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見掉泥坑又爬出來了周公解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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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1月7日淩晨,成都雙流機場,飛機衝破引力的束縛,呼嘯著紮破雲層,向著目的地埃塞俄比亞徑直飛去。那是27歲的湯小甜工作了4年的地方。

2022年1月7日淩晨,湯小甜搭乘國際航班前往埃塞俄比亞。受訪者供圖

5天後,河南自由貿易試驗區鄭州片區人民檢察院以強奸罪和強制猥褻罪對她的父親湯某濤批準逮捕,次日,鄭州市公安局鄭東分局執行逮捕。

震蕩發生於一個月前。2021年12月11日下午,深圳北站中心公園一切如常。56歲的湯某濤穿著黑色西裝,身材瘦削,眼鏡架在白凈的臉上。多年未見的女兒湯小甜正等著他。

在這場持續一個多小時的對話裏,湯某濤親口承認曾對女兒進行過侵入式性行為,並在此前多次觸摸尚未成年的女兒的隱私部位。他承認打過女兒,對沒給夠女兒學費說“對不起”。

錯位的家庭,窘迫的青春期,畸形的父女關系——掩埋多年的傷口被悉數揭開。

新京報記者從湯小甜的委托訴訟代理人之一、四川鼎尺律師事務所陳雲瑩律師處獲悉,2021年12月17日,鄭州市公安局鄭東新區分局刑偵大隊受案,次日,警方傳喚湯某濤,9天後,湯某濤到案。

據接近警方的知情人士透露,湯某濤承認曾於2013年在鄭州對女兒進行兩次強奸未遂、一次強奸既遂。“強奸未遂是他主動坦白的——他自己都記不清是哪一次了。”

湯小甜的身體裏,仿佛藏了兩個“湯小甜”,一個是如今的她,一個卻永遠停留在15歲,“孤立無援”:“如果能讓那時的自己知道,我是她的依靠,該有多好啊。”

她想為曾經的那個自己,討一個遲到了十余年的說法。

父親的巴掌落在臉上時,15歲的湯小甜感到天旋地轉,伴隨著父親憤怒的責罵聲,她耳朵嗡嗡作響。

2009年夏天,為了每年一萬多元的大學學費,母親劉暢用一張硬座車票,把她送上了河南老家開往深圳的火車。獨自顛簸搖晃30多個小時後,在深圳的三叔家裏,多年未曾謀面的父親湯某濤,劈手就甩了她一記耳光。

暴怒的種子早已埋下。

湯小甜12歲時考入縣重點高中,劉暢一度希望女兒能夠進入中科大少年班,為此,在分科時要求她選擇理科。然而,逐漸跟不上理科班腳步的湯小甜,最終只考取了一所民辦三本院校。

對於這個結果,湯某濤很不滿意。他認為湯小甜應該去復讀,爭取進一所免收學費的重點師範大學。但劉暢堅決不許,對這個“窮怕了”的女人來說,未來,女兒能在19歲大學畢業並參加工作,是她“熬出頭”的曙光。

錢,是這個破碎家庭經年來的主題,而湯小甜,一直夾在父母毫無轉圜的交鋒之下。

1998年,已在深圳打拼數年的湯某濤,與身在老家的妻子劉暢訴訟離婚,法院判決湯某濤每月應付150元撫養費。但據劉暢回憶,湯某濤從未履約,“四五年間,總共也就收到過300塊。”

“那時我還有工作,每月也有二三百塊。”她知道湯某濤嫌小學畢業的自己文化水平低,再加上一個人照管不過來,她選擇把4歲的湯小甜送進小學。兩年後劉暢病退,退休金每月580元,“但要幾個月才發一次,有時候還要借錢。”

彼時的湯小甜搞不懂,為什麼自己的母親不能像別人的家長那樣,每天出去工作。她曾在作文裏寫道,“我的媽媽是30歲的悠閑中年婦女”,母親看到後勃然大怒,“你是怎麼覺得我悠閑的?我明明這麼難受。”

在湯小甜的記憶裏,父親是突然出現的。2003年夏天,他騎著自行車,後座放著娃哈哈,跟著母女二人的自行車一直走。

這是劉暢強烈要求下的結果——這一年,9歲的湯小甜考入了縣重點初中重點班,書本費、雜費一學期漲到600多元,劉暢輾轉聯系前夫,向他討要撫養費,“我不想讓他把責任推給我一個人。”

劉暢說,女兒上初中後,湯某濤每年會回老家一兩次,每次大多能扔下一兩千元,但仍不足以負擔開銷。於是隔三岔五,這樣的場景就會在樓下的IC電話亭上演——湯小甜在母親的監督下給父親打電話,但不準以任何形式叫“爸爸”,唯一的主題是,要錢。

“媽媽給我寫好了小紙條,我只要照著讀就行了:‘給我錢’‘我要錢’‘沒錢花了’‘給我買自行車’等等,不會有噓寒問暖和‘爸爸’。”母女倆捏著話筒一起聽,大多數時間,電話那邊都是暴怒的,“他用臟話罵我‘雜種’之類的,再暴力掛掉電話。”而這時,湯小甜要面對的,往往是母親的打罵諷刺。她戰戰兢兢,“抗拒了會挨打”。

在劉暢看來,當年逼著女兒打電話是“走投無路的辦法”。她告訴新京報記者,自己離婚後身體不好,怕冷、失眠、喘不上氣,“有時打著工就躺在了地上”。

在劉暢眼裏,自己已經“一切都圍著女兒轉”了——她不許女兒吃醬油,“因為會變黑”;不許女兒常洗頭,“因為易著濕氣”;不許女兒剪劉海,“會擋住好運”。

在劉暢的記憶裏,那時的女兒是溫馴的。“我做什麼事也會跟我女兒商量,她沒什麼不願意,因為知道媽媽是沒辦法。”

劉暢為成績優異的女兒自豪,但湯小甜卻覺得無法喘息:“媽媽在多數情況下都是寵溺我的——以我無法接受的方式。少數情況下,我還是她的情緒發泄工具,只有聽她的,才有好日子。”

父親

大一的寒假,為了半年前索要無果的學費,湯小甜再次坐30多個小時的硬座火車前往深圳。據劉暢講,這是湯某濤的要求。“他說孩子大了,想要錢,自己去找他。”

2009年冬天,還沒去深圳時,湯小甜在學校的留影。受訪者供圖

湯某濤在深圳火車站接到了湯小甜。四小時後,兩人抵達了湯某濤的宿舍。那是社康中心的頂層。湯小甜記得,父親讓暈車的她先躺下休息。南方潮熱,她脫下外套,只穿一件秋衣入睡。那時還沒人告訴過她,15歲的女孩,已經到了該穿文胸的年紀。

迷迷糊糊間,湯小甜感到有人從背後躺在了身邊,摸她的胸部。是父親。“我沒有反抗,腦子也沒辦法處理這個信息。”湯小甜還是打電話向母親求助。“那是你親爹,沒事。”母親這樣回復。此後,誰都沒再挑破這件事。

但沒多久,身為醫生的湯某濤,又“發現”女兒身上的不妥——“底褲上很臟”。他請婦科的同事給女兒做檢查,診斷結果是,15歲的湯小甜患上了黴菌性陰道炎。

劉暢至今堅持認為,這是女兒不愛喝水導致的,“我天天督促孩子換衣服,衣服都很幹凈。”但湯小甜知道,很可能是因為自己不懂清洗——小時候,她的衣服大多是撿鄰居不要的,至於內褲,一條可以穿很多年,後來都打了結。

治療需要在患處塞栓劑,療程共20多次。“他說我年紀太小,自己塞藥會捅破處女膜,對以後嫁人不好,所以由他幫我塞。”湯小甜依舊咨詢了母親,母親回答:“他是醫生,沒事的。”

醫生就可以塞藥嗎?父親又意味著什麼?彼時的湯小甜不清楚。從小,母親就教育她,“爸爸是壞的,不要見他,不要認他”;15歲時,母親已經不再幹涉她是否叫他“爸爸”,但此時,她已經張不開口了。

最初,湯某濤告訴她,“我對你只是醫生對待患者的態度,而且我會很小心,你和別的患者不一樣。你看,我的下面都沒有翹起來。”但當父親塞藥時,湯小甜還是感到不對勁,“比如塞藥時間過長,塞進去的除了藥物還有手指。”

有很多個瞬間,湯小甜想從窗口跳下去。她崩潰地給母親打電話,母親告訴她,自己已經報警。但湯小甜盼望許久的警察,始終沒有出現。

2022年1月,劉暢向新京報記者回憶,當時她在河南接到電話,聽見女兒“哭得可恐怖”,她全身顫抖著報了警,但想著“家醜不可外揚”,她對警察說,是女兒遭遇了生命危險,“警察也準備出動了。我問女兒還好嗎,她說門現在被她反鎖住了。我就跟警察說,我們家孩子沒事兒了。沒叫他們去。”

“我想他是親爹。”劉暢囁嚅著承認,自己當年是不敢相信的,前夫是醫生,而醫生都是“德高望重”的,怎麼會做這種事?“……我現在也譴責我自己,但那時候我沒辦法。”

而彼時,身在深圳的湯小甜,度過了此生最冷的一個冬天。接下來近一個月,她待在那間臥室,父親監督她學習,偶爾也會帶著她散步、遊玩。湯小甜說,猥褻依舊每天都在發生,有時是白天,有時在夜晚。“晚上我想睡覺了,他會打我;不想在那個房間,他也打我;我再反抗,他會打得更厲害。”

快開學時,湯小甜從深圳回到老家,帶著湯某濤為她買的行李箱,裏面塞滿了給她買的新衣服。“母親笑著跟我說,‘你爸說你總是抖腿,勾引他。’那時的我剛滿16歲,雖然懵懂無知,但也意識到,母親是靠不住的。”

12年後的劉暢,否認自己說過這樣的話。但她承認,自從女兒進入大學,就不太愛跟自己講話,特別是2010年寒假女兒從深圳回來,這種感覺尤其明顯。劉暢當時並沒有多想,她尋思,或許是“孩子長大了”。

“活著就有希望”

湯小甜說,如果是現在,自己會立刻尋求法律幫助、固定證據、報警,但是那時,沒人告訴她。“我孤立無援,沒有勇氣不讀書,也沒有勇氣面對揭穿後的異樣眼光。”

偶爾的,她也會幻想,些許瞬間裏的父親,才是自己真正的父親——他會在她年幼時,帶著稀奇的水果上門;看她狼吞虎咽地吃著鹵味時,流露出一絲心酸的表情;再不然,會嘮叨她要像別人一樣每天背多少個單詞。

大學一入學,湯小甜就申請了河南省“城市居民最低生活保障金”,參加勤工儉學,端盤子、發傳單、賣衣服、做家教,“在學校擦一個月桌子,只給100塊或者150塊。”

湯小甜的“低保證”。受訪者供圖

湯小甜回憶,此後,猥褻的情節繼續在許多個寒暑假上演,她細弱的反抗也被一次次打壓。她說,自己曾跑到同在深圳的三叔家求助,但除了偶爾的一兩千塊錢的經濟援助,三叔沒有過問此事;她也曾獨自搭大巴到最近的東莞火車站,買無座票從深圳逃回老家。

為了商量研考輔導班的費用,2011年10月,湯某濤來到了湯小甜的大學,在河邊,17歲的湯小甜錄下了兩人的對話。在這段錄音裏,湯某濤提到了性,說自己“半夜做春夢老夢到你”;提到了接下來的安排,“寒假時到爸爸那兒去,爸爸不會把你搞痛,輕輕地,愛護好我的女兒”;還有對女兒的“愛”——“不要死板教條,爸爸光著身子走去走來的,是讓你知道男人,怕你被別人騙了、害了。”他還跟湯小甜說,“就算爸爸現在去坐牢,你一分錢都沒有,而且名聲還難聽。”

“我想破腦袋也想不通,父親為什麼會對女兒做這樣的事,哭得非常厲害。”15歲到18歲之間,湯小甜無數次想過自殺。

她曾求助過大學的心理健康教育中心,對老師講述自己遭到父親性騷擾,但老師卻建議她“接納父親”。她也曾向親近的同學朋友傾訴,但除了一時的同仇敵愾,更多的是消極反饋,“這事兒你自己處理吧。”

“其實我當時說過要報警,”一位至今保持聯系的湯小甜大學好友向新京報記者回憶道,“但覺得真行動起來,就像是海洋裏的一滴水,感覺自己聲音會很弱小。我整個人是蒙的,害怕多過了勇氣。”

“有種溺水的感覺,好像自己是在故作姿態,我不希望變成那樣。”不想再困頓於這種情緒,湯小甜開始尋找解決的辦法。她開始閱讀大量書籍,搜索心理學相關的資料,她讀《活著》和《平凡的世界》,一次次告訴自己:“活著就有希望。”

“我是你女兒啊”

2012年的研考,是湯小甜數年來最純粹的時光。每天從早到晚學習,父親的陰影,被充實和繁忙徹底擠出了生活。那段時間,她努力尋找著積極的模板:“我知道自己處在泥潭當中,已經過得一塌糊塗,但還是期待著會有好的那一天,像五月天的那首歌,‘至少在我的心中,還有個尚未崩壞的地方’。”

湯小甜最終考上了研究生,她十分高興,直到2013年4月,已再婚一年多並生有一個女兒的湯某濤,再次聯系了她。

“他氣急敗壞地給我打電話。原來他得了急性膽結石,需要做手術,需要陪床。”湯小甜已經理不清當時的想法,她說,也許是急需讀研的第一筆費用13200元,也許是對父愛還有一點點幻想,“我前往鄭州的醫院,陪他做手術。”

湯小甜至今記得,那一次,病床上的湯某濤,被他的母親、妹妹、小女兒和懷著二胎的老婆環繞。湯某濤看向小女兒,露出了柔軟的表情,而自己,更像一個突兀的闖入者。

不幸隨著夜幕悄然降臨。湯小甜說,在醫院的病床上,湯某濤再次猥褻了她;數周後,在姑姑家兒子的床上,湯某濤對她實施了侵入式性行為。

“這種無理要求,他提過很多次。我甚至想過吃黃體酮來把控月經時間。但我看到那個藥有很多副作用,我不敢吃;更多的可能是我還抱有幻想——他不會真的對我做這事。”

然而,僅存的一絲幻想,終究還是破滅了。

此後很長一段時間裏,湯小甜全然忘記了自己曾遭生父性侵。只記得自己被猥褻的她,直到準備最後和父親攤牌前,經朋友提醒想起這件事。一瞬間,那一刻的畫面猛然復活,她記起了疼痛的感覺,錯愕中,更多的卻是震驚,“竟然會痛苦到忘記。”

對此,四川圓跡陽光心理咨詢有限公司心理專家張小瓊解讀道,湯小甜一度忘記自己遭到父親強奸是完全正常的。“當一個人遭遇的痛苦無力解決時,身心就會自動形成隔離、壓抑、選擇性遺忘等防禦機制以進行自我保護——只要不去想、不去看、不回憶,就像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而8年後,湯某濤也主動提到了這次侵害,甚至還補充了更多細節,包括那次性行為的體位、持續的時間、事後叫她洗澡等等。在錄音裏,他說:“不知道我當時是怎麼想的。你那時還提醒過我很多次,‘我是你女兒啊。’”

據接近警方的知情人士透露,湯某濤到案後,除了與湯小甜談話中提到的那次強奸外,他還主動供述了另外兩次強奸——後者,他稱是在即將發生實質性關系時,停止了繼續行為,讓女兒去了隔壁房間睡覺。

“我沒有錯”

湯小甜的重整始終沒有停止。2013年秋天,讀研學校的老師給她介紹了工資很高的家教兼職,加上研究生補助,湯小甜很快經濟獨立,退掉了自己的低保。2014年春天,湯某濤再次找來,“他想讓我和他在校外一起住幾天”,湯小甜拒絕了,並拉黑了他一切聯系方式。

這期間,湯某濤曾通過其他親屬聯系湯小甜,希望能加回好友,湯小甜意外地強硬——她陳明自己曾遭湯某濤“性騷擾”,很快整個家族都知道了這個信息。身在國外的二叔忽然和她取得聯系,安慰她,後來又帶她去新疆遊玩。那段時間,湯小甜感受到了“久違的、正常的、來自長輩的關愛”。

2017年,二叔邀請已在上海外企工作的湯小甜去他那兒工作。“很誘人的,他說,‘我會把你當女兒看。’”湯小甜答應了。

然而這段經歷並不順利。工作上怎麼努力也做不好,記憶中自己總是哭,在微博發泄負面情緒,被二叔的女兒發現,“二叔立馬把我罵得狗血淋頭。”

湯小甜憋了一口氣。為證明自己的工作能力,2018年夏天,湯小甜回國入職一家國企,後來又被外派到埃塞俄比亞。其間,她在QQ空間寫道,幾年前的自己怎麼也不會想到,未來區區一個月的工資,“就能解決當時的所有窘迫”。

湯小甜拍下的埃塞俄比亞Unity公園裏的地標式雕塑。受訪者供圖

很快,湯小甜的人生被工作塞滿。誰都看不出她經歷過什麼。一位朋友在非洲初遇湯小甜,看著這個梳著齊頸短發的女孩,只覺得她活潑又有禮貌:“哪怕去工地,她也要化著淡妝,襯衫素雅,看著很講究。”

傷口只在暗處緩緩展露端倪。湯小甜的未婚夫馬可見過她私下時的脆弱——微信群裏父輩閑聊,湯小甜一臉嚴肅;她從不和母親語音交流;看到他與家人親密會落寞,甚至看到陌生夫妻在街頭爭吵也會落淚。大學好友也能感覺出來,“看湯小甜的動態,知道她有時睡不著,甚至哭了一整晚,我知道這事一直壓著她。”

湯小甜說,自己的精神狀態一度非常糟糕。“2017年3月,我去了復旦大學附屬華山醫院,醫生給我開了安眠藥。同年9月,我在上海市精神衛生中心確診抑郁癥。”

2017年9月,在上海市精神衛生中心確診抑郁癥後,湯小甜的拿藥處方單。受訪者供圖

憋到要爆炸的湯小甜把自己的經歷告訴了同齡的表妹,卻被家族長輩責怪,“他們認為這是家醜,表妹不可以知道這種事。”

“但我經歷過,還要一輩子經歷著。”湯小甜覺得難以紓解。心理咨詢師告訴她,首先要接納自己,做到自洽。“我後來其實一直在做這件事情。”

此後,但凡與人聊起自己的經歷,湯小甜會在傾訴中不斷強化著這個概念——“我沒有錯”:15歲前被同學霸淩是因為邋遢貧窮,但這不怪我;被生父侵害了,這不怪我;我有羞恥,但不能讓我閉嘴,我沒有錯。

心結

女兒的狀態也看在劉暢的眼裏。2017年7月的一天晚上,想和湯小甜聊聊的母親,被嚇壞了。“她猛地起身要跳樓,我抱住她,使勁拽、使勁鬧。”看著抽泣的女兒,劉暢沒吭聲,她想不明白:“我有什麼對不起你的?”

馬可第一次見到劉暢是2019年。當時,他和湯小甜回國休假,順便拜訪雙方父母。在他的印象中,劉暢是位樸素的中年婦女,笑起來眼角漾起皺紋。她沒邀請準女婿回家,只在外面飯店張羅午飯,聊家鄉的風土人情,聊自己的過去,唯獨不聊湯小甜的過往。

但那一次,母女二人還是當著他的面起了衝突。馬可只記得劉暢尖著嗓子,用方言喊他“你吃飯,你吃飯”。湯小甜終於哭了起來,馬可看到劉暢小心翼翼地瞥向他們,不敢講話。

2021年年末,再次回到河南老家的湯小甜,與母親爆發了更激烈的爭吵。她質問母親當年為何不阻止湯某濤的侵害,劉暢坐在對面,局促地將手搭在膝蓋上,“我當時很難”,“我也是無能為力”,“你三叔不也沒幫你?”湯小甜一把將碗筷扒拉到地上,哭喊著質問:“你怎麼會無能為力?”

湯小甜清晰地意識到,問題的癥結在於父親,但在“相依為命”的承托下,心結被放大成一道翻不過去的山——她想原諒母親,卻總是無法釋懷,“為什麼一個母親沒能在女兒未成年時,給予她及時的保護?”

遲到多年的報案

2021年12月11日,在深圳北站中心公園,湯小甜再次見到已被她全面拉黑近8年的父親。為了這一天,她特意挑了一件無袖的黑色長裙,“黑色象征著出席葬禮,我要終結這段過去。”

幾天前,湯小甜重新添加了湯某濤的微信。她稱自己就快結婚,希望可以趁著到深圳出差的機會打開心結,見面談一談。湯某濤欣然應允。

這個決定,是代理過多起相似案件的律師萬渺焱的建議。此前,湯小甜和馬可做過很多咨詢,但律師們態度悲觀,只建議他們盡量取證,甚至有律師認為,已經沒有追責其父親的可能性了。湯小甜態度堅決,“至少先讓他承認。”

律師萬渺焱(左一)與湯小甜和馬可。新京報記者 左琳 攝

湯小甜回憶,時隔7年,湯某濤的開場白還是老樣子,“你能見我就是好孩子”。關心地打探過女兒的工作、身體和近況,他開始了滔滔不絕的講述,一樁樁一件件,塵封在黑暗中的不堪被徹底翻出。最後他承認,“爸爸對你的‘愛’是錯誤的”,“希望你將來幸福”。其間,湯小甜不斷擰著礦泉水瓶,來抑制心底咆哮的憤怒和痛苦。

她錄下了全部的對話。五天後,湯小甜和劉暢帶著證據,前往鄭州市公安局鄭東新區分局報案。

做完筆錄已是深夜。第二天在賓館,劉暢終於聽到了女兒與前夫的對話,錄音聽了還沒一半,她起身大哭,用口罩不斷擦去眼淚。“我怎麼能接受呢?什麼時候都是我替她擺平……”她說不下去。

這一刻,馬可看到了一點點希望:“之前我和她聊起這些事,她總是找各種借口——她不敢去想。離門還差100米,她就止步了,她並不想打開門。”

代理律師陳雲瑩告訴新京報記者,2021年12月18日,鄭州市公安局鄭東新區分局立案,隨即對湯某濤發出刑事傳喚通知。據知情人士透露,湯某濤承認了2009年至2014年對湯小甜的所有行為,但他堅稱“這不是犯罪”。

“其實湯某濤對女兒的情感也很復雜,我相信也是有著父女之情的。但是,湯某濤在女兒不具備獨立生活能力期間,利用前妻無法承擔女兒學業、生活費用的現實困難,對女兒實施猥褻並發生性行為。湯小甜是在非自願下被迫接受,此為‘利用其他手段,令婦女陷入不敢反抗、不能反抗境地’的典型脅迫方式。”律師萬渺焱說。

“值得一切美好”

得知湯小甜報案,曾經被她視為父親替代者的三叔給她打了一通電話。他告訴湯小甜,“親情大於一切”“自己不想管這個事”“就算是他殺了人,也會幫他請律師”。“所以您也不會幫我對嗎?”湯小甜聲音顫抖地問。“我怎麼幫你?”三叔反問。

結束通話,湯小甜笑著對馬可說,“你快給我力量”,但表情立刻垮了。她眼角耷拉下來,嘴巴下撇,眼淚控制不住地流了下來,不停地問,“我做錯了嗎?”馬可紅著眼睛摟住湯小甜,輕輕拍了拍她的頭。

2021年12月27日,湯某濤到案並被刑拘。湯小甜將消息告知二叔家的妹妹,但沒有得到回復。意外到來的,是已經拉黑她的三叔發來的微信。一連20多條的語音和文字,要求湯小甜歸還曾經接濟她的費用,指責她不該“到處炫耀你老爹坐牢”、“到處說你被強奸”,說“最大的錯誤,就是你爹不該生你”。

在得知湯某濤被刑拘後,三叔與湯小甜的微信對話截圖。受訪者供圖

湯小甜一開始沒敢聽,只是把語音轉化成文字,直到2022年1月5日,在四川鼎尺律師事務所的辦公室裏,她第一次直接點擊了這些浸透情緒的語音。湯小甜攥緊拳頭,眼淚劈裏啪啦掉下來。

“我們要給我們的女兒、妹妹一個什麼樣的社會環境?如果得不到答案,那就一直一直問下去!”二叔家妹妹曾在微信朋友圈為性侵受害者發聲。對方早在2017年就知道姐姐身上發生的事情,但這一次,她告訴湯小甜:“這不意味著你是受害者。道理上我站你,但這跟我們其他人有什麼關系?現在,這給我們每個人都帶來了心理壓力……”

在張小瓊看來,湯小甜的心理修復,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在性侵傷害中,最嚴重的就是來自家庭成員的侵害。至親入獄後,一般會帶來家庭關系的重新選擇與站隊導致的各種次生心靈傷害,形成復雜性創傷。受害者有時需要通過侵害人受到法律懲罰來平復內心的傷害及恢復對世界的信任,也需要得到親人——最好是母親的支持,同時,需要第三方社會救助系統地介入,為這類被傷害者的未來發展提供支持。被害人最好能接受專業的心理咨詢,在專業指導下,修復與其他親人關系間的裂痕。”

湯小甜讓馬可把三叔罵她的微信截圖發給母親,劉暢的第一反應是,“憑什麼要還給他錢”,這令湯小甜肝腸寸斷:“媽媽,你什麼時候才會在乎我的尊嚴?”但萬萬沒想到的是,接下來,劉暢請馬可代為勸說女兒,接受由她來把這筆錢補上。湯小甜愕然,母親要如何才能攢下5萬塊錢?但她最終決定,接受——這是母親在用她最看重的方式進行道歉。

萬渺焱見過太多受害人將性侵創傷視為一生不可逾越的障礙,認為自己終生走不出陰影,她毫不掩飾地表達對湯小甜的贊許:“特殊的家庭環境和成長經歷,讓湯小甜接連不斷地處於大大小小的創傷中。她的可貴之處,在於明白哀哭後必須要振作起來,負傷前行。湯小甜今天擁有普通人眼裏成功的事業、豐厚的收入和美好的愛情,證明從創傷中站起來的女性,值得世間一切美好。”

對於湯小甜來說,這份認同給了她莫大的安慰。“我一直都知道我想要做什麼,但是我沒有得到過肯定,特別是來自長輩的支持。”

在搭乘前往埃塞俄比亞的飛機前,她們擁抱,告別。跨越5個時區,7000多公裏的航程,一半是陰影,一半是陽光。

湯小甜動身出發前往埃塞俄比亞。新京報記者 左琳 攝

(應受訪者要求,湯小甜、劉暢、馬可為化名)

新京報記者 左琳

編輯 李彬彬 校對 吳興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