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之嬉戲打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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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帛/粉絲文化研究者

仿佛是在一夜之間,“代餐”的概念已悄然融入人們的日常生活。從層出不窮的代餐食品廣告,到社交媒體上“那不就是××的代餐嘛?”“代到了!代到了!”等等一系列心照不宣的討論……不免令人感到困惑,“代餐”的存在,究竟是為了填飽健身達人們的肚皮,還是填補各路粉絲的腦洞?根據中國營養學會發布的《代餐食品》團體標準,“代餐”的本義,是“為滿足成年人控制體重期間一餐或兩餐的營養需要,專門加工配制而成的一種控制能量的食品”。因具有“替代正餐”的功用,故命名為“代餐”。而當它被同人文化、偶像粉絲文化所征用,則又衍生出一層全新的含義,即“與某種CP關系或偶像人設存在相似之處,能使粉絲獲得代償性滿足的素材”。

舉一個或許不太恰當的例子:電視劇《情深深雨濛濛》中,女主人公的父親陸振華共迎娶過九房姨太太,每一位都肖似他的初戀女友“萍萍”。顯然,在陸振華看來,這九名女性,都只不過是“萍萍”的“代餐”罷了。

作為亞文化社群內部普遍存在的一種消費模式,同人愛好者、偶像粉絲所熱衷的“代餐”活動,自然不可能像陸振華那麼“硬核”,而是大多取材於文學作品(或作品選段)、新聞報道、萌寵圖片以及各種網絡段子等。例如在十余年前就已頗為流行的“換頭txt”,指的就是某些偶像團體的粉絲四處搜尋主人公形象與自己喜愛的偶像較為接近的小說作品,再將人物姓名批量替換成偶像的名字之後,所形成的txt文檔。這類文檔通常會被等同於“真人同人小說”(real person fiction,簡稱為RPF),經由QQ群、網盤等渠道小範圍地在粉絲社群之中傳播。後來,隨著微博等社交網站的強勢崛起,粉絲們攝取“代餐”的渠道也逐步拓寬至各種文學類bot(定期發布文學作品選段的社交媒體賬號)、萌寵博主甚至新聞媒體等。例如某些小貓小狗嬉戲打鬧的GIF圖片,就往往會被同人粉絲視作“自家CP”相處模式的“代餐”而激情轉發。

偶像粉絲團

姑且不去討論這類行為是否得體或涉嫌侵權,總體而言,“代餐”其實是在相關作品(包括原作和同人)的產出、物料及資訊都相對匱乏的時候,為上述亞文化社群的粉絲提供“精神食糧”,使他們不至於“忍饑挨餓”或“自割腿肉”的一種策略。此外,正如前文所述,“代餐”現象絕不是什麼新鮮事物,它已經存在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只不過,“代餐”這個概念本身,作為一個形象生動且頗具創造性的稱謂,的確是在近一兩年內才逐漸普及開來的。

這就引出了另一個耐人尋味的話題。根據約翰·費斯克在《粉絲文化經濟學》(The Cultural Economy of Fandom)中的相關論述,粉絲的生產力可以被劃分為三個領域:符號生產力、聲明生產力(enunciativeproductivity)和文本生產力。其中,符號生產力主要是“從文化產品的符號資源中創造出關於社會認同和社會經驗的意義”,這裏費斯克所舉的例子,是流行音樂天後麥當娜的粉絲在父權制的欲望體系之外,建構屬於自己的性征(sexuality)的嘗試;而當這類“經由符號生產力所創造出來的意義”被粉絲們通過面對面的、口述的方式予以分享的時候,它就構成了某種“聲明生產力”,大多表現為粉絲社群內部形式各異的“粉絲交談”(fan talk)等;至於文本生產力,顧名思義,指的就是粉絲圍繞“粉絲圈中心文本”(objects of fandom,可以是小說、電視劇,也可以是偶像明星)創作文藝作品(例如同人小說、同人視頻剪輯等)的能力了。

由於該論文的發表時間為1992年,其中的很多表述顯然沒能充分地考慮到(也很難考慮到)互聯網媒介環境對粉絲文化造成的影響,例如“粉絲交談”的“主陣地”,就早已從線下轉移至線上。除此之外,偶像明星的粉絲為支持自己的偶像,在社交媒體上大量、重復地進行“轉發”“控評”,源源不絕地為各大網絡平臺制造新媒體數據流量的“數據生產力”,也是一個不容忽視的新現象。近十年來,從堪比專業營銷公司的“粉絲安利”(通過剪輯同人視頻、撰寫宣傳文案等方式向網友們推薦自己喜歡的影視劇或偶像明星的行為),到鋪天蓋地的“粉絲打榜/粉絲控評”,蘊含在同人文化、偶像粉絲文化之中的“文本生產力”和“數據生產力”,已經越來越受到互聯網文化創意領域相關企業、平臺的重視與鼓勵。盡管也產生了一些負面的因素,但其巨大的影響力,還是毋庸置疑的。

然而,正如費斯克所分析的(以及本文所補充的)那樣,即使粉絲文化內部最受關註、最成體系,在外界看來也最具辨識度的部分,無疑是其“文本生產力”與“數據生產力”,但“符號生產力”和“聲明生產力”,尤其是表現為“粉絲交談”的“聲明生產力”,其實才是構築整個粉絲文化主體部分的內核與基礎——倘若沒有“符號/聲明生產力”,“文本/數據生產力”就像是空中樓閣,無所依憑了。然而 ,在過往的很長一段時間內,“符號生產力”和“聲明生產力”就像是一道默默流淌的暗河,很難被具象化地予以捕捉,無論在粉絲社群內部、還是外部,都沒能獲得與其體量相對應的關註度。

顯然,像“代餐”這樣,提取日常生活中常見的素材,與自己所偏好的親密關系模式(指同人粉絲喜愛的CP)和理想的親密關系對象(指偶像明星粉絲喜愛的偶像)建立聯系、加以闡釋,同時形成廣泛討論的活動,正是“符號生產力”與“聲明生產力”的典型形態。但在大多數情況下,它的具體表現形式,僅僅只是社交網站上的幾句閑聊“看這個,不就是我CP?”“這只貓貓的眼神像不像我愛豆?”,實在是不足為外人道哉。也正因如此,“代餐”的命名才成為一個至關重要的轉折點,它使得這種早已在同人文化、偶像粉絲文化領域默默存在了很長時間的日常活動,終於得以被感知、被關註、被言說,也因此變得越發具體可見,越來越受到粉絲們的認同與效仿,並逐步內化為一種方法論上的自覺,從而獲得了前所未有的影響力。

由此進一步反思“代餐”現象的發生與流行,其天然的普適性、便捷性與民主性,無疑是最深層的動因。正如“代餐”(本義)作為現代食品工業的產物,最能精確、便利地為目標用戶提供足量的養分,“代餐”(衍生義)也致力於引領各路粉絲繞開所有無關緊要的枝節,取之不盡、並且放之四海而皆準(同樣一個代餐素材,例如一段文學作品選段,往往能被無數家粉絲視作“代餐”)地獲得精神上的滿足。這幾乎同當代都市青年的健康管理、營養管理理念如出一轍。此外,“代餐”概念的浮現,也揭示出同人文化、偶像粉絲文化最具有民主性的一面:它消解了上述亞文化粉絲社群內部,依據特定技術門檻(寫作、繪畫的水平,財力物力,獲取內部資料的渠道等)所劃分出的階序,提供了一種更加平等、充分的參與路徑,以及長期維持較高的活躍度和參與度的最佳策略。

這又引出另一個值得關註的事實,即同人愛好者、偶像粉絲既然常常借助“代餐”獲得滿足,那麼事實上,出於某種原因——或許是需求量大,或許是口味挑剔——他們的“食欲”,即對同人文化、粉絲文化的消費需求,其實是遠遠沒能被當下的文化消費市場,尤其是互聯網文化消費市場所滿足的。

同人插畫作品

基於上述討論,我們可以推導出有關“代餐”文化的一些論斷:一、“代餐”是許多網絡亞文化社群內部長期存在,但卻剛剛被捕捉、被命名並受到廣泛關註的“符號生產力”與“聲明生產力”;二、盡管一直以來都處於被忽略的境地,但它事實上構成了同人文化和偶像粉絲文化日常活動的主體部分;三、由於具有相當的普適性、便捷性與民主性,也最能呼應粉絲們的消費需求,“代餐”現象在同人文化和偶像粉絲社群中的生命力與影響力,還遠遠沒能被窮盡。

那麼,我們能否就此預言,在未來的一段時間內,代餐會成為重要性堪比同人創作、打榜及控評等“文本生產力”和“數據生產力”的粉絲文化現象?答案或許並不是簡簡單單的一句肯定就能解決的。

讓我們重新回到前文中圍繞“代餐”這一行為是否得體或構成侵權而提出的質疑。自不難看出,“代餐”作為某種必然涉及“素材挪用”的活動,難免會在運轉的過程中,對素材的所有者及其粉絲群體構成冒犯。“換頭txt”就是這樣一種遊走在灰色地帶的產物,即使這類替換/傳播txt文檔的行為,最終不會被判定為侵權(小範圍、非公開傳播、非商用),但若是不慎泄露出去,就必定會引起爭議甚至衝突。此外,就在近期,由於大量“代餐人”紛紛湧入萌寵博主們的評論轉發區,對此表示厭惡的網友也不在少數,已經造成了一定的負面影響。

由此可見,在社交網站等公共平臺上開展的“代餐”活動,在給人帶來歡樂的同時,卻總是伴隨著各式各樣的風險。“代餐”文化的未來究竟在何處?一個較為理想化的設計是,熱衷於“代餐”活動的群體,或許會在經歷一系列摩擦和衝突之後,與不同屬性的粉絲社群協商出各方均能接受的邊界及底線,並最終形成某種專門為“代餐”活動而制定的行為規範,同時預設大部分粉絲都知曉並遵守上述規範。

當然,這種不切實際的白日夢還是少做為妙。悲觀地看,這場熱鬧的“賽博流水席”,或許終究會慢慢地從人來人往的社交媒體重新撤回到QQ群、粉絲論壇等相對私密的場域。以群組和版塊為單位,結成彼此投餵、互換口糧的友好關系,繼續作為同人文化、偶像粉絲文化的基石,默默地影響整個文化生產和社群交往的生態。如此一來,一切看上去似乎又回到了原點,但事實上,“代餐”這個概念一旦出現,那些曾經被捕捉到並且被具體描述過的“符號生產力”和“聲明生產力”,就已經再也不可能重新回到原先模糊而又邊緣的狀態了。換句話說,從此以後只要是對同人文化、偶像粉絲文化稍有了解的人,便不可能對“代餐”的存在熟視無睹。我們有關同人文化、偶像粉絲文化的基本認知,已經永久地被改變了。

原神遊戲同人插畫作品

如果對此報以樂觀和開放的態度,那麼,“代餐”文化也或許有機會逐步地演化成隸屬於同人文化、偶像粉絲文化的一個獨立分支。類似的征兆包括,已經零星地發現有同人作者在創作專門用於“代餐”的“無頭段子”,例如一些短小的、沒有明確指向性的小說、散文甚至詩歌等。只需要經過簡單的“換頭”操作,這類“無頭段子”就能在多個粉絲社群之中成為通用的“代餐”素材。此外,在某些社交網站上,也湧現出一大批專門用於發布“代餐”素材的賬號,常見內容仍然無非是文學作品選段、萌寵圖片、歌詞或各種“無頭段子”等。這樣做的好處是,給熱衷於消費“代餐”的粉絲社群提供一個相對獨立的活動空間,與真正的文學愛好者、萌寵愛好者或樂迷隔絕開來,以免發生衝突。

如果上述兩種不同維度的發展趨勢最終都能順利地推進下去,那麼,以“代餐”活動為中心,就足以形成一個包含大量“無頭段子”、公版文學作品選段和開源圖片的“代餐素材資料庫”。再以專門的“代餐”素材發布賬號、群組和主題站點為陣地,匯聚起一個個活躍的“代餐”文化粉絲社群。由此,我們或可進一步地展望某種內在機制與表現形式都與此前有所不同的,更加輕松易得,也沒有過高參與門檻的同人文化、偶像粉絲文化的新生態。

責任編輯:朱凡

校對:張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