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周公解夢夢見自己挖地葬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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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便道:“這癡心的汪嘯風知道了真相,只怕要發瘋!”那老者道:“大家別吵,聽我一句話。花大俠,這位汪家小哥對水姑娘極是癡心,雪還沒有消,他就早了兩日闖進谷來,想是路上不好走,失陷在什麼地方,欲速則不達,反而落在咱們後頭了。各位,這人一片癡心,大家修積陰功,水姑娘跟那小和尚的事,就別對他說了。”群豪中有些忠厚的,便道:“正該如此!一個人一時失足,須當讓她有條自新之路,何況這有一大半也是迫於無奈。好端端的一個閨女,怎麼會和一個邪派的和尚姘上了?”卻也有人說道:“汪嘯風這麼漂亮的一位哥兒,平白無端的頭上戴上了一頂綠帽子,這也太委屈了他吧,哈哈!”“這叫做一個願打,一個願挨。錢兄,你出門這麼久,嫂子在家中寂寞孤單,說不定你頭上這頂帽兒,也有點綠油油了呢?”“他媽的,你奶奶雄,這會兒你嫂子才寂寞孤單!”“不錯,不錯,我老婆寂寞孤單,你的尊夫人這會兒有人陪伴,風流快活,一點兒也不寂寞孤單……”他話未說完,砰的一聲,肩頭已挨了一拳,眾人笑聲不絕。

只聽得汪嘯風大叫“表妹,表妹”的聲音,又漸漸遠去,顯是沒知眾人在此。水笙奔出山洞,叫道:“表哥,表哥!我在這裏,我在這裏!”汪嘯風又叫了聲:“表妹,表妹,你在哪裏?”水笙縱聲叫道:“我在這裏!”

只見東北角上一個人影飛馳而來,一面奔跑,一面大叫“表妹!”突然間腳下一滑,摔倒在地。水笙“啊”的一聲,甚是關切,向他迎了上去。汪嘯風聽到水笙的聲音,大喜之下,全沒留神腳下的洞坑山溝,一腳踏在一個低陷之處,摔了一交,隨即躍起,又向前奔馳而來。水笙也向他奔去。兩人奔到臨近,都是一聲歡呼,相擁在一起。他們“鈴劍雙俠”齊名江湖,自幼便是青梅竹馬,一起長大,這時經歷一場大患難後重行相逢,如何不喜?

狄雲見水笙和汪嘯風相擁在一起,心中沒來由的微微一酸。他始終不能忘情於師妹戚芳,雖在雪谷中和水笙同住半載,從未對她有絲毫男女之情。只是相處日久,一旦分手,總不免有一種依依之感,心中想:“她隨表哥汪嘯風而去,那是再好也沒有了,願他“鈴劍雙俠”一生和諧快樂。”忽聽得汪嘯風放聲大哭,想必是水笙跟他說了水岱逝世的消息。

過了一會,見汪嘯風攜著水笙之手,走向山洞而來。汪嘯風嗚咽道:“舅舅不幸遭難,我……我……難過得很,我從小得他撫養長大,他待我就像是親生兒子一般。”水笙聽他說到父親,不禁又流下淚來。汪嘯風低聲道:“表妹,自今而後,你我再也不分開了,你別難過,我一輩子總是好好的待你。”水笙自幼便對這位表哥十分傾慕,這番分開,更是無日不思,聽他這麼說,臉上一紅,心中感到一陣甜甜之意。

兩人並肩走向山洞。水笙忽然立定,說道:“表哥,你和我即刻走吧,我不願見那些人。”汪嘯風奇道:“為什麼?這許多伯伯叔叔和好朋友,人人不辭艱險的前來救你,在雪谷外苦守了大半年,可算得義氣深重,咱們怎能不好好的謝謝他們?”水笙低下了頭,道:“我已謝過他們了。”汪嘯風道:“大家千裏迢迢的從湖北趕到這兒,同來同回,豈不是好?再說舅舅的遺體是要運回故鄉呢,還是就葬在這裏,也得向長輩們請示。陸伯伯、花伯伯、劉道長這三位怎樣了?”

水笙道:“你和我先出去,我慢慢的再跟你說,花伯伯是個大壞蛋,你別聽他的胡說!”汪嘯風自來不願違拗這表妹的意思,黑暗中雖瞧不見她的風姿,但一聽到她柔軟動聽的語聲,早已心醉,便想順她意思,先行離去。忽聽得山洞口一人說道:“汪賢侄,你到這裏來!”正是花鐵幹的聲音。汪嘯風道:“是,花伯伯!”水笙大急,頓足道:“你不聽我話麼?”汪嘯風心想:“花伯伯是武林中的前輩,長者之命,如何可違?這許多朋友為了相救表妹,如此的不辭辛勞,大功告成之後卻棄之不顧,自行離去,那是無論如何說不過去的。這麼一來,以後在江湖上還能立足麼?表妹是小孩子脾氣,待會哄她一哄,賠個不是,也就是了。”當即攜了她手,走向山洞。水笙明知花鐵幹說的決不是好事,但想:“我清清白白,問心無愧,任他如何汙言誣陷,於我何損?”當下也不堅持,隨了汪嘯風走去,臉色卻已變得慘白。

兩人走到洞口,花鐵幹道:“汪賢侄,你來了很好。血刀惡僧已被我殺了,但還有一個小和尚漏網,咱們務當將他擒來殺卻。這小和尚是害死你舅舅的兇手。”汪嘯風大叫一聲,刷的一下便拔劍出鞘。水岱待他恩義深厚,他向來便視之如父,他一拔出劍,回頭向水笙瞧去,急欲看看這位表妹別來如何。

火光之下,只見她容色憔悴,半年來不見日光,臉上更見蒼白。汪嘯風心下憐惜,卻見水笙在緩緩搖頭,問道:“怎麼?”水笙道:“我爹爹不是那……那……人害死的。”眾人聽水笙如此說,無不憤怒,均道:“咱們為了你日後之計,瞧在水大俠的面上,不吐露你和小和尚的無恥之事,但這時候你還在回護那小和尚,當真是罪不容恕了。你連‘小和尚’三字也不肯說。還在‘那人、那人’的,實是無恥已極!”

汪嘯風見各人臉上均現怒色,頗覺奇怪。他是個十分聰明伶俐之人,心想水笙不肯和這夥人相見,而這夥人又對她頗含敵意,這中間定是另有隱情,便道:“表妹,咱們聽花伯伯吩咐,先去捉了那小和尚來,將他千刀萬段,祭我舅舅。其余的事,慢慢再說不遲。”水笙道:“他……他也不是小和尚。”汪嘯風一愕,見到身旁眾人均現鄙夷之態,心中一凜,隱隱覺得不對。他不願即行查究此事,大聲道:“眾位伯伯叔叔,好朋友,請大家再辛苦一番,了結此事。姓汪的再逐一拜謝各位的大恩大德。”說著一揖到地。

眾人紛紛說道:“不錯,咱們去捉拿小惡僧,別讓他出谷跑了!”一邊說,一邊從山洞中衝了出去。

中原群豪一窩蜂般湧了出去,山洞中只剩下汪嘯風和水笙二人。不知是誰在洞口掉了一根火把,火光時明時暗,照得“鈴劍雙俠”二人臉上是也一陣黑,一陣亮。兩人執手相對,心中均有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

狄雲心想:“他表兄妹二人定有許多體己話兒要說,我在旁聽著,不成樣子。”正想悄悄起來避開,卻聽得有兩個人快步走來,一人道:“你從這邊搜來,我從那邊搜去,兜個圈子,再在這裏會合。”另一人道:“很好!這一帶足印雜亂,只怕那小惡僧便躲在左近,亦未可知。”先說話的那人壓低聲音,笑道:“餵,老宋,這水姑娘花朵一般的人兒,小惡僧這半年中艷福可是不淺。”另一人哈哈大笑,道:“是啊,難怪那姓汪的心甘情願戴一頂綠頭巾。”兩人嘻嘻哈哈的說了幾句,分手去尋狄雲。

他二人不知汪嘯風和水笙尚在山洞之中,並未出來,是以說話肆無忌憚,那一句粗俗不堪的言語,卻都傳入了汪嘯風和水笙的耳中。狄雲在旁聽著,很為他二人難過,心想:“花鐵幹這人真是罪大惡極,捏造這種無恥謠言,汙損水姑娘的聲名,於他又有什麼好處?”擡頭向洞中望去,只見水笙向後退開了兩步,臉色慘白,身子發顫,說道:“表哥,你莫信這種胡說八道。”

汪嘯風不答,臉上肌肉抽動。顯然,適才那兩個人的說話,便如毒蛇般在咬嚙他的心。這半年中他在雪谷之外,每日每夜,不免總是想著:“表妹落入了這兩個淫賊手中,那裏還能得保持清白?只要她性命無礙,那就謝天謝地了。”

可是人心苦不知足,這時會見了水笙,卻又盼望她守身如玉,聽到那二人的說話,心想:“江湖上人人均知此事,汪嘯風堂堂丈夫,豈能惹人恥笑?”但見到她這等楚楚可憐的模樣,心腸卻又軟了,嘆了口氣,搖了搖頭,道:“表妹,咱們走吧。”水笙道:“你信不信這些人的話?”汪嘯風道:“旁人的閑言閑語,理他作甚?”水笙咬著唇皮,道:“那麼,你是相信的了?”汪嘯風半晌不語,過了好一會,才道:“好吧,我不相信便是。”水笙道:“你心中卻相信這些含血噴人的汙穢言語,都千真萬確。”他頓了一頓,又道:“以後你不用再來見我,就當我這次在雪谷中死了就是啦。”汪嘯風道:‘那也不必如此。”

水笙心中悲苦,淚水急湧生出。她只想及早離開雪谷,離開這許許多多人,奔到一個誰也不認識她的地方去,永遠不再和這種人相見。她拔足向外便奔,將到洞口時,忍不住回頭向山洞角落望了一眼。這半年之中,她日夜都在這角落中安身,雖是什麼用具也沒有,但她性愛整潔,手藝靈巧,用樹皮鳥羽等物,編織了不少席子、坐墊之類,這時臨別,對這些陪伴了她半年的物事,心中不禁依依。

她一眼瞧去,驀地見到自己織給狄雲的那件鳥羽衣服,心中一動:“這些人口口聲聲說他是淫僧,個個要和他為難,若是找到了他,他寡不敵眾,那便如何是好?”當下停住腳步,回身提起那件羽衣,一路仿徨無主。

汪嘯風見那件羽衣放在她臥褥之旁,而這件衣服長大寬敞,式樣又是件男子的外衫,心頭大疑,問道:“這是什麼衣服?”水笙道:“是我編織的。”汪嘯風澀然道:“是你的麼?”水笙衝口便想答道:“不是我的。”但隨即覺得不妥,躊躇不答。汪嘯風道:“是件男子衣衫?”聲音更加幹澀了。水笙點了點頭。汪嘯風又道:“是你織給他的?”水笙又點了點頭。

汪嘯風接過那件羽衣來,仔細看了一會,說道:“織得很好。”水笙道:“表哥,你別胡猜,他和我……”只見汪嘯風目光中露出異樣的神色,便不再說下去了。汪嘯風提起羽衣,往臥褥一丟,說道:“他的衣服,卻放在你的床上……”

水笙心中一片冰涼,只覺這個向來體諒溫柔的表哥,突然間變成了粗俗可厭。她不想再多作解釋,心中只想:“既然你疑心我,冤枉我,那就冤枉到底好了。我又何必求你諒解?”

狄雲在洞外草叢之中,見到她受苦冤屈,臉上神情極是淒涼,心中難受之極:“我狄雲受慣了冤屈,那不算得什麼。可是水姑娘一個嬌怯怯的女孩兒家,如何能她遭受這種不白之冤?”想到這裏,義憤之心頓起,雖知山洞外正有數十位中原豪傑在到處搜尋,人人要得他而甘心,卻也不再顧及,一湧身便躍進山洞,說道:“汪嘯風,你全轉錯了念頭。”

汪嘯風和水笙見他突然跳進洞來,都是吃了一驚。狄雲這時頭發已長,已不是從前拔光頭發的小和尚模樣。汪嘯風定了定神,才認了他出來,刷的一聲,拔劍出鞘,左手將水笙推開兩步,,橫劍當胸,鎮攝心神。

狄雲道:“我不是來跟你動手。我要跟你說,水姑娘冰清玉潔,你娶她為妻,乃是天大的福氣,不必胡思亂想。”

水笙萬料不到狄雲突然會在這時湧身而出,而他不避兇險的出頭,乃是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擔心,道:“你……你快走,許多人都要殺你,這裏太也危險。”狄雲道:“我知道,不過我非得對汪少俠說明白此事不可,免得你受了冤枉。汪少俠,水姑娘是位好姑娘,你……你千萬不可冤枉了她。”他拙於言辭,尋常一件事也不易說得清楚,何況這種微妙的事端,因此接連說了七八句話,卻並沒使汪嘯風稍去疑惑之心。

水笙又道:“你……你快走!多謝你的好意,我只有來生圖報,快走吧!人家要殺你……”汪嘯風聽到水笙言語中對他如此關懷,妒念大起,喝道:“看劍!”嗤的一劍,向狄雲當胸疾刺過去。這一劍雖然勢道淩厲,但狄雲這時是何等身手,一身而兼“神照”、“血刀”正邪兩派絕頂武學之所長,縱然丁典和血刀老祖復生,也未必能是他的敵手,眼見汪嘯風劍到,身子微側,便已避開,說道:“我不跟你動手。我叫你好好的娶了水姑娘,別對她有絲毫疑心。她……她是個好姑娘。”

他說話之際,汪嘯風左二劍,右三劍,接連向他刺了五劍。狄雲若無其事的斜身閃開,心中卻不禁奇怪:“這人從前武功很好,怎麼半年不見,劍法這麼笨拙了?”他那裏知道,這不是汪嘯風劍法退步,而是他自己的武功突飛猛進。汪嘯風不過是武林中的二三流腳色,而狄雲身兼正邪兩家之所長,除了應敵經驗極差、所習招數習練未熟之外,單就所知武學而言,可說已臻第一流的頂尖兒。

汪嘯風數劍刺他不中,每一劍都被他行若無事的閃開,心中更是惱怒,劍招更加使得快了。狄雲道:“汪少俠,你答應不疑心水姑娘的清白,我就去了。你的夥伴都要殺我,我可不能再多耽擱。”他隨口說話,全不將汪嘯風的劍招放在眼裏。汪嘯風的劍法越使越快,狄雲的輕功並未練到爐火純青的境界,單是隨劍而避,已有些應付不來,當下伸指一彈,當的一聲響,中指彈在劍刃之上。汪嘯風只覺虎口劇痛,把捏不定,長劍脫手,掉在地下,他忙俯身去拾,狄雲伸掌在他肩頭一推。這一掌並未用使多大力氣,不料汪嘯風竟是抵受不住,給他一推之下,幾個筋鬥,向後翻跌了出去,砰的一聲,重重撞在山洞的石壁之上。

水笙心地善良,何況和表哥處幼交好,見他跌得極是狼狽,忙奔過去相扶。狄雲愕然而立,他絕不想將汪嘯風推倒,只是要阻止他拾劍再打,那想到汪嘯風碰到他的掌力,竟如嬰孩碰到巨人一般,摔得竟是這麼厲害。他跨上一步,說道:“對不住啦,我不是故意的。”

水笙拉著汪嘯風的右臂,道:“表哥,沒事吧?”汪嘯風心中妒怒交攻,不可抑止,認定水笙偏向狄雲,兩人聯手打了自己之後,反來譏諷,左掌橫揮過來,拍的一聲,重重打了水笙一個耳光,喝道:“滾開!”水笙吃了一驚,表哥竟會出手毆打自己,那是從未想過的事情,伸手撫著臉頰,竟然呆了。

狄雲怒道:“好端端的,你幹麼打人?”只聽得山洞外腳步聲響,有幾個人叫道:“山洞裏有人爭吵,快去瞧瞧,莫非那小惡僧藏在裏面?”水笙向狄雲道:“你快快走吧……我……我多謝你的好意。”狄雲瞧瞧汪嘯風,又瞧瞧水笙,說道:“好,我去了!”轉身走向洞口。

汪嘯風突然大叫:“小淫僧在這裏,小淫僧在這裏,快堵住洞口,別讓他逃走了!”水笙急道:“表哥,你這不是害人麼?”汪嘯風仍是大叫:“快堵住洞口,快堵住洞口!”

洞外七八個漢子聽得汪嘯風的叫聲,當即在洞口一站,不讓狄雲脫身。狄雲快步而出,一人喝道:“往哪裏逃走?”一刀向他頭頂砍落,狄雲伸手在他胸口一推,那人立時直摔了出去,撞向身旁的三人,帶得四個人一齊跌倒。眾人叫罵呼喝聲中,狄雲大步出洞去了。

群豪聽得聲音,從四面八方趕了過來,狄雲早已去得遠了。有七八名高手發足向他疾追,狄雲不願出手和人打鬥,在草叢中躲了一會,黑夜之中,誰也尋他不著。

群豪只道他已奔逃出谷,紛紛追逐而出。狄雲見到汪嘯風和水笙走在最後。兩人雖是離得遠遠地,卻是朝著同一個方向走去,越來越遠,終於背影被山坡遮去。

片刻之前還是一片擾攘的雪谷,霎時間寂靜無聲。

中原群豪走了,花鐵幹走了,水笙走了。只剩下狄雲一人。他擡起頭來,連夜晚間常在天空盤旋的兀鷹也沒看見。

真是寂寞,孤零零地。

狄雲是在雪谷中耽了半個月,將《血刀經》上的刀法和內功練得純熟無比,再也不會忘卻,於是將《血刀經》燒成了灰,撒在血刀老祖的墳墓上。

他想:“我該走了!嗯!這件鳥羽衣服不必帶去,待我該辦的事情辦完了,就回這萬古無人雪谷中來隱居一生。世間人心險惡,我對付不了!”

於是狄雲離開雪谷,向東進發。第一件事是要回到師父戚長發的湘西老家麻溪鋪,去瞧瞧師父怎樣了。自己從小由師父撫養長大,那是他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雖然他對師父的心情和少年時已大不相同,但總要去瞧個水落石出。

從藏邊到湘西,須得橫越四川。狄雲心想若是遇上了中原群豪,免不了一場爭鬥,自己和他們無怨無仇,各種事端全是因自己拔光了頭發而起,既是全出誤會,何必再作這種無謂的打鬥?何況對方人多,自己總是處於劣勢,於是改變了一下裝束,用些鍋底的煤焦抹黑了自己的臉,裝成個汙穢的不堪乞兒模樣。一路東行,偶爾和江湖人物狹路相逢,誰也瞧不出他的真相。

直走了三十多天,才到麻溪鋪老家,其時天氣已十分炎熱,但見田野間一片青綠。狄雲越是走近故居,心中感觸越多,漸漸的臉上炙熱,心跳慢慢快了起來。

他沿著那條少年時走慣了的山路,來到故居門外,一眼瞧去,不由得大吃一驚,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原來小溪旁,柳樹邊的三間小屋,竟已變成了一座白墻黑瓦的大房子。這座房子比原來的小屋至少要大了三倍,一眼望去,雖然起得並不精致,頗有草草之意,但氣派甚是雄偉。

他又驚又喜,仔細再看看周遭的景物,確是師父的老家,心想:“師父發了財歸來啦,那可好極了。”

他心喜之下,大聲叫道:“師父!”但只叫得一聲,便即住口,心想:“我這副小叫化的模樣,師父見了只怕大大不喜,我且瞧瞧動靜再說。”心下正自思量,大屋裏走出一人,斜眼向狄雲打量,一臉不屑和鄙夷的神氣,說道:“幹什麼的?”

狄雲見這人帽子歪戴,滿身灰土,和這華廈頗為不稱,瞧他神情,似乎是個泥水木匠的頭兒,便道:“請問頭兒,戚師父在家麼?”那人斜眼道:“甚麼七師父、八師父的,這裏沒有。”狄雲一怔,問道:“這兒主人不是姓戚的麼?”那人反問道:“你問這個幹麼?要討米麼,也不用跟人家攀交情。沒有,就沒有,小叫化,走,快走!”

狄雲掛念師父,好容易千裏迢迢的回來,如何肯憑他一句話便即離去,說道:“我不是討米的,跟你打聽一件事,從前這裏住的是姓戚的,不知他老人家是不是還住在這裏?”那人冷笑一聲道:“你這小叫化兒就是有這門啰嗦,這裏主人不是姓戚的,也不姓八、姓九、姓十的,你老人家乘早給我請吧。”

說話之間,屋中又出來一人,這人頭戴羅帽,衣服光鮮,是個富家的管家模樣,他慢慢踱步出來,笑道:“老平,大聲嚷嚷的,又在跟誰吵架了?”那人笑道:“你瞧,這小叫化啰嗦不啰嗦?討米也就是了,卻來打聽咱主人家姓什麼?”那管家一聽,臉色微變,向狄雲打量了半晌,道:“好朋友,你打聽咱主人姓名作甚?”

若是換作五六年前的狄雲,早便直陳其事,但這時他在江湖上的閱歷已富,深知人心險惡,見那管家詢問時目光中滿是疑忌之色,尋思:“我且不直說,慢慢打聽不遲,莫非這中間有什麼古怪。”便道:“我不過問主人老爺姓什麼,想大聲叫他一聲,請他施舍些銀米,你……你就是老爺了吧?”他故意裝得傻頭傻腦,以免引起對方疑心。那管家哈哈大笑,雖覺狄雲極傻,但他誤認自己為老爺,心中不免歡喜,對這傻小子有了幾分好感,說道:“我不是老爺,傻,餵小子,你幹麼當我是老爺?”狄雲道:“你……你樣子……好看,威風得緊,你……你一副財主相。”

那管家更加歡喜,笑道:“傻小子,我老高他日做了財主,一定有好處給你。餵,傻小子,我瞧你身強力壯,幹麼不好好做事,卻要討米?”狄雲道:“沒人叫我做事啊,財主老爺,你賞口飯給我吃,成不成?”那管家笑得打跌,用力在那姓平的肩上一拍,道:“你聽,你聽,他口口聲聲叫我財主老爺,不賞口飯給他吃是不成的了。老平,你叫他去擔擔土吧,算一份工錢給他。”那姓平的道:“是啦,你老怎麼吩咐,便怎麼去辦。”

狄雲聽兩人口音,那姓平的工頭是湘西阮陵本地人,那姓高的管家卻是北方人,當下不動聲色,恭恭敬敬的道:“財主老爺財主少爺,多謝你們兩位啦。”那工頭笑罵道:“他媽的,胡說八道!”那管家笑得只是跌腳道:“我是財主老爺,你是財主少爺,這……這不是做了你的便宜老子嗎?”

那工頭揪著狄雲耳朵,笑道:“進去,進去!先好好吃一頓,晚上開工。”狄雲毫不抗拒,跟著他進去,心道:“怎麼晚上開工?”進得大屋,經過一個穿堂,不由得大吃一驚,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只見這屋子中間,挖掘了一個極大的深坑,這土坑的邊緣幾乎和四面墻壁相連,只留下一條窄窄的通道。土坑中丟滿了鐵鋤、鐵鏟、土箕、扁擔之類用具,顯然還在挖掘。看了這所大屋外面雄偉堂皇的模樣,誰也想不到屋子之中竟會掘了這樣一個大坑。

那工頭道:“這裏的情形,不許到外面去說,知不知道?”狄雲道:“是,是!我知道,這裏風水好,主人家要葬墳,不能讓外面的人曉得。”那工頭嘿嘿一笑,道:“不錯,傻小子倒聰明,跟我來吃飯吧。”

狄雲在廚房中飽餐了一頓,那工頭叫他在廊下休息著,不可亂走,狄雲答應了,心中卻是愈益起疑。只見屋中一切陳設俱是草草,廚房中竟無砌好的竈頭,只是一只大行竈,架了只鐵鑊,桌子板凳均是十分簡陋,和這座大屋實在頗不相稱。

到得傍晚,房中人擠滿了人,都是左近年青力壯的鄉民,大家鬧哄哄的喝酒吃飯。狄雲隨眾而食,他說的正是當地土話,語音極正,那姓高的管家和姓平的工頭聽了,不起絲毫疑心,都道他只是本地一個遊手好閑,不務正業的青年。

眾人飯罷,平工頭率領大夥來到大廳之中,說道:“哥兒們出力挖掘,盼望今晚運氣好,若是挖到了什麼書本紙片,瓦甕鐵盒的,重重有賞。”眾人答應了,鋤頭鐵鏟撞擊泥土之聲,擦擦擦的響了起來。一個年紀較長的鄉民低聲道:“挖了兩個多月啦,那裏挖得到什麼寶物,當真是財迷心竅。”狄雲心想:“他們想掘寶?這裏會有什麼寶物?”他等工頭一背轉身,慢慢挨到那年長的人身邊,低聲道:“大叔?他們要挖什麼寶貝?”那人低聲說道:“這寶貝可珍著呢。這裏主人會望氣。他不是本地人,遠遠瞧見這裏有寶光上衝,知道地裏有寶貝,於是來買了這塊地皮,生怕走漏風聲,所以先蓋了這座大屋,叫咱們白天睡覺,夜晚挖寶。”狄雲點頭道:“原來如此,大叔可知道是什麼寶貝呢?”那人道:“我自然知道,工頭兒說,那是一只聚寶盆,一個銅錢放進了盆中,過得一夜,明天就變成了一盆銅錢。一兩金子放進盆中,明早就變成了滿盆黃金,你說是不是寶貝?”

狄雲連連點頭,道:“真是寶貝,真是寶貝。”那人又道:“工頭特別吩咐,下鋤要輕,打爛了聚寶盆,那可不是玩的。工頭說的,掘到聚寶盆後,可以借給咱們每個人使一晚,你愛放什麼東西都成。傻小子,你倒自己合計合計,要放什麼東西。”狄雲想了一會,道:“我常常餓肚子,放一粒米進去,明天變出一滿盆白米來,豈不是好?”那人哈哈大笑,道:“好,好!”那工頭聽到笑聲,過來叱喝:“別耗著盡說不幹,快挖快挖!”

狄雲心想:“世上那有什麼聚寶盆?這主人不是個傻子,定是另有計謀,捏造聚寶盆的鬼話來騙人。”他又低聲問道:“這裏主人姓什麼?你說他不是本地人?”那人道:“你瞧,主人不是出來了麼?”

狄雲順著他眼光望去,只見後堂走出一人,身形瘦削,雙目炯炯有神,服飾極是華麗,約莫五十來歲年紀。狄雲只向他瞧了一眼,心中便怦怦亂跳,轉過了頭,不敢對他再看,心中不住說道:“這人我見過的,這人我見過的。他是誰呢?”只覺這人相貌好熟,但一時卻想不起在那裏見過。只聽得那人說道:“今晚大夥兒把東半邊再掘深三尺,不論有什麼紙片碎屑,木條磚瓦,一點都不可漏了,都要拿上來給我。”狄雲聽到他的說話之聲,心頭一凜,登時省悟:“是了,原來是他。”斜眼又向他瞧了一眼,心道:“不錯,果真是他。”

原來這間大屋的主人,竟是在荊州萬震山家中教了他三招劍法的老乞丐。

那時他衣服破爛,頭發蓬亂,全身汙穢之極,但今日卻變成了一個豪富的模樣,整個人完全變了,難怪狄雲一見之下竟然認他不出,直到聽了他說話的聲音,這才認出。

狄雲一認出他後,立時便想從坑中跳將上去,和他相認,但這幾年來的受苦受難,教會他事事都要鄭重,不可魯莽急躁,他心中想:“這位老乞丐伯伯對我有恩,當年我和那大行山大盜呂通相鬥,已然落敗,幸虧他出手相救。後來他又教了我三招精妙的劍法,我才得大勝萬門群弟子。現下想來,他這三招劍法平平無奇,沒什麼了不起,但當時卻使我免受折辱,今日重會,原該好好謝他一番才是。可是這裏是我師父的舊居,他在這裏挖掘什麼東西?他為什麼要起這樣一座大屋,掩人耳目?他從前是乞丐,怎樣發財成了富人?”他心下暗暗琢磨:“我還是瞧清楚了再說。他雖是我的恩人,要拜謝也不必忙在一時。他怎麼不怕我師父回來?難道……難道……我師父竟是死了麼?”

他從小由戚長發養育長大,心中對師父的心情,便似是對待父親一般,想到師父或許已經逝世,不由得眼眶便紅了。

突然之間,東南角上發出叮的一聲輕響,一個鄉民的鋤頭碰到了什麼東西,那主人一聽到聲音,身子一縱,便躍入了坑中,俯身擡起一件東西來。坑中眾鄉民都停止了挖掘,一齊向他望去,只見他手中拿著一根鐵釘,臉有失望之色,反來覆去的看了半晌,才拋在一邊,說道:“動手啊,快挖,快挖!”

狄雲和眾鄉民忙了一夜,那主人始終是全神貫註瞧著挖掘工程如何進行,一直忙到天明,這才收工。大部分鄉民紛紛散去回家,有七八人住得遠,便在大屋中東邊廊下席地而睡。狄雲也在廊下睡了,直到下午,大家才起身吃飯。狄雲身上骯臟,旁人不願和他親近,睡覺吃飯之時,都是離他遠遠地。狄雲正是求之不得。他性格忠厚老實,雖是近年學會了小心謹慎,不敢輕信旁人,但要他裝做作偽,仍是頗覺為難,時候一久,定然露出馬腳,別人不來和他親近,那是再好也沒有了。

吃過飯後,狄雲走向三裏外的小村,想打聽一下師父是否曾經回來過。他望見幾個少年時的遊伴,這時都已粗壯成人,在田間忙碌工作,他不願顯露自己身份,並不上前招呼,卻尋到一個不相識的十三四歲少年,問起那間大屋的情形,那少年說道,大屋是去年秋天起的,屋主人很有錢,來尋聚寶盆的,可是尋到這時候還沒尋到。那少年邊說邊笑,可見尋聚寶盆一事,在左近一帶已成了一件笑柄。“原來的那幾間小屋麼?嗯,好久沒有人住啦,從來沒人回來過。起大屋的時候,自然是把小屋拆了。”

狄雲別過了那少年,心中悶悶不樂,又是充滿了疑團,實是猜想不出那老乞丐幹這皮球神秘莫測之事,到底有何用意。他在田野間信步而行,經過一塊菜地,但見一片青綠,都是種滿了空心菜。

“空心菜,空心菜!”

驀然之間,他心中響起了這幾下清脆的頑皮的聲音。“空心菜”是湘西一帶最尋常的蔬菜,粗種粗長,莖子的心是空的。他師妹戚芳給他取了這個綽號,笑他直肚直腸,沒半點心事。他自離湘西之後,不是關在荊州的牢獄之內,便是困處藏邊的大雪谷中,直到今日,方始重行看到空心菜。他望著這一片空心菜,呆了半晌,俯身摘了一根,慢慢向西走去。

西邊都是荒山,亂石嶙峋,連茶樹也不能種的。那荒山之中,有一個人跡從來不到的山洞,是他和戚芳以前常去玩耍的地方。他懷念昔日的歡樂,信步向那個山洞走去。一直要翻過三個山坡,鉆過兩個大山洞,才來到這幽秘的荒涼的山洞。

他來到山洞之前,只見洞口都是齊肩的長草,把洞口都遮住了。狄雲心中又是一陣難過,鉆進了山洞,見洞中各物,和當年自己和戚芳離去之時一模一樣,沒人移動過。戚芳用黏土捏的泥人,他用來彈鳥的彈弓,捉山兔的板機,戚芳放牛時吹的短笛,仍是這麼放在洞中的石頭上。

那邊是戚芳的一只針線籃。那時候,她常到山洞中來,在他身邊做些鞋底、鞋面的針線。只見籃中的剪刀都生滿了黃銹,狄雲隨手從針線籃中,取了一本用來夾鞋樣和繡花樣的舊書出來。

狄雲心頭立時湧起了當時的情景,逢到冬天農閑的日子,他常常在這山洞中打草鞋或是編竹筐,戚芳就在這裏做鞋子。她拿些零碎布片,疊成鞋底,然後一針針的縫上去。師父和他的鞋子,都是青布鞋面,她自己的,那麼有時在鞋面上繡一朵花,有時繡一只鳥,那當然是過年過節時穿的,平時穿的鞋子,也都是青布面,若是下田下地做工,不是穿草鞋,就是赤腳。

狄雲隨手翻開那本書本,拿出一張紙樣來。那是一只蝴蝶,是戚芳剪來做繡花樣的。狄雲心中清清楚楚的湧現了那時的情景:一對黑色的大蝴蝶飛到了山洞口,一會兒飛到東,一會兒飛到西,但兩只蝴蝶始終不分開。戚芳叫了起來:“梁山伯,祝英臺!梁山伯,祝英臺!”原來湘西一帶的人叫這種黑色大蝴蝶為“梁山伯,祝英臺”。因為這種蝴蝶一定是雌雄一對,雙宿雙飛。

狄雲正在打草鞋,這對蝴蝶飛到他身旁,他舉起半只草鞋,拍的一下,就將一只蝴蝶打死了。戚芳“啊”的一聲叫了起來,怒道:“你……你幹什麼?”狄雲見她忽然發怒,不由得手足無措,囁嚅道:“你喜歡……蝴蝶,我……我給你打下來。”那時一只死蝴蝶掉在地下,一動也不動了,那只沒死的卻繞著死蝶,不住的盤旋飛動。戚芳道:“你瞧,這麼作孽!人家好好的一對夫妻,你活生生將它們拆散了。”狄雲那時才覺歉然,道:“唉,這可是我的不對啦。”

後來,戚芳就照著那只死蝶的形狀,剪了個繡花的紙樣,繡在她自己的鞋上。到過年的時候,又繡了一只荷包給他,上面也有這麼一只蝴蝶,黑色的翅膀,翅上靠近身體處有一些紅色、綠色的細線。這只荷包他一直帶在身邊,但在荊州被捉進獄中,就此不見了。

狄雲拿著那只繡花樣的紙蝶,耳中隱隱約約的似乎聽到戚芳的聲音:“你瞧,這麼作孽!人家好好的一對夫妻,你活生生把它拆散了。”

他呆了一陣,將這只紙蝶又挾回書中,隨手翻了一下,見書中還有許多紅紙花樣,有的是一尾鯉魚,有的是三只山羊,那都是過年時貼在窗上的窗花。狄雲正拿了一張張的細看,忽聽得數十丈外發出石頭相擊的喀喇一響,顯是有人走來。他心想:“此處極少有人來到,難道是野獸麼?”順手將這本挾著繡花紙樣的書往懷中一塞,只聽得有人說道:“這一帶荒涼得很,不會在這裏的。”另一個蒼老的聲音道:“嘿,越是荒涼,越是有人來收藏寶物。咱們好好在這裏尋尋。”狄雲心道:“怎麼到這裏尋寶來著?”一斜身便出了山洞,隱身在一株大樹之後。

過不多時,便有人向這邊走來,聽那腳步聲竟然有七八人之多。狄雲從樹後望將出去,只見當先一人衣服光鮮,油頭粉臉,相貌好熟,跟著又有一人手中提著鐵鏟,走了過來。這人長身玉立,相貌英俊。狄雲一見,不由得怒氣上衝,立時便想衝出去一把捏死了他。原來這人非別,正是那個奪他師妹,送他入獄,害得他受盡千辛萬苦的萬圭。

旁邊那個年紀略輕的,卻是萬門小師弟沈城。

那兩人一走過,後面來的都是萬門弟子,魯坤、孫均、蔔垣、吳坎、馮坦一齊到了。萬門本有八弟子,二弟子周圻已在荊州城廢園中為狄雲所殺,現下只剩下七人。狄雲好生奇怪:“這批人趕到這裏,尋什麼寶貝?只聽得沈城叫了起來:“師父,師父,這裏有個山洞。”那蒼老的聲音道:“是嗎?”語音中抑制不住喜悅之情。跟著一個高大的人形走了過來,正是五雲手萬震山。狄雲和他多年不見,只見他精神矍鑠,步履沈穩,絲毫不見蒼老之態。他幾步大步,便進了山洞。跟著聽得洞中傳出來諸人的聲音:“這裏有人住的!”“灰塵積得這樣厚,多年沒人來了。”“不,不!你瞧,這裏有新的足印。”“啊,這裏有新手印,有人剛來過不久。”“一定是言師叔,他……他將素心劍譜偷了去啦。”

狄雲又是吃驚,又是好笑:“他們找的是素心劍的劍譜麼?怎地搞了這麼久,還是沒找到。言師叔?什麼言師叔?師父說過,他有個二師兄,叫做言達平,失蹤多年,音訊不知,只怕早已不在人世,怎麼又鉆了出來奪素心劍譜?這明明是我留下的手印腳印,這些人疑神疑鬼,真是活見鬼了。”

只聽萬震山道:“大家別忙著起哄,靜心四下裏找一找。”有人道:“言師叔既到這裏來過,那裏還不拿去的?”有人道:“戚長發這廝真工心計,將劍譜藏在這裏,別人還真是不容易找到。”又有一人道:“他當然工於心計啊,否則怎麼會叫做‘鐵鎖橫江’?”只聽得各人亂轟轟的在山洞中一陣翻掏。山洞中本來沒什麼東西,各人這樣亂翻,也不過是將幾件破爛物事東丟來,西丟去的移動一下位置而已。跟著鐵鏟挖地之聲響起,但山洞底下都是巖石,根本就挖不進去。萬震山道:“這裏沒什麼東西留著了,大夥出去,到外面合計合計。”

各人隨著師父出來,遠遠的走到一條小溪之旁,在光禿禿的巖石上坐了下來。狄雲不願給他們發見,不敢走近。這八個人說話聲音又低,便聽不見他們在說些什麼。過得好一會,八個人站起身來走了。

狄雲心想:“他們說是來找素心劍的劍譜,卻疑心是給什麼言師叔盜了去。我師父的故居給改成了一座大廈,那老丐說要找什麼聚寶盒……啊,是了,是了!”

突然之間,便似一道靈光閃過他的腦海,猛地裏恍然大悟:“這老乞丐那裏是找聚寶盒,他也是在尋素心劍的劍譜。他認定這劍譜是落入了我師父手中,於是到這裏來詳加搜尋,為了掩人耳目,先起這麼一座大屋,然後再在屋中挖坑找尋,生怕別人起疑,傳出風聲說是找聚寶盒,那還不是欺騙鄉愚?”

他跟著又想:“那日萬師伯在荊州做壽,這位老乞丐日夜窺伺在側,顯然是別有用心。嗯,萬震山他們找不到劍譜,豈有不到那大屋去查察之理?只怕他們到來已久,早已去查察過了。這件事顯是尚未了結,我在那大屋中等著瞧熱鬧便是。這中間大有蹊蹺,大有蹊蹺。”

“可是我師父呢?他老人家到了何處?他的故居給人搞得這麼天翻地覆,他老人家知不知道?”

“師妹呢?她是留在荊州城裏,享福做少奶奶吧。萬家的人來搜查她父親的屋子,多半是不會給她知道的。這時候,她在幹什麼呢?”

晚上,大廈中又是四壁點起了明晃晃的燭火。十幾個鄉民拿起了鋤頭鐵鏟,用力挖地。狄雲也混在人群中挖地,既不特別出力,也不偷懶,要旁人越少註意到他越好。他頭發蓬松,不剃胡子,大半張臉都給毛發遮住了,再塗上一些泥灰,簡直是沒露出半點本來面目。

這一晚,他們在挖北邊一帶,那老乞丐背負著手,在坑邊踱來走去。當然,他現在完全不像是個乞丐了,衣飾富麗,左手上戴著個碧玉戒指,腰帶上掛了好大的一塊漢玉。

突然間,狄雲聽到屋外有人悄悄掩來,東南西北,四面都有人。這些人離得還很遠,那老丐顯是並未知覺。狄雲側過身子,斜眼看那老丐,只聽得腳步聲慢慢近了,五個、六個……七個……八個,是了,便是萬震山和他的七個弟子。但那老丐還是沒有發覺。在狄雲耳中,那是聽得清清楚楚,便如在身邊一般,可是老丐卻如耳朵聾了一般。

五年之前,狄雲對那老丐敬若神明。他只教了狄雲三招劍法,便將萬門八弟子打得落花流水,全無招架的余地。“但現在,怎麼他的武功變得這樣差了,難道不是他麼?是認錯人了麼?不,決不會認錯的。”狄雲卻沒想到是他自己的武功已進步到了幾乎登峰造極的地步。於他是清晰可聞的聲音,在旁人耳中卻是半點聲音也沒有的。

這八個人越來越近,狄雲很是奇怪:“這八個人真是好笑,誰還聽不到你們偷偷掩來,還是這麼躡手躡腳,鬼鬼祟祟?”那八人又走近了十余丈,突然間,那老丐身子微微一顫,側過了耳朵,傾聽動靜。狄雲心想:“他聽見了?他是聾的麼?”其實,這八人相距尚遠,若是換作一兩年前的狄雲,他還是聽不到這些腳步聲,再走近些,也還是聽不到的。

那八個人更加近了,走幾步,停一停,顯然是防屋中人發現。可是那老丐已經發覺了。他轉過身來拿起倚在壁角的一根拐杖,那是一根很粗的龍頭木拐。狄雲心想:“用這拐杖當兵器麼?”

突然之間,那八人同時快步搶前,四面合圍,向這間大屋奔來。砰的一聲響,大門被人踢開,萬圭當先搶入,跟著沈城、蔔垣跟了進來。七個人湧進大門之後,手中各挺長劍,將那老丐團團圍住。那老丐哈哈大笑,道:“很好,哥兒們都來了!萬師哥,怎麼不請進來?”

只聽得門外一人縱聲長笑,緩步踏入,正是五雲手萬震山。他和那老丐隔坑而立,兩人相互打量,過了半晌,萬震山才道:“言師弟,五年不見,你發了財啦。”

這三句話鉆入狄雲耳中,他頭腦中登時一陣混亂:“什麼?這老丐便是……便是二師伯言達平?”只聽那老丐道:“師哥,我發了點小財,你這幾年買賣很好啊。”萬震山道:“托福!餵,小子們,怎麼不向師叔磕頭?”魯坤等一齊跪下,說道:“弟子叩見言師叔。”那老丐笑道:“罷了,罷了!手裏拿看刀劍,磕頭可不大方便,還是免了罷。”狄雲心道:“如此說來,這人果然是言師伯無疑了。”

萬震山道:“師弟,你在這兒開煤礦嗎?怎麼挖了這樣大一個坑?”言達平嘿嘿一笑,道:“師兄猜錯了,小弟仇人太多,在這裏躲避,挖了深坑,乃是一作二用。仇人若是給小弟殺了,那隨就手掩埋,不用挖坑。倘若小弟給人家殺了,這土坑便是小弟的葬身之地。”萬震山笑道:“妙極,妙極,師弟想得周到。師弟身子也不大,我看這坑是夠深的了,不用再挖。”言達平道:“葬一個人是綽綽有余的,葬八個人恐怕還不夠。”

狄雲聽他二人一上來便是唇槍舌劍,針鋒相對,不禁想起丁典的說話,尋思:“他師兄弟三人合力殺死了他們的師父梅念笙。受業恩師尚且可殺,相互之間又有什麼情誼?聽丁大哥說過,他師兄弟三人奪到了素心劍的劍譜,卻沒有得到劍訣。那劍訣盡是一些數字,什麼第一字是‘四’,第二字是‘五十一’,第三字是‘三十三’,第四字是‘五十三’,丁大哥一直到死,也沒說完。劍譜不是在他們手中麼?怎地又會到這裏來找尋?”

只聽得萬震山道:“好師弟,咱們同門這許多年,你知道我的心思,我也早看穿了你的肚腸,還用得著繞圈子說話麼?拿來!”說了這“拿來”兩字,便即伸手而出。

言達平搖了搖頭,道:“還沒找到。戚老三的心機,咱哥兒兩都不是對手。我猜不到他將劍譜藏在哪裏。”狄雲心中又是一凜:“看來他師兄弟三人合力搶到劍譜,卻又給我師父獨自拿了去?可是這些年來,怎地又是絲毫沒有動靜?是了,定是我師父下手極是巧妙,他們一直沒有覺察出來。師父既不在此處,劍譜自會隨身攜帶,怎會埋藏在這屋中?拚命到這裏來翻尋,那不是太傻了麼?”

可是,他知道萬震山和言達平決計不是傻瓜,比自己恐怕要聰明十倍。這中間,到底隱藏著什麼陰謀和機關?

萬震山哈哈大笑,說道:“師弟,你還裝什麼假惺惺,人家說咱們三師弟是‘鐵鎖橫江’,手段厲害,我說呢,還是你二師弟厲害。拿來!”說著伸出了雙手。

言達平拍拍衣袋,道:“若是我拿到了,咱哥兒兩還分什麼彼此?一起練練,截長補短,那也很好啊。師哥,不是做兄弟的危言聳聽,這件寶貝若是兄弟得到了,我一人決計對付不了,非得師兄主持大局,讓做兄弟的在旁協助不可。但若是師兄得到呢,嘿嘿,師兄門下弟子雖多,功夫都還嫩著點,只怕也須讓做兄弟的湊幫忙合計合計。”

萬震山道:“你到過那邊山洞裏了,找到了什麼東西?”言達平奇道:“什麼山洞?這附近有個山洞麼?”萬震山道:“師弟,你我數十年老兄弟,何必到頭來再傷了和氣?請你取將出來,大家同看,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如何?”言達平道:“這可奇了,你怎麼一口咬定是我拿到了?若是我已得手,還在這裏挖挖掘掘的幹什麼?”萬震山道:“你鬼計多端,誰知道你幹什麼?”言達平道:“師哥,三師弟的東西,哪有這麼容易找到的。我瞧啊,也不會是在這屋中,再掘三天,若是仍舊沒什麼結果,我是不想搞下去了。”

萬震山冷笑道:“是啊,我瞧你還是再掘十天半月的好,裝得像些。”言達平勃然變色,便要翻臉,但一轉念間,忍住了怒氣,道:“師兄,要怎樣才相信?”他解開衣襟,除下長袍,抓住袍子下擺,倒了轉來,抖了兩抖,叮叮當當的,跌出幾兩碎銀子和一只鼻煙壺來,他也不去拾,任由這些銀和鼻煙壸都掉在地下。

萬震山道:“你有這麼蠢,怎會隨身收藏?就算是藏在身邊,那也是貼肉收的,不會放在袍子袋裏。”言達平嘆了口氣,道:“師兄既是信不過小弟,那就來搜搜吧。”萬震山道:“如此得罪了。”向萬圭和沈城使個眼色。兩人點了點頭,還劍入鞘,一左一右,走到言達平身邊。萬震山向蔔垣和魯坤又橫個眼色,兩人慢慢繞到言達平身後,手中緊緊抓住了劍柄。

言達平拍拍內衣的口袋,道:“請搜!”萬圭道:“師叔,得罪了!”伸手便去摸言達平的口袋,突然之間,“啊”的一聲尖叫,急忙將手探了出來,火光之下,只見他手上爬著一只大大的毒蠍。萬圭只痛得連連頓足,反手往土坑邊上一擊,拍的一聲,將那只毒蠍打得稀爛,但手背中了劇毒,登時高高腫起。萬圭要逞英雄,不肯呻吟,但額上汗珠,卻如黃豆般滲了出來。言達平失驚道:“啊喲,萬賢侄,你從那裏去搞了這只毒蟲來?這是花斑毒蠍,厲害得很哪。師哥,快,快,你有解藥沒有?只要救遲了一步,那就不得了,了不得!”

只見萬圭的手背由紅變紫,由紫變黑,一道紅線,緩緩向手臂升上去。萬震山知道中了言達平的陷阱,說不得,只好忍一口氣,說道:“師弟,做哥哥的服了你啦。我這就認輸,你拿解藥來,咱們拍手走路,不再來向你啰嗦了。”

言達平道:“這解藥麼,從前我是有過的,只是年深日久,不知丟在那裏了,過幾天我慢慢跟你找找,或許能找得到。要不然,我到大名府去,找到了藥方,另外給你配過,那也成的。誰教咱們師兄弟情誼深長呢。”

萬震山一聽,當真是要氣炸了胸膛,這種毒蛇、毒蠍之傷,一時三刻便能要了人性命,只要這道紅線一通到胸,立時便即氣絕斃命,說什麼“過幾天慢慢找找”,此處到河北大名府千裏迢迢,說什麼找藥方配藥,居然還虧他有這等厚顏無恥,說什麼“誰教咱們師兄弟情誼深長”,但是眼見愛子命在頃刻,只好強忍怒氣,心想君子報仇,三年未晚,便道:“師弟,這個筋鬥,我是栽定了。你要我怎麼著,便劃下道兒來吧。”言達平慢條斯理的,側頭想了一想,說道:“師哥,我有什麼道兒好劃給你行?你愛怎麼便怎麼吧。”

萬震山心道:“好,你迫得我緊,一步也不讓,日後總要你知道我的厲害。”說道:“好吧,姓萬的永遠不再和師弟相見,再向師弟啰嗦什麼,我姓萬的不是人。”言達平道:“這個是不敢當。做兄弟的只求師哥說一句,那‘素心劍’,該當歸言達平所有,是言達平自己找到,那是無話可說,就算是師哥找到了,也當讓給兄弟。”

萬圭半身麻木,毒氣漸漸入腦,只覺一陣暈眩,身子搖搖擺擺,不由自主的打起轉來。魯坤叫道:“師弟,師弟!”伸手扶住了他,撕破他的衣袖,只見那道紅線已過腋下。他轉頭向著萬震山,叫道:“師父,什麼都答應吧!”意思是說:“今日無奈答允,日後再行反悔,也還不遲。”萬震山道:“好,這素心劍譜,就算是師弟你的了,恭喜!恭喜!”萬圭是他的獨生愛子,自不能眼睜睜的讓他這般死去。

言達平道:“既是如此,讓我進屋去找找,說不定能尋得到什麼解藥,那是要瞧萬賢侄是不是有這門造化了。”說完慢吞吞的轉身入內。萬震山使個眼色,魯坤和蔔垣跟了進去。過了好一會,三人都沒出來,也沒聽到什麼聲息,只見萬圭神智昏沈,由沈城扶著,已是不能動彈。

萬震山心中焦急,向馮坦道:“你進去瞧瞧。”馮坦道:“是!”正要進去,只見言達平走了出來,滿面春風的道:“還好!還好!這不是找到了嗎?”手中高舉著一個小瓷瓶,道:“這是解藥,行,治蠍毒再好不過了。”說著走到萬圭身邊,拔開瓶塞,倒了一點兒黑色的藥末出來,道:“萬賢侄,你好大的命啊。”將這些藥末敷上萬圭的手背。

這解藥倒也真靈,只見傷口中不住滲出黑血來,一滴滴的流在地下,黑血越流越多,萬圭手臂上那道紅線便緩緩向下,回到臂彎,又回到手腕。萬震山籲了口氣,心中又是輕松,又是惱恨,兒子的性命是保全了,可是這一仗大敗虧輸,還沒動手卻受制於人。又過了一會,萬圭睜開了眼睛,叫了聲:“爹!”

言達平用瓷瓶的口塞好,將瓷瓶放回懷中,笑道:“不送了,請吧!”萬震山向沈城道:“叫他們出來。”沈城應道:“是!”走到廳後,大聲叫道:“魯師哥、蔔師哥,快出來,咱們走了。”可是不聽見應聲。他又叫了幾聲,內堂仍是聲息全無。沈城也不等師父吩咐,徑自衝了進去,可是他這一進去,也就此不出來了。

萬震山驚疑交集,但隨即明白:“言達平這廝的屋裏不是伏有高手,便是布置下什麼機關,以致我三個徒兒一走進去,便都著了他的道兒,這會兒再軟言相求,已是無益。”當即刷的一聲,長劍出鞘,刃吐青光,疾向言達平喉頭刺了過去。

狄雲從未見萬震山顯示過武功,這時見他這一招刺出,狠辣穩健,心中暗道:“很好,這一劍中倒似無懈可擊。”要知狄雲此時武功非同小可,他在別人出招之時,第一眼看的就是對方招數中有什麼破綻,萬震山這一招中居然沒有破綻,可見此人的劍法已是十分了得。

言達平斜身一讓,左手抓住拐杖下端,右手抓住拐杖的龍頭,雙手一分,擦的一聲輕響,白光耀眼,他手中已多了一柄長劍。原來那拐杖的龍頭便是劍柄,劍刃藏在杖中,拐杖下端便是劍鞘。他一劍在手,當即還招,只聽得叮叮叮叮之聲不絕,師兄弟二人便在土坑中鬥了起來。

眾鄉民早已驚疑不定,見他二人動傢夥相鬥,更是嚇得縮在屋角落中,誰也不敢多說一句話。狄雲也裝出畏縮之狀,留意觀看這兩位師伯的相鬥,只看得七八招,不禁暗暗嘆息:“二位師伯的內功修為太也低淺,劍招上雖是各有獨得之處,但若是碰到對方的內功稍見深厚,兵刃一交,一招之間便能將他們手中長劍震飛,還說得上什麼動手過招?這兩位師伯若要武功再有進境,非從內力修為著手不可,此刻是內力不足,招法有余,再去爭奪什麼‘素心劍譜’,可說是絕無用處,除非那素心劍譜是一部增進內功的武經。但既是‘劍譜’,想來心是講劍法的書,對他二人決計沒什麼助力。要說到修練內功吧,他二人年紀已這麼高,再練恐怕也不會有什麼大進步。”

他又看幾招,更覺暗嘆:“劉乘風、花鐵幹他們‘落花流水’四俠的武功,比之這兩位師伯是高得多了。我瞧他們的武功,一上來便練入了邪路,一味從招數變化上著手,全不顧如何和內力配合。那是什麼道理?嗯,當年師父教我劍術,也是這麼教。看來他們萬、言、戚師兄弟三人,全是這麼學的。這種武功遇上比他們弱的對手,固然可心盡情玩弄,但只要對方功力稍強,他們這許多千奇百怪、變幻無窮的花拳繡腿,半點用處也沒有了。為什麼要這樣學劍?為什麼要這樣學劍?”

他心中一時疑難不解,只見孫均等三人各挺長劍,上前助戰,成了四人合攻言達平之勢。言達平哈哈大笑,說道:“好,好!大師哥,你越來越長進啦,招集了一批小嘍啰,一齊來攻打你師弟。”他雖是裝作若無其事,劍法上卻已頗見窒滯。

狄雲心想:“他師兄弟二人的劍招,各有各的長處。言師伯當年教了我刺肩、打耳光、去劍三式,用以對付萬門諸子弟,那是十分有用的,用來對付萬師伯,卻是半點用處也沒有。唉,他們仍是不懂,單學劍招變化,若無內功相濟,那有什麼用?半點用處也沒有,真是奇怪,他們誰也不懂這個道理?”

突然之間,他心中閃過了一道靈光,想起一件事來:“丁大哥跟我說過那神照經的來歷,顯然祖師爺梅念笙是懂得這道理的,卻為什麼不跟三個弟子說?難道……難……”他心中連說三個“難道”,背上突然間滲出了一片冷汗,不由得微微打了個寒噤,身子也輕輕發抖。旁邊一個年老的鄉民不住念佛:“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別弄出人命來才好,小兄弟,別怕,別怕。”他見狄雲發抖,還道他是見到萬言二人相鬥而害怕,雖是安慰於他,自己心中其實也是十分害怕。

狄雲心底已猜到了真相之所在,可是這種情形太過陰險惡毒,他不願多想,甚至不願將已經猜到的真相,歸並成為一條明顯的理路,可是既然想開了頭,一件件微小的事自已會匯歸在一起。萬震山、言達平、孫均、馮坦……這些人每一招遞出,都是使狄雲的想法多了一次印證。“不錯,不錯,一定是這樣,不過,恐怕不會吧?做師父的,怎麼會如此惡毒?不會的,不會的……不過,不過,倘若不是這樣,怎麼會如此的,那可太也奇怪了。”

終於,一張很明確的圖畫在他腦海中呈現了出來:“許多年以前,就是在這個地方,我和師妹戚芳在練劍,師父在旁邊指點,師父教了一招,劍法很是巧妙,我用心的練,第二次再問,師父卻教得不同了,劍法仍舊很巧妙,卻和第一次不同。當時,我只道是師父的劍法變幻莫測,但這時想來,兩次所教的劍招為什麼不同,道理是清清楚楚的看出來了。”

他突然之間,十分的傷心,十分的難受:“師父故意教我走錯路子,故意教我不大好的劍法。他自己的本事高得多,卻故意教我學些中看不中用的劍招。他……他……”

“萬師伯也是這樣,他自己的本事,和他的弟子們完全不同……”

言達平左手捏著劍訣,右手手腕抖動,劍尖連轉了七個圈子,快速無倫的刺向萬震山胸口。萬震山橫過劍身,以橫破圓,斜劈連削,將他這七個圈子盡數破解了。

狄雲在一旁觀看,心下又想:“這七個圈子,全是多余,最終是一劍刺向萬師伯的左胸,何不直捷了當的刺了過去?豈不既快又狠?萬師伯斜劈連削,以七個招式破解言師伯的七個劍圈,好像巧妙,其實笨得不得了,若是反刺言師伯小腹,早已得勝了。”

猛地裏他腦海中又掠過一幕情景:

他和師妹戚芳又在練劍,戚芳的劍招花式繁多,在他記不清師父所教的招數,給戚芳迫得手忙腳亂,連連倒退。戚芳接連三招攻來,他頭暈眼花,手忙腳亂,眼看抵敵不住,不及去想師父說過的話,隨手擋架,跟著便反刺出去……

戚芳用一招“俯聽文驚風,連山石布逃”,圈劍來擋,但狄雲的劍招純系自發,不依規矩,戚芳這一招花式巧妙的劍法,反而擋架不住。狄雲一劍刺去,直指她的肩頭。正收勢不及之際,師父戚長發從旁躍出,手中拿著一根木柴,拍的一聲,將狄雲手中長劍擊落了。狄雲和戚芳都嚇得臉色大變,戚長發將狄雲狠狠責罵了一頓,說他亂打亂劈,不依師父所教的方法使劍。

當時狄雲也曾想到:“我不照規矩使劍,怎麼反而勝了?”但這念頭只是一閃即逝,隨即想起:“那是因為師妹的劍術還沒練得到家的緣故,要是遇到了真正好手,我胡砍亂劈當然非輸不可。”他當時又怎想得到:他隨手刺出去的劍招,其實比他師父所教希奇古怪的劍法實用得多。

現下想來,那可全然不同了。以他此刻的武功,自是清清楚楚的看了出來:萬震山和言達平兩人所學的劍術之中,有許多是全然無用的花招,而萬震山教給弟子的劍法,戚長發教給他狄雲的劍法,這些無用的花招更多。顯然,師祖梅念笙早瞧出這三個徒兒心術不正,在傳授之時,故意引他們走上劍術的歪路,而萬震山和戚長發在教徒兒之時,故意引他們在這條歪路上走得更遠。

臨敵之時便一招不管用的劍法,不只是“無用”,而讓敵人搶到上風,便是將性命交在敵人手裏。為什麼師祖、師父都這麼狠毒?都這麼的陰險?

狄雲瞧著言達平的臉,心中卻在思索許多遙遠的往事,突然間,他又記起了一件事:那是在蔔垣到他家裏來邀請師父到荊州去赴宴的那一日,他與戚芳又在練劍,草堆後忽然有人發笑。師父過去一看,原來是個在曬太陽,捉虱子的老丐。這老丐的容貌是喬裝改扮的,當時師父沒有發覺,其實,就是二師伯言達平。原來他一直在師父的屋子旁邊窺伺,察看著動靜。

是了,他們都在爭奪一本“素心劍”,直到現在,這兩位師伯還在爭鬥不休。

狄雲神馳物外,回憶往事。大廳中的爭鬥卻是越來越緊迫了。萬震山和言達平二人的劍法難分伯仲,但萬圭、吳坎、馮坦、孫均四人在旁相助,究竟是令言達平大為分心,只見孫均一劍刺向言達平後心,言達平回劍一擋,劍鋒順勢掠下。孫均一聲 “啊喲!”跟著當的一聲,長劍落地,原來手腕口給言達平刺傷。便在這時,萬震山已抓了空隙,刷的一劍,在言達平右臂割了長長一道口子。

言達平吃痛,急忙劍交左手,但他左手使劍究竟甚是不慣,右臂上的傷勢也著實不輕,鮮血染得他半身都是血汙。七八招拆將下來,他左肩上又中了萬震山一劍。

旁觀的眾鄉民嚇得臉也白了,竊竊私議,誰也不敢大聲說話。萬震山更不打話,決意今日便將這師弟殺了,一劍劍出手,更是狠辣。嗤的一聲響,言達平右胸又中一劍。

眼看數招之間,言達平便要死於師兄劍底,他咬著牙齒浴血苦鬥,不出半句求饒的言語。他和這師兄同門十余年,離了師門之後,又明爭暗鬥了十余年,對他為人知之極深,若是出言相求,只有徒遭羞辱,絕無用處。狄雲心道:“當年在荊州之時,言師伯以一只飯碗助我打退大盜呂通,又教了我三招劍法,使我不受萬門諸弟子的欺侮,此恩未曾得報,如何能讓他死於非命。”當下假裝不住發抖,手中的鐵鏟,便在地下鏟滿了泥土。

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