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大全夢見敲鑼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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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中,一葉扁舟,順東江而下。舟上,碼了一捆捆劈好的雜木幹柴,焦皮黃芯,如同澆上了一層桐油,遇火就能熊熊燃燒。舟尾,操槳的是位中年後生,他個子不高,粗布短衣,脖子上盤著細黃的辮子,一雙俊目大而有神。

後生姓何名雲彰,東江岸邊鄉下人,家有薄田幾畝,但常常是入不敷出。因為家貧,何雲彰到了而立之年還沒討到老婆,他阿媽愁得每日唉聲嘆氣,隔三岔五都要往媒婆家裏跑上一趟。媒婆一煩,便皮笑肉不笑地說:“你家太窮了,誰家閨女願意嫁過來?”

這話,給何雲彰造成的打擊不小。

窮則思變,何雲彰遂利用閑暇上山打柴,待夠換些銀錢,便借來鄰家的扁舟,起早拉進惠州城出售,如此已半年有余。何雲彰打的柴,既耐火又幹燥,很討買主的喜歡,許多作坊老板便成為何雲彰的固定買家。黃記酒樓的掌勺師傅龍老大見何雲彰為人誠實,頗守信譽,心中對他的好感更甚。與何雲彰打交道久了,龍老大便有意給他指一條生財之路。

龍老大告訴何雲彰:“你每次進城帶柴而來,賺些銀兩,可回去時卻是空載,豈不浪費了這麼好的舟程?城裏人糞便宜,無處堆放,你可舍些小費收購,多拌些草灰拉回,則是上等的肥料。有了它,即便是再貧脊的土地,也會給你生出個金娃娃來的。”

一語點醒夢中人。自此後,何雲彰來回兩不空,送柴、拉糞兩頭勞作,日子漸漸有了起色。

這次的柴,是專門送給黃記酒樓的。再過數日,黃記酒樓的老板嫁女兒,要大宴賓客,據說僅流水席就有五六十桌,一時轟動了惠州城。想到黃家如此財大氣粗,何雲彰怎不羨慕,心想,何時自己娶得起老婆,能置辦五桌酒席就心滿意足了。

正胡思亂想之際,何雲彰忽然聽得前面有“嘩啦啦”的水響,擡頭一看,只見一條木船載著四個漢子迎面劃來。借著漸亮的天光,何雲彰發現,四個漢子兩人操槳,兩人握刀並肩而立。打頭的漢子年紀不大,長相極為醜陋,一條刀疤從右腦門斜切到下頜,半張臉上像是爬著一條脫了皮的大蜈蚣,很是駭人。其他三人對這個醜漢很是尊重,唯他臉色行事。

看著漢子們滿臉的殺氣,何雲彰知道他們不是善類,為少惹是非,他急忙低下了頭。

就在兩船快要錯過的當口,醜漢突然伸出一條鐵鉤,緊緊搭住了何雲彰的扁舟。

“大爺,你這是要幹嗎?”何雲彰嚇了一跳,趕緊抱拳鞠躬。

醜漢輕笑一聲道:“大佬別怕,我們想和你換船使使。來,你到我們船上來。”

說話間,醜漢已經跳到了扁舟上。見何雲彰渾身哆嗦,他忙抱拳,說了聲“得罪”,一推何雲彰的後背,將何雲彰送到了木船上。

操槳的兩個漢子也停了手,連連說:“亞雄哥,這主意好,我們乘扁舟再折回去,保證順利過關,讓清兵追個鳥去。”

被稱為“亞雄哥”的醜漢呵呵一笑,提起幾捆木柴丟進水裏。

何雲彰伸手想阻攔,一名漢子抽出腰刀,指著何雲彰,呵斥道:“快撐起木船,向上遊劃去,否則,老子宰了你。”

何雲彰哪敢出聲,只能乖乖地拿起槳,向上遊劃動。稍一側面,何雲彰看到為首的醜漢把木柴清理出一個窩來,和另外兩名漢子鉆了進去,然後堆放木柴做好偽裝。留在外面的漢子一撐竹竿,扁舟借力順水,飛一樣地劃了出去。

何雲彰惱怒萬分,可又毫無辦法。怏怏地劃了一會兒,忽聽後面有人吆喝,何雲彰扭頭一看,竟是一條水師船追了過來。船上,站了一排水兵,個個腰挎佩刀,手執長槍。

一個小頭目向何雲彰喊話道:“餵,鄉巴佬,有沒有看見四條漢子乘著像你一樣的船向上遊跑了?”

“啊,這個……”何雲彰一緊張,說話就結巴起來,竟不知該如何回答。

“什麼這個那個的?快說,有沒有看到?那些人可都是反叛朝廷的土匪亂黨!”小頭目瞪眼道。

此時的水師船已與木船齊頭並進,小頭目抽出腰刀,把何雲彰的船舷拍得叭叭直響。

“各位軍爺,他們劫持我的扁舟和一船幹柴順江而下了。”何雲彰趕緊說。

“啊!趕緊掉頭,快追,快追。”水師船一陣忙碌,好不容易才掉過頭來。再看江面,旭日高升,哪還有半點兒扁舟的影子。

何雲彰返回岸邊,把木船系好,下到水中。他要前前後後仔細察看木船的結構,看它是用何種木料造的,也好回去向鄰家解釋今天的遭遇。他從船頭看到船尾,這裏拍一拍,那裏敲一敲。忽地,他聽到了一種空曠的聲響,船尾竟然有個暗艙!

何雲彰找來竹板和釬子用力一撬,暗艙的門就開了。他往裏一看,頓時傻了眼。暗艙裏竟然裝滿了金銀珠寶和煙土!那些東西金燦燦、明晃晃的,耀眼奪目。

何雲彰嚇得雙腿發軟,使勁揉了揉眼睛,向四周望去,卻不見一個人影。再擡頭望天,天上,紅日高照,一片晴朗。

何雲彰當即明白,那四條漢子肯定不知道暗艙裏藏有珠寶,否則他們不會跟他換船。

數月後,何雲彰又送了一船幹柴進城。趁時間尚早,他便把龍老大約到合江樓來喝早茶。

這合江樓碼頭建在兩江交界的地方,靠北是東江,就是何雲彰經常順水下來送柴的這條江。東江發源於江西,流經河源,到了惠州後突然轉折向西,穿過博羅、東莞,匯入珠江。靠南是西枝江,水面稍窄,是東江的一個支流,源頭在紫金的竹坳,貫穿惠東縣全境,流到此處,歸於東江。合江樓對面是惠州府城,其地理位置非常重要,歷來是兵家必爭之地。鎮守住了惠州,就等於是把握住了整個東江,保全了廣東的咽喉。

見何雲彰把自己請到合江樓來,龍老大心中多少有點兒吃驚。他瞇著眼睛問:“你能賺多少柴錢?請我喝早茶豈不要蝕大本?”

何雲彰笑道:“您老說這話就見外了,這些日子,要不是您指點財路,我就算想請您也沒這個膽。托您的福,我終於攢夠了喝早茶的錢,這不,就趕緊來請您了。”

龍老大聽了這話,喜得直抹嘴巴,說:“好,好小子,算你孝順。今後用得著大叔的地方,盡管開口。”

為了讓龍老大吃得盡興,何雲彰吩咐夥計把合江樓最好的茶點都端了上來。

等龍老大吃得陶醉了,何雲彰忽然站起身,朝龍老大深深一揖,說:“大叔,請受小侄一拜。”

這麼正規的一個大禮,把龍老大嚇得不敢往下吃了,他楞怔地看著何雲彰。

何雲彰趕緊說:“大叔,您別慌,小侄施禮是有原因的。小侄想請大叔再指條明路,我積攢了一點兒小錢,想棄農做買賣,大叔說說看,目前做些什麼好呢?”

龍老大咽下嘴中的食物,假嗔道:“這麼小的事,坐下來說即可,何必多禮。來,坐下,坐下。”

何雲彰於是坐了下來。

龍老大略一思索,說:“我只是個做飯炒菜的,沒什麼眼界,不過,依我的經驗看,你最好做糧油蔬果買賣,這些東西放不壞,也不怕賣不出去。古人說得好,‘民以食為天’,無糧不安,如今天下不太平,吃飽肚子就更顯得重要了。再者,我們黃記酒樓每天都需要這些東西,我可以讓采購的夥計把單子往你那裏下,保你店鋪的租金肯定沒問題。其他的,就看你的造化了。”

聽了龍老大的話,何雲彰再次起身要拜,龍老大趕緊將他攔住。

第二天,在龍老大的幫助下,何雲彰在合江樓邊租了一家店面,定名為何記糧油小店,並從鄉下籌備來各種物資。

一切準備妥當,何雲彰換身幹凈衣衫,帶上香燭紙裱,來到西湖元妙觀找玄裔道長討個口信。玄裔道長聽完何雲彰的生辰八字,手擺佛塵,沈吟片刻後,便報出了一個吉日。然後,他轉入書房,揮毫為何雲彰寫了一副對聯:誠信為本和氣生財何記糧油小店開張那日,何雲彰把玄裔道長寫的對聯掛到門外。這字古樸大氣,蒼勁有力,又是經商箴言,前來祝賀的賓朋都齊聲叫好。

何雲彰牢牢記著這兩句話,小店的生意因此越做越大。

一天晚上,何雲彰正在店內忙碌,只見龍老大背著雙手踱了進來。何雲彰趕緊起身相迎,二人來到室內,依禮坐下。

也許是很久沒有見到龍老大了,再加上生意日漸紅火,何雲彰遏制不住興奮,告訴龍老大,他準備再擴張幾家店鋪,同時在鄉下設點,鄉下收,城裏賣,相互補充,生意定能像滾雪球一般越滾越大。

然而,龍老大像是心不在焉,似聽非聽。

何雲彰急忙住口,小聲詢問道:“大叔,您有啥指教?”

龍老大臉上一紅,不好意思地搔了搔花白的頭發,幹咳了兩聲,說:“雲彰啊,我們也不是外人,你都這麼大了,還沒娶親,我想把我閨女仙妹許配給你。這事你也不忙著答應,三天後給個回話,成與不成,大叔都不會怪你……”

何雲彰一聽,差點兒喜瘋了。自打小店開張以來,他一心撲在生意上,白天忙得暈頭轉向,只有夜深人靜時才想起自己是個男人,需要一個婆娘。以前瞧不起他的媒婆也曾登門為他張羅過,但都被他拒絕了。如今龍老大親自上門,要把閨女許給自己,這難道不是雪中送炭?

何雲彰當即跪在地上,向龍老大磕了三個響頭。這樁婚事就成了。

東江水漲了又落,落了又漲。岸邊的木棉樹由青變黃,再由黃變黑。一年復一年,一晃,十七年就過去了。這十七年裏,何雲彰的生意做得風生水起,東江、西枝江沿途各圩鎮均有他的聯號或分店。遺憾的是,就在何雲彰的兒子何少峰出生的第二年,他的妻子龍仙妹卻在一次意外沈船事故中遇難。

這一天,雞叫三遍,鼓打四更,何雲彰忽然被一場惡夢驚醒。夢中,他尿急,提著褲子四處找廁所,可到處都有人。左顧右盼之時,他忽然發現後山的一棵荔枝樹下靜悄悄的,於是哈著腰,一溜小跑過去。誰知他剛蹲下,正想暢快,灌木叢中卻躥出一頭山豬,那豬口一張,咬住了他的右臂。他又驚又怕,“啊呀”亂叫,擡起左手,就朝豬頭上打過去。這一打不要緊,竟把睡在身邊的三姨太玉翠給打醒了。

龍仙妹去世後,何雲彰又相繼娶了兩房太太。二房楊氏(現在的大房)是知府張桂聯的表妹,何雲彰喪偶後,張桂聯親自為表妹做媒,何雲彰只好感恩戴德地笑納了。誰知這楊氏生性刁鉆,小姐脾氣較大,很不討何雲彰喜歡。婚後十年,楊氏未孕,沒想到過了三十二歲,她卻老蚌懷珠,生下一女,今年五歲,起名珠兒。三房便是玉翠,暫未生育。

“老爺,醒醒,快醒醒!”玉翠立起半邊身子,用一雙玉臂搖著何雲彰。

何雲彰微睜雙眼,感覺渾身濕漉漉的,夢中的恐懼感依舊掛在他臉上。玉翠趕緊下床,從暖壺裏倒了碗茶來。何雲彰一口氣喝完,這才緩過神來。他覺得這是不吉利的征兆,便披衣起身,到書房裏找出《周公解夢》,翻到“豬咬人”這一章,仔細一讀,竟是多財多福的預兆!

何雲彰蒙了,對“周公解夢”半信半疑。他看看窗外,繁星漸退,黎明即將到來,便索性穿好衣衫,洗手凈臉,來到正屋大廳。這裏除了平時接待重要客人外,就是初一、十五祭拜財神之地。自古以來,經商人家都特別講究這個。

何雲彰發了一會兒呆,玉翠已燃好三炷香遞過來。

這玉翠真是尤物,除了模樣俊俏、能歌善舞之外,還特別善解人意。何雲彰一個眼神、一個舉動,她都能知道他要幹什麼,總是能提前做好準備。正因如此,何雲彰不惜與歸善縣令孫耀祖鬥法,以高於孫耀祖兩千兩白銀的價格,將玉翠從惠州最大的妓院麗春堂贖了出來,讓她做了自己的三姨太。何雲彰也因此跟孫耀祖結下了解不開的梁子。

上好香後,何雲彰面對關公像,肅立合掌,拜了三拜,心中祈禱關老爺保佑自己一家平安,保佑自己的商行財源不斷。

祈禱完畢,何府的管家馮二也已收拾妥當,正在門外候著。主仆二人昨日已經商量好了,今日去馬安鎮趕圩,趁新谷剛落,要分店大開鋪門,著重收糧。

匆匆吃完玉翠準備好的早茶,天已微明。何雲彰看看馮二,見他一身馬蹄袖箭衣、緊襪深統靴,顯得幹凈利落,雖說只是個管家,卻像個掌櫃;再看看自己,穿的是綢緞袍褂,腰佩玉墜,明顯就是一個富家員外。

何雲彰覺得這樣出門太過紮眼,略一沈吟,正想開口,不料玉翠卻搶先說道:“老爺,您最好換套便裝!”

何雲彰情不自禁地捏了捏玉翠的俊臉,羞得玉翠兩頰緋紅。

馮二低眉側目,似笑非笑地咧了一下嘴。

玉翠捧出淺灰色的粗布長袍,遞到何雲彰手中。何雲彰捏了一下衣服,裏面有一個硬邦邦的物件,頓時心領神會。

他換好衣服正要出門,身後忽然傳來一聲脆喊:“阿爸,我也要去。”

原來是何雲彰十七歲的兒子何少峰追了出來。

何少峰是被奶媽帶大的,他自小聰明、頑皮,喜讀詩書,很有見識,深受何雲彰的喜愛。

馮二笑道:“少爺,我們這是出去做生意,不是遊山玩水。”

何少峰回答說:“正因為這樣,我才要去。古人不是說‘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嗎?我就是想跟著阿爸一起出去長長見識。”

何雲彰想了想,覺得兒子的話有道理,又覺得馬安鎮離惠州不遠,便點頭應允了。

三人走出何家大院。在他們身後,一棵高大的桂花樹下,閃出一大一小兩個身影,大的是楊氏,小的則是珠兒。珠兒望著三人的背影,張口想喊,卻被楊氏一把捂住了嘴巴,沒有喊出來。

何雲彰帶著何少峰與馮二,快步走向合江樓碼頭。

穿過水門大街時,何雲彰看到自家開的“東江洋貨店”和“洋藥店”店門雖未開啟,可二樓的燈光已經亮了,便知道分管這兩家洋店的經理(跟洋人學來的稱呼)蘇子弟正在起床,心中甚是欣慰。

停泊在碼頭上的早班大船已經上去了許多人,有挑擔的、背包的、扛箱的,也有身著長衫、手搖印花大折扇的。一些精明的小販,挎著竹籃,趁機在船上賣早點。茶葉蛋、雞仔餅、糯米粽子噴噴香。一手交錢,一手交貨,頗為熱鬧。

何雲彰今日要去的馬安鎮,就是沿西枝江逆流而上的一個圩鎮。

三人上得船來,何雲彰發現有幾位人物比較紮眼。其中一位老者五十多歲,渾身黑衣,臉瘦須長,一雙小眼睛滴溜溜地亂轉,凡是上船的人,他都要盯上幾眼。

何雲彰心中一凜,想起夜間的惡夢,於是小聲囑咐馮二不可大意。

見客人已滿,船老大吆喝一聲道:“坐好了,站穩了,咱家開船嘍——”

船頭的兩個小工聽見口令,同時操起竹篙,奮力往岸邊的青條石上一點,木船便調好“龍頭”,在“嘎吱嘎吱”聲中,漸漸離開了合江樓碼頭。

就在此時,只見一名身材高大的中年漢子,帶著一名少年飛奔而至,口中連呼道:“船家,稍停,稍停。”

船老大哪裏肯停,因為這是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再說了,船已進入城墻門洞,只待穿過去,就算是離城入江了。這時的船離岸邊有七八丈遠,就算船老大是神仙,也難再扳回頭。船老大連連擺手,示意中年漢子坐下趟客船。

中年漢子扭頭向身後望去,只見幾名官府捕快手執鐵尺、鋼刀,緊追過來。情勢危急,中年漢子顧不上多想,把背後的辮子往脖子上一纏,雙手突伸,一手抓住少年的衣領,一手托住他的後腰,雙臂發力,口中“嗨”的一聲,把少年向船上拋去。

這一舉動,把何雲彰、馮二等人驚得目瞪口呆。這簡直是不把少年當人看待,好比投標槍、扔石塊一般,即使能拋到船上,落下地後豈不會摔個頭破血流?哪知那少年在空中一個“鷂子翻身”,竟輕巧地落在何少峰旁邊。

中年漢子見少年成功上船,於是哈哈一笑,操起碼頭上的一根竹竿,向幾名圍近他的捕快高叫一聲道:“爺爺去也。”但見他猛地向前跑出幾步,把竹竿往水中一撐,借著反彈之力,身子一個虎躍,猶如騰空而起的蒼鷹,向客船撲來。

岸上的捕快們也看呆了,只能眼睜睜地瞅著漢子和少年離去。

中年漢子落到船上,大家才發現他嘴寬鼻闊,一臉的絡腮胡子,渾身血漬斑斑,顯然剛才跟捕快們有過一場惡鬥。

那少年喊了聲“師父”,正欲邁步上前,不料“啪”的一聲,竟摔倒在甲板上。

何少峰趕緊將他攙住。這才發現,少年腿上有傷,深可見骨,鮮血正扯成線向下流淌,把腳上的軟底布鞋都洇透了。

中年漢子蹲下身,撕開少年的褲腿,見血流不止,連喊幾聲“海仔”。少年沒有答應,原來他已昏厥。

船上的乘客都只是遠遠圍觀,沒有一個人敢上前。

何少峰急了,喊道:“阿爸、阿爸,你過來。”

何雲彰本不想多事,可兒子救人心切,自己若不過去,眾目睽睽之下,就顯得太不近人情了。於是,他撥開人群,快步走到三人身邊。

何少峰說:“阿爸,把你裝煙的布袋拿來。”

經兒子提醒,何雲彰猛然想起自己抽的水煙,那煙草確實有止血消痛之效,於是趕緊掏出一大把,按在少年腿上。何少峰用自己的手帕蓋住傷口,中年漢子則撕褲成條,替少年包紮。

馮二也從船上小販那裏討得一碗涼茶,遞給中年漢子。中年漢子感激地衝馮二點了點頭。

少年喝了些涼茶後,才慢慢蘇醒過來。

船上的乘客也漸漸圍攏過來。

驀地,人群中一青衣男人抽出腰刀,對著中年漢子的後背猛力劈下。中年漢子正半蹲著照看自己的徒弟,他若側閃,青衣男人的腰刀勢必會傷到何少峰。這一險象,嚇得何雲彰面如土色。就在刀鋒即將落下之際,中年漢子卻雙手著地,右腿猛地伸出,踹在青衣男人的膝蓋上。

這一腳重如千斤,青衣男人膝蓋骨頓時粉碎,一聲慘叫,墜入江中。

與此同時,又有兩人揮刀向中年漢子砍來。這二人是一老一少,少的五短身材,禿頭,後腦拖著一條短辮;老的卻是那位臉瘦須長的黑衣人。

中年漢子也不起身,右腳順勢在地上一蹬,整個身子刷地倒豎起來,頭下腳上,以腿代掌,向兩人臉上擊去。二人知他腿上功夫厲害,急忙收刀閃開。

中年漢子立直身體,指著黑衣老者道:“王老八,背後偷襲算什麼好漢?回去告訴劉一通,我和他結的梁子,會當面跟他了斷的!”

王老八卻不答話,向那禿子遞了個眼色,二人揮刀又逼了過來。

中年漢子邊迎戰,邊說:“這位可是洪阿禿?若是,我今天能力戰劉一通手下的兩大金剛,也可算是人生快事。”

禿子並不答話,只顧進攻。

中年漢子以一敵二,閃轉騰挪,越鬥越勇。

王老八見久戰不下,小眼睛一轉,抽刀向躺在甲板上的少年砍去。中年漢子沒想到王老八如此卑鄙,待要相救,怎奈身子被禿子的刀光罩住,不得分身。就在這萬分危急之時,攙住少年的何少峰使出渾身的力氣,抱著少年向右一滾,躲過了王老八的一刀。

中年漢子怒不可遏,不顧禿子已經橫削到腰際的鋼刀,身子縱起,左拳右掌,分別擊向王老八的太陽穴和肩胛骨。王老八低頭避過左拳,“哢”的一聲,頸骨卻被中年漢子的掌生生劈斷,他手中的單刀“當啷”一聲落在船板上。

禿子見中年漢子如此兇悍,不敢再戰,扶住王老八,後退幾步,躍入江中,遁水而去。

中年漢子見敵人已退,趕緊盤腿坐下,用手捂住腰間。原來,他向王老八痛下殺手時,自己的腰部亦被禿子的刀削傷。

何雲彰忙把自己的煙袋遞到中年漢子跟前,希望他也用煙草止血。中年漢子擡頭仔細看了何雲彰一眼,說了聲多謝,“刺啦”一聲撕開上衣,纏住正在出血的傷口。

這番打鬥,把船上的乘客都嚇得半死。船老大更是吩咐船工拼命劃槳,只盼到前面一個埠頭,這些兇人能夠趕快下船。

不多時,船來到曹獅嶺,這是沿江的一個小埠頭。

船一停,那中年漢子即抱起名叫“海仔”的少年,騰出右手,把何少峰拉到一邊,悄聲說:“兄弟,今日多謝你了。”

何少峰趕緊說:“不敢當,不敢當。”

中年漢子哈哈一笑,說:“難得你如此俠義,從今後我就認下你這個兄弟了。”然後壓低聲音道,“我叫李彪,今後若有難,可來象頭山飛雲嶺找我。這個,請你小心保管,將來也許用得著。”說話間,他將一塊玉佩塞到何少峰手中。

何少峰正要推辭,中年漢子說了句“後會有期”,足尖一點船沿,身子輕縱,已然落到了岸上。幾個閃躍後,人影便消失在莽莽叢林之中。

中年漢子一走,船上的人就議論開了。有人說他是三合會堂口的大佬,也有人說他是天地會的余孽。更有人納悶,說這人既和東江匪首劉一通結仇,又怎會與官府捕快作對?這些議論,聽得何少峰又驚又喜。驚的是,自出生以來,今天的經歷可謂兇險萬分,自己經受這麼一嚇,好像長大了許多;喜的是,不經意間,自己竟結識了李彪這樣的世外高人。細看那玉佩,晶瑩剔透,上面刻有一個怒目圓睜、張著大嘴的老虎,讓人看著不寒而栗。

見阿爸和馮二向自己走來,何少峰趕緊將玉佩藏到貼身衣兜內。

何雲彰摟住何少峰,本想責怪他多事,但見他渾身還在顫抖,於是趕緊拉過他的雙手,握在掌心,給他一些溫暖。

客船繼續逆流而上,船老大拎來清水和拖把,把甲板上的血漬衝洗幹凈。又過了兩個河埠,馬安鎮赫然出現在眼前。

三人踏上碼頭,分店的小夥計阿昌已雇好了轎子等在岸上。何雲彰卻堅持步行,邊走邊看,邊詢問行情。何少峰雖生在州府之內,卻很少出門閑逛。今日見鎮街上如此熙攘,自是目不暇接,興奮異常,早把在船上的驚恐之感拋於腦後。

來到分號店前,門前賣五谷雜糧的人已排起了長隊。分店掌櫃龍誠慶和幾個夥計正在緊張地量鬥過秤,入倉付賬。

店門右邊,有兩輛騾車,已用草袋裝滿了谷物,堆放如小山一般。趕騾子的車夫袖著雙手,笑瞇瞇地看著夥計們忙碌。

見老東家和少爺到來,龍誠慶雙眼裏散發出一種復雜的光。這眼光,稍縱即逝,卻讓機靈的何少峰捕捉到了。何少峰心中嘀咕,自家在兩江四岸和府城共開有十六家分店,所有分店的掌櫃他都見過,怎麼只有龍誠慶的眼光如此特別呢?

龍誠慶停下手中的活計,滿臉堆笑,將三人迎到裏屋沏茶。馮二快言快語,將船上的驚險述說了一遍。龍誠慶聽後,小腿竟直打顫。

龍誠慶告訴何雲彰,馬安鎮近段日子也不怎麼太平,夏糧征收季節來臨,官差催租催得厲害,誰家繳不齊,就把人扣押在巡檢司內。前天夜裏,就有六名被抓的鄉民相互幫助,扭斷鐵鏈翻墻逃跑了。

何雲彰皺眉說:“看來馬安要出大事了,大夥須多加小心,等收足了糧食,就立即轉移到城內。”

何少峰問龍誠慶:“龍掌櫃,店門口怎麼會有那麼多賣糧的?”

何雲彰哈哈一笑,說:“我們是高價收購,自然會有人來賣。這年頭,國家多事,貪官橫行,老百姓無法生存,只能冒險賣糧了。”

何少峰又問:“那騾車也是來賣糧的嗎?”

話音未落,龍誠慶連聲叫道:“我的娘,我差點兒忘了一件重要事情!老爺,今日您一來馬安鎮,便帶來了滾滾的財源。那兩輛騾車是用更高的價格來收購我們谷物的呢!”

何雲彰“哦”了一聲,覺得此事有些蹊蹺。

龍誠慶小聲說:“我們收三十文一鬥,而客人卻願出四十文,這一轉手,我們就賺了十文。”

何雲彰疑惑道:“有這等好事?”

龍誠慶點頭道:“是啊,客人先付了五兩銀子做訂金,小的知道老爺今日要來,也不敢貿然作主,便讓客人把貨裝好後,等您前來定奪。”

何雲彰還是不放心,多年從商的經驗告訴他,這裏面有文章。試想,開這麼高的價格,客人還不如直接從農戶手中收購!

“你去把客人叫來,讓我瞧瞧他是何方神聖。”

“客人正在對面永泰祥綢布莊采購綢子布料。”

“去吧,就說我有請。”

龍誠慶應了一聲,一路小跑著去了。

不一會兒,龍誠慶便領進來一位年輕人。此人長臉、細眼,手執一把大折扇,蹬一雙短靴,一身衣服穿得鮮亮。看年紀,似乎比何少峰大不了幾歲。

“小生祝儒春拜見何老爺。”年輕人彎腰施禮道。

何雲彰拱手還禮,忙說不敢。禮畢,他也不言語,只用一雙眼睛緊緊盯著祝儒春。

祝儒春面色微微一紅,道:“小生有一船隊,欲從大亞灣出海,急需糧草,故這些天來不計價錢,逢圩便購,還望何老爺多多相助。”

此話很明了,直釋何雲彰心中的疑慮。何雲彰感覺此人非同小可。

祝儒春道:“何老爺若無他事,小生還要采購其他物品,容完畢後再敘。”

何雲彰拱手相送。

沒料到,祝儒春還沒走出店門,腳下突然一滑,差點兒摔倒。何雲彰忙伸手相扶,祝儒春趁機搭住何雲彰的肩膀,兩人相互攙扶著走出店外。

對門永泰祥綢布莊的郭老板正眼巴巴地朝這邊望著呢,見祝儒春和何雲彰如此親密,他不禁噓了一口長氣。

來到門外,祝儒春再三致謝,又大踏步進了永泰祥綢布莊。

自祝儒春進來,何少峰便一直沒有說話。他目不轉睛地盯著祝儒春的一舉一動,直到祝儒春的身影消失在街的對面,他還在深思。

“阿峰,你在想什麼?”何雲彰問。

何少峰沒有吱聲。

何雲彰待要再問,何少峰突然說:“不好,快叫車夫進來。”

正在打算盤的龍誠慶見何少峰臉都急白了,心道:這個少爺,真沒見過世面,什麼事值得如此大驚小怪的?

龍誠慶沒動,其他夥計也沒動,依舊各忙各的。

何少峰躥了出去,一把拽進一個車夫。那車夫被嚇得莫名其妙。

何少峰問:“祝儒春是你們的老板?”

“誰……誰叫祝……汝……蠢?我不認識啊,有人雇了我們的騾車,說……說拉到地點才付錢。”車夫結結巴巴地說。

“拉到哪裏?”

“不……不知道,他……他沒說。”

何雲彰一聽,知道壞事了,趕緊和何少峰來到永泰祥綢布莊。

祝儒春早已不見了蹤影。

郭老板正微閉眼睛,躺在櫃臺後面的竹椅上,滿臉愜意地哼著“十八摸”。

“郭老板,快別摸了,祝儒春有沒有騙走你的綢緞?”何少峰急道。

郭老板一個楞怔,翻身坐起,驚問道:“你說什麼,祝老板騙我綢緞?他……他的貨不是還沒拉走嗎?”

郭老板雙眼直直地望著街對面的兩輛騾車。

“趕緊醒醒吧,那是騙子用的障眼法。他往哪個方向逃了,咱們快去追。”何少峰提醒郭老板。

郭老板“哇”的一聲哭了,邊哭邊喊:“我的綢緞啊,整整一車綢緞啊……不,不,我要對面兩輛騾車來抵押,那是我的,是我的。何老爺……那個死龍誠慶,你們在合夥騙我啊!”

有人去追,可哪裏能尋得見祝儒春的一絲影子。

郭老板又哭又叫,引來許多人前來圍觀。大家細聽,真相就大白了。原來,那個叫祝儒春的後生,先租了兩輛騾車,以購買谷物為名,在何家分號付了訂金,把貨裝好。然後,他又跑到永泰祥綢布莊,指著兩車谷物作抵押,購走了一車綢緞。郭老板本也不敢輕易放手,可一來祝儒春出價甚高,真要兌現,利潤極大。二來又見客人與何老爺勾肩搭背的走出來,憑何老爺的門店,他就放心了。結果,就被人家騙得血本無歸。

郭老板被騙,何雲彰心中也很難受。他讓郭老板算算被騙了多少錢,郭老板拿出賬簿,僅本錢就有二百兩。

何雲彰說:“這樣吧,我為你墊一半,其他一半算是你自己買個教訓,你看如何?”

何雲彰話一出口,郭老板和所有在場的人都感覺很意外,不明白事理的人,還真以為何雲彰與那騙子有勾結,不然,他幹嗎自願掏錢?只有郭老板心裏清楚,何雲彰這是在實心實意地幫他,他深為自己剛才冤枉何雲彰而羞愧,於是當胸抱拳,低著頭給何雲彰鞠了三個躬。

次日,何家分號繼續收糧。

何雲彰讓店裏的夥計通知兩江沿岸幾家分店,全力以赴開倉收糧,有多少收多少。

經過昨天的事件,龍誠慶、馮二等人都對何少峰刮目相看了。

下午稍閑,幾個人正在店裏說話,忽聽外面人聲嘈雜,呵斥辱罵之聲不絕於耳。何雲彰放下茶杯,率先走出門外。只見兩名黑衣差人正在毆打一位鄉民。那鄉民體質瘦弱,像是私塾裏的教書先生。

一名差人邊打邊說:“何亞黃,見到我們你就想跑,你就是跑到天邊,老子也能把你抓回來。今天,你要是不把糧食繳齊,老子就把你捶扁了。”

何亞黃被打得鼻血直流,於是奮起還擊,一頭撞向公差的小腹。那公差沒有防備,“撲通”一聲,竟被撞了個仰八叉,摔倒在地。另一名公差大怒,從腰間抽出鎖人的鐵鏈,劈頭蓋臉抽向何亞黃。何亞黃左躲右閃,動作稍慢,就被鐵鏈打個正著,鮮血頓時飛濺。倒在地上的公差也爬起來,抽出腰刀,咬牙切齒地往何亞黃身上砍去。

何雲彰一看要出人命,馬上高喊一聲道:“住手。”

官差不聽,反而惡狠狠地瞪了何雲彰一眼,照舊窮追猛打,顯然是想置何亞黃於死地。

這時,對面茶館裏忽然衝出一條漢子,那漢子手裏舉著個板凳,朝著持刀的官差當頭砸下,嘴裏還大罵道:“操你老母,敢欺負我兄弟,去死吧!”

“嘭”的一聲,板凳不偏不倚,砸在官差的頂門心上,官差腦漿迸裂,立時斃命。

另一官差見勢不妙,拔腿就跑,邊跑邊喊:“鄉民造反啦,殺了官差!”

他不喊還罷,這一喊,反倒提醒了漢子,只聽漢子罵道:“操你老母,殺一個也是殺,殺兩個也是殺,老子就反給你看看。”說著,他俯身拾起地上的腰刀,對準正在逃命的官差猛擲過去,官差撲地而死。

趕圩的鄉民見有人殺了官差,一個個嚇得目瞪口呆。這亂世,城門失火殃及池魚的事情比比皆是,不如趁早腳底抹油,離開這是非之地為好。於是,大夥紛紛罷市收攤,匆匆回家。

那漢子扶起何亞黃,疾步消失在亂糟糟的人群中。

龍誠慶說:“殺官差的漢子姓陳,名吉勝,官橋村人,習過武藝,為人仗義,好打抱不平,大夥都稱他為阿勝哥,在馬安是位極有影響的人物,可惜今天為救朋友,他卻犯下了死罪。”

這時,就聽得四下裏響起嘡嘡的銅鑼聲,有人高叫道:“捉拿反賊何亞黃,不要放走了阿勝哥。”緊接著,十幾名官差手握明晃晃的鋼刀,在一位麻臉巡檢的率領下,一路搜捕過來。

何雲彰見賣糧的鄉民早已跑光,趕緊讓夥計把大門頂好拴牢,只留角門由阿昌望風。

眾人回到後院,擺上酒菜,邊吃邊議。

何少峰年少,一坐下來,便憤然道:“這官差確實可惡,要不是阿勝哥衝出來,何亞黃豈不成了他刀下之鬼?”

龍誠慶說:“官差也有官差的難處,他們若在限期內完不成催糧任務,輕則屁股挨板子,重則丟掉飯碗。”

何少峰說:“即使丟了飯碗,也不能隨意殺人啊!”

何雲彰聽出兒子有責怪龍誠慶之意,忙說:“我們經商人家,最希望的就是有個太平年月,而眼下,北有太平軍進攻天津,中有曾國藩湘潭大戰。就是在廣州,也有英、法、美等國仗著船堅炮利,要求大清重新修改《南京條約》,提出要在沿海沿江口岸城市進行貿易。若是條約真的修改了,那鬼佬們今後隨時都可以進入大清任何地方做買賣、傳教和居住了。唉,大清內憂外患,真是朝不保夕!”

坐在下首的馮二說:“這豈不正好,這江山本來就是我們漢人的,卻讓滿洲韃子給搶去了。如今鬼佬與韃子打起來,我漢人可趁此機會再把江山奪回來。”

何雲彰深知馮二對清廷恨之入骨,他父親年輕時參加過天地會,被砍了頭,他從小就吃盡了苦頭,看盡了人世間的滄桑。

何少峰卻說:“誰當皇帝倒不重要,關鍵要親百姓、重人才、善納諫。隋煬帝、唐玄宗都是漢人,可他們荒淫無道,政事廢弛,濫殺無辜,令人發指,人神共憤。北魏孝文帝和元世祖忽必烈都是異族人,但他們勵精圖治,勸課農桑,發展生產,使得國泰民安。所以,皇帝好與不好,不在乎他是不是漢人,而在乎他是否親民愛民。”

這一番話說出來,聽得眾人目瞪口呆,連何雲彰都想不到兒子竟會有這等見解。眾人端起酒來,祝賀少爺才智過人。

何雲彰話題一轉,交代龍誠慶近段時間一定要註意安全,多收購一些糧食,只要有賣的,就大量收進來。

龍誠慶連連點頭,他心中也明白,從今天陳吉勝殺官差的情形來看,惠州將面臨一場大亂。世道一亂,囤糧就是王道。

眾人酒足飯飽,天已擦黑。吃完飯的夥計出去換阿昌,卻不見他的蹤影。敲開左右商戶的門窗問,大家都說沒看到。馮二急了,趕緊派出店內所有的夥計到街上去尋找。

半個時辰後,夥計們陸續回來,一個個黑著臉,垂著頭。看表情,就知道沒找著。何雲彰想,這阿昌做事乖巧,精明能幹,深得龍誠慶的喜歡,此時不吭聲走掉,既沒偷錢,也沒帶物,難道是……何少峰開腔道:“阿爸,我們應該去巡檢司看看。”

大家都點頭稱是。

在清朝,凡商賈繁華的圩鎮都設有巡檢司,主官為巡檢,負責維護地方治安,分掌糧馬、征稅、緝捕等,與管戶籍、打官司的丞簿尉統稱“佐雜之官”。

趁著夜色,何雲彰帶著大夥來到巡檢司,向把門的官差一打聽,阿昌果然被抓到這裏來了。

把門的官差不認識何雲彰,但認識龍誠慶,知道他是糧店的掌櫃,有錢,於是對他說:“阿昌通匪,殺了官差,趕緊回去準備後事吧。”

龍誠慶一聽,嚇得額頭直冒汗,口中連聲喊道:“這可是天大的冤枉,殺人者明明是阿勝哥,怎麼就賴到我家阿昌頭上來了呢?”

官差冷冷地看著他,並不答話。

何雲彰走上前去,伸手塞給官差一錠銀子,然後抱拳當胸,彎腰施禮說:“兄臺辛苦,能否通稟巡檢一聲,我們有事向他匯報。”

官差暗中掂了掂銀子,足足有五兩之多,心中竊喜,便進去通報了。

不大一會兒,麻臉巡檢就走了出來。

何雲彰連忙拱手問好,並簡潔地把商行門前所見的情景敘述了一遍。

麻臉巡檢眼一瞪道:“你說阿昌無辜,難道是我抓錯了人?我手下兩個弟兄哪個地方不能死,怎麼偏偏死在你們商行門口?來人,把龍誠慶也給我抓了!”

兩名官差一聽,響亮地應了一聲“喳”,就要動手。

何雲彰沒想到麻臉巡檢如此蠻橫,他雙手一攔,厲聲說:“慢著,你這裏還講不講王法?”

麻臉巡檢“嘿嘿”冷笑道:“王法?現在是非常時期,老子的話就是王法。現在殺了你們,還可以讓你們無話可說,你信不信?”

本來,何雲彰想擡出自己與惠州知府張桂聯的關系,來壓壓麻臉巡檢的氣焰,可聽他這麼一說,何雲彰心中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氣,知道強龍鬥不過地頭蛇,於是趕緊滿臉堆笑,說:“大人說得極是,剛才我一時糊塗,冒犯了大人,請多多原諒,在下給大人賠罪了。”彎腰之際,他已經把一張銀票塞了過去。

借著檐下燈籠的光照,麻臉巡檢看清銀票面額是五百兩,心中吃了一驚:這人出手如此闊綽,定非等閑之輩。

收下銀票後,麻臉巡檢和氣了許多,說:“既然你們有這麼多人證明阿昌沒有殺人,那明日我再問問。今晚就暫時押在這裏,你們可進去與他打個招呼。”

這話出口,就等於給雙方都留了臺階。

何雲彰帶著大夥跟隨把門的官差來到後院,果然看到了被關在小屋內的阿昌。和阿昌一起被抓進來的還有五六個人,全都被五花大綁,戴著腳鐐。

阿昌見到大夥,嗚嗚直哭。他比何少峰小一歲,一個小夥計哪經歷過這種場面。

何雲彰掏出手帕替阿昌擦幹眼淚,安慰他別哭,說明天就可以回去。把門的官差最善察言觀色,見麻臉巡檢先硬後軟,知道已得了好處,再加上自己也收到實惠,便做了個順水人情,把阿昌提出來,解掉他身上的繩索,把他單獨關在一間有鋪的小屋裏。

龍誠慶連連稱謝,又給了官差幾十文錢,讓他請弟兄們去宵夜喝茶。

等到返回店內時,已是子夜時分。大夥又困又乏,倒在床上,酣然入夢。

一夜無話,第二天醒來,太陽已經升得老高。

大夥洗漱完畢,吃了早點,便一同來到巡檢司。只見巡檢司大門虛掩,既沒有值班站崗的,也聽不到裏面有人在說話,與平日裏的喧囂相比,簡直太靜了,靜得讓人感到可怕。

何雲彰心中一凜,衝馮二點了一下頭。

馮二走上臺階,邊拍門,邊高喊:“裏面有人嗎?”連喊了幾聲,竟沒有一點兒回音。

何雲彰覺得蹊蹺,疾步跨到門前,探頭往裏一看,只見院內橫七豎八地倒著官差的屍體,情形慘不忍睹。顯然,昨夜這裏發生過一場惡鬥。

何雲彰指揮眾人,察看是否還有出氣的。眾人挨個地摸,卻發現沒有一個活口,數一數,共有八具屍體,獨不見麻臉巡檢。再往後面一看,人犯一個也不在,阿昌也不見了。

何雲彰說:“此地不可久留,我們快退。”

眾人驚魂未定地撤回店內。

何雲彰說:“看來馬安非常危急,賊人敢殺這麼多官差,一定是有組織有準備的,我們要做好應對之策。”

沈思半晌後,何雲彰作出安排。派一名夥計速去碼頭雇一大兩小三艘船來,大船裝貨,把這裏已收購的糧食全部運到惠州。小船劃行快,一條交給馮二,讓他火速通知東江、西枝江兩岸的分店,立即遣散夥計,埋藏貨物,確保人身安全。另外一條則載著他和何少峰先回惠州,坐鎮總部,協調各方,順便把這裏的情況報告給知府和總兵。

大家一致贊同,隨即分頭行動。

俄頃,派出去雇船的夥計匆匆返回,氣喘籲籲地稟報,說所有的路口均被頭包紅巾的漢子把守著,只許進不許出,看樣子,那些人是要舉兵造反。

何雲彰問龍誠慶:“此處可有小道進出圩鎮?”

龍誠慶還沒想好,出去雇船的夥計忙說:“有一條,可我已去看過,同樣有紅巾漢子把守,只不過比大道上的人少,只有三名。”

何雲彰聽完後,面露喜色。

眾人不解,何雲彰說:“看來,舉事的人對馬安的地形了如指掌,只是不會用兵。待天黑之後,我們按計行事,衝出馬安,返回惠州。只可惜,這裏的糧食不能帶走,需要先行埋藏。”

大夥見何雲彰說得信心十足,緊張的神情這才稍稍放松。他們忙打開後院的地窖,將收購的谷米、花生、茶葉、番薯等悉數往裏搬。

糧食藏好後,何雲彰吩咐大家抓緊時間休息,養足精神,待到晚上再行動。大夥躺在床上,既興奮又緊張,翻來覆去,哪裏睡得著。只有何雲彰倒頭便睡,不大一會兒,便打起了呼嚕。

二更時分,龍誠慶叫醒眾人。

大夥收拾停當,在小夥計的帶領下,趁著夜色,輕手輕腳出了店門。

所謂走小道,就是避開大道,穿過一條窄窄的小巷,繞過巷子口把守的紅巾漢子,轉入一片小竹林,來到西枝江邊。再往前走三四裏,就到了馬安埠頭。一旦到了埠頭,河寬地廣的,只要有銀子,騎馬乘船都非常方便。

小夥計路熟,七彎八拐,就把眾人帶到了巷子口。

朦朧的月光下,果然有三條人影守在那裏。一個身材高大,另外兩個身材稍矮。

按何雲彰的設想,先由龍誠慶引開哨位向東跑,剩下的二人,則由小夥計吆喝著朝相反的方向引開。何雲彰他們便可趁機穿過大路,潛入竹林裏。

這計策說不上高明,但實用。

眾人正要依計行事,忽見一條火把由遠及近,三名頭包紅巾的漢子來到大個子哨位面前。其中一個抱拳拱手後,攏食指和中指在胸前一劃,說:“廣東洪竹世間稀,林中三六七十一。”

大個子哨位以拇指為天,以小指為地,跟著說:“天下英雄風雲會,金臺山堂首創立。”

借著通明的火光,何雲彰發現,大個子哨位長相極為恐怖,高額頭,凹眼睛,蒜頭鼻子雷公嘴。最要命的是,一條刀疤從他的右腦門斜切到下頜,半張臉上像是爬著一條脫了皮的大蜈蚣,很是駭人。

這張嚇人的臉,一下子把何雲彰的記憶激活了。他想,這人怎麼如此眼熟?

只聽來人說:“大佬尊姓,位駕幾何?”

大個子哨位回答道:“慚愧,慚愧,羅亞雄便是在下,花冠(洪門中的職務)而已。”

羅亞雄!何雲彰驀然想起,這人不就是十多年前在東江上劫他船只的那個家夥嗎?

來人聽羅亞雄這麼一說,嘴中“哦”了一聲,忙畢恭畢敬道:“我等三人是檢口、守口、鬥口,歸雄哥管轄,現奉李聖賢之命,召雄哥回去,共議大事。”

羅亞雄點了點頭,說:“這個路口很重要,稍有膽識的人,若要出去,就會走這條小路,所以,我才自告奮勇守在這裏。你們若接替我,要多亮些火把,還要再多找兩個人。切記,守住此地不讓人出去即可,千萬不可亂殺無辜。”

何雲彰聞聽此言,身上不禁出了一層細汗。他想,自己太小看這些紅巾軍了,原來這些鄉野漢子也有見識。若按羅亞雄的交代,這條路今晚是走不通的。

誰知來人卻說:“李聖賢吩咐,所有路口都撤哨,因為今夜就要選帥,韃子兵若來,正好殺他個片甲不留,以壯軍威。”

這話一出,羅亞雄和何雲彰都楞住了。

羅亞雄問:“元帥有沒有確定是哪位大佬來當?”

來人說:“雄哥這就跟我走,大夥正在商議此事,好戲馬上就要上演了。”

羅亞雄剛要擡腿,卻聽得黑暗中有人斷喝道:“亞雄,別走!”

初聽時,聲音較遠,待到音落,一條人影已躍至跟前,原來是王老八!只見他脖子上纏著繃帶,顯然頸骨還沒有完全康復。

“大佬,你這是……”羅亞雄盯著王老八問。

“先別提這事,我是來告訴你,劉舵主讓你回去。”王老八道。

羅亞雄臉色一凜,沈聲回道:“大佬,我意已決,不想再當水匪,請你們不要逼我。”

王老八甕聲道:“劉舵主打算把舵主之位讓給你,你難道也不想回去?”

羅亞雄搖頭道:“這是不可能的。”

王老八“嘿嘿”一笑,說:“我不騙你,舵主已被人打成重傷,所以特地讓我出來找你,大夥都等你回去主持舵中事務呢!”

羅亞雄一楞,問:“是誰打傷了舵主?”

王老八道:“還有誰,李彪啊。”

躲在巷子裏的何少峰頗為驚訝,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身上的玉佩。從王老八和羅亞雄的對話中,何少峰聽明白了,來馬安時在船上遇到的師徒二人,武藝高強的那個就是李彪,而王老八和羅亞雄則都是東江水匪劉一通的部下。

“那我更不能回去了。”羅亞雄說。

“你是怕了嗎?舵主可是你的救命恩人!”王老八步步緊逼。

“我不怕,我就是不想當水匪,更不想與土匪火並。”羅亞雄語氣堅定道。

王老八眼睛一轉,說:“你們這些人起事造反,難道不是比水匪、土匪更大的匪嗎?”

王老八此語一出,竟把羅亞雄身邊一個長得像胖冬瓜一樣的人惹惱了,他破口大罵道:“你個衰佬,敢辱沒我們義軍,找死啊?”

胖冬瓜還沒罵完,王老八已經晃動身形,手臂暴長數寸,“啪”地給了他一個耳光。這一巴掌力道奇大,直打得胖冬瓜原地轉了兩圈,隨即他“哇”的一聲,幾顆門牙隨著滿口血水吐了出來。

紅巾漢子們一見,趕緊抽出佩刀,將王老八圍住。

羅亞雄一擺手,對王老八說:“大佬請回,當什麼樣的匪,我自有抉擇。劉舵主的恩情容我日後再報。”說完,他側身握拳,把頭偏向一邊,意在送客!

王老八見羅亞雄似是鐵了心,便傷心地狂笑起來。片刻後,王老八突然身子一軟,直挺挺地往地上倒去。羅亞雄大驚,趕緊伸手去扶。兩人身體相貼的一瞬間,王老八神不知鬼不覺地摘下了羅亞雄腰間佩戴的一個龜符。

別人沒留意,何雲彰和何少峰則看得一清二楚。

得手後,王老八立即推開羅亞雄,說:“亞雄,你太讓我失望了。從此後,你我各奔前程,東江之事,請你不要再管,告辭了。”說完,縱身而去。

胖冬瓜有些不服氣地說:“就這樣便宜了那個衰佬?”

羅亞雄說:“今天要不是有我在,你們幾個的腦袋早就搬家了,我們還是快走吧。”

“啊!”紅巾漢子們一聽,都異口同聲地驚呼起來。

羅亞雄等人走後,何雲彰好奇心頓起,當即決定,讓龍誠慶和夥計返回店內,近段時間不用開張,著重打聽阿昌的下落;馮二還是按原計劃去通知各分店;他則要帶著兒子何少峰去瞧瞧紅巾軍是如何選帥的。

大夥一聽都震驚了:這可是與狼共舞,稍不留意,就會有生命危險啊!

何雲彰小聲說:“我是個生意人,他們是造反的人,我們井水不犯河水,應該不會有事。”說完,他一擺手,要大家趕緊行動。

大夥見老東家意誌堅決,也不敢再勸,只好互道保重,拱手作別。

何雲彰敢做這樣的決定,除了他膽大心細之外,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身上揣著個硬邦邦的物件,也就是玉翠給他換衣服時藏下的救命之物。

這晚正是六月初六,民間傳統的姑姑節。若在太平盛世,這本是一個親情濃郁的夜晚,各家各戶都要請回已出嫁的老少姑娘,拉拉家常,說說話,好好招待一番,然後再送回娘家去。可是,如今長毛作亂,大清四處硝煙彌漫,地處嶺南的惠州也難覓節日的溫馨氣氛。

何雲彰回頭看看跟在身後的何少峰,見兒子一臉自信,毫無畏縮害怕情緒,心中甚是寬慰。

父子二人緊緊跟隨羅亞雄他們的火把,穿過一片香蕉林,進入一個名叫沙坳官橋圍的村子。

村子中間有塊空地,已設好祭壇供桌,上面擺放著一尊神像。神像雙眉斜飛,方面大耳,目光炯炯,很是威武。神像前有一塊牌子,借助四周通明的火把,何雲彰極盡目力,才隱約看清是個“譚”字。

何雲彰心中馬上明白,原來這幫人敬的是譚公。

譚公真名譚德,生於元代,惠州府人。他神通廣大,七八歲時就能呼風喚雨、伏龍馴蛇,十三歲時在惠東九龍峰得道成仙,所以在當地很受百姓的崇拜。

圍繞著譚公神像,香案上擺放著豬頭、全雞、鮮魚三牲祭品,香爐裏點燒著三炷高香,青煙繚繞。

四周的場地上,黑壓壓坐滿了人。

羅亞雄走進場子,立刻有人起身相迎,將他擁入中間。何雲彰拉住何少峰的手,在一棵大樹底下伏了下來。

這時,陸陸續續又有人從不同的方向趕來,個個頭包紅巾,手執兵器。

待人稍靜,場子中間站起來一位老者,衝著眾人抱拳施禮道:“各位父老鄉親,各位英雄好漢,在下李佑倫向大家問好。”他剛一報名,眾人便齊聲歡呼起來,一看便知他是非同小可的人物。

李佑倫接著說:“今晚我們在此聚會,來的都不是外人,我就開門見山,長話短說。前天,我們有一位兄弟叫何亞黃,因為沒繳夠官糧,被兩名官差當街毆打。各位兄弟都知道,近兩年來,惠州不是旱災,就是水澇,稻子基本沒收成,只有靠雜糧勉強活命。今年稍稍好些,田地裏有點兒收成了,可官差卻來加倍征收前兩年的欠糧,稍有不滿意的,輕則痛打一頓,重則抓去坐牢。何兄弟家大口闊,上有八十多歲的奶奶,下有三個未成年的孩子,家裏僅剩一擔稻米,若是全部上繳,一家老小豈不得活活餓死?因為未繳齊征糧,官差一見到何兄弟就打,甚至差點兒要了他的性命。緊急時刻,是我們的好兄弟阿勝哥殺了兩名官差,出手救下了何兄弟。各位兄弟,你們想想,要是你們見到自家兄弟將要被官差所殺,你們會不會出手相救?你們會不會殺了欺負我們的差人呢?”

席地而坐的漢子們齊聲答道:“會!會殺了狗日的差人。”

李佑倫見大夥的情緒被調動起來了,遂朗聲說道:“我們都是有血性的男人,早就受夠了韃子的欺侮。朝廷上下官官相護,滿人看不起我們漢人,我們作牛作馬,還填不飽肚皮,而那些八旗子弟,即使無才無德也世襲官位,這是在用我們的血汗來餵肥他們的腸胃啊。有些有錢的漢人,即使能當個一官半職,也都是拿銀子買的。他們的銀子從哪裏來?還不是從我們身上挖來的!他們的黑心造就了這個黑暗的世道,所以,洪天王才舉兵起義。各位兄弟,各位父老鄉親,今晚,我們也選出自己起義的元帥,真刀真槍地與氣數快盡的狗韃子大幹一場,奪回我們漢人的江山,由我們漢人來坐龍椅,當皇帝,好不好?”

李佑倫這麼一鼓動,眾人馬上熱血沸騰,呼聲震天,都說好。

有人說:“阿勝哥義薄雲天,敢作敢當,我們就選他當元帥吧。”

陳吉勝一聽,連忙站起來,又是拱手又是作揖,說:“謝謝兄弟們的擡愛!只是,我鬥大的字不識一個,哪能當元帥?若讓我衝鋒陷陣,我絕不含糊。”

又有人說:“那就由李聖賢(眾人對李佑倫的尊稱)任元帥吧,李聖賢能文能武,弟子眾多,又是前五堂的軍師,名聲響,威望重,由他領導義軍,我們口服心服。”

李佑倫抱了抱拳,說道:“趕走韃子,還我河山,我本義不容辭,只是我如今只剩下一條腿,領軍自然有損軍威,還是做軍師更能盡我之力。”

這時,有位漢子站起身來,朗聲道:“我推薦一位大佬,定能不負此任。”

何雲彰與何少峰覺得這人說話的聲音好熟悉,仔細一瞧,原來是先前去接羅亞雄的一位漢子。

大夥見說,紛紛嚷道:“快說,是哪位大佬?”

漢子說:“我說的這位大佬就是花冠羅亞雄。”

羅亞雄一聽,也站起身,連說不敢當。

眾人見羅亞雄面相醜陋,又太謙讓,不禁搖起頭來。

正在此時,忽然從人群外面闖進來一個青衣男子。此人聲大如雷,邊走邊說:“各位這麼謙虛,不如我來當這個元帥吧!”

有人見青衣男子說話魯莽,便起身相攔。青衣男人分花拂柳,一眨眼便到了圈子中間。火光下,只見他身材魁梧,滿面胡子,臉扁嘴闊,大鼻朝天,酷似鐘馗,很有煞氣。

一位五短身材的漢子起身怒斥道:“你是何人,敢來闖場子?”說話之時,雙掌已經推出。

青衣男子哈哈一笑,說聲“得罪了”,一招猿猴獻桃,右手搭住漢子的掌沿,往前一帶,足下同時勾出,漢子收勢不住,膝彎一酸,單腿就要跪下。

旁邊的羅亞雄趕緊出手相助,他右掌一帶,扯著漢子的衣領將他拉起來,同時,左掌橫削,擊向青衣男子的軟肋。

青衣男子看著羅亞雄,怪笑道:“好醜的鬼臉!”說話間,也不閃避,反手猛出一拳,後發先至,直擊羅亞雄的門面。

這招“圍魏救趙”,羅亞雄若不撒手,必然兩敗俱傷。他還沒摸清對方是敵是友,自然不肯全力相拼,只得借勢一躍,躲開青衣男子的衝天一炮。

青衣男子一出手便擊退了兩人,圍觀的漢子們都齊聲叫好起來。

青衣男子一抱拳,朗聲道:“在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姓翟名火姑是也。”

這一報名號,連李佑倫都鼓起掌來。何雲彰自從翟火姑進來,就在留意李佑倫的神情。李佑倫表面很平靜,雙目含笑,就連剛才三人交手,他都沒有露出一絲驚訝的表情。當李佑倫帶頭鼓掌之後,何雲彰終於看清楚,這翟火姑的出場,李佑倫似是早已知道。

果然,不待掌聲停下,李佑倫就說道:“今晚,翟大俠能夠出面,實出我之意料。翟大俠是我們南粵好漢的領頭羊,他幼年時就愛打抱不平,多次被官府追捕,如今是何六(另一支義軍的首領)的副將,行軍打仗頗有經驗。他聽說阿勝哥殺了官差,特地回來助陣,有他來當元帥,我們推翻韃子就指日可待了。”

這話有點兒自相矛盾,可在座的漢子們大都是粗人,哪裏聽得出端倪。再加上人群中有不少人識得翟火姑,又見他武藝超群,四下裏便呼應聲如雷:“好,我們選翟火姑為帥!”

翟火姑見大夥如此擁護自己,更是豪氣衝天。他往祭壇供桌前一站,高聲說道:“既然大家如此看得起我,我就在譚公面前給大家送份厚禮。兄弟們,把清廷的鷹犬帶上來。”

隨著翟火姑一聲大喝,幾位紅巾漢子押著一位官差走上前來。那官差被繩索捆了個結實,口中塞滿了爛布。

何雲彰與何少峰仔細一看,竟是麻臉巡檢。看來,劫殺巡檢司之事,定是翟火姑所為。

麻臉巡檢被押到祭壇前,口中爛布被除掉。他稍事喘息後,張嘴就罵:“翟火姑,我日你祖宗!你這反賊,殺官差,放犯人,我與你誓不兩立!”

麻臉巡檢罵得正起勁,冷不防翟火姑突然出拳,打在他臉上,他頓時頭暈目眩,口吐鮮血。

麻臉巡檢毫不怯懦,繼續叫罵道:“翟火姑,你個龜孫子,逼犯人立下投名狀,殺我兄弟,老子做了厲鬼,也不饒你。”怒罵聲中,他一頭撞向翟火姑。

麻臉巡檢個子高,身體重,這一撞又拼足了力氣,不啻一柄舞動的大鐵錘當胸砸來。翟火姑機警得很,急忙跨步擰身,一招橫掃千軍,右肘貫註全力,擊在麻臉巡檢太陽穴上。隨後,他手起刀落,將麻臉巡檢的人頭砍落在地。

眾人見狀,有的擊掌叫好,有的搖頭嘆息。何雲彰在心裏倒是暗暗佩服麻臉巡檢是條好漢。

翟火姑甚是得意,把蒲扇般的大手一揮,高聲叫道:“大夥選我當元帥,今有譚公見證,我發誓:將盡心盡責,以忠心義氣為先,結交四海兄弟,帶領大家奮勇殺敵,絕不貪生怕死,絕不恃強淩弱,同心協力,剿滅滿清韃子。如遇事三心二意,避不出力,將死在亂刀之下。”言畢,他對著譚公神像拜了三拜。接著,他又抽出腰刀,朝著供桌的一角劈下,桌角應聲而斷。

眾人見翟火姑如此發誓,信心大振。在李佑倫的帶頭下,大夥齊聲附和道:“我們一心擁護翟大元帥,與清廷血拼到底!”

選帥成功,李佑倫吩咐上酒上菜,手下兵丁將早已準備好的白切雞、熟牛肉、熟羊肉以及大壇大壇的客家娘酒搬了上來。壇子開口,酒香四溢。這時,大家也有點兒餓了。有了酒,群雄更是激動,大家敞開胸懷,大吃大喝起來。

趁此時機,翟火姑與李佑倫、何亞黃、陳吉勝、羅亞雄等人商議具體起義事宜。好在李佑倫從過軍,帶過兵,很快就理出了頭緒。待大夥酒喝到七成,李佑倫站起來宣布:今晚義軍成立,以花布作軍旗,義軍全稱就叫“粵東花旗軍”;翟火姑為大元帥,李佑倫為軍師,陳吉勝為飛龍將軍,何亞黃為飛虎將軍,羅亞雄為驃騎將軍;義軍以馬安、官橋、沙澳一帶為根據地,率今晚集會的千余兄弟向清廷宣戰。

李佑倫宣布完畢,眾漢子趁著酒性,嗷嗷大叫,山呼萬歲,異常興奮,仿佛天下唾手可得。

就在大家要立起身時,天色忽變,空地四處突然刮起一陣狂風,可謂飛沙走石,淩厲無比,供桌上的火燭齊刷刷地被吹滅了。

隨著風力越來越大,祭壇上的譚公神像也被刮倒在地。翟火姑一看,心驚膽戰,忙跪下來想捧起神像。不料想,神像隨風移動,他一捧,卻捧住了麻臉巡檢的頭顱。翟火姑“啊呀”一聲大叫,把頭顱奮力拋出,正好向何雲彰父子藏身的大樹下拋來。那神像也像長了眼睛,緊跟著頭顱向這邊滾。何雲彰一看不好,拉起何少峰就跑。

他倆這一動,就被李佑倫他們發現了。本來刮起這股怪風,就有人在小聲嘀咕:怕是老天爺不同意大夥起事!這議論雖小,卻很動搖軍心。李佑倫正愁沒辦法安撫軍心,一見何雲彰父子現身,不禁大喜,指著二人的身影道:“各位兄弟,這風,是上天助我們成功的吉風,你們看,連譚公都在幫我們抓奸細呢!”

眾人覺得有理,要不是風把譚公刮下來,他們哪裏知道樹後還有人在躲著偷聽。

“抓住他們,不要讓他們跑了!”眾人叫喊起來。

十幾個花旗軍跳將起來,朝著何氏父子逃跑的方向追去。

何雲彰本不想跑的,憑他東江商行大老板的身份,再加上身上的“硬物”,就可確保他父子倆性命無憂。可李佑倫一吆喝,他就知道麻煩大了,心裏便沒有了必勝的把握,只有跑。

何雲彰邊跑邊從袍子裏掏出“硬物”,遞給何少峰,說:“峰仔,拿住了。”

何少峰接過去一看,竟是一把火藥槍。

這槍,是居住在廣州的英國傳教士羅伯特·艾偉德送給何雲彰的。東江商行能夠迅速崛起,除了占據天時、地利、人和外,還得到了外國商人的大力支持,羅伯特·艾偉德就是何雲彰商業上的好夥伴。

對於火藥槍,何少峰只玩過一次。他知道這玩意兒威力巨大,只要一摳扳機,數十米外的石頭都能被它擊得粉碎。

“知道怎麼用不?”何雲彰氣喘籲籲地問。

何少峰沒有立即回答,眼見著身後的追兵越來越近了,他才吐出一個字:“換。”意思是,父子倆不論誰被花旗軍抓住,只要拿出槍來,以槍換命,花旗軍絕對會同意。因為這種槍先進得很,是英國人造的,可以連發兩粒子彈。

何雲彰笑道:“好兒子,跟我的想法一樣,商行今後就靠你了。來,我們分開跑。”

何雲彰父子跑得快,後面的追兵也追得急。

在一個岔路口,父子倆一個向左跑,一個向右跑。

然而,當何雲彰跑到西枝江邊時,他卻聽到了“砰”的一聲槍響。

“傻仔喲,你怎麼這麼沈不住氣,明明知道用‘換’是高明的,怎麼就變成‘放’了呢?”何雲彰頓足道。

眼見追兵已到跟前,何雲彰體力漸差,也不想再跑,於是奮力一躍,紮入西枝江中。

湍急的水流打著漩渦,卷起層層浪花,瞬間就把何雲彰吞沒得無蹤無影。

何少峰之所以開槍,完全是為了救何雲彰。

父子二人分開後,那些花旗軍追過來,兩邊一瞧,只看到了何雲彰,卻沒看到何少峰,因為何少峰比較精,他就地一滾,就躲到路邊的深溝裏去了。追兵們看左邊沒人,自然往右邊追。

何少峰一看,急了,心想,若是阿爸被抓,自己不就是不孝了嗎?我得舍命救阿爸!因此,他一骨碌爬起來,伸手掏出火槍,朝天就是一槍。

這一槍,震耳欲聾,把正在商議大事的翟火姑嚇了一跳。有槍聲就說明問題很嚴重,就說明逃跑的人非同一般!於是,他抽刀在手,帶著一班人旋風般地向槍響之處追過去。

借著漸明的天光,翟火姑看到了何少峰手中拿著的火槍。他手指一彈,一粒石子激射而出,正中何少峰的手腕,火槍應聲落地。

幾個花旗軍撲上前去,把何少峰捆了個結實。

翟火姑見是一個少年壞了自己的大事,心中甚為惱怒,說:“拉下去,殺了。”

何少峰本想義軍應該是“義”字當先,至少該問一問自己是什麼人,為什麼會在這裏,沒想到翟火姑卻如此霸道,不問青紅皂白就濫殺無辜,於是義憤填膺,大罵道:“你這個強盜,肯定不得好死。”

翟火姑大怒,一把揪住何少峰的衣襟,左手伸出,雙臂較力,“嘿”的一聲,將身高五尺的何少峰舉過頭頂,準備摔死他。就在此時,一枚玉佩從何少峰貼身的衣兜裏掉了下來,在火把的照耀下,閃出一道絢麗的亮光。

李佑倫不待玉佩落地,一個燕子抄手,用衣袖將其裹住,同時高喊了一聲:“慢!”

翟火姑也看到了玉佩,特別是看到那怒目圓睜的虎頭時,他僵住了。隨後,他慢慢把何少峰放了下來。

羅亞雄等人也圍了上來。

李佑倫問:“請問少俠,你這玉佩是哪裏來的?”

何少峰一把搶過玉佩,說:“這是我大哥給我的。”

李佑倫聞言一驚,翟火姑也瞪圓了眼睛。

“不可能,別聽這衰仔瞎吹!”翟火姑一聲怒喝,“你說,你大哥長什麼模樣?他是幹什麼的?”

“我都不想睬你,你這麼暴躁還能當元帥?你帶兵必定會打敗仗!”何少峰話音剛落,臉上已經挨了重重的一記耳光。

“火姑,不得無禮。”李佑倫移身擋在何少峰面前,“我們還是聽他說下去。”

“我大哥嘴寬鼻闊,一臉絡腮胡子。我只不過出手相助了海仔,他才視我為兄弟,還交代我有困難便去象頭山飛雲嶺找他。”何少峰知道,自己若說不出原因,這夥人肯定饒不了他。

李佑倫點了點頭,又問:“跟你在一起的那人是誰?”

何少峰本想說是我阿爸,可眼珠一轉,忙說:“是我們老板,鄒記綢布莊的掌櫃。”

“這火槍是哪裏來的?”

“在廣州洋行買的。”

“那你們幹嗎要在這裏偷聽我們的秘密?”

“咳,我們才不願意聽呢,是你們封路了,我們回不去,誤打誤撞才到這裏來的。”

何少峰剛說到這裏,幾個追趕何雲彰的花旗軍就跑來報告說,被追趕的人跳了西枝江,看來是活不成了。

何少峰一聽,眼前突然一黑。這些天,他經歷的事情太多了,又累,又怕,又恐怖,畢竟他才十七歲,哪經得住這麼多的折騰。這時又聽說父親跳水,難以活命,真是傷心欲絕,不由昏厥了過去。

待他醒來時,一張熟悉的臉映入他的眼簾,竟是頭戴紅巾的阿昌。

“少爺,你總算醒了!”阿昌一臉欣喜道。

“阿昌,怎麼是你?我這是在哪裏?”何少峰一臉狐疑。

“少爺,這裏是軍營,你已經昏睡了一整天,可把我嚇壞了。”阿昌激動地說。

何少峰一聽說自己在兵營,馬上翻身坐起。還好,他看見自己一身布衣,沒有被換成花旗軍的服裝,火藥槍也在枕邊。

阿昌說:“少爺,你放心,李聖賢已吩咐大家不要為難你,羅將軍單獨把你要到他帳下,還讓小的來服侍你……”

在阿昌的絮絮叨叨中,何少峰弄清了許多不知道的細節。

那晚,阿昌被單獨關起來後,他又緊張,又害怕,好不容易挨到半夜,剛要進入夢鄉,就聽得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傳來。阿昌慌忙下床,趴著窗子向外觀看,只見十多名蒙面黑衣人手執鬼頭大刀破門而入。那些官差聽到聲響,情知不妙,趕緊操起家夥迎戰,可慌亂之中根本不是黑衣人的對手,紛紛被打倒在地。

奇怪的是,官差雖被打倒,黑衣人卻不下毒手,而是任由他們躺在地上哭爹叫娘。

麻臉巡檢剛從房間裏出來,就被一條大布袋當頭罩下。那布袋裏是有迷藥的,麻臉巡檢掙紮了幾下,就不再動彈了。

所有官差均被放倒後,十多名黑衣人這才取下面罩,帶頭的人正是翟火姑和陳吉勝。

翟火姑吩咐手下,用桶涼水把麻臉巡檢潑醒,再放出所有被抓的人。

麻臉巡檢一醒來就大罵翟火姑,翟火姑“嘿嘿”冷笑,對著麻臉巡檢的啞穴猛踢了幾腳。麻臉巡檢渾身抽搐,再也發不出聲音。

對於放出來的“犯人”,翟火姑給他們指出了兩條路:第一,可以回家,但必須殺死一名官差;第二,跟他一起造反。

有位鄉民既想回家,又不想殺官差,於是向翟火姑磕頭求饒,希望他能放自己一條生路。翟火姑並不答話,只把那鄉民帶到麻臉巡檢面前。麻臉巡檢臉色鐵青,眼珠通紅,一言不發。鄉民不知原因,看著麻臉巡檢可憎的面目,以為官府不會放過自己,心想,既然這樣,反正都是死,不如反了他個狗日的。於是,那鄉民操起一把大刀,“噗”的一聲插進了身旁一名官差的胸膛。

有了帶頭的,其他的人馬上跟著幹起來,阿昌也在其列。

殺了人,阿昌自然不敢回何家分號,於是跟著翟火姑等人到了花旗軍的軍營,成了驃騎將軍羅亞雄的親兵。

阿昌說,別看羅將軍長相醜陋,為人倒挺仗義,接觸越久,就越是覺得他為人好。

聽完阿昌的講述,何少峰點了點頭,他也覺得羅亞雄是條好漢。

沈默了片刻,何少峰又問:“阿昌,那他們知不知道我的身份?”

阿昌說:“不知道,他們都叫你小夥計。”

何少峰沈默了,半天才說:“也不知我阿爸現在怎麼樣了?”

阿昌搖了搖頭。

何少峰忽然起身說:“那我現在可不可以回去?”

阿昌點頭道:“當然可以,你想什麼時候走都行。只不過,現在外面正在打仗。”

何少峰一楞,說:“打仗?”

阿昌說:“是啊,聽說是惠州綠營守備羅光燦派的人馬。”

兩人正說著,外面忽然響起了“咚咚,咚咚”的戰鼓聲。

“走,去看看。”何少峰穿好靴子,拉起阿昌的手就要往外跑。阿昌機靈,一伸手,扯下一條紅巾系在何少峰頭上。

兩人順著鼓聲,來到一處高崗之地。果然看到山坡下旌旗招展,有兩支隊伍正在廝殺。一支是花旗軍,一支是清兵。

按照惠州綠營守備羅光燦的防線部署,水口作為惠州城外水陸交通要道,具有明顯的戰略優勢,故派一位姓牛的把總領兵三百在此駐守,一旦發生緊急情況,既可迅速向城內報信,也可出兵鎮壓。馬安距水口最近,翟火姑起義聲勢不小,牛把總得到消息後,認為只是小事一樁,不足掛齒,便率兵來攻,沒想到卻遇到了對手。

翟火姑、李佑倫等人對周邊的地形地勢了如指掌,做好了充分的戰鬥準備,而牛把總卻既不知己,也不知彼。他的隊伍從水口出發,沒走多遠,已是拉拉雜雜,不成隊形了。

進入馬安地界,只見四五個花旗軍士兵,推著一輛拉著糧草的獨輪車迎面而來。乍見清軍,花旗軍士兵嚇得丟下車子,扭頭就跑。

牛把總騎在馬背上,哈哈大笑道:“快,把這幾個反賊給我活捉了,回去重重有賞。”

清兵一聽,即刻蜂擁前追。這一追,自然就落入了花旗軍的伏擊圈。

三百名清兵進入山谷後,卻四處不見花旗軍的影子。牛把總感覺中計,連忙指揮士兵回撤,可哪裏還有逃生的機會。只聽一聲炮響,山谷入口處已被一支隊伍封住。

當頭一名身材魁梧的漢子騎在馬上,手執弓弩,背負砍刀,威風凜凜。他身後豎著一面旗子,上書一個大大的“翟”字。

牛把總見出口被堵,趕緊折身向右邊一坡勢稍緩的山包上跑。還沒跑到近前,只聽鑼鼓齊響,箭似飛蝗,跑在前面的清兵瞬間被射成了刺猬。

牛把總只得掉轉馬頭,率領清兵與花旗軍戰在一處。

何少峰從高處向下一看,不禁失聲叫道:“完了,完了,清兵已入圍地了。”

阿昌不懂,忙問:“少爺,啥叫圍地?”

何少峰說:“這是孫子的用兵之法,所由入者隘,所從歸者迂,彼寡可以擊吾之眾者,為圍地也。”

從內心來講,何少峰希望清兵能夠獲勝或突圍出去,因為兩相比較,他覺得自己跟清兵更親近一些,畢竟何府平日裏迎來送往的,不是綠營守備,就是知府縣丞。可是兩軍一對陣,何少峰就覺得清兵大事不妙。先不用說進入花旗軍布置好的圍地,單講兩支軍隊的將領,給士兵帶來的信心就有天壤之別。翟火姑雖是莽漢,不討何少峰喜歡,可人家打起仗來,那是衝鋒在前,哪裏清兵多,他就往哪裏衝,邊打邊吼,聲若驚雷,愈戰愈勇。他這麼一馬當先,跟隨他身後的花旗軍更是奮勇向前。而清兵卻不一樣,牛把總手執一柄火槍,躲在隊伍後面,咆哮著讓清兵向前衝。有個士兵剛扭頭向後跑,牛把總就一槍把他打死了。牛把總的火槍只能放一次,要再想裝彈,已經來不及了。清兵見花旗軍比虎狼還兇猛,哪裏還肯聽牛把總的指揮,紛紛抱頭鼠竄。

牛把總丟下火槍,剛要抽腰刀,翟火姑快馬已到跟前,手起刀落,將牛把總的腦袋砍飛了出去。

三百名清兵除了被殺死的,其余全部被俘。

這一仗,花旗軍大獲全勝。

阿昌高興得又是拍手又是跺腳。

何少峰倒沒這麼興奮,他在思考,這仗要是他帶兵,如何才能戰勝花旗軍。他彎下腰去,想找幾粒石子做個模型,擺擺陣。

也就是這麼無意間的一彎腰,一支利箭竟貼著他的後背射了過來,箭羽將他的外袍撕破了一道長長的口子。

兩人嚇了一大跳。背後竟有人射暗箭,想致何少峰於死地!

何少峰和阿昌回頭去看,但見一個身材不高的蒙面人閃身躲進了樹林裏,那身影好眼熟!

睜開眼時,何雲彰發現自己躺在一張床上。只不過,這床會動,一搖一搖的,身邊還站著幾個人,有男有女。為首的是一位中年男人,四十多歲,身材高瘦,長方臉,濃眉毛。此人面相有些熟悉,何雲彰似曾相識。中年男人身邊是個小妹仔,長得小巧玲瓏。

“這是哪裏?”何雲彰問。

“是紅船,何爺。”中年男人的應答聲極為恭敬。

一聽是紅船,何雲彰馬上想起來了,問:“你是馬班主?”

中年男人彎下腰,謙卑地說:“小人正是馬三,何爺,來,快喝碗姜湯。”

馬三一揮手,有人挑開簾子,端來一碗熱氣騰騰的湯水。

何雲彰喝完,渾身的毛孔舒展開來,頭,也不再那麼痛了。

原來,把何雲彰從江底救起來的正是紅船子弟。

紅船子弟,在清朝末年是名噪南粵的戲班子,由北京名伶張五創辦,以京劇、昆曲為主,兼蓄嶺南民間音樂,也稱粵劇。雍正五年,張五因在京城得罪官府,化裝易容逃至廣東,寄居於佛山開館授徒,培養了數百名弟子。藝成後,弟子們拉幫結夥,以紅船為交通工具,在沿海一帶賣藝謀生,故被老百姓稱為“紅船子弟”。

每年春節、中秋,惠州城裏的達官顯貴們都要邀請紅船弟子為府城老百姓唱上幾天大戲。何雲彰也愛看戲,賞錢自然給得多。有一年,大家請的戲班是馬家班,班主名叫馬三。

這馬三有“花旦王”之稱,生旦凈末醜無所不能,手眼身法步,樣樣有套數,讓人沈醉迷戀。最後一天晚上,馬家班正在上演《封神榜》時,不料後臺的火燭被打翻,點燃了滿箱的戲衣,整個戲場頓時火光衝天,濃煙滾滾。雖經眾人及時搶救,但馬家班用綾羅綢緞鋪起來的家底卻被大火燒了個精光。

馬三和眾弟子欲哭無淚,希望惠州的商賈們能給他們一些施舍,誰知卻無人伸出援助之手。關鍵時候,何雲彰送來了三百兩銀子,這三百兩銀子足夠馬家班重新購置一套嶄新的行頭了。所以,馬三對何雲彰的恩情一直沒齒難忘。這次,馬家班打算上惠東趕場,進入馬安地界不久,竟遇到了落水的何雲彰。

見何雲彰精神好轉,馬三把船上的眾弟子叫進來,向何雲彰一一作了介紹。那妹仔原來是馬三的女兒,名叫小樹,常扮演彩旦角色。

弄清了何雲彰落水的原因,馬三吩咐艄公掉頭返回惠州城。誰知連喊了幾聲,卻不見艄公答應,船,似乎還在加速前進。

馬三和眾弟子走出來,只見艄公頭戴涼帽,正在彎腰撅股地用力搖櫓。

馬三“哎”了一聲,艄公這才把頭擡起。馬家班眾人一見,都呆住了。想不到,就在大夥進艙拜見何雲彰的工夫,艄公已經換成了陌生人。

“你是誰?”馬三抽了口冷氣,指著艄公問。

“哈哈,馬班主別來無恙?”艄公掀掉涼帽,露出禿了頂的腦門,後腦拖著一根短辮。

何雲彰聽到聲音不對,也扶著床板走到艙口。

“這位英雄,你到我紅船上來有何貴幹?”馬三知道自己遇上了水匪,於是強忍憤怒,抱拳詢問。

“哈哈,馬班主,老子可不是什麼狗屁英雄,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就是東江水匪洪阿禿。”洪阿禿報完姓名,馬家班的人都打起了寒戰。

但凡在東江和西枝江上行走的船家,誰不知道洪阿禿的大名?他,王老八,還有羅亞雄,號稱東江匪首劉一通手下的“三大金剛”。而這三人中,洪阿禿最是心狠手辣、冷酷無情。

何雲彰的商行屬於坐地行商,物豐則收,市緊則賣,非常穩妥。他的貨物若要上廣州,進香港,只須交給惠州最大的苗家船幫即可。所以,他很少與水匪打交道。不過,他卻知道劉一通的大名。

“不知洪……洪大俠有何見教?”馬三不想得罪洪阿禿,只能以忍為上。

洪阿禿卻不領情,說:“老子要到你船上找件寶物。”

“寶物?什麼寶物?洪大俠真是說笑了,我們船上全是演戲的道具,哪來什麼寶物?”馬三莫名其妙。

“那是你們有眼不識金鑲玉!”洪阿禿怪笑幾聲,小眼睛滴溜溜地在每個人身上轉了轉,最後停留在小樹身上。

小樹一張白臉頓時通紅,明媚的眸子裏怒火中燒。

“洪阿禿,你可別欺人太甚。”幾個武生一甩辮子,怒喝道。

“哈哈哈,老子知道紅船子弟厲害,今天來了,老子就沒想著空手回去。”洪阿禿將兩指放入口中,鼓起腮幫,打了幾個極響的呼哨。

不一會兒,十多艘鴨嘴船如飛一般聚集到紅船周圍。每艘船上,都是一人操槳,兩人手拿鉤鐮槍。這些人搭住紅船船幫,一翻而上,剎那間,洪阿禿身邊就多了二十多名水匪。

“哈哈哈,馬班主,你不要想歪了,你女兒太嫩,老子沒興趣。其實,老子今天來,是為了他——”順著洪阿禿手指的方向,馬家班的人回頭一望,“寶物”竟是站在艙口的何雲彰。

眾人正在不解,洪阿禿雙手一揮,幾名水匪便抽刀向何雲彰奔去。

洪阿禿大聲喝道:“紅船子弟請讓開,我們井水不犯河水,老子只想把此人帶走。”

“慢。”馬三伸手相攔,“洪大俠可知我與何爺的關系?”

“知道,不就是三百兩銀子的交情嗎?難道為了這點兒銀子,你就不要命啦?”

“不,那不是銀子。”

“那是什麼?”

“那是一個‘義’字!洪大俠要抓何爺,就先從我身上踏過去。”馬三慷慨激昂道。

洪阿禿不由大怒,說:“那好,那我就成全你。”說罷,他劈面一掌,向馬三臉頰打去。

馬三側身躲過,右拳如錘,搗向洪阿禿的左肋。

兩人一交手,紅船子弟們也操起家夥,與水匪戰在一處。

這時的紅船,已由鴨嘴船上的水匪控制著,駛向西枝江的一條支流河汊。

紅船子弟平時在戲臺上耍耍花槍,倒也精彩疊出,一旦遇到亡命之徒,就立刻顯得力怯勢弱。他們之所以還能奮勇對抗,全憑一個“義”字在支撐著。

俗話說:軟的怕硬的,硬的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的。紅船子弟一拼命,水匪一時之間竟也奈何不了他們。然而,時間一久,敗勢漸顯。特別是妹仔小樹,她被兩個水匪圍住,只有招架之功,毫無還手之力。

何雲彰見情勢危急,回頭見艙內有一面銅鑼,於是趕緊拿起來,奮力一敲。“當啷啷”幾聲響,鑼聲威震江心,兩岸回蕩,逼人心神。

趁雙方略停,何雲彰丟掉銅鑼,昂首道:“洪阿禿,你給我住手。既然你是衝著我來的,就請放了馬家班的人。你說,你到底想要幹什麼?”

洪阿禿哈哈大笑道:“還是何爺痛快。我們既不要你的命,也不要你的錢,只要你跟我們走一趟。”

“去哪兒?”

“羅重山。我們老大劉一通要見你。”

“好。請你們放過馬家班子。”

馬三卻不答應,他雙目噴火,額上青筋暴突,急道:“不,何爺,你不能聽任他們擺布。”

何雲彰一笑,道:“謝謝馬兄弟的關心,不過,以今日之情勢,我不去怕是不行。”

馬三想了想,說:“既如此,那何爺去哪裏,我們就跟著您去哪裏。”

何雲彰自知一時難以說服馬三,就用目光盯著洪阿禿。

洪阿禿哈哈一笑,說:“如今都什麼世道了,竟還有這麼講義氣的戲班子!好,就由著你們跟著吧。”

且說花旗軍得勝回營,營地裏殺豬宰羊,一片歡騰。翟火姑入座軍中主帳,兩邊依次坐著李佑倫、何亞黃、陳吉勝、羅亞雄等一班幹將。帳外,近兩百名清軍士兵被五花大綁,跪在地上。周圍站滿手執兵器的花旗軍。

對待俘虜,翟火姑依舊是老辦法:第一條,可以回家,但必須殺死一名清兵;第二條,跟他一起造反。

跪在地上的清兵一聽,紛紛叫嚷道:“快解開繩子,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花旗軍於是把他們統統松綁,並將一些兵器扔在地上。清兵們為了活命,抓起兵器就殺人。

一時間,哀號頓起,屍首滾地,投降的清兵自相殘殺起來。

一旁的翟火姑看得哈哈大笑。

笑音未落,一個清脆的叫聲忽然響起:“大家住手,快住手。”

那些清兵哪裏肯聽,仍在尋找可殺的對象。

嗵——,突然爆起一聲槍響。槍聲太大,一下子把清兵們震住了。

花旗軍士兵也驚恐地瞪大了眼睛。

只見一條瘦小的人影手提火槍,從圍觀的隊伍中走出來,徑自來到中軍大帳前,原來是何少峰。

翟火姑想要起身,李佑倫卻衝他眨了眨眼睛。

何少峰站定,向大帳內一抱拳,高聲道:“翟大帥,即使你今天殺了我,有幾句話我也要對你直說。”

翟火姑臉色鐵青,把拳頭攥了又攥,說:“你這乳臭未幹的小東西,有什麼臭屁盡管放。”

何少峰道:“你這樣設圈下套,濫殺無辜,要想成就一番大事,比登天還難!你要知道,得人心者得天下,靠坑蒙拐騙,只能成功一時,不能成就一世。若靠你這種手段,把大家撮合在一起,即便兵再多,將再廣,也不過是烏合之眾,不堪一擊。”

李佑倫一聽,臉上一紅,倒是羅亞雄面露贊許之色。

“你這衰仔,要不是看在你我同門的份上,老子現在就斬了你。”翟火姑怒氣衝天,拍案而起。

這幾句話,讓何少峰聽出了端倪。他驀地想起李彪贈給自己的那塊虎頭玉佩,一摸,竟還在身上。

何少峰頓時明白,自己大難不死,還有翟火姑處處忍著自己,靠的不是火槍,而是這塊玉佩。

於是,他更加大膽地說:“翟大帥,正因為你把我當作同門,我才敢這樣忠心勸你,你難道沒有聽說過忠言逆耳這句話嗎?古往今來,能成就一番霸業者,哪一個不是胸懷寬廣,善於納諫?”

翟火姑指著何少峰道:“老子不拿劍,拿的是刀。你別給我賣文,折辱我倒也罷了,但說我花旗軍是烏合之眾,若不當眾說出個理由來,今天就算我冒犯門規,也要打折你的雙腿。”

李佑倫揮了一下手,請翟火姑少安毋躁。待何少峰坐下後,李佑倫拱手問道:“少俠如何稱呼?”

何少峰遲疑了一下,回道:“在下姓謝,名少峰。”

李佑倫接著問:“謝少俠,依你的意思,這些俘虜又該如何處置?”

何少峰問:“軍師真聽我的?”

李佑倫笑著點頭,並不答話。

何少峰不假思索道:“一個字,放!”

李佑倫還是不說話,臉上笑容依舊。

何少峰說:“卒善而養之,是謂勝敵而益強。”

李佑倫呵呵一笑,搖了搖頭。

何少峰不解,正要分辯,卻聽傳令兵進來稟報道:“大帥、軍師,太仆長張弓有急事求見。”

太仆長就是花旗軍的後勤部長,主管義軍的吃穿住行。

一聽太仆長求見,翟火姑和李佑倫不約而同地說:“快快有請。”

隨著傳令兵的一聲吆喝,一位長臉細眼的年輕人大踏步走進帳中。何少峰一瞧,咦,這不正是騙走永泰祥綢布莊絲綢的祝儒春嗎?原來他叫張弓,還當上了太仆長。

張弓沒有看到何少峰,只顧低頭匯報:“大帥、軍師,我們的糧草不多了,要抓緊行動啊!”

“周邊的糧店米行都搜查過沒有?”

“全部搜過,只要是能吃的,都收繳上來了。”

“讓兄弟們吃飽,還能堅持多久?”

“最多八天。”

張弓的回答讓大帳裏的人都暗暗心驚。如果缺糧,軍心渙散,起義就會成為笑話。

李佑倫擺了擺手,讓張弓下去,然後對著眾人說:“不必擔心,山人自有妙計,可讓兄弟們每餐吃飽喝足。”

眾人一聽,緊張的表情這才舒展開來。

李佑倫轉向何少峰,說:“謝少俠,我們來做單生意如何?”

“生意?”何少峰一時沒明白過來。

李佑倫一指地上還跪著的清兵,揚聲說:“少俠剛才說讓我放了他們,其實不難。我想用他們的一條性命換你兩擔糧食,不知少俠願不願意?”

李佑倫這樣高聲說話,就是為了讓被俘的清兵們聽到。果然,清兵們一聽有生還的希望,馬上扯著喉嚨央求何少峰答應,有的甚至跪下磕頭如搗蒜,把額頭叩出了鮮血。

對於清兵,何少峰既同情,又恨。同情,是因為他們都是惠州府周邊的鄉裏漢子,也有妻兒老小,就這樣被殺,實在於心不忍;恨,則是因為這些人沒有什麼氣節。平日裏,他們在老百姓面前耀武揚威,不可一世,真正上了戰場,卻個個貪生怕死,茍且偷生。關鍵時刻,為了自己活命,甚至不惜窩裏鬥,自相殘殺。

李佑倫催問道:“謝少俠,你到底做不做這單生意?”

何少峰一臉為難道:“我實在沒這個能力!”

“你有,就憑你手上的玉佩,還有那把火槍,要想救這些清兵的性命,真的是易如反掌。”李佑倫臉上笑容不減,聲音卻有點兒冰冷了,何少峰身上不由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謝少俠,你可記住了,我給你五天時間,五天之後,你拿不來三百擔糧食,這些清兵就都是因你而死。大帥,我們退帳。”李佑倫臉上的笑容徹底消失了。

很快,偌大的中軍帳裏走得只剩下何少峰一個人,地上,只有幾十具屍體和一股刺鼻的血腥味。

何少峰感覺自己像是墜到了一個無底的黑洞中。洞中有無數的手,隨時隨地可以抓住他,把他搓扁,揉圓,讓他變成黑手們想要的玩具。

天,漸漸暗了下來。

當腦海漸漸空靈時,一條黑影快速地躥了過來。何少峰坐著沒動,他知道,來人肯定不是為了暗算自己,畢竟這裏是中軍大帳,外面有花旗軍把守。

果然,黑影躥到他身邊,悄聲說:“少爺,羅將軍有請。”

說話的人是阿昌。

羅重山,東連平潭,南接良井,山不大,卻陡峭。山腳下的響水河是西枝江的支流,河道彎轉,鬥折蛇行,水流湍急,日夜咆哮。

紅船在一狹窄處停住。

洪阿禿命水匪們拿出黑布,將馬家班眾人及何雲彰的眼睛蒙了個嚴嚴實實。在水匪的帶領下,大家磕磕碰碰地往山裏走,好像都在松林灌叢中穿行。

大約半個時辰,眾人的眼罩才被摘除。何雲彰定神細看,原來已進入一個山洞中。這洞如和尚參禪時沒有合攏的手掌,上尖下方,中間突起,較為寬闊。洞中,崖壁為墻,石條為臺,有一石坑,正嘀嘀嗒嗒地接著從洞頂縫隙中滲出來的山泉。

何雲彰還在觀看,就聽得有人“啪”地拍了一下石臺,由於洞中空曠,聲音很大,竟把大家的耳膜震得嗡嗡直響。

順著響聲望去,只見石臺後面站著一個人。剛進來時,外明內暗,再加上眼睛蒙得太久,有些發花,一時看不清洞內的情況。這會兒適應了,什麼都瞧明白了。石臺後面站著的是位老者,此人頭尖脖細,身材單薄,臉上長著亂蓬蓬的胡子,目光冷峻。

“快,上去叩見劉舵主。”洪阿禿命令道。

馬家班的人沒有動,何雲彰只是象征性地拱了拱手。

“何老板,知道我今天請你來所為何事嗎?”劉一通說話中氣十足。

何雲彰沒有回答,而是在用雙眼尋覓臉瘦須長的王老八。劉一通身邊站了很多人,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唯獨不見王老八。

“何老板,劉舵主問你話呢!”洪阿禿不耐煩地說。

“你們找我,能有什麼好事?”何雲彰不卑不亢道。

“咦,何老板說話怎麼這麼嗆人?這可不像你做大生意的風格!”劉一通責怪道。

“我做生意,不唯利是圖,不草菅人命,只讓對方自願,而不是強迫!”何雲彰正色道。

劉一通老臉發紅,亂蓬蓬的胡子氣得一翹一翹的。他一拍石臺,吼道:“何雲彰,你他媽的別諷刺我,我劉一通號稱水匪,可盜也有道,漁家的船只,我搶過嗎?商家的貨物,只要交了水路錢,我劫過嗎?我搶的、殺的,不是江湖梟客,就是達官顯貴。你東江商行每年在兩江四岸來往多少貨物,我卻沒動你一毫一厘。別以為你有苗啟明的船幫護著,我就不敢動你,那是因為在我眼裏,你還算得上是一位有道義的商人,否則,我早就殺到你頭上來了。”

劉一通這一吼,倒也吼出了幾分正氣。

何雲彰面無懼色,道:“劉舵主,耳聽為虛,眼見為實。我現在問你,既然你邀請我來,為何你的馬仔一上紅船,就要殺人。要不是馬家班有些功夫,這些人現在都屍沈江底了。難道他們與你有仇?”

“哦!”劉一通楞住了,“洪阿禿,可有這事?”

洪阿禿一拱手,說:“舵主明察,那是因為紅船不放人,為完成舵主的命令,我不得不動手。”

劉一通又拍了一把石臺,道:“難怪我們臭名遠揚,以前我以為是以訛傳訛。現在看來,都是爾等不自律,險些壞了我的大事。來人,將洪阿禿拖下去,重打二十大板。”

洪阿禿怒目道:“舵主,自從跟著你的那天起,我就忠心耿耿,從無二心。你不能為了今天這點兒屁事,就羞辱兄弟啊!”

劉一通拍案而起道:“怎麼,你還不服?”

洪阿禿昂首答道:“不服,死也不服!”

劉一通大怒道:“好,再加二十大板,現在就打。”他一揮手,身側當即走出四個身材魁梧的漢子,上前就要摁倒洪阿禿。

洪阿禿哪肯就範,指戳肘撞,拳腳齊出,竟跟四個漢子大打出手。

下面一打,劉一通沈不住氣了,他用手中的沈木將石臺重重一拍,厲聲喝道:“洪阿禿,你給我住手。”

洪阿禿正吃緊著呢,哪裏肯聽。

劉一通氣憤至極,手腕一運力,五指猛彈,掌中的沈木激射而出,正中洪阿禿的腦門。洪阿禿頓時血流如註,四個漢子趁機將他死死摁住。

劉一通從石臺後走出來,踱到何雲彰面前,深深鞠了一躬,說:“謝謝何老板。”

“謝我?”何雲彰挺納悶,“你不會是因我揭露了洪阿禿的暴行而謝我吧?”

劉一通一笑,說:“非也,等會兒你就知道了。”

轉過身,劉一通對著洪阿禿的屁股踢了一腳,這一腳力道奇大,洪阿禿馬上殺豬般地號叫起來。

劉一通表情遺憾地說:“洪阿禿,你知道嗎?其實,我剛才根本不是想打你,而是在試探你。”

“試探我?”

“是的。試探你是不是像羅亞雄所說的那樣,想背叛我。可我一直找不到機會,沒想到今天機會來了。你若甘願受打,就會否定我對你的懷疑。沒想到,你這麼沈不住氣,二十板子還沒打,你的反骨就出來了。”

“舵主,我,我冤枉啊,我沒反你。羅亞雄這奸賊,他是在陷害我啊。”

劉一通搖頭道:“洪阿禿,我且問你,幫規第一條怎麼講?”

“尊老大,聽老大,不許口內亂開花。”

“違者呢?”

“三刀六眼,自己找點。”

“知道就好,給我拖下去,打!”

洪阿禿被人拖出去了,不一會兒,外面便傳來“嘭嘭”的板子聲和洪阿禿痛苦的叫喊聲。

何雲彰這才明白劉一通為何要感謝自己,於是拱手問道:“劉舵主,你這次請我來……”

劉一通點頭道:“真人面前不說假話,我請你來,是想和你做單生意。我想要你幫我弄些兩連發的火槍,要錢要物都可以。”

何雲彰沈默了一會兒,問:“你要多少?”

“韓信用兵,多多益善!不過,你答應了給我供貨,就不能再賣給第二家,否則……”劉一通“嘿嘿”一陣冷笑。

“你能告訴我,我的好處在哪裏?”

“第一,你能賺錢,只要你按行規開個價,我絕不還價;第二,今後,凡你何家的貨物在兩江行走,上廣州也好,出海口也罷,均由我幫的弟兄負責押送,確保你更加安全;第三,我只吃水路,不會拿著火槍去造反。”

何雲彰皺著眉頭問:“我要是不做這單生意呢?”

“哈哈,那你的東江商行將重新變回上塘街的何氏小店。”

“讓我想想。”

“好,明天給我答復。今晚就委屈你住在山上了。”

深夜,一條黑影快速地向洪阿禿蝸居的山洞奔來。負責守護洪阿禿安全的兩名弟兄正在打盹,黑影搖了搖頭,疾步閃進洞中。

黑影還沒走近洪阿禿的床前,已開了口:“阿禿,醒醒。”

“老八,是你。”

“不是我還能是誰。”王老八輕聲回答。

“事情辦得如何了?”

“已經搞到手了,你看,這就是羅亞雄身上的那枚。”王老八將一枚龜符塞在洪阿禿手中。

洪阿禿激動地想坐起來,可剛一扭動身子,渾身上下便如割肉一般疼痛,他只好又趴下。

“阿禿,現在你我手中,已有三枚龜符,如果再把老大的那一枚搞到手,那鄔老舵主留下的財富就是你我二人的了。”

“老大的那枚怎麼搞?”

“幹掉他啊。”

“好,我聽你的,幹掉他。”

半睡半醒間,何雲彰聽到一番激烈的打鬥聲。他睜開眼,見天已放亮。

馬家班眾人也聽到了,紛紛從地鋪上爬起來。大家均感渾身發軟,提不起力氣來。

門口守護的水匪卻不見了蹤影。

“走,去看看。”大夥在何雲彰和馬班主的帶領下,順著打鬥的聲響,朝另一個山口奔去。剛走出幾步,大夥都氣喘籲籲,沒有什麼力氣,只好相互攙扶著才能前行。

何雲彰、馬三均感奇怪,自己的身體怎麼突然變得這麼差?難道是在山洞裏受了涼?

轉過一堵石壁,眼前豁然開朗。在半山腰的一塊平地上,王老八與劉一通正打得難解難分。

王老八使刀,劉一通手中緊握一對峨眉分水刺,二人你來我往,猛下殺手。地上,已倒下了幾個水匪。其余的人圍在旁邊,木偶一般地觀看著,不敢上前。

王老八刀光霍霍,直劈劉一通面門。劉一通左手刺揮舞抵擋,右手刺順著王老八的前胸急紮而下。王老八躲閃換位,側身沈肘,刀鋒向劉一通的脖子削來。劉一通來個“鳳凰點頭”,跨步挑撩,刺斜橫掃,把手中的分水刺當成少林棍來使用。

打著打著,劉一通體力漸漸不支,渾身上下冒出白霧。

劉一通邊招架邊責問王老八:“你這卑鄙無恥的小人,是否在我早茶裏下了催魂草?”

王老八哈哈大笑,一雙滴溜溜亂轉的小眼睛發出得意的光。他說:“你既然已經知道了,還不趕緊投降?看在你我多年的情誼上,我會給你留一條全屍。”

“呸,你這奸險小人,我一定要殺了你。”劉一通嘴上雖然強硬,可渾身的力道正在消失,手腳也越來越不聽使喚了。

王老八瞅準時機,手掌翻轉,用鬼頭刀背磕飛劉一通右手的分水刺,緊接著欺身向前,力貫左臂,一招“直搗黃龍”,一拳打在劉一通胸口上。

劉一通“噔噔噔”連退數步,一屁股坐倒在地。

馬三一見不妙,攢力提氣欲上前相助。他不提氣還好,一提氣,渾身立刻如抽筋一般酸痛起來。

王老八瘦臉上浮出一絲奸笑,道:“你們最好別動,昨晚,我已在你們點的油燈裏放了‘酥骨散’,要想活命,就乖乖地呆在一邊。”

何雲彰等人恍然大悟,難怪自己腳酸手軟,沒有一絲力氣,原來是中了“酥骨散”這種慢性迷藥的毒。

馬三知道,中了“酥骨散”的毒後,只要一使力,毒性就會在人體內加快循環,迷花就變成了毒藥,只須半個時辰,即可讓人斃命。可看到王老八提刀向劉一通走去,馬三還是忍不住大喝了一聲,想要出手阻攔。誰知他才邁出兩步,迷藥攻心,他就“撲通”栽倒在地。小樹一聲尖叫,趕緊和其他子弟一起跑過去扶住馬三。

王老八一陣狂笑,刀尖直抵劉一通的頭顱,厲聲道:“劉一通,你聽著,這舵主的位子本來就是我的,沒想到當年劫法場時,鄔容民臨時變卦,傳位於你。他該死,你更該死,今天我就送你上路,從此後,這兩條江就是我的地盤。”說罷,他手腕一抖,明晃晃的鋼刀直向劉一通胸口插去。

千鈞一發之際,一枚麻雀蛋大小的石子突然從旁邊的山包上激射而出。“當啷”一聲響,王老八的鬼頭大刀從中折斷。在眾人驚愕的目光中,一條大漢在山包上一個“鷂子翻身”,如雄鷹般飛撲而來。

他一落地,滿臉的絡腮胡子就映入了何雲彰的眼簾。何雲彰大喜,來者不是別人,正是象頭山飛雲嶺的俠客李彪。

“你……”王老八見李彪從天而降,心中大驚,衝著李彪高聲道,“李大俠,你來得正好,劉一通跟你之間的恩怨至今未了,他無時無刻都想取你的性命,今天,我正好幫你除掉他。”

“呸,你這個厚顏無恥的家夥,我和劉舵主之間的恩怨,要打要殺,也是光明正大,哪像你偷襲暗算,卑鄙至極?今天若不取你狗命,難平我胸中之忿。”李彪斷喝道。

李彪和劉一通之間的恩怨說來也簡單。當年,老舵主鄔容民被一個叫姚雷的人出賣,死在官家法場。劉一通前去暗殺姚雷,卻屢屢被李彪壞了好事。原來,李彪的乳母正是姚雷的生母,他救姚雷,完全是為了不讓自己的乳母白發人送黑發人。因此,十多年來,劉一通一直想殺了李彪。李彪此次上羅重山,就是為了和劉一通做個了斷。沒想到正碰上王老八反叛,於是挺身而出,救了劉一通。

李彪此語一出,王老八即知自己大難臨頭,他不等李彪出手,呼地一下,將手中的半截鬼頭大刀向李彪當胸擲去。李彪錯步側身,躲過斷刀,順手拍出一掌,這一掌帶著風聲,擊向王老八。

那王老八機靈得很,知道自己不是李彪的對手,於是一擰腰身,足尖點地,借著李彪的掌力,向外反躥出幾丈遠,隨後旋風一般地向山腳下逃去。

見王老八逃走,劉一通喘著粗氣說:“李彪,就算你救了我,我也不會感激你。”

李彪哈哈大笑,說:“我從來就沒想讓你感激我,我今天出手,純屬路見不平。海仔,把人頭給我拿過來。”

一個叫江湖海的弟子應答一聲,從一只大布袋裏拎出一顆人頭,走到李彪跟前。劉一通一看首級,頓時噓了一口長氣,說:“你……真的把他殺了?”

“是的,我答應過你的事,自然就會做到。”

“那,請受我一拜。”劉一通掙紮著想站起來,可毒性未解,這一用力,反倒讓自己摔在地上。

江湖海拿出來的人頭正是姚雷的。此前,李彪曾孤身來到羅重山告訴劉一通,待姚雷母親一死,他就會親手宰了姚雷。劉一通哪裏相信,沒想到今天,李彪竟真的兌現了諾言。

雲,懶懶的,風,熱熱的,一對父女走在通往馬安鎮的小路上。路上行人稀少,偶爾有人擦肩而過,也都是匆匆一瞥。身逢亂世,所有人的目光都變得那麼小心翼翼。

父親頭戴蘇公笠,留著山羊胡,臉色發黃,看上去病懨懨的。女兒穿紅衫,梳大辮,眉清目秀。父親走在前面,女兒緊隨其後,並不時地回頭張望。

見四野無人,女兒說話了:“少爺,少爺,你幹嗎不讓……”

“叫阿爹。”父親嚴厲地呵斥了一聲。

“是,少爺。不,阿爹。”對女兒的應答,父親哭笑不得。

這“父女”倆正是從花旗軍營中悄悄溜出來的何少峰與阿昌,為防止有人暗算偷襲,兩人化裝變身,若不細看,確實真假難辨。

阿昌想說啥,何少峰心知肚明。

“阿昌,你說義軍為什麼不裝備一支火槍隊呢?”

“我聽元帥和軍師講過,說火槍這玩意兒瞄不準、射不遠,又不能打連發,不如弓弩。你這槍還能打兩粒子彈,繳來的長槍,每放一響,都要花很長的時間去填充火藥。等裝好彈藥,腦袋瓜子早就落地了。這就好比畫布上的靚女,好看不能用。”

何少峰卻對阿昌的話嗤之以鼻。

“阿爹,我說的不對嗎?”阿昌挺納悶。

何少峰沒有直接回答阿昌的問話,而是緊跟著又問了一句:“你知不知道我們大清王朝為何打不贏鬼佬?”

阿昌嘟囔道:“我咋知道?”

何少峰停住腳步,雙手扳住阿昌的肩膀,讓阿昌直視著自己,然後鄭重地說:“因為我們缺少思想,不懂進取!”

這一下,阿昌更加迷惑了,問:“少爺,什麼是思想?”

何少峰一楞,輕嘆了一口氣,用手揉揉太陽穴說:“思想就是腦袋,能想問題的腦袋!你想想,要是有一種火槍,在百步之內可連續射殺五六人,並且不用裝彈,阿昌,你買不?”

“買,肯定買。有了這種火槍,我們花旗軍就可以賺個盆滿缽滿了。”

何少峰一聽,不由哈哈大笑起來。

“父女”倆邊說邊走,遇到有人經過,就緘口不言,低頭趕路。日近中午時,二人來到馬安分店,卻沒見一個人影。

阿昌上前敲門,半天沒人應。兩人轉到屋後,翻墻而入,室內的情景讓二人大吃一驚。只見箱倉破裂,鬥斛俱碎,賬本稀爛,落了滿地。連龍誠慶經常用的算盤也被從中摔斷,珠子斜掛,寥寥無幾。整個門店內從前到後,一片狼藉。

“不好,肯定是遭人打劫了。”阿昌邊說邊朝後院一間偏房跑去。

偏房門微閉,沒有上鎖。阿昌用力移開一張大木床,把床下的木板一塊塊地揭開,地下室的入口赫然出現在眼前。

順著臺階,阿昌走進地下室,頓時目瞪口呆,裏面空空如也,入夏以來,店裏新收的谷物、稻米、幹菜、茶葉、花生、鹽醋糖醬等全部沒了。

要知道,這是一個大地窖,可容納五六百擔貨物,說沒了就沒了,怎不叫人奇怪?

何少峰也傻了眼。不過,他很快鎮定下來,在地窖和屋內仔細轉了兩圈後,他拉起還在發呆的阿昌,說了句:“快走,我們速回惠州。”

綠營守備衙門內,守備羅光燦焦急地踱來踱去。廳內坐著知府張桂聯、歸善縣令孫耀祖、千總袁迎新、譚朋、曾誌雄,以及把總黎子煥、李天祥。

自從牛把總剿匪全軍覆沒後,惠州城內即一片大亂。羅光燦聯合知府張桂聯給兩廣總督葉名琛、廣東巡撫柏貴寫了一封加急求援信,沒想到卻遭到二人的嚴厲呵斥。葉名琛在回信中說:“作為一名守備,應未雨綢繆,領兵打仗,應知己知彼。今匪能迅猛崛起,爾等才恍然,是為失職!念駐惠數年,故不問責。望自行加防,以地利、人脈稔熟之利,守城殺匪,不得有誤。否則,二罪並懲,絕不姑息。”

羅光燦環視眾人道:“各位兄弟,大難當前,廣州已無兵可救。附近的城鎮皆有動亂,東莞有何六造反,佛山有陳開起義,珠江的船戶更是聚眾鬧事。想靠外援,已成鏡子裏的燒餅!對於目前的形勢,諸位有何良策?”

大家都不吭聲。

羅光燦只好點名:“袁千總,你先說?”

袁迎新站起來,躬身答道:“一切聽從大人的安排,大人指向哪裏,我手下的三百士兵就打向哪裏。”

其他四位帶兵的也都站起來附和道:“大人,你說怎麼打,我們就怎麼打。”

羅光燦火了,說:“我是想問諸位,花旗軍現在還沒有來圍攻惠州,我們是主動出擊,還是固城防衛?你們不要唯唯諾諾,我要你們有條理地拿出自己的主意,懂嗎?”

張桂聯起身說:“這仗應該主動去打,趁花旗軍剛剛組建,缺乏戰鬥經驗,我們應該出動精兵,一舉殲之,鼓舞士氣。若坐失良機,讓花旗軍整好隊伍,一旦圍困惠州,僅吃喝拉撒,城內士兵都是問題。”

一聽說要主動去打,袁迎新不樂意了,說:“守備大人,這個萬萬不可,我們現在的士兵加上府、縣內的捕快總計不到三千人,而據探子報,花旗軍已聚眾有一萬五千人,此時出擊,無異於以卵擊石。牛把總仗著自己是柏貴的門生,擅自出擊,結果怎樣?前車之鑒,不可重蹈。”

眾人一聽,覺得兩人說的都有道理。

正僵持不下,守門的兵丁來報:“守備大人,門外有一老者求見,此人自稱是東江商行何雲彰之子何少峰。”

“什麼?什麼?”羅光燦、張桂聯一聽,都是一頭的霧水。何雲彰和何少峰他們都熟,張桂聯跟何家還是親戚,何少峰今年只有十七歲,怎麼就變成老頭了呢?

“拉進來,讓我看看。”羅光燦奇怪道。

“喳。”兵丁應聲而出。

一會兒,真的帶進來一個老頭和一個少女。

那老頭一見眾人都在,忙摘下頭上戴著的蘇公笠,撕下粘在下巴上的山羊胡,露出真容,不是何少峰又是誰?

見少爺恢復了本來面目,阿昌也趕緊將胸前的兩個手絹疙瘩掏了出來。幾位千總、把總一見,皆忍俊不禁。

待重新坐下後,何少峰便將馬安之行有關翟火姑起義造反的事情細說了一遍。

“你是說,李佑倫讓你帶信,要我出三百擔糧食,就可救出那些被俘的官兵?”深思片刻,羅光燦才問。

“是的,羅大人。”何少峰一臉嚴肅。

羅光燦用眼睛逡視了一圈他手下的五位兵總,見五位兵總漠不關心的樣子,便皺著眉頭說:“要我拿三百擔糧食去救他們,簡直是癡人說夢,斷然不可。”

這一下,大出何少峰的意料,連張桂聯也感到不可思議。

何少峰不明白這是為何,忍不住反問道:“羅大人,難道一條生命竟沒有兩擔糧食值錢?”

羅光燦搖頭道:“非也,不是本守備吝嗇這點兒糧食,見死不救,而是他們是膽小鬼,是懦夫,不值得去救!為了活命,他們竟然互相殘殺,這樣的兵,我要來何用?再者,我把他們救回來,恐怕會擾亂軍心,若是士兵們都想著為了活命而去當俘虜,那今後兩軍對壘,誰還會拼命殺敵?”

幾位兵總一聽,竟跟著頻頻點頭。張桂聯則面有不悅,只有孫耀祖靜坐如水,自始至終一言不發。

何少峰不敢茍同,他站起身來,針鋒相對道:“兵勇與否,不在兵,而在將。自古道,‘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所謂‘將’者,當信實、仁愛,士兵才會以死相報,而你這種做法,只會讓士兵心寒……”

“你給我住口!”羅光燦勃然大怒,“這裏還輪不到你指手畫腳,別仗著你家有錢有勢,就可以在這裏鬥嘴逞能,你給我出去!”

見羅光燦如此不講理,何少峰更是氣憤,他不管不顧,繼續說:“我本來很佩服將軍的,沒想到關鍵時刻你卻如此糊塗。這兵,你們不救,我自己去救。”說完一甩衣袖,往外就走。

身後,傳來羅光燦冷冷的聲音:“乳臭未幹的小兒,讀了兩天書,就不知天高地厚了。”

走出綠營守備衙門,被涼風一吹,何少峰的頭腦一下子冷靜下來。真要救人,何少峰才感覺自己勢單力薄。他什麼也沒有,要人,身邊只有一個阿昌,要錢,他還在家吃閑飯。這樣的自己,怎能去救人的性命?

阿昌見何少峰緊鎖雙眉,就小聲勸慰他說:“少爺,有老爺的支持,區區三百擔糧食對整個商行來說是九牛一毛。”

何少峰搖頭道:“不,阿昌,老爺賺的錢在我眼裏都是辛苦錢,本大、利小、賺得慢。三百擔糧食對我來說也是小菜一碟,我只是有些問題沒想通,我只希望老爺此時能夠安然無恙呆在家中,那樣,我就有了力量。”

阿昌吐了吐舌頭,心想,少爺真會吹牛。

何少峰和阿昌加快步伐向家中走去,就在他倆快要到大門口時,一條人影慌裏慌張地從何家躥出,朝大門的右邊跑去。

何少峰一個激靈,這人的身影怎麼像極了那天要暗殺自己的蒙面人?

翌日,劉一通、馬三身上的毒性盡祛,身體很快康復。

劉一通讓人把洪阿禿攙到廳中,收回了他手中的龜符,將他逐出了山門。

江湖海聽說何少峰在花旗軍中,生怕他遇到危險,便向師父請求,前去保護何少峰。

李彪哈哈一笑,說:“他在船上出手救你,即是對你有恩,你去保護他,也是出於一個‘義’字,為師豈有不準之理。”

江湖海大喜,當即辭別李彪,前往花旗軍營中尋找何少峰。

何雲彰大為感動,表示也要返回惠州。

分手時,何雲彰把劉一通叫到一邊,低聲說:“經過兩天的考慮,我決定幫你購買火槍。”

劉一通大喜過望,俯身要拜,何雲彰出手將他攔住。

眾人於是就此別過。

一路順江而下,又有馬家班相陪,何雲彰的心情分外舒暢。傍晚時分,紅船駛進惠州城內,停泊在水門埠頭。

回到家中,馮二、楊氏、玉翠以及府城內八家分店的掌櫃均在客廳裏等著他。見兒子何少峰安然無恙回來,何雲彰內心的高興真是難以言表。他向各分店的掌櫃詢問了一下情況,讓大家先行退下,說明天再召集大家集中處理商行的問題。

眾人走後,何雲彰讓何少峰隨自己到密室說話。

密室就在何雲彰的書房內,連何少峰也是第一次看到。打開一扇書櫃門,把擺放的書推向一邊,書櫃的底版上便呈現出一幅油畫。一頭粗獷雄偉的拓荒牛,正揚蹄疾奔,奮勇向前。何雲彰用手指按住牛的雙眼,一道暗門豁然打開。

進入密室,點亮油燈。何少峰發現這是一間簡易的睡房,一桌、一椅、一床。在床的另一頭,掛著簾子,何少峰好奇地揭開一看,竟是一條窄窄的通道,有些陰暗和潮濕。

“那頭通往哪裏?”何少峰忍不住問。

“東江。”

何少峰不再問了,他知道阿爸今天帶他來這裏,意義不言而喻。

父子倆坐下後,何少峰將自己的經歷詳細地講給何雲彰聽。特別提到他和阿昌回來時,遇到的那個人影,經向門房的阿富伯打聽,竟是自己人。

“你敢肯定暗箭傷你的人和他是一個人嗎?”

“不敢。”

“這就對了。自己人在這裏出入,是正常的事情,你即使肯定,也要拿出充足的證據。至於用三百擔糧食換清兵的性命,羅光燦走了一步好棋。”

“啊,好棋?”何少峰一頭霧水。

何雲彰沒有直接回答,只是說:“這個日後自然可見分曉。”

停了一會兒,何雲彰又問:“既然你答應救他們,那你可有把握?”

“有。”

何雲彰仔細地盯了一下兒子,半天不語。

“阿爸不相信我嗎?”何少峰一臉堅毅地問。

“我當然相信,不過你記住,你只剩下三天時間了。既然有把握,就不要依靠別人,自己承諾的事就自己去完成。”何雲彰也想考驗一下何少峰,看看自己的兒子到底有多大能耐。

“是,阿爸。”

與何雲彰交談後,何少峰信心驟增,眼睛裏露出了睿智的光芒。

花旗軍要攻打惠州城的消息如同夏天的臺風,一頓飯的工夫就把城內的老百姓吹得人心惶惶。有錢的,抓緊收拾金銀細軟,準備跑路。有門道的,趕緊與鄉下的親戚聯系,先把子女送過去,暫避風頭。

兵未至,城已亂。官府貼出告示辟謠:請眾鄉親放心,匪人不過爾爾,綠營兵勇正在奮力平叛,勝利指日可待。這告示不貼還好,一貼,人心就亂得更快。

城內一亂,船幫會館發財的機會就來了,各種運費趁機猛漲。以前從惠州城出來,坐一個埠頭只要三文錢,現在卻要十文。老百姓為了保命,只有坐,坐到船上就開始罵娘,說船幫不義,趁火打劫,這種挨刀缺德的事,官府也不管管。除了要跑路的,剩下的人也在想辦法,就是如何保護好自己的財產。貧民百姓起早貪黑一輩子,好不容易才能壘起幾間瓦房,這就是一家人的“根”,如果這“根”在戰亂中被拔起,那將是一無所有。

如何才能保全自己的房屋,盡量減少損失呢?這是惠州城所有人共同面臨的難題。

何少峰決定開一家諫當保安行。

諫當保安行的業務很簡單,主要是對固定財物進行保險。以一家人的房屋為例,若價值一百兩銀子,戶主只需付十五兩銀子的保險費,就可確保房屋價值不變。也就是說,在戰爭中,保戶的房屋被毀,戰爭結束後,戶主就可到諫當保安行領取一百兩銀子。附帶條件有兩個,城墻四周百步內的房屋不保,凡投保戶必須留一人在家,不論老弱病殘均可。全跑光的,也不保。

這是自盤古開天辟地以來,惠州城第一次出現的新鮮事,故一傳十,十傳百,很多人都抱著好奇心,把新開業的諫當保安行圍了個水泄不通。他們揉揉眼睛,確實沒有發花,坐在櫃臺上開票的正是東江商行的少爺何少峰。

有一鄉鄰,以販牛為生,把自己兩處房屋全投了保,價值一百五十兩白銀,當場交了二十二兩五錢銀子。這人剛辦完手續,就被街坊們包圍了。

他們問:“牛販,你不怕何少爺卷錢而逃?”

牛販嘻嘻一笑,說:“要是別人,這天上掉下來的餡餅我還真不敢吃,何少峰是誰?何雲彰的獨子,東江商行的少東家,房屋成片,檔口滿街,日進鬥金,他只要敢簽字畫押,跑了和尚還跑得了廟?”

經他這麼一說,許多人的疑慮都消除了。

嘩——,人們潮水般地湧上來,揣著或多或少的銀子,紛紛叫嚷著要求投保,諫當保安行的兩扇木門被當場擠斷。

何府內,正屋大廳,威風八面、氣宇軒昂的關公銅像被擦得鋥明瓦亮。何雲彰拜完關公後,正坐在太師椅上深思。

門房阿富伯送進來一封火漆封印的信箋,打開一看,上面寫著四句順口溜:時逢亂世各有憂,你難我解不用愁。每船只取壹佰叁,心明口緊謝龍舟。

看完,何雲彰微微一笑,叫來馮二,交代兩件事情:一是要他查一下龍誠慶的下落,馬安分店貯藏的貨物被洗劫一空,可他們卻連人影也不見一個,這不正常;二是要讓蘇子弟拿著這封信,帶足銀兩,立即出發,速上廣州,把八家分店的貨物該送的都送出去,該進的都進回來。

“進什麼貨?”馮二問了一句。

何雲彰皺了一下眉頭,意思是說,這是你管家該問的事嗎?

馮二發現自己失言,忙賠笑說:“我也是替老爺擔心吶!”

花旗軍大營內燈火通明,軍師李佑倫、飛龍將軍陳吉勝、飛虎將軍何亞黃、驃騎將軍羅亞雄等將士在元帥翟火姑的帶領下,正在舉行出征儀式。

翟火姑面南背北,站立在高壇之上,手端酒碗,先祭天神,再祭地府,中間跪拜的是譚公,祈求上天和神靈的保佑,出兵能夠大獲全勝。

祈禱完畢,殺牲祭旗,鼓號齊鳴,樂聲大振,氣勢如虹。翟火姑將手一揮,樂聲暫停。

翟火姑高聲宣布:“從即刻起,各路大軍奔赴惠州,天亮時匯集南門,集中力量拿下府城!”

為保障義軍攻守有備,翟火姑命令羅亞雄和張弓留守後防,以馬安為大本營,著力征服周邊的鴨石嶺、房坑、湖絲潭、稻園、鹿頸、沙坳、冷水坑等地,為義軍籌備軍餉物資。

禮畢,花旗軍迅速向戰場開拔。

何少峰趕緊找到李佑倫。

李佑倫見到何少峰,深感意外,說:“怎麼是你?”

何少峰說:“我已經把三百擔糧食帶來了,你說過的話可否算數?”

“當然算數,何少俠你就不要再姓謝了,我很敬佩你這種有膽有識的年輕人。以你目前的所作所為,你最好留下來加入我們,我們一起來趕走韃子。你若回去,無論是誰的嘴一松,你,東江商行,還有你們何家,恐怕都會……”

李佑倫沒有把話說完,但何少峰聽得懂。

見何少峰沈默不語,李佑倫吩咐親兵:“將那一百多名清兵全給我放了,告訴他們,是惠州府東江商行的何少爺用三百擔糧食保全了他們的性命,讓他們牢記恩人的名字。”說完,他還朝親兵遞了個眼色。

“是。”親兵得令,一路小跑而去。

李佑倫朝何少峰一抱拳,說:“希望少俠能夠留下來,老夫去也。”說完,他一揚馬鞭,在護衛的擁簇下奔馳而去。

李佑倫讓何少峰留下來,其實正中何少峰的下懷。何少峰這次來,就沒想著那麼快回去,他要為自己諫當保護行的保戶們負責,要為他阿爸的商行負責,盡量把財產損失減到最低。如果花旗軍攻進惠州,何少峰相信,憑自己三寸不爛之舌,他絕對可以說服大部分將領不要燒殺搶掠,不要摧毀民屋。

跟隨何少峰一同前來的還有馬三的女兒小樹,二人正打算前往羅亞雄的大帳,黑暗中,一個黑影卻躥了出來。

那人衝何少峰喊道:“師叔,請留步。”

何少峰一楞,這聲音聽起來怎麼這麼耳熟?

卯時,惠州城外飛鵝嶺隘口。睡夢正酣的清兵忽然聽到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傳來。守值軍士趕緊揉揉惺忪的雙眼,待大腦清醒後,往隘口一看,傻了。

借著晨曦,只見花旗飄揚,一隊人馬大刀出鞘,梭槍在手,如風卷殘雲一般呼嘯而來。當中一人,騎著高頭大馬,身材魁梧,酷似鐘馗,正是義軍元帥翟火姑。

花旗軍要從南門攻打惠州,須先奪取飛鵝嶺隘口。若按照軍師李佑倫的意見,只須找十多個武藝出眾的兵丁,偷偷摸上山去,暗中下手即可取下隘口。沒想到翟火姑卻不聽,他大手一揮,吼了一聲道:“兄弟們,直接拿下,以壯軍威。”

翟火姑親自上陣,背負砍刀,手執梭槍,一拍戰馬,就往隘口衝來。花旗軍見主帥如此,個個奮勇當先,如餓虎撲食般緊隨其後。那清兵好久沒打過仗,見花旗軍黑壓壓撲來,頓時慌了手腳。有的喊,有的叫,還有幾人去操刀,站崗放哨的急忙拉起柵欄,跳入掩體內進行阻擋。

可惜晚了,花旗軍人歡馬叫,喊殺之聲驚天動地。翟火姑戰馬飛奔,從柵欄上一躍而過,手中梭槍直刺而下,一名清兵從前心到後背被紮了個通透,鮮血噴湧而出,染紅了整個槍桿。剛從床上爬起來的清兵,見翟火姑如此勇猛,哪有膽子戀戰,扭頭就向城裏跑去,邊跑邊朝後面胡亂放槍。花旗軍躍過掩體,衝進兵營,見人就殺,見房就點火,片時工夫,飛鵝嶺上便濃煙滾滾,喊殺聲、槍擊聲、哀號救命聲響成一片。

一袋煙的時間過後,清兵在花旗軍的窮追猛打之下,死傷大半,隘口失守。

飛鵝嶺距惠州城只有三四裏路,這裏的槍聲一響,守備衙門的羅光燦就知道情況不妙,他翻身下床,帶領親兵直奔南門城樓。登樓一看,花旗軍已到了城墻外的壕溝邊。

不待義軍集結完畢,翟火姑將手中令旗一揮,大叫道:“擂鼓,前進!”

“咚,咚咚,咚咚!”戰鼓如同雨點一般敲響,飛龍將軍陳吉勝一馬當先,口中高喊:“趕走韃子,殺進惠州……”喊聲激昂,高亢而雄壯,讓人心神震顫,血脈賁張。他手下的三千士兵同時跟著吶喊,如旋風般衝向壕溝。

只要衝過壕溝,就等於逼進了城墻根。搭上雲梯,攻上城頭,這座城就算是破了。

然而,每座城的壕溝都是守城人的一道救命符。這壕溝,呈“U”型,底寬、坡陡、溝深,下去容易上來難。平時城內的老百姓過壕溝,都是放下吊橋。遇到戰爭,吊橋就被拉起,壕溝就成了防禦敵人的有力屏障。

羅光燦見義軍黑壓壓地下到坡底,嘴角露出冷笑,鼻子輕哼,罵道:“不知死活的東西,將士們,準備好了,給我狠狠打!”

守城的清兵畢竟受過訓練,早就刀劍出鞘,箭在弦上,每個堞口都備滿了滾木擂石、火磚、火球、火箭(綁有油布的箭)、火藥槍等守城武器。聽到主帥一聲令下,弓箭手們立即點燃火箭對準壕溝一陣狂射,壕溝裏的荒草和早就布置好的硫磺、火油立即被點燃了,整條壕溝都燒了起來。轉眼間,大火衝天而起,火焰飛舞,狼煙熏人。

進入壕溝的花旗軍立馬亂了陣腳,逃吧,沒有命令,擅自後撤就是死;不逃吧,城墻上箭如雨下,不被射死,就會被燒死。有部分膽小之人眼見大火燒身,再也顧不了許多,扭頭向後跑去。這一跑,造成互相擁擠、踐踏,還沒跟清兵近距離搏鬥,花旗軍就先把自己搞得死傷無數。

翟火姑一見,登時大怒,吩咐調來三千弓弩,以連發的速度壓住清兵攻勢,他自己則翻身下馬,取出勁弓,兩臂較力,搭箭即射,城墻上立即有清兵中箭而亡。接連射斃數人,花旗軍的士氣立即得到振奮。兩邊的士兵,你來我往,強弩四射,箭如飛蝗。可壕溝中的花旗軍還是不能躍出溝底,時間一久,傷亡愈加慘重。

此時,軍師李佑倫帶著三門大炮趕到,他要炮轟南城門墻。

四更天,雄雞已鳴。按照約定好的時間,東江商行府城內八家分店的掌櫃齊到何府議事大廳。蒙眬的燈光中,何雲彰面色疲憊,雙眼通紅,顯然一宿未睡。

見大夥到齊,何雲彰開口說話,聲音有些沙啞:“各位掌櫃,你們是我多年的兄弟,東江商行能有今天,全靠大家鼎力支持,我在這裏謝謝各位了。”說完,深深鞠了一躬。

八大掌櫃趕緊還禮,知道老爺這段時間焦急上火,肯定有要事相告。

何雲彰繼續說:“目前,局勢動亂,花旗軍很快就要殺來,惠州城能不能保得住,誰都沒有把握。所以,我決定把所有的分店都關門打烊,遣散夥計。願意走的,發一年的工錢和紅利;不願意走的,膽大者,可躲在店內看檔,膽小者,全到本宅來躲避,直到戰亂結束,再重新開張。各位掌櫃的銀錢加倍發放,若要攜帶家眷出城,我會安排好船只,保障大家的安全。”

八大掌櫃跟隨何雲彰多年,都已在惠州府城安家落戶,置有產業,現見東家老爺都不逃避,哪個肯逃?只把年幼的子女送到鄉下,心中便已坦然。至於夥計,城內共有一百二十號人,自聽到馬安有花旗軍起義,他們對可能發生的戰亂已做了充分估計,均表示願與東家不棄不離。

一分店掌櫃建議說:“若把大家組織起來,以何府之堅實,以老爺斡旋之能力,明哲保身,倒是不難。”

其他人一聽,都覺得很有道理。

何雲彰說:“既然大家決定如此,那我們就齊心協力,共保家園。”說完,他讓大夥稍稍等候,叫上阿昌,到金庫去取銀錢。

何府金庫裏有多少錢,這是個謎。三進院落裏,最後一進是何家人住,外人不得入內。金庫在第三進的哪個角落,外人更是無人知曉。他們所知曉的是,每次到了發錢的日子,仆人便從三道門口如挑谷子一般往外挑“鹹豐通寶”,少則三四擔,多則六七擔,這些都是付現的工錢。若是貨款、大額款項,則用銀票或金條。

在屋檐下吊著的紅燈籠照耀下,阿昌隨著何雲彰進了三進院落。

穿過大廳,走過一條小巷,跨過一個側院,在一間石屋門前停住。這石屋密不透風,沒有窗子,門是用鑌鐵制成,火燒不著,斧砍不動。三道門鼻,三把銅鎖,鑰匙全在何雲彰手上。

打開第一道鎖,用的是鐵鑰匙。打開第二道鎖,用的是銅鑰匙。打開第三道鎖,用的是烏金鑰匙。

三道鎖全打開時,何雲彰身後忽然傳來得意的奸笑聲。

何雲彰扭頭一看,不知何時,阿昌不見了,站在他身後的竟是一個蒙面人。蒙面人手裏拿著明晃晃的尖刀,抵住了何雲彰的後心。

“你……你是?”何雲彰大驚失色。

蒙面人只是奸笑,並不答話,伸出手刷刷扯下何雲彰手中的三把鑰匙,並遞過一瓶藥水,這才捏著嗓子發話:“這個,請你喝下去,喝下去就一了百了,煩惱全無。”

“我要是不喝呢?”何雲彰道。

“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忌日。”蒙面人手腕一用力,何雲彰就感覺到一股涼氣貼到了皮膚。

這時,金庫的鑌鐵大門“嘩啦”一聲打開,又一個何雲彰出現在金庫門口。

“龍誠慶,你即使殺了他也沒用,我在這裏等著你呢!”何雲彰沈聲道。

蒙面人呆住了,他身邊的何雲彰身影微晃,側身讓過刀尖,食指輕勾,扯掉了蒙面人臉上的黑布,蒙面人赫然就是馬安分店的掌櫃龍誠慶。

龍誠慶知道中計,說:“我的娘,難怪今天起這麼早分銀子,原來是挖個坑讓我往裏跳啊!”說罷,轉身就跑。

龍誠慶身邊的“何雲彰”跨步擰身,飛起一腳,將龍誠慶踢翻在地。

金庫門口的何雲彰走過來,朝“何雲彰”拱了拱手,說:“多謝馬班主。”

“哪裏,哪裏,都是少爺想出的妙計。”馬三邊摘面具邊說。

何雲彰走近龍誠慶,用極其溫和的聲音問道:“誠慶,我待你不薄,你為何要暗害我們父子?”

“老爺,小人該死!小人也是一時糊塗啊,不該聽信了……”這時,一支利箭呼嘯射來,正中龍誠慶的啞門穴,龍誠慶口中流出一攤汙血。

馬三足尖一點,躍上墻頭,但見側院那邊,放冷箭的兇手已跑得無影無蹤。地上,躺著被打暈的阿昌,也爬起來想去追趕,何雲彰忙勸道:“窮寇勿追,救人要緊。”

馬三躍下,看看龍誠慶已經斃命,聞聞那血,帶有臭味,說:“箭頭餵有劇毒。”

何雲彰暗暗心驚,說:“峰仔這步棋走得好險!”

從黑暗角落裏躥出來的不是別人,正是李彪的弟子、曾經被何少峰在船上救過的江湖海。

何少峰正要問江湖海為什麼在此,江湖海卻一把扯住何少峰說:“師叔,大事不好,你得快想辦法才是。”

何少峰莫名其妙,問:“你說的是什麼事情?”

江湖海一臉焦急道:“我已偷聽了陳吉勝和何亞黃的談話,原來他們是想陷害你。他們表面上釋放被俘的清兵出營,卻在松子口埋下伏兵,劫殺他們,然後嫁禍於你……”

何少峰聞言大驚,說:“快,我們這就去告訴那些清兵,不要上花旗軍的當!”說罷,拉上江湖海和小樹就跑。

再說那些被俘的清兵,得到赦免的消息後,出了被關押的牢門,他們只恨爹媽少生了兩條腿,飛一樣地向前跑。

路只有一條,兩邊都是荊棘荒草。

往前三百步,有一片松樹林,就是江湖海說的“松子口”。只要出了松子口,一條大路通南北,交通就便利了。

清兵們在跑,何少峰、江湖海和小樹也在跑。跑出百十步後,何少峰累得汗流浹背,精疲力盡,小樹也大口地喘著粗氣。

“師叔,要不你們歇會兒吧。”江湖海面不改色心不跳,這點腳程對身懷武功的他來講,簡直就是一碟小菜。

“你別叫我師叔,要叫,就叫我大哥吧。”何少峰口幹舌燥道。

“師叔,那可不行,本門有規矩,該怎麼叫,我心中有數。否則,就是違反門規。”江湖海堅持道。

“哦,我知道了,既然你叫我師叔,那你是不是得聽我的指揮?”

“是的。只要是不違反門規的事,我都聽你的。”

“那好,你背起我向前跑。”

“是,師叔,你上來吧。”

伏在江湖海背上,何少峰感覺比自己一個人跑還要快。然而就是這樣,時間還是晚了。快接近松子口時,前面已傳來了哭爹叫娘的慘叫聲和嗖嗖飛舞的箭羽聲。

何少峰大喊道:“住手,住手,快住手。”

可埋伏好的弓箭手哪裏肯聽,依舊箭似驟雨,對著被俘的清兵猛射。

何少峰又對著清兵喊道:“你們快點兒跑出去,快啊。”

呼喊聲中,“撲通,撲通”,一百多個清兵已經死傷大半。活著的,慌不擇路,四散逃開,有的竟掉頭往回跑。

就在這亂糟糟的時刻,不知誰喊了一句:“跑出去的兄弟們,你們記住了,我們今天在這裏被暗殺,都是東江商行何少爺安排好的詭計。”

何少峰一聽,一下子僵在了那裏,頭好像瞬間炸開了。他仿佛看到了一條被扔到岸上的魚,那魚再怎麼撲騰,最後還是一個死。

當花旗軍向守城清軍發動全面進攻時,何雲彰正在府內與馬三商量一些事情。

馬三說:“從龍誠慶被暗箭射殺的情況看,幕後之人對貴府很熟悉,一看就是何爺身邊的人,因此,何爺目前的處境非常不妙。若不嫌棄,這些日子,我願意跟隨您左右,也好有個照應。”

何雲彰撩起長袍,欲跪拜相謝,馬三急忙將他攙住。

何雲彰說:“馬班主,要不是你,我早已命歸黃泉,這大恩沒齒難忘。自從在西枝江中,你把我救起,我對世事、名利都有了更深的感悟。今日叩拜,不為我個人,只為惠州城的平民百姓。以我對花旗軍的了解,這夥人只會武而不懂道!無道而行之,能逞一時之強。這強勢,若破了府城,遭殃的一定是老百姓。所以,這段時間,我想協助官府保住惠州城,哪怕有所付出,也心甘情願。”

馬三感慨萬端,說:“何爺宅心仁厚,一心只想著惠州的老百姓,真叫人佩服。如此看來,我更應該好好保護您了,保護好了您,就等於保護好了平民百姓的安全!”

何雲彰再次謝過。

這時,城墻上的槍炮聲已經響成了一片。

二人趕緊走出何府,直奔城墻而去。

從何府到南門城墻,需要穿過忠信街、後所街、打石街。一路上,還沒來得及逃走的人家,正在收拾包裹,準備躲避;那些不想逃走的人家,則組織家人七手八腳地搬磚運石,忙著在巷口壘築石墻,呼叫聲、爭執聲、狗吠聲響成一片,到處是一片淩亂的景象。

何雲彰和馬三來到正南門,只見門洞內,檀木做成的大門嚴絲合縫地緊扣著。三道門閂粗如鬥拱,緊緊閂死兩扇巨門。為保險起見,還用六根檁子從中死死抵住。縱使用火炮從外轟擊,那厚有三尺並且用生鐵緊緊包裹的城門,一時半會兒也難以打開。

上得城來,花旗軍已經撤退。疲憊不堪的清兵正在打掃戰場,修葺被炮火轟塌的城堞。

張桂聯、羅光燦以及袁迎新等人都在,個個臉上落滿硝煙,身上或多或少受了些輕傷。

見何雲彰二人上來,羅光燦擦了一把汗水,大步迎了上去,說:“雲彰兄,你來得正好,我們正有要事找你。”

何雲彰彎腰施禮道:“守備大人,有話盡管吩咐,我一定盡力協助大人守住府城。”

張桂聯也哈哈一笑,上前幾步,拍了拍何雲彰的肩膀,說:“患難之中見真情啊,大清王朝所有的商人若都像何兄這樣,何愁國不富,民不強?”

羅光燦說:“雲彰兄,我就直說了。打仗,就是打銀子!我和張大人已經商量好了,由你牽頭,召集惠州城內所有的商賈,為守城的將士們捐些銀錢。”

“這個……”何雲彰有些為難了。如果讓他自己捐獻,他一口就能應承,這個時候要鼓動別人掏錢,無異於虎口拔牙,很困難的。

“我們知道有困難,但相信以雲彰兄的見識和口才,定不會讓我們失望。若遇有四六貨(不明事理)的家夥,就由我們來應付。”羅光燦哼了一聲,加重了語氣。

“好,我盡力而為,爭取不負大人所托。”何雲彰應答了下來。

飛鵝嶺上,花旗軍陣營。掩埋好戰死的將士,翟火姑開始發餉,犒賞各路大軍。

一筐一筐的“鹹豐通寶”被送到各個營地,士兵們有的哭,有的笑,有的拍桌子罵娘,表情復雜,神色各異。發到最後,銀餉不夠了,翟火姑命令速傳太仆長張弓來見。

張弓騎著快馬,一路飛奔,從後防趕到飛鵝嶺。

翟火姑劈頭蓋臉給了張弓一通臭罵,說:“你這個摟屎棍(混蛋),錢呢?發不夠,豈不動搖了我的軍心?再出錯,提頭來見!”

見翟火姑怒目圓睜,朝天的大鼻子欲噴出火來,張弓嚇得渾身直打哆嗦,說:“啟稟大帥,銀兩本來是夠的,只是負責殿後的小隊長帶著四袋銀子跑了。”

翟火姑道:“啊,讓羅亞雄速查,抓到後送到軍營,我要親自將他扒皮點天燈。你,死罪饒過,活罪難免。來人,拖下去,重打二十大板。”

張弓連連求饒,可翟火姑哪裏肯聽,大手一揮,親兵立即把張弓拖出帳外,劈劈啪啪一通好打。

花旗軍發了錢,最高興的是何少峰。

何少峰跟隨在火頭軍中,這是羅亞雄安排的,因為此前,李佑倫已知會花旗軍眾將,只要何少峰願意留下,他想去哪兒都行。眾人都明白李佑倫的良苦用心,只要籠絡住東江商行的少爺,花旗軍就會有錢用,有糧吃。

攻打惠州城的花旗軍共有一萬人,五十人一口鍋,僅燒火煮飯的火頭軍就有六百名。火頭軍不用衝鋒陷陣,一到營地就埋鍋煮飯,一日三餐,做了上頓做下頓,兩眼一睜,忙到天黑。中間想抽空打個噴嚏放個屁,都會被夥夫長罵。火頭軍累歸累,但沒有性命之憂,拿的銀錢也不少。

拿到了錢,大家的第一個想法就是趕緊送回家,讓一家老小知道自己在掙錢,還活著。只是,這錢誰幫他們送呢?

何少峰就在軍營裏做起了這筆生意。他不僅閑,還有兩個幫手:江湖海和小樹。

剛開始,從火頭軍入手。火頭軍們都知道他是東江商行的少東家,在心裏對他就有了五分的信任。再者,何少峰拿出了自己身上的玉佩做抵押。那是一塊工藝精細的和田玉,上面鏤刻著栩栩如生的灑水觀音,稍有見識的人,都知道這玉佩價值不菲。

玉佩放在火頭軍手中,等錢送到後,家人簽了字,或者帶來家中的信物,再付辛苦費給何少峰。辛苦費由火頭軍隨便給,全憑自願。大方的,給二三文,小氣的,給一文。不給的,何少峰也不計較。

賺到了錢,何少峰就不再用玉佩做抵押了,而是先把錢墊出去,回來後本利一起收。江湖海跑遠線,小樹跑近線,兩天之內,騎馬能跑到的路程就接收;太遠的就免談。

幾天後,何少峰的生意越做越大,前來吃飯的士兵都以認識何少峰為榮。何少峰也趁機請他們幫忙:若某天真的打進惠州城,凡看到插有黃龍旗的房屋,都是他們家族的,請兄弟們不要打砸搶燒。

士兵們異口同聲地說:“好,我們聽你的!”

惠州城內,綠營守備衙門,羅光燦、孫耀祖和袁迎新、曾誌雄兩位千總按賓主位置端坐著。張桂聯和其他將領則在巡城。

這幾天,不知花旗軍在搞什麼鬼,只圍城,不搶攻,時不時放出幾聲火槍,射幾只冷箭,令四個城樓的清兵不得安寧。

羅光燦怕把將士們拖垮了,便決定輪流巡城,其他的人則休息。一遇到危機,就擊鼓為號,迅速集結。

羅光燦把何雲彰找過來了,主要是為了兩件事。

羅光燦問:“雲彰兄,托你辦的事如何了?”

何雲彰沒有答話,朝大門外拍了拍手,很快,阿昌和一幫小夥子便擡著七八筐“鹹豐通寶”走了進來。

“哇,這麼多,有多少?”羅光燦滿臉興奮,禁不住站起身來。

袁迎新、曾誌雄兩位千總也欣喜萬分,只有孫耀祖不屑地哼了一聲。

“三萬兩。”何雲彰輕聲回答。

“全是各家商賈湊齊的?”

“不,是我一家的!”

“你一家的?”羅光燦楞住了,“為何不按我說的去辦,讓全城所有商戶共湊呢?”

“守備大人,讓大家捐資就像經商一樣,要看準時機,讓大家願意捐、樂意捐才有意義,若是強行索要,於官府的名聲和大人的名譽不利,只怕會造成更多更大的麻煩。至於我個人,這麼多年來,靠州府和守備大人的幫助,才有今天的成就,故把家裏所有的銀子全拿出來,犒賞將士,共守城池。”何雲彰說得有情有理,處處都在替羅光燦著想。

羅光燦心中很是受用,扭頭狠狠瞪了一眼縣令孫耀祖。

“雲彰兄為了大清王朝可謂忠心可鑒,今天,我也不瞞你。叫你來有兩個目的:一是為了錢;二是有人告你家少爺通匪。”

這話不啻晴空響炸雷,何雲彰臉色驟變。如果這條罪名成立,他一家大小的性命隨時都綁在了官府的刀口之上。

“大人,千萬別聽他人信口雌黃,我一家經商行善,只求天下太平,哪敢與匪人混在一起,請大人明察。”

半天不說話的孫耀祖說話了:“羅大人,我這裏已收留了從花旗軍中逃回來的士兵,他們一口咬定何少峰通匪,還設計陷害他們。”

“你……孫大人,你若想落井下石,盡管明著來,何必拿小兒說事?”何雲彰知道孫耀祖為了玉翠的事,一直懷恨在心,想伺機報復自己。

孫耀祖冷笑一聲,拍了拍手掌。

四名逃回來的清兵被人帶了上來。

羅光燦一拍桌子道:“爾等據實說來,是不是何少峰通匪?若有半句假話,立即斬首。”

一聽守備大人發話了,幾個人瞅了瞅孫耀祖,哪裏還敢撒謊,只好據實稟報。從被抓到自相殘殺,從何少峰出面制止到三百擔糧食救人,從放行逃回到松子口遇伏,有人高叫是何少峰設計陷害的等等,詳細不漏地講了出來。

一講完,真相在眾人心中大白。

羅光燦問孫耀祖:“孫大人,你還相信何少爺通匪嗎?”

孫耀祖惱怒地瞪了幾眼清兵,心中怒罵:“操你老母,一批沒用的王八羔子!”嘴上卻說:“大人,只有傻子才會相信那些謠言。”

走出綠營守備衙門,何雲彰一身衣服都濕透了。

馬三張嘴問道:“何爺,您這樣為著官府,值嗎?”

“值!”怕馬三不明白,何雲彰又解釋,“我一介商人,並不愚忠,可看看歷朝歷代,誰當皇帝都一樣。所以,認準一個人很重要。”

馬三明白,在何雲彰眼裏,看的不是朝廷和義軍,而是兩邊的領頭人。清軍這邊即便再孬,羅光燦、張桂聯也比翟火姑、李佑倫要強。

花旗軍又開始進攻了。

圍城幾天,士兵得到休整,攻城的計劃也部署周詳。翟火姑、李佑倫信心百倍,相信他們這次的“殺手鐧”定能給城內的清兵致命一擊,只待時辰一到,即可踏入惠州府。

攻城是下午開始的,兵分三路。分別是大北門、正南門、向陽門。只有朝京門只圍不攻。這次攻城,花旗軍明顯謹慎了許多,在前面開道的是盾牌軍,齊舉護頂,集盾成蓋,大家連成一片,防彈防箭。後面跟的就是火槍隊、火箭隊,越過壕溝後,就與城頭清兵互射。最後是登城兵,一人一把鬼頭大刀,四人一架雲梯,貓著腰,尾隨在兩支隊伍後面。

清兵一見花旗軍攻城,忙敲響銅鑼。“當啷啷”,聲嘯四方,城下休息的軍隊迅速集結。羅光燦、張桂聯來到城頭,見花旗軍大面積攻城,甚覺詫異。要知道,攻城不同於野戰,攻城需要軍隊,需要兵力。沒有人,只能望城興嘆。花旗軍能有多少人,這打法豈不是犯了兵家大忌?

然而,不待他倆想清楚,花旗軍已經搭好浮橋,全部越過壕溝,向城下移動了。

守城門的清軍將士一聲令下,頓時飛箭如雨,滾木擂石密集砸下,城上城下,硝煙彌漫,炮矢飛揚。清兵一發動猛烈進攻,花旗軍就招架不住,紛紛後退。退到弓箭射程之外,停住腳步,龜縮不前,好像是被打得擡不起頭來。待城上攻勢稍歇,花旗軍再舉著盾牌,慢騰騰地往前移。清兵又攻,火槍、箭羽損失很多,而花旗軍卻傷亡很少。

幾個回合後,羅光燦驀地清醒過來,花旗軍這是在故意引誘他們,其中必定有詐!

來時,三艅艎,回去,三艅艎,全都滿載,以槍炮、火藥居多,弓弩、箭矢、其他利器拉了一大船。

從廣州回惠州,走東江是逆流而上。剛開始江面寬闊,行船比較順暢。越往上走,江水越急,江面越窄。進入博羅縣百足嶺時,天空飄著絲絲細雨,三艘船上的員工們趕緊扯起油布,將所有的貨物搭好。這一段江面自上而下逐漸收縮,河道彎曲、狹窄,漩渦洶湧,暗礁棋布,素以“灘多流急,礁石林立”著稱。

約摸半個多時辰後,水流終於平緩下來,船身也穩了,前方又是一片開闊的江面,兩側岸旁都是綿延不斷的青山。

穿過這個地方,再往前走,就可以看到惠州府城的輪廓了。

然而,站在船頭的蘇子弟卻提心吊膽,因為這一段江面,經常有水匪出沒。

行到此處,船夫將一面繪有黑龍的旗幟緊緊綁在桅桿上,這是龍舟運館的旗子。

就在這時,靜謐的江心忽然傳出一陣急促的梆子聲,緊接著從兩岸的雜草叢中猛地躥出七八條小船,如箭一般朝著貨船駛來。每條小船上都有兩名壯漢持槳齊劃,眨眼的工夫就逼近了打頭的貨船,它們呈合圍之勢,將貨船夾在中間。

一年長的船夫站在船頭,雙手抱拳,向小船上的漢子們念道:“日出東方一點紅,秦瓊打馬過山東。身掛一雙金裝鐧,五湖四海訪賓朋。張良背劍訪韓信,劉備關張訪臥龍。只有兄弟無處訪,特到此地訪兄長。久聞大哥義氣好,山清水秀來相逢。”

這是船幫會館與東江水匪會面的“切口”。船幫會館每年都要向劉一通交納為數不少的貢銀。若來打劫的是劉一通的麾下,聽到“切口”,就會自動退去。要是其他幫派,聽到而硬闖,就等於不給劉一通面子,其結果自然由劉一通來擺平。好在劉一通勢力較大,這麼多年來,船幫會館只要繳納貢銀,遇到小股劫匪基本上都是有驚無險,沒有發生過大的事故。

可是這次,情況卻大不一樣。

只聽一人哈哈大笑道:“小子,別給老子唱這喪門經,老子今天劫的就是你。”

說話之人正是被劉一通逐出幫會的洪阿禿,他身後站著的則是王老八。

這兩人自被趕下羅重山後,便勾結在一起,與劉一通唱起了對臺戲。

眾船工一看來者不善,迅速操起家夥。蘇子弟望著滿船的連發火槍卻無可奈何,因為新槍上塗滿了黃油,只有擦拭幹凈後才能使用。這也是新槍與舊槍的區別,一擦拭,貨主就認為是舊的。何雲彰答應給劉一通新槍,蘇子弟也就沒有動過要拿槍護衛的念頭。

危急之時,蘇子弟抄起一根撐篙在手,以此防身。

年長的船夫雖被洪阿禿辱罵,但仍然想委曲求全,他繼續抱拳說:“敢問英雄尊姓大名?”

“老子洪阿禿,他叫王老八,都是你們的大爺。”

“洪阿禿,不,洪大俠,你們不是劉舵主的手下嗎?我們這船是受劉舵主保護的。”年長的船夫哪知這裏面的變化,還在哀求。

“老子現在是自立為王了。少廢話,你們,還有蘇子弟都乖乖的別動,這三船貨老子知道裝的是什麼,全都是我的了。”洪阿禿邊說,邊揮舞著手中的鋼刀,要躍上船來。

一聽這話,蘇子弟全明白了,自己的一舉一動,洪阿禿都了如指掌。他若是上來,三船貨就徹底完了。

“別讓他們上來,打啊。”蘇子弟一聲大吼,揮著手中的撐篙,向身子已騰空而起的洪阿禿掃去。

年長的船夫和其他人看了,也紛紛揮起手中的家夥,打向爬上船來的水匪。

船夫們以拉纖撐船為生,個個練就了一身好力氣,同水匪這一戰,倒也戰成了半斤八兩。

只是洪阿禿和王老八武藝高強,幾個躲閃,已經躍上船來。

蘇子弟原本一介書生,平時很少舞刀弄槍,今日為保三船貨物,不惜拿命來拼。見水匪越上越多,他絲毫不懼,把手中的撐篙掄得呼呼生風,左掃右打,一些水匪被打中,鮮血迸濺,痛得哇哇直叫。

王老八勃然大怒,一抖手中鋼刀,刷地將撐篙砍去了半截,再擡腿飛起一腳,將蘇子弟踢倒在甲板上。其他船夫在洪阿禿和王老八的夾擊下,一個接一個倒地。王老八著重在貨,所以沒痛下殺手。

眼看著最後兩名船夫就要被打倒,這時,忽聽得江面上傳來一聲長嘯,那嘯聲初時較遠,但越來越近,越來越響亮。

王老八和洪阿禿大驚失色,他們對這嘯聲太熟悉了。擡頭往江面上一看,只見一條劃子船如箭一般向這邊飛來。船上共有五人,其中四人都在奮力劃槳,一老者昂首站在船頭,亂蓬蓬的胡子迎著江風飄揚。

來的不是別人,正是東江匪首劉一通。

小船離大船還有兩三丈遠時,劉一通足尖一點,身子騰空而起,如同一只蒼鷹向大船上的洪阿禿撲去。

洪阿禿臉都嚇白了,他太熟悉劉一通的武功,沒想到今天劫船不成,反把自己送到了劉一通手中。

王老八忙揮刀向空中的劉一通砍去。

劉一通翻個跟鬥,躲過刀鋒,頭下腳上,雙掌揮動,砍向王老八頭頂。

洪阿禿見王老八救了自己,瞬間感動起來,叫了一聲道:“兄弟們,並肩上啊,殺了劉一通,拿到龜符,前舵主鄔容民留下的財富就是我們的了。”說著,他手中的單刀已向劉一通揮去。

其他水匪一聽,也圍過來,手中的家夥都往劉一通身上招呼。

劉一通哈哈大笑,說:“小子們,天堂有路你們不走,今天就叫你們見閻王。”隨即雙掌揮動,肘撞掌劈,指東打西。

有一水匪見劉一通如此兇狠,頓生怯意,手下稍慢,前胸已經中掌,他身子頓時飛出丈外,口中鮮血狂噴。

王老八遲疑了一下,劉一通抓住機會,欺身而上,揮掌拍向王老八頭頂。王老八忙伸左臂擋住,右手的鋼刀猛力擊出。劉一通側身讓過,左腳反踢,踹中了另一水匪的胸口,水匪大叫一聲,“撲通”摔倒在船板上。洪阿禿轉身想跑,劉一通身影帶旋,如風車一般轉到洪阿禿身後,連出兩掌,活生生地將洪阿禿的頸骨劈斷。余下的水匪眼見不敵,無心戀戰,轉身便想逃竄,可哪裏還走得了,他們身後已被船夫們緊緊圍了個大圈,像餡餅一樣被包在中間。

王老八見敗局已定,只想趕緊脫身。劉一通雙腿猛地踢出,力道重逾千斤,正中王老八的膝蓋骨。那骨頭碰到雙腿如同雞蛋碰到石頭,當時就粉碎了。王老八撲地跪了下來。

其他的水匪不明其理,以為王老八認輸,也跟著跪了下來。

劉一通喝了一聲:“統統給我綁了,押回去另行處置。”然後走向蘇子弟說,“快快押著貨船回去,花旗軍已在攻城了。”

羅光燦的判斷沒錯,花旗軍確實在引誘他們。

花旗軍下午的攻城只是個幌子,是要吸引守城清軍的註意力,消耗他們的體能。真正的主攻還沒到,因為飛虎將軍何亞黃已經把地洞挖到了朝京門的城墻根下,到那時,只須填足火藥爆破,惠州城就唾手可得。

為確保這一計劃完美成功,軍師李佑倫走出三步棋。第一步,佯攻,在下午就開始了;第二步,把羅亞雄和後防所有士兵都集結過來,傾全部兵力,拿下惠州;第三步,籌集銀子,加大發餉力度,給士兵們鼓勁加油,鼓舞士氣。

沒想到,關鍵時候,有一歪嘴士兵前來報告,太仆長張弓跑了,他把花旗軍後方所有的銀子都帶走了。

這招可真是“釜底抽薪”,翟火姑聞報,臉色大變。

前來匯報的歪嘴士兵繼續說:“張弓挨打回到後方,躺在床上,曾對大帥破口大罵。羅亞雄將軍在周邊掃平各鎮官差後,所運回來的紋銀都被他拿到別處兌換成了金條。那金條,黃燦燦的,用布袋裝著,全儲存在張弓的帳篷內。”

翟火姑大鼻子裏喘著粗氣,滿面胡子一翹一翹的,雙眼冒出火來,問:“這些你都看見啦?”

“是,大帥,我都看見了。”歪嘴士兵以為要領賞,一臉的諂笑。

翟火姑又問:“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歪嘴士兵答:“幾天前就知道了。”

翟火姑刷地抽出刀來,逼近歪嘴士兵,說:“既然你早就知道,為何不早點兒來報告?”

“這……這……”見翟火姑發怒,歪嘴士兵嚇得說不出話來。

翟火姑怒不可遏,手中鋼刀揮出,一道白光閃過,“噗”的一聲響,歪嘴士兵已經人頭落地。

“元帥勿躁,我還有一計,可保軍餉無憂。”李佑倫眨眨眼睛,上前安慰翟火姑。

“軍師說來聽聽。”翟火姑大喜,一張黑臉由陰轉晴。

“只是有一樣需要元帥答應!”李佑倫盯著翟火姑的雙眼說,“你不能顧及同門情誼,哪怕是你的師叔,你當殺就殺,當剮就剮,才能生效。”

翟火姑一下子明白了,問:“你是說把何少峰那小子抓起來?”

李佑倫點了點頭,說:“對!我留他在軍營,就是為了今天。”

“好,好,只要能弄得到錢,他媽的天王老子我都不顧了。來人,把火頭軍何少峰給我綁來。”

這天,小樹已被何少峰派出去送銀子,身邊只剩下江湖海。

二人正在帳篷外有說有笑,忽見幾個花旗軍拿著繩索跑了過來,他們邊跑邊喊:“元帥有令,把何少峰給綁了。”這些花旗軍連腰刀都沒有帶,自認為綁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那是手到擒來。然而他們錯了,何少峰身邊卻站著一個深藏不露的高手。

見花旗軍快跑到何少峰跟前,江湖海忽然一伸手,將何少峰拽到身後,跟著右臂猛伸,一拳打在最前面那人的鼻子上,那人頓時血流如註。後面兩人收勢不住,齊齊向江湖海身上撞來。

別看江湖海個頭不大,力氣卻不小。他雙手探出,變掌為爪,抓住兩人的衣領,雙臂一較勁,“嘿嗬”一聲吼,將花旗軍當成兩個西瓜一般,頭對頭撞擊。二人當即暈倒。

附近幾個花旗軍一看情況不對,馬上抽出腰刀,吆喝著向江湖海攻來。

好個江湖海,只見他巧展擒拿術,拳打足踢,掌劈指戳,不大一會兒工夫,便將六七名花旗軍撂倒在地。

一名年紀較小的士兵“媽呀”一聲,掉頭跑去報信。

“師叔,此非久留之地,我們趕快離開。”江湖海說著,一把抓住何少峰的手,展開輕功步法,趁著守門兵丁還未察覺,飛一樣地衝出了花旗軍大營。

翟火姑得知何少峰逃脫後,不禁頓足道:“軍師,你看這如何是好,到手的鴨子就這樣飛了!”

李佑倫一臉陰郁道:“看來,不攻下惠州城,我們將面臨無錢無糧的困境,那我們就放手一搏好了!元帥,請立刻通知飛虎將軍何亞黃,加速打洞,今夜子時,我們將向惠州城發起總攻。”

翟火姑大叫道:“好,今晚若是拿不下惠州城,我就不當這個元帥了。”

誰知子時未到,探馬卻來報:“大帥、軍師,大事不好,飛虎將軍何亞黃被清軍圍在地洞裏了。”

“啊,清軍是怎麼知道的?他們又是從哪裏鉆出來的?”翟火姑大驚。

“稟大帥,據說是譚公顯靈,托夢給了城裏的何雲彰。清軍得知消息後,由兩個千總率領一百名士兵,從水路出來,化裝成我們花旗軍,大搖大擺地來到朝京門下的民居,殺了我們一個措手不及,在外圍防守的兄弟們大都遇難,他們現在已直接殺進洞內了,請大帥速去救人,再遲就來不及了。”

聽說是譚公顯靈,翟火姑渾身一哆嗦,他天不怕,地不怕,但自小就頂禮膜拜譚大仙人,一直把譚公當成心目中最靈的神。因此,一時之間,他竟不知該如何下達軍令。

李佑倫忙提醒道:“元帥,快,救人要緊。”

翟火姑這才回過神來,心想,若是何亞黃出事,地下炸城墻戰術泡湯,那攻打惠州就沒有多大勝算了。於是,他提槍上馬,吩咐身邊的親兵速去朝京門救援何亞黃。

再說清軍那邊,從水路帶兵出城的兩位千總分別是袁迎新和曾誌雄。他們穿著花旗軍的衣服,每人手中提著一袋洋油(現在稱柴油),這油遇火即燃,連散發的煙霧都有毒氣。

羅光燦吩咐他倆,出城後速戰速決,待把挖地洞的花旗軍滅了,城內的清兵將直接打開朝京門,讓他們撤回來。

二人帶著人很快接近了城外的民居。在外圍防護的花旗軍還沒明白是怎麼回事,清兵們雪亮的鬼頭大刀已如砍瓜切菜一般,向他們頭上砍來。在洞內監工的飛虎將軍何亞黃聽到洞口有異響,忙提刀鉆出來觀看。誰知他腦袋剛伸出,袁迎新手中的大刀就“唰”的一聲剁下來。饒是何亞黃閃躲得快,頭皮還是被削去了一層。何亞黃嚇得屁滾尿流,趕緊縮回身子,鉆進地洞中。

曾誌雄命令清兵們把手中裝有洋油的袋子統統往地洞裏扔。何亞黃一嗅,知道清兵是想燒死他們,趕緊朝洞內大喊道:“兄弟們,清兵殺來了,正在往地洞中倒洋油,想燒我們,快,咱們拼命衝出去。”

這地洞,再有半個時辰就要打到城墻下,裏面已埋好了火藥。正在洞內忙碌的花旗軍聽說清軍在倒油,準備用火攻,都大急,心想,若是不攻出去,豈不被火藥燒死炸死?所謂狗急了就會跳墻,兔子急了就會咬人,洞內的花旗軍馬上手舞鋼鏟,護住頭部,拼死往洞口衝。

外面的清兵一見,掄起大刀長矛就砍。可憐洞口就那麼小,花旗軍頓時死傷無數。這時,就聽得遠處傳來了急促的馬蹄聲。

“不好,翟火姑來了。快,快點火。”袁迎新邊說,邊將燃著的火撚子扔進洞內。

洞內的花旗軍也不傻,清兵扔一個進來,他們就滅熄一個。眼看翟火姑和他的親兵越來越近,袁迎新急中生智,將一個油袋燃著後直接丟了下去。這下,“嘭”的一聲,整個地洞全都著了火。那些渾身被燒著的花旗軍想向外跑,卻哪裏跑得出來。

曾誌雄見大事已成,大手一揮,就想帶領清兵往回撤,可是已經來不及了。翟火姑飛馬來到跟前,手中長槍一揮,直奔曾誌雄的面門而去。曾誌雄提單刀來擋,哪知翟火姑力大無比,“砰”的一聲,單刀被磕飛。曾誌雄轉身想跑,翟火姑長槍更快,“刺喇”一聲響,曾誌雄被當場刺了個透心涼。

見翟火姑如此神勇,袁迎新哪敢戀戰,帶著手下的清兵撒開雙腿就往朝京門狂奔。他希望城墻上的清兵用箭雨阻擋一陣,好讓他逃回城內,可現實已不是他想的那麼簡單。翟火姑槍快馬疾,槍桿橫掃,將袁迎新打翻在地,再補上一刀,袁迎新連哼都沒哼一聲,就被翟火姑劈成了兩半。

就在這時,只聽“轟隆、轟隆隆”連聲爆響,地洞內的火藥已被燃爆,地面土屑亂飛,地動山搖。這炸藥雖沒炸到城墻根,卻把城墻外炸出一個數丈寬的大坑來。

只可憐飛虎將軍何亞黃,還有那些挖地洞的花旗軍士兵,都被埋葬在地下。

正在其他三個城門佯攻的花旗軍聽到朝京門這邊響聲震天,以為城墻被破,在各自頭目的帶領下,他們搖旗吶喊,黑壓壓地朝朝京門殺來。

城墻上,羅光燦、張桂聯、譚朋、黎子煥和李天祥齊聚朝京門城樓。他們被花旗軍瘋狂的進攻所震懾。從城樓看下去,火光中,只見黑壓壓的到處都是花旗軍。刀如山,槍如林,城墻與壕溝之間的狹窄地帶,密密麻麻地擠滿了人頭。

花旗軍的先頭部隊在炮火的掩護下,將一架架雲梯搭在墻頭上。面目猙獰的花旗軍,手持盾牌大刀,不顧一切地向上衝。

孫桂聯見情況危急,一聲大喝,振臂高呼道:“是男人的,是好漢的,就在此一戰,守住家園,惠州必勝!”

這一聲喊,似乎很有號召力。

“守住家園,惠州必勝!”守城將士齊聲響應,浩然之氣直衝雲霄。

“給我打。”隨著羅光燦一聲令下,朝京門城頭亮起了千百個火把,原本黑暗的夜空亮如白晝,滾木擂石如同雨點般從花旗軍的頭上落下!大小不一的箭矢從四面八方射出,織成密密麻麻的箭雨,鋪天蓋地,花旗軍瞬間被射成了刺猬。

慌亂中,不知誰喊了一聲:“快跑,快逃命啊。”

花旗軍眼見攻城無望,死神就在眼前,也不顧什麼軍令,掉頭就逃。

這一下,如同決了堤的洪水,呼呼啦啦,一瀉千裏,勢不可當,花旗軍瞬間潰敗。

剛剛趕到的翟火姑擋不住潰敗的洪流,也只好向後跑去。主帥一跑,花旗軍自然兵敗如山倒。

孫桂聯、羅光燦哪肯放過乘勝追擊的好時機,他們帶著兵馬,打開城門,尾隨追殺。

花旗軍可慘了,為了逃命,慌不擇路,東奔西跑,亂作一團。清軍從後面如風卷殘雲一般殺來,只是片刻的工夫,朝京門外已是屍橫遍野。

這一仗,近兩萬人的花旗軍被清軍殺得所剩無幾。

羅光燦手握大砍刀,緊緊追趕著翟火姑。

翟火姑雖然武藝高強,卻不敢戀戰,只顧逃命。

驀地,斜刺裏殺出一個人來,攔住了羅光燦。

羅光燦定睛一看,卻是李佑倫。

李佑倫騎在馬上,手舞雙刀,直取羅光燦。

仇人見面,分外眼紅。二人你來我往,戰在一處。

雙刀對上大砍刀,拼得叮當作響,火星四濺,都恨不得一招致對方於死地。走馬盤旋之間,戰了十余個回合。按說,李佑倫功夫要高於羅光燦,可他的右腿裝的是假肢,僅剩一條腿,又是坐在馬上,下盤不穩,自然功夫大打了折扣。

這邊兩人正在激戰,那邊的高岡上,卻有兩個人正在觀看,正是虎口脫險的何少峰和江湖海。

江湖海問:“師叔,要不要幫一下羅光燦?”

何少峰說:“不用,我們只管看,不要參與。”

話剛說完,只見李佑倫身子一晃,大腿上中了羅光燦一刀,一條腿被斬了下來。羅光燦一招擊中,本以為李佑倫會滾落馬下,所以攻勢稍緩。哪知,李佑倫被斬下的是假腿,根本沒有妨礙。羅光燦在驚詫中一遲疑,就給了李佑倫下手的機會。李佑倫雙刀並舉,左摟頭,右夾頸,刀刃掛著風聲襲來。羅光燦知道上當了,李佑倫有意賣假腿給他,就是為了尋找下手的機會。可惜,明白過來,已經晚了,要躲已來不及。

“李佑倫,你好奸詐,我與你拼了。”羅光燦一聲大喝,不顧已殺到脖頸上的雙刀,掄起自己的大砍刀向李佑倫腦門劈去。

只聽“嗵嗵”兩聲響,兩人都中了對方的致命一擊,幾乎同時從馬上摔下來身亡。

守城的清兵在張桂聯的率領下,一口氣把花旗軍攆出惠州府三十裏外。

這一仗,清軍雖然損失了幾員大將,但卻擊潰了花旗軍,保住了惠州城。

這是個大白天,在何府楊氏的臥房內,一個男人正摟著楊氏求歡。楊氏想掙脫,可渾身酥麻麻的感覺又令她欲罷不能。

只聽楊氏說:“別,別這樣,老爺、少爺,他們……”

“他們都走了,都去府衙商議大事去了。”男人邊說,邊把一只大手伸進楊氏懷中。

外面,陽光明媚,室內,激情纏綿。

好久好久,男人在一陣戰栗中停止了運動,喘著粗氣,在楊氏身邊躺下。楊氏側起身,如小貓般蜷曲在男人懷中。

“聽說,這次惠州城能夠保住,多虧了譚公顯靈,我們今後也要多燒香,多祈禱。”楊氏說。

“屁!譚公要是能顯靈,這裏的家產早就是我倆的了。”男人眼裏露出兇光。

“什麼?譚公沒顯靈,那花旗軍是怎麼退的?”楊氏大惑不解。

“我的小娘子,這事的真相,也幸虧是我才知道。告訴你吧,那譚公也好,天兵天將也罷,都是何雲彰出的主意,是馬家班在合江樓頂上演的一出戲。”

“天啦,原來是這樣!”楊氏幽幽地嘆了口氣,“唉,我本想趁亂把我們的事情辦好,可惜龍誠慶粗心大意,差點兒把你暴露了。”

“不怕,還有機會。”男人說。

“機會在哪兒?”楊氏聲音嬌滴滴的,呼出的氣息也熱辣辣的,一下子又激起了男人的欲望。

男人雙臂輕摟,將楊氏放在了自己身體下面,一臉陶醉地說:“我的好女人,我……我告訴你,機會很可能就在玉翠身上。”

楊氏推了男人一把,說:“不許你提那個雞婆!”

“哈哈,別吃醋,如果我所料不差,她就是我倆的……”男人還想再說下去,一張嘴卻被楊氏緊緊堵住。

惠州知府衙門內,張桂聯、孫耀祖、譚朋、何雲彰、苗子明、何少峰等人聚在一起。羅光燦死後,惠州府所有的大權均歸張桂聯掌管。

張桂聯說:“這次花旗軍攻打惠州城,我守城將士奮勇殺敵,雖說守備大人羅光燦、千總袁迎新、曾誌雄,把總黎子煥、李天祥戰死,但我們仰仗皇恩浩蕩,譚公顯靈,保住了惠州府城,保住了城內平民百姓的安全,此乃蒼天有眼,大清有福。我已將奏章用八百裏加急快報呈送給朝廷。皇上閱後,龍顏大悅,敕封譚公為‘襄濟’,就是能輔佐幫助皇上、除患濟民的神仙。既然皇上都這麼重視此事,本府也決定在水門外和歸善縣城白鶴峰各建一座譚公廟,讓譚公永享香火,每五年舉辦一次大型譚公廟會。”

說到這裏,張桂聯望了望孫耀祖,見他瞇著眼睛,半睡半醒的樣子,不覺心中有氣,於是提高聲音說:“縣令孫耀祖要特別負責好此事。”

孫耀祖趕緊起身,應了一聲:“喳。”

張桂聯繼續說:“在座各位的功勞,我也報告給總督葉名琛、巡撫柏貴大人,擇日會有獎勵。特別是雲彰兄,三大船的軍用器械可是幫了我們的大忙,要不然,守城的軍士只能空手奪白刃了。在此,感謝大家的同心同德,同時,也拜托各位,我們要為譚公的敕封舉行盛大慶典,全城張燈結彩,高築戲臺,熱鬧五日,以示皇恩!”

半月後,譚公的敕封慶典在惠州如期舉行。

城中各大商賈老板,掌櫃夥計,包括販夫走卒、引車賣漿者,均自願為這次慶典捐助。

慶典當天,惠州全城,家家戶戶刷新門窗,貼紅喜聯,人人穿新衣,戴新帽,猶如過新年一般。白鶴峰下,新塑的譚公大仙像前,四圍洋燈十支,燈有十數頭。有一燈塔高數丈,中空,嵌玻璃,旁懸數百支燈火,晝夜不息。這輝煌的場景,引得善男信女,人頭攢動,趨之若鶩,拈香默禱,以通神明。官府也組織了民間巡遊,鮮花盈地,龍鳳呈祥,人潮澎湃,鑼鼓喧天。

第三天晚上,張桂聯也出來逛廟會了。

他換了身便裝,身上揣著何雲彰贈給他的連發火槍,帶了幾個同樣便裝的親兵,沿著府前橫街穿過爾雅巷,經朱紫巷,過北門來到文興街,一路走一路看。

這晚的月亮較圓,月亮的清光把一街兩巷的房屋投在寬敞的青石板鋪成的路面上,很有些詩情畫意。街道兩邊是密密麻麻的店鋪,綢絨老店、兩廣雜貨、皮貨商行、脂粉店、號銀鋪等等,一家挨著一家。

走到紅花巷,一陣一陣的浪笑聲和姑娘們誇張的叫床聲不時傳來,幾位親兵聽到後,身體都有了反應。

張桂聯不喜歡這個,當到四品知府,女人對他來說,就像是碟子裏的青菜,他只要想吃,隨時都有嫩汪汪、水靈靈的上等鮮貨送來。剛來惠州時,他大權獨攬,又年輕,自然也好這一口,一晚上要兩三個女人伺候著。然而,萬物有利皆有弊,正如俗話說的那樣,好爐子費炭,好女人費漢。張桂聯的身體在兩年內就像秋後的葫蘆,裏面全空了。

孫耀祖和張桂聯卻不一樣,孫耀祖從不輕易下手,但一旦看中,就是再困難,他也要把她搞到床上。

“人各有誌,人各有性,嘿嘿……”張桂聯邊看邊想,不知不覺就來到了西枝江畔。

從這裏到西門的城墻有點兒陰暗,按張桂聯的想法,上城墻後繞一圈,就直接回府。

走了太久的路,張桂聯便有些內急,他吩咐親兵們在原地等候,說自己去去就來。

親兵們看他那樣子,知道他是想大便,有些就小聲地笑了。

張桂聯喝了一聲,說:“笑什麼?你個衰仔,只吃不拉,撐死你啊!”

張桂聯在一株香樟樹下蹲下來,正解得暢快,忽地從黑暗處衝出一個人影,蒙著面,手提一把寶劍,向他直刺過去。

張桂聯顧不得屎尿,提起褲子,一個轉身,躲過了一劍,驚問道:“你,你是什麼人?”

黑影並不答話,緊跟著又是一劍。

張桂聯大喊:“來人啊——”

可是已經晚了,他話音剛落,只聽得“噗”的一聲,蒙面人手中的尖劍已然刺進了他的胸膛。

他微微一怔,本能地掏出火槍,“砰”地摳動了扳機。這一槍打在了蒙面人的小腹上,等親兵們圍過來時,蒙面人已經跑得沒了蹤影。

親兵們一個個目瞪口呆,趕緊將知府大人扶起來。

張桂聯想交代一些話,可發現自己喉嚨裏發不出聲音,胸膛就像撕開了似的,根本喘不過氣來。慢慢地,他就閉上了眼睛。

蒙面人捂著受傷的肚子,一溜煙跑到歸善縣衙,從後門翻墻而入。

縣衙後宅住著的正是縣令孫耀祖一家。

有黑影翻墻進來,孫耀祖也不慌張,他坐在花園的涼亭裏,默默地看著什麼。他身邊還坐著一個人,乃綠營守備營千總譚朋。

蒙面人跌跌撞撞地來到二人跟前,扯下蒙布,露出一張長臉,原來是張弓。

張弓攜帶花旗軍的軍餉潛逃,首先想到的便是來投靠孫耀祖。孫耀祖既得了一筆錢財,又得了一條走狗,何樂而不為?於是暫時收留了張弓。

見兩位大人都在,張弓“撲通”跪下,說:“兩位大人,我已按照你們的吩咐,將張桂聯殺了。”

“真的殺了?”孫耀祖問。

“千真萬確,大人不信,可以去查。”張弓道。

“這麼說,知府張桂聯大人確實是你殺的?”孫耀祖又問了一遍。

張弓一楞,心想,不是你倆安排我去行刺的嗎?幹嗎揣著明白裝糊塗?見孫耀祖問得急迫,他有些煩躁地回答道:“是啊,是啊,張桂聯確實是我殺的。”

“衙役們,聽到沒有,殺害張大人的兇手就在這裏。來呀,給我拿下。”孫耀祖大聲道。

涼亭周邊瞬間燈火通明,一大班衙役出現在眼前。

張弓明白了,他掉進了孫耀祖、譚朋設計好的陷阱裏。他不甘心,說:“大人,你不能這樣啊,我……”

旁邊的譚朋哪容他說下去,即刻從靴筒內抽出匕首,插到他口中,把他的舌頭攪了個稀巴爛。

“帶他出去驗槍傷,再把黑布給他蒙上。做好當堂的鐵證,呈給總督、省府。”孫耀祖大喝道。

“喳!”刑房衙役叩頭而下。

孫耀祖因守城有功,又及時抓獲了刺殺知府張桂聯的兇手,這兇手還是花旗軍的太仆長,一時受到總督葉名琛、巡撫柏貴的嘉獎,並上報朝廷。朝廷於是晉升他為惠州知府,晉升譚朋為綠營守備。

這二人上任後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清匪。

譚朋帶領清兵到花旗軍的起義地——沙坳官橋圍一帶,見人就殺,見民宅就燒,一時間,老百姓流離失所,苦不堪言。

何府內,表面風平浪靜,生意倒也平穩;背後,實則暗流湧動。從何雲彰踱步時手腕不停地顫抖,何少峰便能感覺到事態很嚴重。

“阿爸,我……”何少峰只要想說話,總會被何雲彰阻斷。

“來,陪阿爸下盤棋吧。”何雲彰扯過棋盤,很客氣地伸手,做了一個請的姿勢。

何少峰心中一酸,隱隱感覺到不安。棋啊,會說話,阿爸要說的話可能就在棋中。

果然,一上手,何雲彰就把黑子落在了中間。略懂對弈的人,都知道這是下棋的大忌。金角銀邊啊,占中間幹嗎?何少峰看了一眼何雲彰,何雲彰卻面沈似水,波瀾不驚。

何雲彰說:“棋道如世道,你想怎麼下就怎麼下。”

何少峰落了一個邊點。

二人於是對弈起來。

幾十手過後,何雲彰很多的棋子都沒“氣”了,在有限的棋盤上,他的棋幾乎沒有立足之地。

何雲彰不下了,長嘆一聲,說:“峰仔,這可能就是我們何家今天的結局。”

何少峰還沒聽明白,前院裏已經響起了一片嘈雜聲。

管家馮二進來報告說:“老爺,官兵已將整個府院圍住了,說老爺私通花旗軍,私通土匪,私通會黨,請老爺出去自縛。否則,他們就不客氣。”

“這簡直就是孫耀祖在借機報復!”何少峰一拍桌子,霍地站了起來。

“峰仔,坐下,我胸中自有了斷之法。”何雲彰手腕顫抖了幾下,隨後站起來,走了出去。

走出幾步,他又回頭對何少峰說:“峰仔,我書房裏有幅剛寫好的字,有空,你去看看。”

門外,官兵林立,刀槍耀眼。前來緝拿何雲彰的是一名小頭目,他多次受過何府的好處,見到何雲彰,他在馬上彎腰施禮,看左右沒有圍觀之人,便悄聲說:“何老爺,小的也是迫不得已,您就委屈一下吧。”

何雲彰微笑著點了點頭,任由士兵將自己捆了個結實。

隨後,他被帶到惠州府衙門。

在一間關押犯人的刑訊室內,孫耀祖身著繡有四爪八蟒的官服,端坐在案臺後面,身邊站著四個彪形大漢。

見何雲彰被押進來,孫耀祖揮手屏退左右。

“雲彰兄,風水輪流轉啊,沒想到今日,我會用這種方式請你過來吧?”孫耀祖話音不高,卻帶著冷冷的殺氣。

何雲彰淡然道:“知道,自從張桂聯被殺,我就有了今天的準備。”

“哦,那你也肯定知道我今天請你來的目的!好,真人面前不說虛話,你們一家人的小命都捏在我手上,我說你通匪,你就通匪,我說你是黑的,你就永遠白不了!何雲彰,你沒想到吧,你讓譚公顯靈,救的不是惠州城,而是救了我;害的不是花旗軍,而是害了你自己。哈哈,還跟我鬥錢,還搶我看中的女人?幾年前的氣,我一直憋著,一直忍著,蒼天有眼,今日一並奉還給你,哈哈哈。”孫耀祖越說越得意,嗓門也越來越大。

何雲彰不動聲色道:“那你想怎樣還?”

“我要你的女人,要你的錢。我要當著你的面,扒下玉翠的衣服,看看這婊子到底好在哪裏!”在孫耀祖的吼聲中,何雲彰已被綁在了柱子上。

何雲彰顫抖了,因為他知道,像孫耀祖這種人,真的什麼事情都幹得出來。

何雲彰被孫耀祖抓走後,玉翠就知道該自己出場了。她知道,所有的結,都在她這兒。想起以前在妓院裏所受的屈辱,想起這些年來何雲彰對自己的好,她不自覺地流下了眼淚。何家,是她命運的轉折點,何雲彰,是她生命裏的貴人,沒有何家,沒有何雲彰,她這一輩子也就是個被人瞧不起的妓女!好在這些年,她在何府享福享夠了,也被何雲彰寵夠了!現在,眼瞅著愛人、恩人蒙難,自己怎能聽之任之?

她打開櫃子,找出一套鑲著粉色邊飾的淺黃色長衫穿在身上,足蹬紅色繡花鞋,襟前掛著香牌一串,既清純又嫵媚。這套衣裝,正是當年孫耀祖見到她時,色心頓起的那套,沒想到擱在箱底這些年,今天居然派上了用場。

收拾完畢,她從妝盒的夾層中拿出一個透明的塑料套,張開櫻桃小口,將塑料套卡在了牙墻上。

然後,她吩咐馮二備好轎子,直奔州府衙門。

玉翠前腳出門,楊氏後腳就跟出來,站在院內的桂花樹下大罵道:“這個賤女人,我們家剛出事,她就要去看老情人,真是個死婊子,臭雞婆。”

楊氏正罵著呢,忽聽二進院的門口有人咳嗽了一聲,扭頭一看,竟是馮二。

楊氏眼睛一瞪,道:“你咳什麼?我在自己家裏說句話,還用得著看你們的臉色?”

何少峰聽到吵嚷聲,也從二進院子裏出來。當聽說玉翠打扮得異常嬌艷去了州府衙門時,他心裏也暗暗吃驚,知道這是要出大事了。

越是在這個時候,我越是要穩住,他對自己說。因為此時,何府千斤的重擔都壓在他肩上,他若是亂了陣腳,後果更不堪設想。

何少峰眼珠一轉,讓馮二速去找蘇子弟過來,說他在老爺的書房裏等候著。誰知道,他話還沒說完,就聽有人從前院疾步進來道:“少爺,少爺在哪裏?”

來人正是蘇子弟。

在書房裏落座後,蘇子弟隨手把門關上。

“少爺,大事不好,城內八家分店都被官兵查封了。”蘇子弟臉上盡是汗水,顯然很著急。

“啊,想不到孫耀祖下手如此之快!”何少峰眉頭緊皺。

“少爺,目前要救老爺,只有一個辦法,最保險,也最實用。”蘇子弟壓低聲音說。

“我知道,可老爺不肯。”何少峰道。

“你知道?老爺不肯?”蘇子弟不相信。

“惠州城解圍後,我就想勸阿爸聽從羅伯特·艾偉德的話,移民英國,可我一張口,阿爸就阻止了。其實,阿爸從我的眼神裏已讀懂了我的意思,並做好了所有的準備。”何少峰一臉茫然地說。

何少峰指著書桌上墨跡未幹的一幅字說:“你看,那就是阿爸的應對之策。”

“老僧閑來無他事,清早起來就看山。這是什麼意思?”蘇子弟不大明白。

“阿爸的意思我懂,他是大清王朝的商人,對自己所做的事情都無愧於心,死也好,生也好,都隨它去吧。絕對不可以讓我們去尋求洋人的庇護,即使羅伯特·艾偉德是他的好友,他也不會去求他。否則,他將死不瞑目!”何少峰一聲長嘆。

“那……那你剛才派馮二找我,又是為何?”蘇子弟想,除了洋人,難道還有第二個人可以救老爺?

“現在情況變了,只好有求於洋人了。”何少峰說。

“哦,怎麼變了?”蘇子弟問。

“我姨娘玉翠去了州府衙門。”

“啊嚏”,“啊嚏”,兩人都不約而同地打起了噴嚏,一股淡淡的味道,熏得他們昏昏欲睡。

孫耀祖沒想到玉翠這麼快就來了,而且還不帶一絲哀愁。

“你這是……”孫耀祖看看綁著的何雲彰,又看看色香誘人的玉翠,一時摸不著頭腦。

“孫大人,我這是來看你啊!不要說我們這些人勢利,還不都是為了銀錢?當初,你如果比何老爺有錢,我豈不早就跟了你?”玉翠一發嗲,孫耀祖的骨頭都軟了。

“哈哈,寶貝,你說得真好。現在,何雲彰的命都在我手上,你從不從我?”孫耀祖大喜過望。

“只要老爺願意,我隨時都從你。不過,你要把何老爺先放了才行。”玉翠含情脈脈地說。

“哈哈,說一千道一萬,原來你迷惑我的目的還是為了救何雲彰!好,老爺我剛才還說要當著何雲彰的面奸你呢,你就來了,真是天遂人願也。”孫耀祖脫下官服,從臺案後跨過來,一把抱住玉翠。

“老爺,老爺,你別這麼粗魯,我真的是來服侍你的。你想在這裏做給何雲彰瞧瞧,我也會讓你很舒服的。”玉翠依舊嘻嘻發笑,笑得孫耀祖血脈賁張。

何雲彰被激怒了,從不大聲說話的他,忽然扯開嗓子破口大罵道:“孫耀祖,你這個畜生,你不得好死。玉翠,你……你還是走吧。”

何雲彰不罵還好,越罵越激起孫耀祖的欲火。他上前一把扯掉玉翠淺黃色的長衫,露出她貼身的紅肚兜。白嫩嫩的皮膚,紅通通的肚兜,高高翹起的小乳房,孫耀祖體內的欲火在焚燒,他把玉翠橫抱起來,放在臺案上,緊跟著就撲了上去。

何雲彰痛苦地一閉眼,滿口充滿憤恨力量的牙齒使勁地鍘下了故意夾在中間的舌頭,他咬舌自盡了。

玉翠卻不知道,她正把自己的舌頭插進孫耀祖的口腔裏,不停地挑逗著,攪動著。

孫耀祖覺得玉翠的床上功夫就是高,看看,看看把爺們……“哦,哦哦——”才被玉翠吮吸了幾口,孫耀祖就覺得頭痛欲裂,他想從玉翠身上爬起來,卻被玉翠死死地抱住了。

玉翠呼吸漸弱,只聽她說:“孫耀祖,咱們一起……死吧,我……我已把鶴頂紅……”話沒說完,她就閉上了眼睛。

孫耀祖剛想喊救命,卻哪裏還能出聲,他掙紮了兩下,“撲通”倒在玉翠身上,再也沒有起來。

連打了兩個噴嚏後,何少峰叫了一聲不好,伸手來拉書房的門,可哪裏還拉得開,門已被人從外面緊緊閂住。他想推開窗子,窗子也全被封死。

書房的換氣孔處,一支竹管正伸向裏面,徐徐地冒著青煙。

蘇子弟張嘴想喊,可用盡所有力氣,卻只能發出輕微的“啊啊”聲。他想搬凳子砸門,更是雙手無力。

“哈哈,少爺,黃泉路上讓你做個明白鬼吧。我是馮二,我給你們何家當了這麼多年的管家,我得到什麼了?我的女人,你大娘楊氏從小就是我的戀人,可她爹娘為了一點兒錢財,硬是把她嫁給了你爹。還有張桂聯這狗東西,也是看中了你家的錢財,共同把我的女人推到你們家。你爹這個混蛋,娶了她,又對她不好。現在好了,你們都去死吧。這家財就是你大娘的。”馮二站在門外,把積在心中多年的怨氣一股腦兒發泄了出來。

就在這時,何府門外人喊馬叫,一片大亂。

門房阿富伯跑進來說:“馮管家,快躲,快躲,官兵來了,見人就殺,說是要血洗何府。”

“為啥?”

“聽說是因為老爺死了,三姨太毒死了孫耀祖。何府所有的人都要抓去坐牢,所有的財產都要充公。”

“不行,這財產都是我的,都是我和大奶奶的。我要去找譚朋論理,我以前經常孝敬他銀兩的。”馮二瘋了一般向外衝,還沒衝到大門口,就被擁進來的火槍隊打成了篩子。

其他沒逃走的仆人見狀,全都跪了下來。

從清兵火槍隊後面走出一個人來,他官服威嚴,頂戴血紅,正是綠營新任守備譚朋。

“說,何雲彰的金庫在哪裏?”譚鵬厲聲道。

停了一會兒,見沒人說話,譚朋又高聲叫道:“誰先說出來,饒誰不死。”

“大人,大人,我……我說……”

眾仆人扭頭一看,原來是楊氏。

……

旭日東升,一只小船載著兩個人朝東江上遊劃去。船上之人正是何少峰和蘇子弟。關鍵時刻,何少峰開啟書房內的密室之門,躲了進去。門外,所有發生的事情他們都聽到了。

“少爺,我們現在要去哪裏?”

“請以後不要叫我少爺了,心中有我的話,就叫我一聲兄弟吧。”

“這……好吧,兄弟,我們要去哪裏?”

“淡水。”

“去淡水?”

“是的,那裏有我師兄黃以周,我要跟他一起去追求民主。”

“那,那我也去。”蘇子弟跟隨羅伯特·艾偉德接受西洋文化較多,對民主多少有些了解,知道這是一個嶄新的概念。有了它,平民兒女的生活就會更有信心,人,活在這個世上才更有意義。

這時的太陽越來越明亮,光芒萬丈,照得河面閃著粼粼的金光。河岸的葦叢深處,一只不知名的水鳥被小船的欸乃聲驚動,發出“咯咯”的叫聲。成群的白鷺被引來,在小船周圍盤旋起落,以它們高亢的聒噪,打破了東江兩岸的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