中槍緊一緊,望牛臯心窩戳來。牛臯才架過一邊,那楊再興也一槍戳來。牛臯將兩根銀盤頭護頂,架隔遮攔,後來看看有些招架不住了。你想牛臯出門以來,未曾逢著好漢。況且楊再興英雄無敵,這桿爛銀槍,有酒杯兒粗細;羅延慶力大無窮,使一桿鏨金槍,猶如天神一般。牛臯那裏是二人的對手。幸是京城之內,二人不敢傷他的性命,只逼住他在此作樂。只聽得牛臯大叫道:“大哥若再不來,狀元被別人搶去了!”楊、羅二人聽了,又好笑,又好氣:“這個呆子叫什麼大哥大哥?必定有個有本事的在那裏,且等他來,會他一會看。”故此越把牛臯逼住,不放他走脫了。

且說那客店樓上,嶽大爺睡醒來,看見三個人都睡著,只不見了牛臯,便叫醒了三人,問道:“牛兄弟呢?”三人道:“你我俱睡著了,那裏曉得?”嶽大爺便同了三個人忙下樓來,問主人家。主人家道:“牛大爺備了馬去飲水了。”嶽大爺道:“去了幾時了?”店上人道:“有一個時辰了。”嶽大爺便叫:“王兄弟,你可去看他的兵器可在麼?”王貴便上樓去,看了下來道:“他的雙鐧是掛在壁上的,如今卻不見了。”嶽大爺聽了,嚇得面如土色,叫聲:“不好了!主人家快將我們的馬備來。兄弟們各把兵器來端正好了,若無事便罷,倘若惹出禍來,只好備辦逃命罷了!”

弟兄們上樓去紮縛好了,各將器械拿下樓來。主人家已將四匹馬備好在門首了。嶽大爺又問主人道:“你見牛大爺往那條路去的麼?”主人道:“往東首去的。”那弟兄四人上了馬,向東而行,來到了三叉路口,不知他往那條路上去的。卻見籬笆門口,有兩個老人家坐著拍手拍腳,不知在那裏說些什麼。嶽大爺就下了馬,走上前把手一拱道:“不敢動問老丈,方才可曾見一個黑人漢,坐一匹黑馬的,往那條路上去的?望乞指示。”那老者道:“這黑漢是尊駕何人?”嶽大爺道:“是晚牛的兄弟。”那老者道:“尊駕何以這等斯文,你那個令弟怎麼這般粗蠢?”就把問路情狀說了一遍,道:“幸是遇著老漢,若是別人,不知指引他那裏去了!他如今說往小校場去,尊駕若要尋他,可投東轉南,就望見小校場了。”嶽大爺道:“多承指教了。”遂上馬而行,看看望見了,只聽得牛臯在那裏大叫:“哥哥若再不來,狀元被別人搶去了!”嶽大爺忙進內去,但見牛臯面容失色,口中白沫亂噴。又見一個穿白的坐著一匹白馬,使一桿爛銀槍;一個穿紅的坐一匹紅馬,使一桿鏨金槍,猶如天將一般。一盤一旋,纏住牛臯,牛臯那裏招架得住。嶽大爺看得親切,叫聲:“眾兄弟不可上前,待愚兄前去救他。”說罷,就拍馬上來,大叫一聲:“休得傷了我的兄弟!”楊、羅二人見了,即丟了牛臯,兩桿槍一齊挑出。嶽大爺把槍望下一擲,只聽得一聲響,二人的槍頭著地,左手打開,右手拿住槍鉆上邊。這個武藝名為“敗槍”,再無救處的。二人大驚,把嶽大爺看了看,說道:“今科狀元必是此人,我們去罷。”遂拍馬而走。嶽大爺隨後趕來,大叫:“二位好漢慢行,請留尊姓大名!”二人回轉頭來,叫道:“我乃山後楊再興、湖廣羅延慶是也。今科狀元權且讓你,日後再得相會。”說罷,拍馬竟自去了。

嶽大爺回轉馬頭,來到小校場,看見牛臯喘氣未定,便道:“你為何與他相殺起來?”牛臯道:“你說得好笑!我在此與他相殺,無非要奪狀元與大哥。不想這廝兇狠得緊,殺他不過。虧得哥哥自來贏了他,這狀元一定是哥哥的了。”嶽大爺笑道:“多承兄弟美意。這狀元是要與天下英雄比武,無人勝得才為狀元,那裏有兩三個人私搶的道理?”牛臯道:“若是這等說起來,我倒白白的同他兩個空殺這半天了。”眾弟兄大笑,各自上馬,同回寓中,不表。且說楊再興、羅延慶兩人回到寓處,收拾行李,竟回去了。

再說嶽大爺次日起來,用過早飯,湯懷與張顯、王貴道:“小弟們久要買一口劍來掛掛,昨日見那兩個蠻子都有的,牛兄弟也自有的。我們沒有劍掛,覺得不好看相,今日煩哥哥同去,各人買一口,何如?”嶽大爺道:“這原是少不得的,我因沒有余錢,故爾不曾提起。”王貴道:“不妨,哥哥也買一口,我有銀於在此。”嶽大爺道:“既如此,我們同去便了。”

當時各人俱帶了些銀兩,囑咐店家看管門戶,一同出門。來到大街上走了一回,看著那些刀店內掛著的都是些平常的貨色,並無好鋼火的,況且那些來往行人擁擠得很。嶽大爺道:“我們不如往小街去看看,或者倒有好的,也未可定。”就同眾兄弟們轉進一個小胡同內來,見有好些店面,也有熱鬧的,也有清淡的。看到一家店內擺列著幾件古董,壁上掛著名人書畫與五六口刀劍。嶽大爺走進店中,那店主就連忙站起身來拱手道:“眾位相公請坐,敢是要踢顧些什麼東西?”嶽大爺道:“我們非買別物,若有好刀或是好劍,乞借一觀。”店主道:“有,有,有!”即忙取下一口劍來,揩抹於凈送將過來。嶽大爺接在手中,完把劍匣一看,然後把劍抽將出來一看,便道:“此等劍卻用不著,若有好的取來看。”店主又取下一把劍來,也不中意。一連看了數口,總是一樣。嶽大爺道:“若有好的,可拿出來;若沒有,就告辭了,不必費手。”店主心上好生不悅,便道:“尊駕看了這幾口劍,還是那一樣不好?倒要請教。”嶽大爺道:“若是賣與王孫公子富宦之家,希圖好看,怎說得不好?在下們買去,卻是要上陣防身、安邦定國的,如何用得?倘果有好的,悉憑尊價便是。”牛臯接口道:“憑你要多少銀子,決不少你的,可拿出來看,不要是這等寒抖抖的。”那店主又舉眼將眾兄弟看了一看;便道:“果然要好的,只有一口,卻是在舍下。待我叫舍弟出來,引相公們到寒舍去看,何如?”嶽大爺道:“到府上有多少路?”店主道:“不多遠,就在前面。”嶽大爺道:“既有好劍,便走幾步也不妨。”主人便叫小使:“你進去請二相公出來。”小使答應進去。不多時,裏邊走出一個人來,叫道:“哥哥,有何吩咐?”店主道:“這幾位相公要買劍,看過好幾口都不中意,諒來是個識貨的。你可陪眾位到家中去,看那一口看。”那人答應一聲,便向眾人把手一拱說:“列位相公請同步。”嶽大爺也說一聲:“請前。”

遂別了店主,一同出門行走。嶽大爺細看那人時,只見:頭帶一頂晉陽巾,面前是一塊羊脂白玉;身穿一領藍道袍,腳登一雙大紅朱履。手執湘妃金扇,風流俊雅超然。

行來卻有二裏多路,來到一座莊門,門外一帶俱是垂楊,低低石墻,兩扇籬門。那人輕輕把門扣了一下,裏邊走出一個小童,把門開了,就請眾位進入草堂,行禮坐下。小童就送出茶來,用過了。嶽大爺道:“不敢動問先生尊姓?”那人道:“先請教列位尊姓大名,貴鄉何處?”嶽大爺道:“在下相州湯陰縣人氏,姓嶽名飛,字鵬舉。”那人道:“久仰,久仰!”嶽大爺又道:“這位乃大名府內黃縣湯懷,這位姓張名顯,這位姓王名貴,都是同鄉好友。”牛臯接口道:“我叫作牛臯,陜西人氏。我自家有嘴的,不須大哥代說。”嶽大爺道:“先生休要見怪!我這兄弟性子雖然暴躁,最好相與的。”那人道:“這也難得。”

嶽大爺正要問那人的姓名,那人卻已站起身來道:“列位且請坐,待學生去取劍來請教。”一直望內去了。嶽大爺擡頭觀看,說道:“此乃好古之家,才有這古畫掛著。”又看到兩旁對聯,便道:“這個人原來姓周。”湯懷道:“一路同哥哥到此,並未問他姓名,何以知他姓周?”嶽大爺道:“你看對聯就明白了。”眾人一齊看了道:“並沒有個‘周’字在上邊呀!”嶽大爺道:“你們只看那上聯是‘柳營春試馬’,下聯是‘虎將夜談兵’。如今不論營伍中皆貼著此對,卻不知此乃是唐朝李晉王贈與周德威的,故此我說他是姓周。”牛臯道:“管他姓周不姓周,等他出來問他,便知道了。”

正說間,只見那人取了一口寶劍走將出來,放在桌上,復身坐下道:“夫陪,有罪了!”嶽大爺道:“豈敢!請教先生尊姓貴表?”那人道:“在下姓周,賤字三畏。”眾皆吃驚道:“大哥真個是仙人!”三畏起身道:“請嶽兄看劍。”嶽大爺就立起身來,接劍在手,左手拿定,右手把劍鋒抽出才三四寸,覺得寒氣逼人。再抽出細看了一看,連忙推進,便道:“周先生,請收了進去罷!”三畏道:“嶽兄既然看了,為何不還價錢?難道還未中意麼?”嶽大爺道:“周先生,此乃府上之寶,價值連城。諒小子安敢妄想,休得取笑!”三畏接劍,仍放在桌上,叫聲:“請坐。”嶽大爺道:“不消,要告辭了。”三畏道:“嶽兄既識此劍,還要請教,那有就行之理?”嶽大爺無奈,只得坐下。三畏道:“學生祖上原系世代武職,故遺下此劍。今學生已經三代改習文學,此劍並無甚用。祖父曾囑咐子孫道:‘若後人有識得此劍出處者,便可將此劍贈之,分文不可取受。’今嶽兄既知是寶劍,必須請教,或是此劍之主,亦未可定。”嶽大爺道:“小生意下卻疑是此劍,但說來又恐不是,豈不貽笑大方?今先生必要下問,倘若錯了,幸勿見笑。”三畏道:“幸請見教,學生洗耳恭聽!”那嶽大爺選兩個指頭,講一番言語,直說得:報仇孝於千秋仰,節婦賢名萬古留。不知這劍委是何等出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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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周三畏遵訓贈寶劍 宗留守立誓取真才

詩曰:三尺龍泉一紙書,贈君他日好為之。英雄自古難遭遇,管取功成四海知。

卻說周三畏必要請教嶽大爺此劍的出處,當下嶽大爺道:“小弟當初曾聽得先師說:‘凡劍之利者,水斷蛟龍,陸專刂犀象。有龍泉、太阿、白虹、紫電、莫邪、幹將、魚腸、巨闕諸名,俱有出處。’此劍出鞘即有寒氣侵人。乃是春秋之時,楚王欲霸諸侯,聞得韓國七裏山中有個歐陽冶善,善能鑄劍,遂命使宣召進朝。這歐陽冶善來到朝中,朝見已畢,楚王道:‘孤家召你到此,非為別事,要命你鑄造二劍。’冶善道:‘不知大王要造何劍?’楚王道:‘要造雌雄二劍,俱要能飛起殺人,你可會造麼?’歐陽冶善心下一想:‘楚王乃之君,若不允他,必不肯饒我。’遂奏道:‘劍是會造,恐大王等不得。’楚王道:‘卻是為何?’歐陽冶善道:‘要造此劍,須得三載工夫,方能成就。’楚王道:‘孤家就限你三年便了。’隨踢了金帛彩緞。冶善謝恩出朝,回到家中,與妻子說知其事,將金帛留在家中,自去山中鑄劍。卻另外又造了一口,共是三口。到了三年,果然造就,回家與妻子說道:‘我今前往楚國獻劍。楚王有了此劍,恐我又造與別人,必然要殺我,以斷後患。今我想來,總是一死,不如將雄劍留埋此地,只將那二劍送去。其劍不能飛起,必然殺吾。你若聞知兇信,切莫悲啼。待你腹中之孕十月滿足,生下女兒,只就罷了。倘若生下男來,你好中撫養他成人,將雄劍交付與他,好叫他代父報仇,我自在陰空護佑。’說罷分別,來至楚國。楚王聽得冶善前來獻劍,遂領文武大臣到校場試劍。果然不能飛起,空等了二年。楚王一時大怒,把冶善殺了。冶善的妻子在家得知了閃信,果然不敢悲啼。守至十月,產下一子,用心撫養。到了七歲,送在學堂攻書。一日,同那館中學生爭鬧,那學生罵他是無父之種。他就哭轉家巾,與娘討父。那婦人看見兒子要父,不覺痛哭起來,就與兒子說知前事。無父兒要討劍看,其母只得掘開泥土,取出此劍。無父兒就把劍背著,拜謝了母親養育之恩,要往楚國與父報仇。其母道:‘我幾年紀尚小,如何去得?’自家懊悔說得早了,以致如此,遂自縊而死。那無父兒把房屋燒毀,火葬其母,獨自背了此劍,行到七裏山下,不認得路途,日夜啼哭。哭到第三日,眼中流出血來,忽見山上走下一個道人來,問道:‘你這孩子,為何眼中流血?’無父兒將要報仇之話訴說一遍。那道人道:‘你這小小年紀,如何報得仇來?那楚王前遮後擁,你怎能近他?不如代你一往,但是要向你取件東西。’無父兒道:‘就要我的頭,也是情願的!’道人道:‘正要你的頭。’無父兒聽了,便跪下道:‘若報得父仇,情願奉獻!’就對道人拜了幾拜,起來自刎。道人把頭取了,將劍佩了,前往楚國,在午門之外大笑三聲、大哭三聲。軍士報進朝中,楚王差官出來查問。道人說:‘笑三聲者,笑世人不識我寶;哭三聲者,哭空負此寶不遇識者。我乃是送長生不老丹的。’軍士回奏楚王。楚王道:‘宣他進來。’道人進入朝中,取出孩子頭來。楚王一見便道:‘此乃人頭,何為長生不老丹?’道人說:‘可取油鍋兩只,把頭放下去。油滾一刻,此頭愈覺唇紅齒白;煎至二刻,口眼皆動;若煎三刻,拿起來供在桌上,能知滿朝文武姓名,都叫出來;煎到四刻,人頭上長出荷葉,開出花來;五刻工夫,結成蓮房;六刻結成蓮子,吃了一顆,壽可活一百二十歲。’楚王途命左右取出兩只油鍋,命道人照他行之。果然六刻工夫,結成蓮子。滿朝文武無不喝彩。道人遂請大王來摘取長生不老丹。楚王下殿來取,不防道人拔出劍來,一劍將楚王之頭砍落於油鍋之內。眾臣見了,來捉道人,道人亦自刎其首於鍋內。眾臣連忙撈起來,三個一樣的光頭,不知那一個是楚王的?只得用繩穿了,一齊下棺而葬。古言楚有‘三頭墓’即此之謂。此劍名曰‘湛盧’,唐朝薛仁貴曾得之,如今不知何故落於先生之手?亦未知是此劍否?”

三畏聽了這一席話,不覺欣然笑道:“嶽兄果然博古,一些不差。”遂起身在桌上取劍,雙手遞與嶽大爺道:“此劍埋沒數世,今日方遇其主。請嶽兄收起!他日定當為國家之棟梁,也不負我先祖遺言。”嶽大爺道:“他人之寶,我焉敢擅取?決無此理。”三畏道:“此乃祖命,小弟焉敢違背?”嶽大爺再四推辭不掉,只得收了,佩在腰間,拜謝了相贈之德,告辭回去。三畏送出門外,珍重而別。嶽大爺又同眾弟兄往各處走了一會,又買了三口劍。回至寓中,不覺天色已晚,店主人將夜飯送上樓來。嶽大爺道:“主人家,我等三年一望,明日是十五了,要進場去的,可早些預備飯來與我們吃。”店主人道:“相公們放心!我們店裏有許多相公,總是明早要進場的。今夜我們家裏,一夜不睡的。”嶽大爺道:“只要早些就是了。”弟兄們吃了夜飯,一同安寢。

到了四更時分,主人上樓,相請梳洗。眾弟兄即起身來梳洗。吃飯已畢,各各端正披掛。但見湯懷白袍銀甲,插箭彎弓;張顯綠袍金甲,掛劍懸鞭;王貴紅袍金甲,渾如一團火炭;牛臯鐵盔鐵甲,好似一朵烏雲;只有嶽大爺,還是考武舉時的舊戰袍。你看他兄弟五個,袍甲索瑯瑯的響,一同下樓來。到店門外各人上馬。只見店主人在牛臯馬後摸摸索索了一會。又一個走堂的小二,拿著一盞燈籠,高高的擎起送考。眾人正待起身,只見又一個小二,左手托個糖果盒,右手提著一大壺酒。主人便叫:“各位相公,請吃上馬杯,好搶個狀元回去!”每人吃了三大杯,然後一齊拍馬往校場而來。到得校場門首,那拿燈籠的店小二道:“列位爺們,小人不送進去了。”嶽大爺謝了一聲,店小二自回店去,不提。

且說眾弟兄一齊進了校場,只見各省舉子先來的、後到的,人山人海,擁擠不開。嶽大爺道:“此處人多,不如到略靜些的地方去站站。”就走過演武廳後首,站了多時。牛臯想起:出門的時候,看見店主人在我馬後拴掛什麼東西,待我看一看。就望馬後邊一看。只見鞍後掛著一個口袋,就伸手向袋內一摸,卻是數十個饅頭、許多牛肉在內。這是店主人的規例,凡是考時,恐他們來得早,等得饑餓,特送他們作點心的。牛臯道:“妙啊!停一會比武,那裏有工夫吃,不若此時吃了,省得這馬累墜。”就取將出來,都吃個幹凈。不意停了一會,王貴道:“牛兄弟,我們肚中有些饑了,主人家送我們吃的點心,拿出來大家吃些。”牛臯道:“你沒有的麼?”王貴道:“一總掛在你馬後。”牛臯道:“這又晦氣了!我只道你們大家都有的,故此才把這些點心牛肉狠命的都吃完了,把個肚皮撐得飽脹不過。那裏曉得你們是沒有的。”王貴道:“你倒吃飽了,怎叫別人在此挨餓?”牛臯道:“如今吃已吃完了,這怎麼處?”嶽大爺聽見了,便叫:“王兄弟,不要說了,倘若別人聽見了,覺道不雅相。牛兄弟,你本不該是這等,就是吃東西,無論別人有沒有,也該問一聲。竟自吃完了,這個如何使得?”牛臯道:“知道了!下次若有東西,大家同吃便了。”

正在閑爭閑講,忽聽得有人叫道:“嶽相公在那裏?”牛臯聽得,便喊道:“在這裏!”嶽大爺道:“你又在此招是攬非了。”牛臯道:“有人在那裏叫你,便答應他一聲,有甚大事?”說未了,只見一個軍士在前,後邊兩個人擡了食籮,尋來說道:“嶽相公如何站在這裏?叫小人尋得好苦。小人是留守衙門裏來的,奉大老爺之命,特送酒飯來,與相公們充饑。”眾人一齊下馬來謝,就來吃酒飯。牛臯道:“如今讓你們吃,我自不吃了。”王貴道:“諒你也吃不下了。”眾人用完酒飯,軍士與從人收拾了食籮,擡回去了。

看看天色漸明,那九省四郡的好漢俱已到齊。只見張邦昌、王鐸、張俊三位主考,一齊進了校場,到演武廳坐下。不多時,宗澤也到了,上了演武廳,與三人行禮畢,坐著用過了茶。張邦昌開言道:“宗大人的貴門生,竟請填上了榜罷!”宗澤道:“那有什麼敝門生,張大人這等說?”邦昌道:“湯陰縣的嶽飛,豈不是貴門生麼?”列位要曉得,大凡人作了點私事,就是被窩裏的事也瞞不過,何況那日眾弟兄在留守衙門前,豈無人曉得?況且留守帥爺擡了許多酒席,送到招商店中,怎麼瞞得眾人耳目?兼之這三位主考受了梁王禮物,豈不留心?張邦昌說出了“嶽飛”兩字,倒弄得宗澤臉紅心跳,半晌沒個道理回復這句話來,便道:“此乃國家大典,豈容你我私自檢擇?如今必須對神立誓,表明心跡,方可考試。”即叫左右:“過來,與我擺列香案。”立起身來,先拜了天地,再跪下禱告過往神靈:“信官宗澤,浙江金華府義烏縣人氏。蒙聖恩考試武生,自當誠心秉公,拔取賢才,為朝廷出力。若存一點欺君賣法、誤國求財之念,必死於刀箭之下。”誓畢起來,就請張邦昌過來立誓。邦昌暗道:“這個老頭兒好混帳!如何立起誓來?”到此地位,不怕你推托,沒奈何也只得跪下道:“信官張邦昌,乃湖廣黃州人氏。蒙聖恩同考武試,若有欺君賣法、受賄遺賢,今生就在外國為豬,死於刀下。”你道這個誓,也從來沒有聽見過的,是他心裏想出來:“我這樣大官,怎能得到外國?就到番邦?如何變豬?豈不是個牙疼咒?”自以為得計。宗澤是個誠實君子,只要辨明自己的心跡,也不來管他立誓輕重。王鐸見邦昌立誓,亦來跪下道:“信官王鐸,與邦昌是同鄉人氏。若有欺心,他既為豬,弟子即變為羊,一同死法。”誓畢起來,心中也在暗想:“你會奸,我也會刁。難道就學你不來?”暗暗笑個不止。誰知這張俊在旁看得清,聽得明,暗想:“這兩人立得好巧誓,叫我怎麼好?”也只得跪下道:“信官張俊,乃南直隸順州人氏。如有欺君之心,當死於萬人之口。”列位看官,你道這個誓立得奇也不奇?這變豬變羊,原是口頭言語,不過在今生來世、外國番邦上弄舌頭。那一個人,怎麼死於萬人之口?卻不道後來嶽武穆王墓頂褒封時候,竟應了此誓。也是一件奇事,且按下不表。

卻說這四位主考立誓已畢,仍到演武廳上一拱而坐。宗爺心裏暗想:“他三人主意已定,這狀元必然要中梁王。不如傳他上來,先考他一考。”便叫旗牌:“傳那南寧州的舉子柴桂上來。”旗牌答應一聲:“嚇!”就走下來,大叫一聲:“得!大老爺有令,傳南寧州舉子柴桂上廳聽令。”那梁王答應一聲,隨走上演武廳來,向上作了一揖,站在一邊聽令。宗爺道:“你就是柴拴麼?”梁王道:“是!”宗爺道:“你既來考試,為何參見不跪,如此托大麼?自古道作此官,行此禮。你若不考,原是一家藩王,自然請你上坐。今既來考試,就降作了舉子了。那有舉子見了主考不跪之理?你好端端一個王位不要做,不知聽信那一個奸臣的言語,反自齊大就小,來奪狀元,有什麼好處?況且今日天下英雄俱齊集於此,內中豈無高強手段,倍勝於你?怎能穩穩狀元到手?你不如休了此心,仍回本郡,完全名節,豈不為美?快去想來!”梁王被宗爺一頓發作,無可奈何,只得低頭跪下,開口不得。

看官!你們可曉得梁王為著何事,現放著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王位不做,反來奪取狀元,受此羞辱麼?只因梁王來朝賀天子,在太行山經過,那山上有一位大王,使一口金背砍山刀,江湖上都稱他為“金刀大王”。此人姓王名善,有萬夫不當之勇。手下有勇將馬保、何六、何仁等,左右軍師鄧武、田奇,足智多謀。聚集著嘍羅有五萬余人,霸占著太行山,打家劫舍,官兵不敢奈何他。他久欲謀奪宋室江山,卻少個內應。那日打聽得梁王入朝,即與軍師商議,定下計策,紮營在山下,等那梁王經過,被嘍羅截住,邀請上山。到帳中坐定,獻茶己過,田奇道:“昔日南唐時,雖然衰壞,天下安寧,被趙匡胤設謀,詐言陳橋兵變,篡了帝位,把天下謀去直到如今。主公反只得一個掛名藩王空位,受他管轄,臣等心上實不甘服!臣等現今兵精糧足,大王何不進京結納奸臣,趁著今歲開科,謀奪了武狀元到手,把這三百六十個同年進士交結,收為心腹內應。那時寫書知會山寨,臣等即刻發兵前來,幫助主公恢復了舊日江山,豈不為美?”這一席話,原是王善與軍師定下的計策。借那梁王作個內應,奪了宋朝天下,怕不是王善的?那知這梁王被他所惑,十分大悅,便道:“難得卿家有此忠心,孤家進京即時幹辦此事,若得成功,願與卿等富貴共之。”王善當時擺設筵宴款待,飲了一會,就送梁王下山。一路進京,就去結識這幾位主考。這三個奸臣受了賄賂,要將武狀元賣與梁王。那知這宗澤是赤心為國的,明知這三位受賄,故將梁王數說幾句。梁王一時回答不來。

那張邦昌看見,急得好生焦躁:“也罷!待我也叫他的門生上來,罵他一場,好出出氣二”便叫:“旗牌過來。”旗牌答應上來道:“大老爺有何吩咐?”張邦昌道:“你去傳那湯陰縣的舉子嶽飛上來。”旗牌答應一聲,就走將下來,叫一聲:“湯陰縣嶽飛上廳聽令。”嶽飛聽見,連忙答應上廳,看見柴王跪在宗爺面前,他就跪在張邦昌面前叩頭。邦昌道:“你就是嶽飛麼?”嶽飛應聲道:“是。”郊昌道:“看你這般人不出眾,貌不驚人,有何本事,要想作狀元麼?”嶽飛道:“小人怎敢妄想作狀元。但今科場中,有幾千舉子都來考試,那一個不想做狀元?其實狀元只有一個,那千余人那能個個狀元到手?武舉也不過隨例應試,怎敢妄想?”張邦昌本待要罵他一頓,不道被嶽大爺回出這幾句話來,怎麼罵得出口?便道:“也罷!先考你二人的本事如何,再考別人。且問你用的是什麼兵器?”嶽大爺道:“是槍。”邦昌又問梁王:“用何兵器?”梁王道:“是刀。”邦昌就命嶽飛做“槍論”,梁王做“刀論”。

二人領命下來,就在演武廳兩旁擺列桌子紙筆,各去作論。若論柴桂才學,原是好的,因被宗澤發作了一場,氣得昏頭搭腦,下筆寫了一個“刀”字,不覺出了頭,竟象了個“力”字。自覺心中著急,只得描上幾筆,弄得刀不成刀,力不成力,只好塗去另寫幾行。不期嶽爺早已上來交卷,梁王諒來不妥當,也只得上來交卷。邦昌先將梁王的卷子一看,就籠在袖裏;再看嶽飛的文字,吃驚道:“此人之文才,比我還好,怪不得宗老頭兒愛他!”乃故意喝道:“這樣文字,也來搶狀元!”把卷子望下一擲,喝一聲:“叉出去!左右呼的一聲擁將上來,正待動手,宗爺吆喝一聲:‘不許動手,且住著!”左右人役見宗大老爺吆喝,誰敢違令?便一齊站住。

宗老爺吩咐:“把嶽飛的卷子取上來我看。”左右又怕張太師發作,面面相覷,都不敢去拾。嶽大爺只得自己取了卷子,呈上宗爺。宗爺接來放於桌上,展開細看,果然是:言言比金石,字字賽珠璣,暗想:“這奸賊如此輕才重利。”也把卷子籠在袖裏,便道:“嶽飛!你這樣才能,怎能取得功名到手?你豈不曉得蘇秦獻的‘萬言書’、溫庭筠代作的《南花賦》麼?”

你道這兩句是什麼出典?只因當初蘇秦到秦邦上那萬言策,秦相商鞅忌他才高,恐他後來奪他的權柄,乃不中蘇秦,只中張儀。這溫庭筠是晉國丞相桓文的故事。晉王宣桓文進禦花園賞南花,那南花就是鐵梗海棠也。當時晉王命桓文作《南花賦》,桓文奏道:“容臣明日早朝獻上。”晉王準奏。辭朝回來,那裏作得出?卻央家中代筆先生溫庭筠代作了一篇。桓文看了,大吃一驚,暗想:“若是晉王知道他有此才華,必然重用,豈不奪了我權柄?”即將溫庭筠藥死,將《南花賦》鈔寫獻上。這都是妒賢嫉能的故事。

張邦昌聽了,不覺勃然大怒!不因這一怒,有分教:一國藩王,死於非命;數萬賊兵,竟成畫餅。正是:朝中奸黨專權日,天下英雄失意時!畢竟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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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奪狀元槍挑小梁王 反武場放走嶽鵬舉

詩曰:落落貧寒一布衣,未能仗劍對公車。心承孟母三遷教,腹飽陳平六出奇。

鎩羽濡飛嗟此日,腰金衣紫待何時?男兒未遂封侯誌,空負堂堂七盡軀。

話說張邦昌聽得宗爺說出那兩樁故事,明知是罵他妒賢嫉能,卻又自家有些心虛,發不出話來,真個是敢怒而不敢言,便道:“嶽飛,且不要說你的文字不好,今問你敢與梁王比箭麼?”嶽大爺道:“老爺有令,誰敢不遵?”宗爺心中暗喜:“若說比箭,此賊就上了當了!”便叫左右:“把箭垛擺列在一百數十步之外。”梁王看見靶子甚遠,就向張邦昌稟道:“柴桂弓軟,先讓嶽飛射罷。”邦昌遂叫嶽飛下階先射。又暗暗的叫親隨人去將靶子移到二百四十步,令嶽飛不敢射,就好將他趕出去了。誰知這嶽大爺卻不慌不忙,立定了身,當天下英雄之面,開弓搭箭,真個是弓開如滿月,箭發似流星,颼颼的一連射了九枝。只見那搖旗的搖一個不住,擂鼓的擂得個手酸。方才射完了,那監箭官將九枝箭,連那射透的箭靶,一齊拜上廳來,跪著。張邦昌是個近視眼,看那九枝箭並那靶子一總擺在地下,不知是什麼東西。只聽得那官兒稟道:“這舉子箭法出眾,九枝箭俱從一孔而出。”張邦昌等不得他說完,就大喝一聲:“胡說!還不快拿下去!”

那梁王自想:“箭是比他不過了,不若與他比武,以便將言語打動他,令他詐輸,讓這狀元與我。若不依從,趁勢把他砍死,不怕他要我償命。”算計已定,就稟道:“嶽飛之箭皆中,倘然柴桂也中了,何以分別高下?不若與他比武罷。”邦昌聽了,就命嶽飛與梁王比武。梁王聽了,隨即走下廳來,整鞍上馬,手提著一柄金背大砍刀,拍馬先自往校場中間站定,使開一個門戶,叫聲:“嶽飛!快上來,看孤家的刀罷!”這嶽大爺雖然武藝高強,怕他是個王子,怎好交手,不覺心裏有些躊躇。勉強上了馬,倒提著槍,慢騰騰的懶得上前。那校場中來考的、看的,有千千萬萬,見嶽飛這般光景,俱道:“這個舉子那裏是梁王的對手?一定要輸的了!”就是宗爺也只道:“他是臨場膽怯,是個沒用的,枉費了我一番心血!”

且說梁王見嶽飛來到面前,便輕輕的道:“嶽飛,孤家有一句話與你講,你若肯詐敗下去,成就了孤家大事,就重重的賞你;若不依從,恐你性命難保!”嶽大爺道:“千歲吩咐,本該從命,但今日在此考的。不獨嶽飛一人。你看天下英雄,聚集不少,那一個不是十載寒窗,苦心習學,只望到此博個功名,榮宗耀祖?今千歲乃是堂堂一國藩王,富貴已極,何苦要占奪一個武狀元,反丟卻藩王之位,與這些寒士爭名?豈不上負聖主求賢之意,下屈英雄報國之心?竊為千歲不取,請自三思!不如還讓這些眾舉子考罷。”梁王聽了,大怒道:“好狗頭!孤家好意勸你,你若順了孤家,豈愁富貴?反是這等胡言亂語。不中擡舉的狗才!看刀罷!”說罷,當的一刀,望嶽大爺頂門上砍來。嶽大爺把槍望左首一隔,架開了刀。梁王又一刀攔腰砍來。嶽大爺將槍桿橫倒,望右邊架住。這原是“鷂子大翻身”的家數,但是不曾使全。惱得那梁王心頭火起,舉起刀來,當當當,一連六七刀。嶽大爺使個解數,叫作“童子抱心勢”,東來東架,西來西架,那裏會被他砍著?梁王收刀回馬,轉演武廳來。嶽大爺亦隨後跟來,看他怎麼。

只見梁王下馬上廳來,稟張邦昌道:“嶽飛武藝平常,怎能上陣交鋒?”邦昌道:“我亦見他武藝不及千歲。”宗爺見嶽飛跪在梁王後頭,便喚上前來道:“你這樣武藝,怎麼也想來爭功名?”嶽飛稟道:“武舉非是武藝不精,只為與梁王有尊卑之分,不敢交手。”宗爺道:“既如此說,你就不該來考了。”嶽大爺道:“三年一望,怎肯不考?但是往常考試,不過跑馬射箭,舞劍掄刀,以品優劣。如今與梁王刀槍相向,走馬交鋒,豈無失誤?他是藩王尊位,倘然把武舉傷了,武舉白送了性命;設或武舉偶然失手,傷了梁王,梁王怎肯幹休?不但武舉性命難保,還要拖累別人。如今只要求各位大老爺作主,令梁王與武舉各立下一張生死文書。不論那個失手,傷了性命,大家不要償命。武舉才敢交手。”宗爺道:“這話也說得是。自古道壯士臨陣,不死也要帶傷,那裏保得定?柴桂你願不願呢?”梁王尚在躊躇,張邦昌便道:“這嶽飛好一張利嘴!看你有甚本事,說得這等決絕?千歲可就同他立下生死文書,倘他傷了性命;好叫眾舉子心服,免得別有話說。”梁王無奈,只得各人把文書寫定,大家畫了花押,呈上四位主考,各用了印。梁王的交與嶽飛,嶽飛的交與梁王。梁王就把文書交與張邦昌,張邦昌接來收好。嶽大爺看見,也將文書來交與宗澤。宗爺道:“這是你自家的性命交關,自然自家收著,與我何涉,卻來交與我收?還不下去!”嶽大爺連聲道:“是,是,是!”

兩個一齊下廳來,嶽大爺跨上馬,叫聲:“千歲,你的文書交與張太師了。我的文書宗老爺卻不肯收,且等我去交在一個朋友處了就來。”一面說,一面去尋著了眾弟兄們,便叫聲:“湯兄弟,倘若停一會梁王輸了,你可與牛兄弟守住他的帳房門首,恐他們有人出來打攢盤,好照應照應。”又向張顯道:“賢弟,你看帳房後邊盡是他的家將,倘若動手幫助,你可在那裏攔擋些。王賢弟,你可整頓兵器,在校場門首等候,我若是被梁王砍死了,你可收拾我的屍首。若是敗下來,你便把校場門砍開,等我好逃命。這一張生死文書,與我好生收著。倘然失去,我命休矣!”吩咐已畢,轉身來到校場中間。那時節,這些來考的眾舉於,並那看的人,真個人千人萬,挨挨擠擠,四面如打著圍墻一般站著,要看他二人比武藝。

且說那梁王與嶽飛立了生死文書,心裏就有些慌張了,即忙回到帳房之中。列位看官,這又不是出征上陣,只不過考武,為什麼有起帳房來呢?一則,他是一家藩王,比眾不同;二來,已經買服奸臣,縱容他胡為,不去管他;三來,他是心懷不善,埋伏家將虞候在內,以備防護。故此搭下這三座大帳房,自己與門客在中間,兩旁是家將虞候並那些親隨諸色人等。這梁王來到中間帳房坐定,即喚集家將虞候人等齊集面前,便道:“本藩今日來此考武,穩穩要奪個狀元。不期偏偏的遇著這個嶽飛,要與本藩比試,立了生死文書,不是我傷他,定是他傷我。你們有何主見贏得他?”眾家將道:“這嶽飛有幾個頭,敢傷千歲?他若差不多些就罷;若是恃強,我們眾人一擁而出,把他亂刀砍死。朝中自有張太師等作主,怕他怎的?”

梁王聽了大喜,重新整理好了,披掛上馬,來到校場中間,卻好嶽大爺才到。梁王擡起頭來,看那嶽飛雄赳赳,氣昂昂,不比前番膽怯光景,心中著實有些膽怯,叫聲:“嶽舉於,依著孤家好!你若肯把狀元讓與我,少不得榜眼、探花也有你的分,日後自然還有好處與你,今日何苦要與孤家作對呢?”嶽大爺道:“王爺聽稟,舉子十載寒窗,所為何事?自古說:‘學成文武藝,原是要貨與帝王家的。’但願千歲勝了舉子,舉子心悅誠服。若以威勢相逼,不要說是舉子一人,還有天下許多舉子在此,都是不肯服的!”

梁王聽了大怒,提起金背刀,照嶽大爺頂梁上就是一刀。嶽大爺把瀝泉槍咯當一架。那梁王震得兩臂酸麻,叫聲:“不好!”不由心慌意亂,再一刀砍來。嶽大爺又把槍輕輕一舉,將梁王的刀梟過一邊。梁王見嶽飛不還手,只認他是不敢還手,就膽大了,使開金背刀,就上三下四。左五右六,望嶽大爺頂梁頸膊上只顧砍來。嶽大爺左讓他砍,右讓他砍,砍得嶽大爺性起,叫聲:“柴桂!你好不知分量。差不多全你一個體面,早些去罷了,不要倒了楣呀!”梁王聽見叫他名字,怒發如雷,罵聲:“嶽飛好狗頭!本藩擡舉你,稱你一聲舉子,你擅敢冒犯本藩的名諱麼?不要走,吃我一刀!”提起金背刀,照著嶽大爺頂梁上呼的一聲砍將下來。這嶽大爺不慌不忙,舉槍一架,梟開了刀,耍的一槍,望梁王心窩裏刺來。梁王見來得利害,把身子一偏,正中肋甲絳。嶽大爺把槍一起,把個梁王頭望下、腳朝天挑於馬下;復一槍,結果了性命。只聽得合校場中眾舉子並那些看的人,齊齊的喝一聲采。急壞了左右巡場官,那些護衛兵丁軍夜班等,俱嚇得面面相覷。巡場官當下吩咐眾護兵:“看守了嶽飛,不要被他走了!”那嶽大爺神色不變,下了馬,把槍插在地上,就把馬拴在槍桿之上等令。

只見那巡場官飛奔報上演武廳來道:“眾位大老爺在上,梁王被嶽飛挑死了,請令定奪。”宗爺聽了,面色雖然不改,心裏卻也有些驚慌。張邦昌聽了大驚失色,喝道:“快與我把這廝綁起來!”兩旁刀斧手答應一聲:“得令!”飛奔的下來,將嶽大爺捆綁定了,推到將臺邊來。那時梁王手下這些家將,各執兵器搶出帳房來,想要與梁王報仇。湯懷在馬上把爛銀槍一擺,牛臯也舞起雙鐧,齊聲大叫道:“嶽飛挑死梁王,自有公論。爾等若是恃強,我們天下英雄,是要打抱不平的囗!”那些家將看見風色不好,回頭打探帳後人的消息,才待出來,早被張顯把鉤連槍,將一座帳房扯去了半邊,大聲吆喝道:“你們誰敢擅自動手,休要惹我們眾好漢動起手來,頃刻間叫你們性命休想留了半個!”當時這些看的人有笑的,有高聲附和的,嚇得這些虞候人等怎敢上前?況且看見刀斧手已將嶽飛綁上去了,諒來張太師焉肯放他,只得齊齊的立定,不敢出頭。

只有牛臯看見綁了嶽大哥,急得上天無路!正在驚慌,忽聽得張邦昌傳令:“將嶽飛斬首號令!”左右方才答應,早有宗大老爺喝一聲:“住著!”急忙出位來,一手扯了張邦昌的手,一手攙住王鐸的手,說道:“這嶽飛是殺不得的!他兩人已立下生死文書,各不償命,你我俱有印信落在他處。若殺了他,恐這些舉子不服,你我俱有性命之憂。此事必須奏明聖上,請旨定奪才是。”邦昌道:“嶽飛乃是一介武生,敢將藩王挑死,乃是個無父無君之人。古言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何必再為啟奏?”喝叫:“刀斧手,快去斬訖報來!”左右才應得一聲:“得令……”“得令”兩字尚未說完,底下牛臯早已聽見,大聲喊道:“呔!天下多少英雄來考,那一個不想功名?今嶽飛武藝高強,挑死了梁王,不能夠做狀元,反要將他斬首,我等實是不服!不如先殺了這瘟試官,再去與皇帝老子算帳罷!”便把雙鐧一擺,望那大纛旗桿上當的一聲。兩條鐧一齊下,不打緊,把個旗桿打折,哄嚨一聲響倒將下來。再是眾武舉齊聲喊叫:“我們三年一望,前來應試,誰人不望功名?今梁王倚勢要強占狀元,屈害賢才,我們反了罷!”這一聲喊,趁著大旗又倒下,猶如天崩地裂一般。宗爺將兩手一放,叫聲:“老太師!可聽見麼?如此悉聽老太師去殺他罷了。”

張邦昌與那王鐸、張俊三人,看見眾舉於這般光景,慌得手足無措,一齊扯住了宗爺的衣服道:“老元戎,你我四人乃是同船合命的,怎說出這般話來?還仗老元戎調處安頓方好。”宗爺道:“且叫旗牌傳令,叫眾武舉休得羅唣,有犯國法,且聽本帥裁處!”旗牌得令,走至滴水檐前,高聲大叫道:“眾武舉聽著,宗大老爺有令,叫你們休得羅唣,有犯國法,且靜聽大老爺裁處。”底下眾人聽得宗大老爺有令,齊齊的擁滿了一階,竟有好些直擠到演武廳上來七張八嘴的。

當下張邦昌便對著宗爺道:“此事還請教老元戎如何發放呢?”宗爺道:“你看人情洶洶,眾心不服,奏聞一事也來不及。不如先將嶽飛放了,先解了眼前之危,再作道理。”三人齊聲道:“老元戎所見不差。”吩咐:“把嶽飛放了綁!”左右答應一聲“得令”,忙忙的將嶽大爺放了。嶽大爺得了性命,也不上前去叩謝,竟去取了兵器,跳上了馬,往外飛跑。牛臯引了眾弟兄隨後趕上。王貴在外邊看見,忙將校場門砍開,五個弟兄一同逃出。這些來考的眾武舉見了這個光景,諒來考不成了,大家一哄而散。這裏眾家將且把梁王屍首收拾盛殮,然後眾主考一齊進朝啟奏。不知朝廷主意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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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昭豐鎮王貴染病 牟駝岡宗澤踹營

詩曰:旅邸相依賴故人,新知亦肯遠留賓。若非王貴淹留住,宗澤安能獨踹營?

話說嶽大爺弟兄五個逃出了校場門,一竟來到留守府衙門前,一齊下馬,望著轅門大哭一場,拜了四拜起來,對那把門巡捕官說道:“煩老爺多多拜上大老爺,說我嶽飛等今生不能補報,待轉世來效犬馬之力罷!”說完,就上馬回到寓所,收拾了行李,捎在馬上,與主人算清了帳,作別出門,上馬回鄉,不表。

且說眾官見武生已散,吩咐梁王的家將收拾屍首,然後一同來到午門。早有張邦昌奏道:“今科武場,被宗澤門生嶽飛挑死了梁王,以致武生俱各散去。”一肩兒都卸在宗澤身上。幸虧宗澤是兩朝大臣,朝廷雖然不悅,不好定罪,只將宗澤削職閑居。各官謝恩退出。

宗爺回到衙中,早有把門巡捕跪下稟道:“方才有嶽飛等五人,到轅門哭拜說,只好來生補報大老爺的洪恩。特著小官稟上。”宗爺聽了,嘆氣不絕道:“可惜!可惜!”吩咐家將:“快到裏邊擡了我的卷箱出來,同我前去追趕。”家將道:“他們已經去遠了,大老爺何故要趕他?”宗爺道:“爾等那裏曉得?昔日蕭何月下追賢,成就了漢家四百年天下。今嶽飛之才不弱於韓信,況國家用人之際,豈可失此棟梁?故我要趕上他,吩咐他幾句話。”當時家將忙去把卷箱擡出來,宗爺又取些銀兩,帶領著眾從人一路趕來,慢表。

且說嶽大爺等出了城門,加鞭拍馬,急急而行。牛臯道:“到了此外還怕他怎的。要如此忙忙急急的走?”嶽爺道:“兄弟,你有所不知,方才那奸臣怎肯輕放了我?只因恩師作主,眾人喧嚷,恐有不測,將我放了!我們若不急走,倘那奸賊又生出別端來,再有意外之虞,豈不悔之晚矣?”眾人齊聲道:“大哥說得不差,我們快走的是!”一路說,一路行,不多時,早已金烏西墜,玉兔東升。眾人乘著月色,離城將有二十余裏遠近,忽聽得後面馬嘶人喊,追風般趕來。嶽大爺道:“何如?後面必定是梁王的家將們追將來了。”王貴道:“哥哥,我們不要行,等他來,索性叫他做個斷根絕命罷!”牛臯大叫道:“眾哥哥們不要慌,我們都轉去,殺進城去,先把奸臣殺了,奪了汴京,嶽大哥就做了皇帝,我們四個都做了大將軍,豈不是好?還要受他們什麼鳥氣!還要考什麼武狀元!”嶽大爺大怒,喝道:“胡說!你敢是瘋了麼?快閉了嘴!”牛臯呶著嘴道:“就不開口,等他們兵馬趕來時,手也不要動,伸長了頸脖子,等他砍了就是。”湯懷道:“牛兄弟,你忙做什麼?我們且勒住了馬,停一停,不要走,看他們來時,文來文對,武來武擋。終不然,難道怕了他麼?”

正說間,只見一騎馬如飛般跑來,大叫道:“嶽相公慢行,宗大老爺來了!”嶽大爺道:“原來是恩師趕來,不知何故?”不多時,只見宗爺引了從人趕來。眾兄弟連忙下馬,迎上馬前,跪拜於地。宗爺連忙下馬,雙手扶起。嶽爺道:“門生等蒙恩師救命之恩,未能報答,今日逃命心急,故此不及面辭。不知恩師趕來有何吩咐?”宗爺道:“因為你們之事,被張邦昌等劾奏一本,聖上旨下,將老夫削職閑居,因此特來一會。”眾人聽了,再三請罪,甚覺不安。宗爺道:“賢契們不必介懷,只恐朝廷放不下我。若能休致,老夫倒得個安閑自在。”遂問家將:“此處可有什麼所在?借他一宿。”家將稟道:“前去不下半裏,乃是諫議李大老爺的花園,可以借宿得。”宗爺聽說,便同眾人上馬前行。

不多路,已到花園,園公出來跪接。宗大老爺同小弟兄等一齊下馬,進入園中,到花廳坐下,就問園公道:“我們都是空腹,此地可有所在備辦酒肴麼?”園公稟道:“此去一裏多路就是昭豐鎮,有名的大市鎮,隨你要買什麼東西,也有廚司替人整備。”宗爺就命親隨帶了銀兩,速到鎮上去購辦酒肴,就帶個廚司來整備。一面叫人擡過卷箱來,交與嶽飛,說道:“老夫無甚物件,只有一副盔甲衣袍贈與賢契,以表老夫薄意。”嶽大爺正少的是盔甲,不覺大喜,叩頭謝了。宗爺又道:“賢契們,目下雖是功名不遂,日後自有騰達,不可以一跌就灰了心。倘若奸臣敗露,老夫必當申奏朝廷,力保賢契們重用。那時如魚得水,自然日近天顏。如今取不得個忠字,且回家去奉侍父母,盡個孝字。文章武藝,亦須時時講論,不可因不遇便荒疏了,誤了終身大事。”眾弟兄齊聲應道:“大老爺這般教訓,門生等敢不努力!”說未了,酒筵已備就送來,擺了六席。眾人告過坐,一齊坐定。自有從人伏侍斟酒,共談時事,並講論些兵法。

那王貴、牛臯是坐在下席。他自五鼓吃了飯,在校場守了這一日,直到此處肚中正在饑餓,見了這些酒肴,也不聽他們談天說地,好似渴龍見水,如狼似虎的吃個精光,方才住手。不道那廚司因晚了,手腳忙亂,菜蔬內多擱了些鹽。這兩個吃得嘴成了,只管討茶吃。那茶夫叫道:“夥計,你看不出上邊幾席上,斯斯文文的;這兩席上的二位,粗粗蠢蠢,不是個吃細茶的人。你只管把小杯熱茶送去,不討好;你且把那大碗的冷茶送上去,包管合式。”那人聽了,真個把冷茶大碗的選將上去。王貴好不快活,一連吃了五六碗,說道:“好爽快!”方才住了手。重新再飲。說說笑笑,不覺天色黎明。嶽大爺等拜別了宗爺,宗爺又叫從人:“有那騎來的牲口,讓一匹與嶽大爺馱了卷箱。”嶽大爺又謝了,辭別上路而行;正是:暢飲通宵到五更,忽然紅日又東升。

路上有花兼有酒,一程分作兩程行。

這裏宗爺亦帶領從人回城,不表。

且說嶽大爺等五人一路走,一路在馬上說起宗澤的恩義:“真是難得!為了我們反累他削了職,不知何日方能報答他?”正說問,忽然王貴在馬上大叫一聲,跌下馬來。頃刻間面如土色,牙關緊閉。眾皆大驚,連忙下馬來,扶的扶,叫的叫,嚇得嶽大爺大哭,叫道:“賢弟呀!休得如此,快些蘇醒!”連叫數聲,總不見答應。嶽大爺哭聲:“賢弟呀!你功名未遂,空手歸鄉已是不幸。若再有三長四短,叫為兄的回去,怎生見你令尊令堂之面?”說罷,又痛哭不止。眾人也各慌張。牛臯道:“你們且不要哭,我自有個主意在此。若是一哭,就弄得我沒主意了。”嶽人爺便住了哭,問道:“賢弟有甚主意,快些說來!”牛臯道:“你們不知王哥原沒有病的,想是昨夜吃了些東西,灌下幾碗冷茶,肚裏發起脹來。待我來替他醫醫看。”便將手去王貴肚皮了揉了一會,只聽得王貴肚裏邊咕碌碌的,猶如雷鳴一般,響了一會,忽然放了許多臭水出來。再揉幾揉,竟撒出糞來,臭不可當。王貴微微蘇醒,**不絕。眾人忙將衣服與他換了。嶽大爺道:“我們且在此暫息片時。湯兄弟,可先到昭豐鎮上去,端正了安歇的地方,以便調理。”

湯懷答應上馬,來到鎮上,但見人煙熱鬧,有幾個客店掛著燈籠。左首一個店主人,看見湯懷在馬上東張西望,便上前招接道:“客官莫非要打中火麼?”湯懷便跳下馬來,把手一供道:“請問店主貴姓?”店主道:“小人姓方,這裏昭豐鎮上有名的方老實,從不欺人的。”湯懷道:“我們有弟兄五個,是進武場的,因有一個兄弟傷了些風寒,不能行走,要借歇幾天,養病好了方去,可使得麼?”方老實道:“小人開的是歇店,這又何防?家裏盡有幹凈房屋,只管請來就是。若是要請太醫,我這鎮上也有,不必進城去請的。”湯懷道:“如此甚好,我去邀了同來。”遂上馬回轉,與眾兄弟說了。便攙扶了王貴上馬,慢慢的行到鎮上,在方家客寓住下。當日就煩方老實去請了個醫生來看。醫生說是飲食傷脾,又感了些寒氣,只要散寒消食,不妨事,就可好的。遂撮了兩服煎劑。嶽大爺封了一錢銀子謝了,太醫自去。眾弟兄等就安心歇下,調理王貴。按下不表。

且說這太行山金刀王善,差人打聽梁王被嶽飛挑死,聖旨將宗澤削職歸農,停止武場,遂傳集了諸將軍師並一眾嘍羅,便開言道:“目今奸臣當道,將士離心。梁王雖然死了,卻幸宗澤削職,朝中別無能人。孤家意欲趁此時興兵入汴,奪取宋室江山。卿等以為何如?”當下軍師田奇便道:“當今皇帝大興土木,萬民愁怨;舍賢用奸,文武不和。趁此時守防懈怠,正好興兵,不要錯過了。”王善大喜,當時就點馬保為先鋒,偏將何六、何七等,帶領人馬三萬,扮做官兵模樣,分作三隊,先期起行。自同田奇等,率領大兵隨後。一路往汴京進發,並無攔阻。看看來到南薰門外,離城五十裏,放炮安營。這裏守城將士聞報,好不慌張,忙把各城門緊閉,添兵守護,一面入朝啟奏。徽宗忙登金鑾大殿,宣集眾公卿,降旨道:“今有太行山強寇,興兵犯闕,卿等何人領兵退賊?”當下眾臣你看我、我看你,並無一人答應。朝廷大怒,便向張邦昌道:“古言養軍千日,用在一朝。卿等受國家培養有年,今當賊寇臨城,並無一人建策退兵,不辜負國家數百年養土之恩麼?”語聲未絕,只見班部中閃出一位諫議大夫,出班奏道:“臣李綱啟奏陛下,王善兵強將勇,久蓄異心;只因畏懼宗澤,故爾不敢猖獗。今若要退賊軍,須得復召宗澤領兵,方保無虞。”聖上準奏,傳旨就命李綱宣召宗澤入朝,領兵退賊。

李綱領旨出朝,就到宗澤府中來。早有公子宗方出來迎接。李綱道:“令尊翁在於何處,不來接旨?”公子道:“家父臥病在床,不能接旨,罪該萬死!”李綱道:“令尊不知害的什麼癥候?如今卻在何處?”公子道:“自從鬧了武場,吃了驚恐,回來染了怔忡之癥,如今臥在書房中。”李綱道:“既然如此,且將這聖旨供在中堂,煩引老夫到書房,去看看令尊如何?”公子道:“只是勞動老伯不當。”李綱道:“好說。”當時公子宗方,便引了李綱來到書房門口,只聽得裏邊鼾聲如雷,李綱道:“幸是我來,若是別人來,又道是欺君了。”公子道:“實是真病,並非假詐。”說未了,只聽得宗澤叫道:“好奸賊呀!”翻身復睡。李綱道:“令尊既是真病,待我復了旨再來。”說罷,抽身出來,公子送出大門。

李綱回至朝中俯伏奏道:“宗澤有病,不能領旨。”徽宗道:“宗澤害何病癥,即可著太醫院前去醫治。”李綱奏道:“宗澤之病,因前日鬧了武場,受了驚恐,削了官職,憤恨填胸,得了怔忡之癥,恐藥石一時不能療治。臣見他夢中大罵奸臣,此乃他的心病,必須心藥醫之。若萬歲降旨,將奸臣拿下,則宗澤之病不藥自愈矣!”徽宗便問:“誰是奸臣?”李綱方欲啟奏,只見張邦昌俯伏金階先奏道:“兵部尚書王鐸乃是奸臣。”朝廷準奏,即傳旨將王鐸拿下,交與刑部監禁。看官,你道張邦昌為甚反奏王鐸,將他拿下?要曉得奸臣是要有才情的方做得。他恐李綱奏出他三人,一連拿下,便難挽回了。今他先奏,把王鐸拿下,放在天牢內,尋個機會,就可救他出來的。李綱想道:“這個奸賊卻也知竅。也罷,諒他也改悔前非了。”遂辭駕出朝,再往宗澤府中來。

這裏宗澤見李綱復命,慌忙差人打聽動靜。早已報知,朝廷現將王鐸拿下天牢,今李綱復來宣召。只得出來接旨,到大廳上,李綱將張邦昌先奏拿下王鐸之事一一說知。宗澤道:“只是太便宜了這奸賊。”兩人遂一同出了府門,入朝見駕。朝廷即復了宗澤原職,領兵出城退賊。張邦昌奏道:“王善烏合之眾,陛下只消發兵五千與宗澤前去,便可成功。”朝廷準奏,命兵部發兵五千與宗澤,速去退賊。宗澤再要奏時,朝廷已卷簾退朝進宮去了。只得退出朝門,向李綱道:“打虎不著,反被虎傷。如何是好?”李綱道:“如今事已至此,老元戎且請先領兵前去。待我明日再奏聖上,添兵接應便了。”當時二人辭別,各自回府。

到了次日,宗爺到校場中點齊人馬,帶領公子宗方一同出城。來到牟駝岡,望見賊兵約有四五萬,因想:“我兵只有五千,怎能敵得他過?”便傳令將兵馬齊上牟駝岡上紮營。宗方稟道:“賊兵眾多,我兵甚少。今爹爹傳令於岡上安營,倘賊兵將岡圍困,如何解救?”宗澤拭淚道:“我兒,為父的豈不知天時地利?奈我被奸臣妒害,料想五千人馬,怎能殺退這四五萬嘍羅?如今紮營於此,我兒好生固守,待為父的單槍獨馬,殺入賊營。若得僥幸殺敗賊兵,我兒即率兵下岡助陣。倘為父的不能取勝,死於陣內,以報國恩,我兒可即領兵回城,保你母親家眷回歸故土,不得留戀京城。”吩咐已畢,即匹馬單槍出本營,要去猖踹金刀王善的營盤。

這宗留守平日間最是愛惜軍士的,眾人見他要單身獨騎去踹賊營,就有那隨征的千總、遊擊、百戶、隊長一齊攔住馬前道:“大老爺要往那裏去?那賊兵勢大,豈可輕身以蹈虎穴?即使要去,小將們自然效死相隨,豈有讓大老爺一人獨去之理?”宗澤道:“我豈不知賊兵眾盛?就帶你們同去,亦無濟於事。不若舍吾一命,保全爾等罷!”眾軍士再三苦勸,宗爺那裏肯聽,竟一馬衝入賊營,大叫一聲:“賊兵當我者死!避我者生!看宗留守來踹營也!”這些眾嘍羅聽見,擡頭看時,但見宗老爺:頭帶鐵襆頭,身披烏油鎧。內襯皂羅袍,坐下烏騅馬。

手提鐵桿槍,面如鍋底樣。一部白胡須,好似天神降。

那宗老爺把槍擺一擺,殺進營來,人逢人倒,馬遇馬傷。眾嘍羅那裏抵擋得住,慌忙報進中營道:“啟大王,不好了!今有宗澤單人匹馬,端進營來,十分厲害,無人抵擋,請大王定奪!”王善心中想道:“那宗澤乃宋朝名將,又是忠臣。今單身殺進營來,必須是被奸臣算計,萬不得已,故此拼命!孤家若得此人歸順,何愁江山不得到手?”就命五營大小三軍:“速出迎敵!只要生擒活捉,不許傷他性命!”眾將答應一聲:“得令!”就將宗澤老爺重重疊疊圍裹攏來,大叫:“宗澤!此時不下馬,更待何時?”正是:英雄失誌受人欺,白刃無光戰馬疲。得意狐貍強似虎,敗翎鸚鵡不如雞。畢竟不知宗老爺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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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嶽飛破賊酬知己 施全剪徑遇良朋

轅門昨日感深恩,報效捐軀建上勛。白鵲旗邊懸賊首,紅羅山下識良朋。

話說那宗留守老爺,一人一騎獨踹王善的營盤,滿拚一死。不要說是眾寡不敵,倘然賊兵一陣亂箭,這家老爺豈不做了個刺猬?只因王善出令要捉活的,所以不致傷命。但是賊兵一重一重,越殺越多;一層一層,圍得水泄不通,如何得出?且按下慢表。

卻說這昭豐鎮上,王貴病體略好些,想要茶吃。嶽大爺叫:“湯懷兄弟,你可到外邊去,與主人家討杯茶來,與王兄弟吃。”湯懷答應了一聲,走到外邊來,連叫了幾聲,並沒個人答應。只得自己到爐子邊去握了一會,等得滾了,泡了一碗茶。方欲轉身,只聽得推門響,湯懷回頭看時。卻是店主人同著小二兩個慌慌張張的進來。湯懷道:“你們那裏去了?使我叫了這半天,也不見個影兒。”店主人道:“正要與相公說知:今有太行山大盜起兵來搶都城,若是搶了城倒也罷了。倘若被官兵殺敗了,轉來就要逢村搶村,遇鎮搶鎮,受他的累。因此我們去打聽打聽消息,倘若風色不好,我們這裏鎮上人家都要搬到鄉間去躲避。相公們是客邊,也要收拾收拾,早些回府的妙。”湯懷道:“原來有這等事!不妨的,那些強盜若曉得我們在此,決不敢來的。恐怕曉得了,還要來納些進奉,送些盤纏來與我們哩!”這店小二呶著嘴道:“霹靂般的事,這相公還講著沒氣力的閑話。”湯懷笑了一笑,自拿了茶走進來,遞與王貴吃了。嶽大爺便問:“湯兄弟,你去取茶,怎去了這許多時?王兄弟等著吃,惹得他心焦。”湯懷便將店主人的話說了一遍。嶽大爺便叫店主人進來,問道:“你方才這些話,是真是假?恐怕還是訛傳?”店主人道:“千真萬確!朝廷已差官兵前去征剿了。”嶽大爺道:“既如此,煩你與我快去做起飯來。”店主人只道他們要吃了飯起身回去,連忙答應了一聲,如飛往外邊去做飯,不提。

且說嶽大爺對眾兄弟道:“我想朝廷差官領兵,必然是恩師宗大人。”湯懷道:“哥哥何以見得?”嶽大爺道:“朝內俱是奸臣,貪生怕死的,那裏肯衝鋒打仗?只有宗大人肯實心為國的。依愚兄的主意,留牛兄弟在此相伴王兄弟,我同著二位兄弟前去打探看。若是恩師,便助他一臂;若不是,回來也不遲。”湯、張二人聽了,好不歡喜。牛臯就叫將起來道:“王哥哥的病已好了,留我在此做什麼?”嶽大爺道:“雖然好了,沒有個獨自丟他一個在此的。為兄的前去相助恩師,只當與賢弟同去一樣。”牛臯再要開言,王貴將手暗暗的在牛臯腿上撚了一把。牛臯便道:“什麼一樣不一樣,不要我去就罷!”

正說之間,店小二送進飯來。王貴本不吃飯,牛臯賭氣也不吃。三個人吃了飯,各自披掛了,提著兵器,出店門上馬而去!這裏牛臯便問:“王哥哥,你方才撚我一把做什麼?”王貴道:“你這呆子!大哥既不要你去,說也徒然。你曉得我為何生起病來?”牛臯道:“我不曉得。”王貴道:“我對你說了罷,只因我那日在校場中不曾殺得一個人,故此生出病來。你不聽,如今太行山強盜去搶奪京城,必然人都在那裏。我撚你這一把,叫你等他三個先去,我和你隨後趕去,不要叫大哥曉得,殺他一個暢快,只當是我病後吃一料大補藥,自然全好了。你道我該去不該去?”牛臯拍手道:“該去!該去!”於是二人也把飯來吃了,披掛端正,托店主人照應行李:“我們去殺退了賊兵就來。”出門上馬,提著兵器,亦望南薰門而來。

且說嶽大爺三人先來到牟駝岡,擡頭觀看,果然是宗澤的旗號。嶽大爺叫聲:“哎喲!恩師精通兵法的,怎麼紮營在岡上?此乃不祥之兆。我們且上同去,看是如何。”三人乘馬上岡。早有小校報知宗公子,下岡相迎,接進營中。嶽大爺便問:“令尊大人素練兵術,精通陣法,卻為何結營險地?倘被賊兵團絕汲水打糧之道,如何是好?”宗方淚流兩頰,便將被奸臣陷害,不肯發兵。老爺滿拚一死,以報朝廷,故爾駐兵於此,匹馬單槍已踹入賊營去了,說與嶽大爺知道。嶽大爺道:“既如此,公子可速為接應!待我愚弟兄下去,殺入賊營內,救出恩師便了。”便叫:“湯兄弟可從左邊殺進,張兄弟可從右邊殺進,愚兄從中央衝入,如有那個先見恩師的,即算頭功。”湯懷道:“大哥,你看這許多賊兵,一時那裏殺得盡?”嶽大爺道:“賢弟,我和你只要擒拿賊首,救出恩師,以酬素誌,何必慮那賊兵之多寡?”二人便道:“大哥說得是!”

你看他吼一聲,三個人奮勇當先。湯懷舞動這管爛銀槍,從左邊殺進去!猶如是毒龍出海,渾似那惡虎離山。衝進營中,那些嘍羅怎能抵擋得住?這張顯把手中鉤連槍擺開,從右邊殺進去,橫衝直撞,只見半空中大鵬展翅,斜刺裏獅子搖頭。殺得那些嘍羅馬仰人翻,神號鬼哭。那嶽大爺:頭戴著爛銀盔,身披著鎖子甲。銀鬃馬,正似白龍戲水;瀝泉槍,猶如風舞梨花。渾身雪白,遍體銀裝。馬似掀天獅子,人如立地金剛。槍來處,人人命喪;馬到時,個個身亡。正是:斬堅入陣救忠良,賊將當鋒盡滅亡。成功未上淩煙閣,嶽侯名望至今香。擺動手中這桿瀝泉槍,衝入營中,大叫一聲:“嶽飛來也!”

這宗留守被眾賊困在中央,殺得氣喘不住,但聽得那些賊兵口中聲聲只叫:“宗澤,俺家大王有令,要你歸降,快快下馬,免你一死!”正在危急之際,猛聽得一片聲齊叫道:“槍挑小梁王的嶽飛殺進來了!”宗老爺暗想:“這嶽飛已回去,難道是夢裏不成?”正在疑惑,只聽得一聲吶喊,果然嶽飛殺到面前。宗澤大喜,高叫:“賢契,老夫在這裏!”嶽大爺上前叫聲:“恩師,門生來遲,望乞恕罪!”說聲未絕,只見湯懷從左邊殺來,張顯從右邊殺來。嶽大爺便叫:“二位兄弟,恩師在此,且並力殺出營去!”宗爺此時好生歡喜,四個人並在一堆,逢人便殺,好似砍瓜切菜一般。

不道那牛臯、王貴,恐怕那些賊兵被他三個殺完了,因此急急趕來。將到營門,擡頭一望,滿心歡喜,說道:“還有!還有!”王貴道:“牛兄弟,且慢些上來,等我先上去吃兩貼補藥,補補精神看!”牛臯道:“王哥,你是病後,且讓我先上去燥燥脾胃!”你看他拍著烏騅馬,舞動雙鐵鐧,狠似玄壇再世;那王貴騎著紅馬,使開大刀,猛如關帝臨凡。一齊殺入營來,真個是人逢人倒,馬遇馬傷。那些嘍羅忙報與王善道:“啟上大王爺,不好了!前營殺進三個人來,十分厲害!不道背後又有一個紅人,一個黑人殺進來,兇惡得緊!無人抵敵,請今定奪。”王善聽了大怒,叫:“備馬來!待孤家親自去拿他。”左右答應一聲:“得令!”帶馬的帶馬。擡刀的擡刀。王善忙忙上馬,提刀衝出營中。嘍羅吆喝一聲:“大王來了!”王貴看見,便道:“妙嚇!大哥常說射人先射馬,擒賊必擒王。”就一馬當先,徑奔王善。牛臯大叫:“王哥哥,不要動手,這貼補藥我要吃的!”這一聲喊,猶如半空裏起個霹靂。王善吃了一驚,手中金刀松得一松,早被王貴一刀,連肩帶背砍於馬上。

王貴下馬取了首級,掛在腰間,看見王善這口金刀好不中意,就把自己的刀撇下,取了金刀,跳上馬來。牛臯見了,急得心頭火起,便想:“我也要尋一個這樣的殺殺,才好出氣!”便舞開雙鐧,逢著便打。正在發瘋,早被嶽大爺看見,心中暗想:“難道他撇了王貴,竟自前來不成?”正要上前來問,忽見王貴腰間掛著人頭,從斜刺裏將賊將鄧成追將下來。正遇嶽大爺馬到,手起一槍,鄧成翻身落馬;復一槍,結果了性命。田奇舉起方天畫戟正待來救,被牛臯左手一鐧,挑開了畫戟,右手一鐧,把田奇的腦蓋打得粉碎,跌下馬來,眼見得不活了。那些眾賊兵看見主帥、軍師已死,料難抵擋,大潰奔逃。山頂上宗方公子看見賊營已亂,領軍衝下,直抵賊營亂殺。眾賊乞降者萬余,殺死者不計其數,逃生者不上千人。宗澤吩咐鳴金收軍,收拾遺棄的旗帳衣服、兵器糧食,不計其數。又下令將降兵另行紮營住下,自己擇地安營,等待次日進城。

嶽飛等拜辭宗澤,即欲起身回去。宗澤道:“賢契等有此大功,豈宜就去?待老夫明日進朝奏過天子,自有好音。”嶽飛應允,就在營中歇了一夜。到了次日,宗爺帶領兄弟五人來到午門。宗爺入朝,俯伏金階啟奏道:“臣宗澤奉命領兵殺賊,被賊兵圍困不能衝出。幸得湯陰縣嶽飛等弟兄五人殺入重圍,救了臣命,又誅了賊首王善,並殺了賊將軍師鄧成、田奇等,俱有首級報功。降兵一萬余人。收得車馬糧草兵械,不計其數,候旨發落。”徽宗聽奏大喜,傳旨命宗澤平身,宣嶽飛等五人上殿見駕。五人俱俯伏,三呼已畢。徽宗就問張邦昌:“嶽飛等五人如此大功,當封何職?”邦昌遂奏道:“若論破賊,該封大官。只因武場有罪,可將功折罪,權封為承信郎,俟日後再有功勞,另行升賞。”徽宗準奏。傳下旨來,嶽飛謝恩退出。又命戶部收點糧草,兵部安貯降兵。其余器械財帛,盡行入庫。各官散班退朝。宗澤心中大怒,暗罵:“奸賊!如此妒賢嫉能,天下怎得太平!”

列位,你道這承信郎是什麼前程?就是如今千把總之類,故此宗爺十分懊惱。但是聖上聽了奸臣之話已經傳旨,亦不好再奏,只得隨著眾官散朝,含怒回府。只見嶽飛等俱在轅門首伺候,宗澤忙下馬,用手相攜,同進轅門,到了大堂坐定。宗澤道:“老夫本欲力薦大用,不期被奸臣阻抑。我看此時非是幹功名的時候,賢契等不如暫請回鄉,再圖機會罷了!老夫本欲屈留賢契居住幾日,只是自覺赧顏。”嶽大爺道:“恩師大德,門生等沒齒不忘。今承臺諭,就此拜別。”宗爺雖如此說,心中原是不舍。只因奸臣當道,若留他在京,恐怕別生禍端,只得再三珍重囑咐,送出轅門。嶽大爺弟兄五人辭了宗爺,回到昭豐鎮上,收拾行李,別了店主人,一路望湯陰縣而來。有詩曰:浩氣衝霄貫鬥牛,萍蹤梗跡嘆淹留。奇才大用知何日?李廣誰憐不拜侯!

嶽大爺弟兄五個在路上談論奸臣當道,難取功名。牛臯道:“雖不得功名,也吃我殺得爽快!有日把那些朝內奸臣,也是這樣殺殺才好!”嶽大爺道:“休得胡說!”王貴接口道:“若不是大哥,我們在朝內就把那個什麼張邦昌揪將下來,一頓拳頭打死了!排得償了他一命,不到得殺了我的頭,又把我充了軍去。”湯懷道:“你這冒失鬼!若是外頭打殺了人,將一命抵一命。皇帝金殿上打了人,就是欺君的罪名,好不厲害哩!”

且說五個人你一句、我一句正在路閑講,忽見前面一夥客人,約有十多個,慌張失智,踉蹌而來。見那五個人在馬上說說笑笑的走路,內中一人便喊道:“前邊去不得,你們快往別處走罷!”一面說,一面就走。張顯就下馬趕回來,一把扯住了一個道:“你且說說,如何前邊去不得?”那人苦掙不脫,著了急,便道:“前邊紅羅山下有強盜阻路,我們的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