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之田螺

頻道:解夢 日期: 瀏覽:2

第1頁 :基本信息

書名:《第五個噴嚏》

作者:須一瓜

出版社:重慶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6年4月

【作者簡介】:

須一瓜,記者、作家。

曾獲2003年華語傳媒最具潛力新人獎,人民文學年度獎,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短篇小說獎等,著有小說集《火車火車娶老婆沒有》《蛇宮》《你是我公元前的熟人》《提拉米蘇》,長篇小說《太陽黑子》《白口罩》《別人》。根據《太陽黑子》改編的電影《烈日灼心》獲得第18屆上海國際電影節四項大獎。

【內容簡介】:

本書為著名作家須一瓜的中短篇小說集,收錄作者親自選定的十六篇小說。小說講述普通小人物的生活故事。

須一瓜的小說像是一把“不動聲色的手術刀”,從看似普通的小事中,挑開人性溫情的面紗,直面人性的幽微復雜,手術刀是冰冷的,但它指向的結果卻是溫暖的,透過那些矛盾糾結的事件,感受作者筆端背後的社會責任和對人類的大愛。

多篇小說獲得人民文學年度獎,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短篇小說獎等。

連載正文

大人

一次意外的出差,使我回到三十年前童年的小城。

一個人走在這幾十年來早已淡漠的小城,處處感到隔膜,直到走到那個護城河邊的古城墻下。晚風中,古城墻石縫中堅韌的蘆葦,在我掌面下輕輕搖動。一個七八歲的女童的臉,漸漸浮現出來,又慢慢淡去。三十多年前,她比我更早離開小城,去了北方。在單位大門口,她家奶奶一手擒著她妹妹,一手提著灰色的長行李包。她走在另一邊,抱著一個兜著搪瓷臉盆之類東西的網兜,踽踽地走。她一直沒有回頭,她妹妹和奶奶不斷扭身揮手,和送行的大人們說再見,她沒有回頭,連頭都沒有歪一下。

第2頁 :大人

幾十年過去了,她應該和我一樣,已經長成大人。她是害怕大人的,在我的記憶裏,她總是用鴨子一樣的清亮目光,看著她身邊說話、走動的任何一個大人。她不笑,但是,我在記憶裏開鑿一下,她就笑起來。幾十年後的今天,我在腦海裏看見她的笑,依然是石破天驚的感覺。她是我迄今見過的最漂亮驚人的小女孩,即使不笑,甚至生氣。小時候,我看到無數大人孩子,第一次見到她,都有幾秒鐘錯愕或失語。但是,人們馬上就開始議論她,那時候的大人,不很含蓄,他們交換著好奇興奮的眼神,盯著她的右手臂,那眼光鋒利得快撕開那袖子,在這樣的眼光下,她會下意識地用左手握緊右袖口。我知道那裏永遠扣著紐扣,但我看過了它全部裸露的樣子。它是令人驚駭的,那是一條黑豬皮一樣的手臂,深厚縱橫的黑皺紋中,遍布黑色的毛。另一只手臂,還有全身其他部位,都是正常的。

我家搬到大院宿舍的時候,她正好和妹妹從我們身邊走過,擡著床板的我父母和姐姐哥哥,看到那異常美貌的小女孩,不約而同都停下了腳步。兩個男孩和她們兩姐妹迎面跑過,一個男孩把手裏可能早準備好的鋸糠,統統撒在她頭上,另一個大喊:豬毛手!豬毛手!我們不明白什麼意思,只看見男孩手一揚,就聽到她啊地叫了一聲,低下頭猛拍自己頭發上的鋸糠。妹妹撿起石頭追打跑遠的男孩子。我走到她身邊,我很想幫她拍肩上的糠,她比我高了快一頭。後來才知道,我比她小一歲半。她可能看到我的腳,側擡起了臉。我看到一雙黑黑的大眼睛,裏面亮晃晃的,像風吹的水面。那眼淚沒有掉下來。一看清我,她就跑開了,一邊跑一邊還歪頭拍著頭發。

我們單位的宿舍,大都是上下兩層水泥大樓房,樓上八家、樓下八戶。一條公共的、敞開的長走廊,連接著整層八戶人家,每戶一個日字間套房,兩間。愛串門的大人,通過走廊,可以端著飯碗,一家家走過去聊過去。我和她家都住在樓上,我們兩家的中間還有兩個套房,都是老袁家的,因為他們家有七個孩子,不夠住。搬進去住以後,很快我就知道了,她叫童蓓,妹妹叫童蕾,童蕾和我一樣大。也知道老袁伯伯家的七個小孩,都不跟童蓓童蕾玩,因為她們爸爸媽媽是反革命。除了照片,我一直沒有見過她爸爸,她媽媽瘋了放出來我就看到了,那是一個高大的女人,不穿衣服的樣子,很嚇人。她披頭散發但戴著眼鏡。老袁伯伯家的嬸嬸,好像老是大著肚子,管不了老五老六老七,他們都是比我大一點的男孩子,老四是個十二三歲的幹瘦女孩,滿口粗話,細細的胳膊,愛學大人老插在後腰上,管天管地,有時和童蕾打架。

宿舍樓兩側墻都有露天樓梯。童蓓家那邊靠外樓梯的第一間,住著老吳伯伯家。老吳伯伯有四個孩子,大姐姐、哥哥都很高了,像大人,我們都沒有和他們說過話。下面兩個是一點兒也不像的雙胞胎兄弟,大龍小龍,一個比一個貪吃,偷家裏的牙膏皮、偷我們的塑料拖鞋,換叮叮糖吃。額頭像融化的紅糖一樣紅亮的老吳伯伯,經常用皮帶抽他們。老吳伯伯的臉看上去嚴肅又霸道。我才搬過去幾天,有一天,他就突然一把拽下我褲子,大吼一聲:嗨,小雞雞沒了!我驚慌地提起褲子,走廊上大人都在哈哈大笑。我媽媽爸爸後來說,老吳伯伯愛開玩笑。可是,這使我對他印象很糟。

靠我家這頭的第一間是小楊叔叔家,他是司機,是沒有找女朋友,還是老婆在鄉下,我忘記了,反正他一個人住一個套間,經常把收音機開得整個走廊都聽得到。從門口看進去,他家地上總是亂七八糟地擺著熱水壺、臉盆、臭襪子團。床架下面都是灰。

就是說,童蓓無論從宿舍的哪一個樓梯上來,不是要經過西邊的老吳伯伯家,就是要經過東邊的小楊叔叔家。她跟我說,她喜歡坐在籃子裏,像一棵大白菜那樣,像井裏的一桶水那樣,被爸爸媽媽直接吊提上樓,因為,她不喜歡和老吳伯伯說話,也不喜歡和小楊叔叔說話。

我們宿舍樓後面就是古城墻了。現在我才知道,這是宋朝起建的護城墻,前面就是護城河。屬於我們單位的城墻大概有三十多米長、十來米寬。那上面都是土和碎磚,高低不平,遍地野草,還有很多棵隨意成長的合歡樹、野棗樹、柳樹和梧桐樹,還有一座方形的水泥大水塔。老袁伯伯家還有什麼人家在城墻的頭和尾,開辟了菜地。我和童蓓結下友誼就是在那裏開始的。

我哥哥不要我跟著,我只好拿著他借我的新彈弓,上城墻打小鳥。我看見了幾個女孩在城墻中間的水塔邊吵架。其中有老袁伯伯家的老四,她叉著腰,聲音很尖利。另外有三個女孩在踢一小堆土。童蓓在阻攔,但是女孩子們腿多,她攔了這條,擋不了那條。

這是公家的地!

公家的地,就不能給反革命家種菜!

反革命還敢偷種地!我們去報告!

我過去的時候,正好看見一個女孩把一個鴨蛋大的土豆踢出土,老四一把將土豆連根帶葉拔起來,童蓓想搶回,老四推開她,另外兩個女孩乘機把僅有的三四棵土豆,全部拔起來,有的土豆比玻璃彈珠還小,幾個大小土豆,筋筋吊吊地掛著。童蓓哇地哭了。

敢哭?反革命還敢哭!

偷公家的地還哭!不要臉!豬毛手!走,我們去報告!

不要臉!豬毛手!

我手裏的彈弓射了出去,我是打老四的,可是我沒打準,打著了另一個女孩的後腦勺。我不知道哥哥的新彈弓那麼厲害,一粒只有一半彈珠大的石頭,竟然把她打得抱頭大哭,而且滲血了,老四她們看到血,一起跳腳尖叫。

這個麻煩挺大的,我記得那女孩媽媽拖著女孩到我家告狀告了很久。她說了一句話,讓我十分害怕,她說,石頭再大一點點,今天肯定出人命!她一直控訴,又劈打自己的女兒屁股,說她惹事賤骨頭。這狀不依不饒,直告到我爸爸當她們的面,甩了我一大耳光,她才拖著女孩走了。臨出門,她大聲說,從小偷針,長大偷鐘!這孩子不管好,長大就是殺人犯!因為我被甩得嘴角出血,我媽媽和我爸爸又廝打了起來,我哥哥姐姐又想揍我。後來我耳鳴了很久,再見到童蓓的時候,她主動說,小弟,來不來我家玩?

那時候,她媽媽和她爸爸關在監牢、牛棚裏還是什麼地方。家裏只有奶奶和童蓓童蕾。那天我是確定她奶奶不在家我才敢進去的。我不喜歡她奶奶,奶奶老是揮舞著拳頭威脅小孩。老吳伯伯家的雙胞胎,我和我哥,還有老袁伯伯家的老四老五老六老七,我們都討厭她。她總把拳頭捏成一個“自”的樣子,大拇指直翹翹的,壓在食指上。上面的指甲很黃很硬。我們的拳頭握起來大拇指自然彎曲,是一個好看的拳頭。她那個揮來揮去的“自”樣拳頭,我覺得特別兇,像壞人。奶奶的臉也一臉兇相,小時候,老師一講到地主婆,我就想起童蓓奶奶的樣子。

第3頁 :

我在童蓓家的裂成拼音“r”字形的壓桌玻璃板下,看到了她爸爸的照片。在我看來,童蓓不像她爸爸也不像她媽媽。她爸爸一張長臉,鼻子有點像鳥。鳥鼻子上,架著一副金邊眼鏡,這使他很像國民黨裏的壞軍官;她媽媽眼睛很大,但沒有童蓓的眼睛好看。她媽媽戴了一副發白鏡框的眼鏡。童蕾長得很像她爸爸,小臉中間鼓出來,像一個橄欖,眼睛也不大,眉毛淡淡的,不罵人打人的時候,看起來總是沒精打采。而童蓓就不一樣,她像絢麗星光,一下就打在你的眼睛上。玻璃板上,她有好多張照片,撅嘴生氣的,抱著洋娃娃發呆的,大笑不止的……我看看照片,看看她,仿佛覺得一切都是奇怪的,人怎麼可以長得這樣整齊好看呢?我不由伸手打了一下她的臉頰。童蓓一怔之下,立刻也打我。

你……就像個假的人。我說。童蓓大笑起來,劈裏啪啦地雙手打我:看誰假看誰假!看我打你痛不痛!她露出剛換不久的大門牙,上面還有細細的鋸齒邊。

我的目光不知怎麼地就移到她的右手腕上。那裏露出了一些黑皮和黑毛。

她一下就把袖口死死握住。

要是跳舞怎麼辦?我說。

我才不跳舞。

老師要你跳舞呢?

老師不要我跳。

天熱怎麼辦?

我穿襯衫呀。我不怕熱。

天熱的時候,我穿背心也熱。

我不熱。我每個夏天都穿長袖襯衫,一點也不熱。

那遊泳呢?

我才不愛遊!

扣子掉了怎麼辦?

不會掉。

萬一掉了怎麼辦?

討厭!不跟你玩了!!

你可以用別針啊!我是說萬一扣子掉了……

不會掉!——我不會!不會不會!滾蛋你!不跟你玩了!

我和童蓓還是成了朋友。實際上,她沒有朋友。她妹妹仗著奶奶偏愛,老是欺負她;整個單位的小孩,大她很多的,嫌她小不跟她玩,差不多大的,總是叫她豬毛手。我們二樓這幾家的小孩子,看到她就喜歡惡作劇,比如我第一次見到她,她被人撒的鋸糠,就是老吳伯伯家的雙胞胎大龍小龍幹的。慢慢地,我還知道了,她爸爸就是單位的局長,是反革命走資派,被打倒了;媽媽是資本家臺灣特務,她爸爸媽媽還寫過反動標語,那時候叫“反標”,罪行十分嚴重,所以,大人也不愛理他們家的人。我看過很多次遊街批鬥的街景,那些大人掛著一塊大白紙板牌,上面寫著自己名字,頭上都戴著尖尖的、高高的紙帽子,最嚇人的是他們的手,男的女的都用幹抹油(瀝青)塗得黑黑的,他們舉著黑黑的手,站在大卡車上,像鬼魅一樣,被汽車拉著到處遊街。那時候,我還不認識童蓓,後來她告訴我,她爸爸媽媽就在那上面。她很害怕。因為她看到爸爸媽媽的名字上打了大大粗粗的紅叉,人家說那是要被槍斃的人。她問奶奶,奶奶狠狠打了她一巴掌。她就不敢問了。以後,再有遊街,她就把自己關在家裏不去街上看。

她問我,牌子上打了紅叉就是要死的人嗎?

我也回答不出。

她說,我很害怕我爸爸媽媽會死掉。

我說,要不你去我家,問問我爸爸。我爸爸什麼都懂!

她搖頭,你爸爸媽媽是新調來的。

我說那你去問老吳伯伯、老袁伯伯。小楊叔叔也懂吧?

童蓓聲音很小,我不敢,他們是大人。

那你問我我又不懂!

童蓓就看著我,什麼話也不說了。

其實我也不喜歡大人。我哥哥姐姐也不喜歡和大人打交道。媽媽做飯的時候,忽然發現缺生姜、少醬油什麼的,就叫我們趕緊去老吳伯伯、老袁伯伯家借。我姐姐總是推我哥哥去,我哥哥總是推我去。每一次都是這樣,我不去,姐姐就同意讓我選走一張好糖紙,我哥哥就許諾帶我去河邊挖蚯蚓釣魚之類,平時,他們兩個總是嫌我累贅的。他們有自己的夥伴圈,從來不要我。

我還是非常非常討厭和大人打交道,可我受不了姐姐哥哥的哄騙誘惑。每一次出門,都是一個十分艱難困苦的歷程,要一路默誦媽媽叮囑的外交辭令,比如,就差一根蔥啊,只要一小勺糖啊,還有請你去嘗嘗呀之類很麻煩的重要句子。我媽媽總要交代哪一句先說哪一句後說的說話順序,還要求我小嘴要甜,這樣大人才喜歡。可我根本不想和他們說話。雙胞胎的媽媽,在走廊上碰到我們,一貫愁眉苦臉地對我們小孩視而不見;老袁伯伯家的嬸嬸,就是那個好像總是在大肚子的女人,不知道為什麼一天到晚都狠狠皺著眉頭地說話、做事、走路,給我倒醬油的時候,也是這樣。反正什麼時候你看到她,她都不高興。

按我那時候的意思,最好不要和大人講話。他們是很老的、很陌生、很厲害的人,他們太嚴肅、詭計多端、性情冷漠,說著藏頭掐尾你聽不懂的話,寫出來的簽名,都是小孩高山仰止的草書;你永遠猜不出大人到底在想什麼,又打什麼主意,只知道他們無論抽煙罵人狂笑睡覺沈默,都一定會讓我們小孩敬畏。一個個大人,都像高山大海一樣,深不可測,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他們都是討厭我們小孩子的。老袁伯伯打小孩的狠毒不比老吳伯伯家差,不單是用皮帶抽,有一次他把老四吊起來打。老四鬼哭狼嚎,聲音尖得要劃破玻璃,驚動了宿舍樓上樓下所有的孩子,大家都急急忙忙趕到他家門口觀看。老袁家嬸嬸趕我們,最後砰地重重摔上門,碰腫了一個遲鈍小孩的鼻子,但我們大家又疊羅漢爬窗,使勁往裏看,她就對我們潑洗鍋水了。漂著小黑片菜渣子、熱乎乎的洗鍋水,嘩啦一鍋就潑出來,緊跟著又潑一鍋,害我們個個濕濕鹹鹹的落湯雞一樣倉皇回家,最後,大家都挨家裏的大人罵了。

這種熱鬧,童蕾會來湊,童蓓總是站得遠遠的,她也想看,但她不來,可能因為戰火隨時都會轉移到她身上。無論何時無論何地,童蓓可能都太引人註目了。

後來她告訴我,這一層樓她最討厭的就是老袁家嬸嬸。她說,老袁家的嬸嬸肯定是壞人,說不定是隱藏下來的地主婆。以前,老袁家嬸嬸沒有大肚子的時候,在食堂煮飯。童蓓說,到了晚上,她經常偷偷到她家送東西,一點豆腐皮呀,一點桂圓幹呀。童蓓爸爸不喜歡她,什麼東西都不要,趕她出去,她就從門縫裏硬塞。她還給童蓓童蕾打紗衣,把從工廠裏偷來的棉手套拆了,打好一套套小紗衣紗褲來她們家,笑嘻嘻地親自抱著她們小姐妹試穿。不會打毛衣的童蓓媽媽就高興極了,叫她姐姐。童蓓那時也覺得老袁家嬸嬸很好,因為她一看到她們姐妹就誇個不停,說童蓓最招人心疼。但奇怪的是,童蓓小聲說,後來,爸爸媽媽被抓起來後,老袁家嬸嬸就不愛笑了。她的臉變掉了。更可怕的是,在禮堂開批鬥會的時候,老袁家嬸嬸第一個衝上去甩我爸爸的耳光,還打掉了媽媽的眼鏡。

真的?我瞪大眼睛。

我都看見了。

我們都不說話了。我覺得真是嚇人。我一直以為打人是我們小孩之間的壞事情,而且,大人知道了,總是要教訓我們,大人之間怎麼會這樣呢?老袁家嬸嬸是女的,童蓓爸爸是男的,他們之間也可以甩耳光嗎?而且是開大會很多人的時候?

童蓓說,小楊叔叔也打我爸爸了,他踢爸爸。也是開會的時候。

那他……會打你嗎?

童蓓搖頭。他不打我,老袁家嬸嬸也不打我,就是不理我們了。可是我一看見他們……就有點害怕。其實,童蕾也怕,不過她假裝不怕,因為我奶奶有時候大罵他們。我奶奶很勇敢,誰都不怕。不過,奶奶肯定打不過小楊叔叔,最多打得過老袁嬸嬸。

對呀,她肚子那麼大。我也打得過她!

不能。他們家很多人,我們家只有三個人,最多加你四個人。他們有九個人。老二和老三還會武術呢。

你很氣嗎?

童蓓眼睛看著自己的鼻梁,微微點頭。

那等我長大吧,我來給你報仇。

老吳伯伯家還有我爸爸的很多書。

什麼?

他們半夜來我家抄家搶走的,我想看。是我家的。

以後我也幫你搶回來!

小周叔叔家、小兔子叔叔家、馬姐姐家也有。那些書上,都有我爸爸的印章。他們都不還我了,也沒有交公。

等我長大,我一家家打過去!

第4頁 :

城墻前面是我們宿舍樓,我們前面還有一排宿舍,再前面是一大片木頭梨樹林,夏天它們會結下很大的、肉質很粗的梨子。梨樹林前面又是兩排宿舍樓,再前面就是大球場和好大的單位食堂。和城墻頭垂直排列的,還有三排直線排列的宿舍,它們和城墻構成單位大院的兩條外圍線。球場對著單位大門,賣牛奶的王伯,從大門進來,就騎著牛奶車,沿著冬青樹下的小鵝卵石路,能走到我們每一排宿舍前。

我們總是跟著脖子上搭著擦手毛巾的王伯走,聞那個牛奶香。牛奶自行車後架,一邊掛一個半圓形的洋鐵皮桶,桶底下有炭火,打開洋鐵皮蓋子,裏面的奶香熱氣就騰起來了。訂牛奶的人拿著空杯子過來了,送牛奶的老伯不慌不忙地拿起勾在桶邊上的長柄量杯,平時它們都被浸在牛奶中,也是洋鐵皮做的。半斤的,他提起大杯子一倒;二兩的,是個小小的鐵皮杯子。每次伯伯在倒牛奶的時候,很多小孩的腦袋都快擠到了桶裏。我們要看,我們仔細看著那個白得發黃、醇香味十足的牛奶,是怎麼從奶桶裏被提起來,怎麼在杯圍上醇厚地流淌著,被汩汩地倒進空杯子裏。經常能聽到大家一起咕嘟咕嘟吞口水聲,有的小孩飛快地沾一點滴在桶面上的牛奶,把手指放進嘴裏悄悄吮吸。偶爾看到有人家來打一斤牛奶的,一斤!看到那個大量杯,提起倒了一次,又下去提上來,竟然再倒一次,我們大家都很生氣,嫉恨得眼光發抖。這樣,往往有個把孩子著迷似的,跟著那個一斤的奶杯子走,一路送那家人的牛奶回家,有時還要等著親眼看到那家人,把那一斤牛奶喝掉才滿足又失落地離去。

童蓓家姐妹過去一次打半斤牛奶,小姐妹分喝。後來,她爸爸媽媽關起來,就斷了牛奶了。但是,送牛奶的王伯和童蓓很熟悉,一看到她,總是老遠就招呼——今天喝不喝奶呀。童蓓就吞著口水走開了。後來我聽說,送牛奶的王伯,第一次來這裏送牛奶的時候,見到在冬青樹下跳房子的童蓓,竟然把車子一頭騎到水池墻那裏去了,牛奶桶也摔了,牛奶流了一地。王伯事後說,一下子沒有明白過來,天下哪有這麼漂亮的孩子呵。

那天,我和童蓓童蕾在操場玩煮飯過家家遊戲時,賣牛奶的王伯送完牛奶正要出單位大門,童蕾見到了,招呼著跑了過去。我也過去了。假扮媽媽的童蓓下班回來,看到小孩不在家,就過來找我們。牛奶王伯停了下來,說,今天還剩一點牛奶,送你們小姐妹喝吧。去,回家拿杯子!

童蕾歡呼一聲,像離弦之箭。牛奶王伯笑笑,說,蓓蓓多久沒有喝牛奶了?

童蓓答不出來,她的時間觀念很糟糕,說,很久很久了,媽媽在的時候喝。

牛奶王伯說,很想喝嗎?

童蓓點頭。

牛奶王伯看著童蓓的右手,那我問你,你這裏面真是都是黑的?有毛?

童蓓臉色一下就變了。

她咬住下唇,最後含糊地搖頭又點頭,又扭頭看妹妹過來的方向。

打開扣子給我看看好不好?現在也沒有什麼人。

童蓓的臉頓時血紅。

只看一點點!我就給你喝牛奶。牛奶王伯聲音像小偷一樣,很輕很輕。

童蓓突然轉身就跑。

我呆若木雞。

前面,冬青樹拐彎的地方,童蓓和拿杯子的童蕾相遇了。童蓓可能不讓妹妹過來,兩人推打成一團,杯子當啷落地。牛奶王伯爽朗地笑起來,他拍拍坐墊大聲說,再不過來,我走嘍……

突然,我猛擡腿,使勁踢了牛奶桶一腳就跑。空空的奶桶,哐當一聲,發出好大的聲音。

這事的後果是,我的大腳趾趾甲,第二天發紫發黑,痛不可觸。以後牛奶王伯一看到我就怒目圓瞪,做出要騎過來撞死我的樣子。但是,我看到了童蓓扣子裏面的真正的秘密。也許,除了她家人,這世上,再也沒有第二個人看到過它。

童蓓那個地主婆奶奶,那天暴打了童蓓。因為童蓓把妹妹的門牙打掉了。其實,童蕾和我一樣,也是到了換牙的時候,但是,牙一脫落,童蕾撿了小牙,就沒命地奔回家。因為嘴巴裏都是血,很嚇人,所以,等童蓓撿起那個摔脫幾塊搪瓷的白搪瓷杯,一進門,奶奶抄起油紙傘劈頭蓋臉就打下來。童蓓尖叫。我喜歡看這樣的熱鬧,又很擔心童蓓被打痛。所以,我一路想跟進去看仔細。結果,童蓓奶奶對我摔了一個解放鞋子,童蕾也一起叫囂要我滾,她罵我是童蓓的漢奸狗腿子。

那天下午,奶奶帶童蕾到河對岸的儲木廠買柴火,很遠,要過東方大橋。奶奶借了平板車去,把童蓓鎖在家裏。我是從窗子裏翻進去玩的。我翻進去,童蓓很高興。她站在爸爸媽媽的大床上,給我表演了很多舞。她頭上包著枕巾,眉毛中間用印泥點了個紅點,然後穿上媽媽的長袖衣服,在床上亂蹦亂跳,跳《阿佤人民唱新歌》的時候,她不斷用她媽媽那個長袖,使勁拖摔在地上——哎——巴紮嘿!

要我現在的眼光來看,童蓓不僅愛跳舞,而且是個絕對的舞蹈天才。她自編自演的一招一式,非常好看,那小腰肢、小胳膊、脖子的轉動、雙腿的動作,真是天賦的律動感,實在令人賞心悅目。因為我喜歡她甩袖子,童蓓就一直伸腿彎腰——巴紮嘿!巴紮嘿!她還會無師自通地動脖子,像新疆人一樣,令人驚奇。童蓓跳得滿頭大汗,才把頭上的枕巾拆下來。

我說,要是你的手好了,你就可以去跳舞。

我又不愛跳。

老師不知道你會跳。

她們不要我。

要是這個床鋪是大禮堂就好了。

我才不稀罕。我不跳給別人看!

那你跳給誰看呀?

我跳給我爸爸媽媽看,跳給我奶奶我妹妹看,也跳給你看。

童蓓突然叫我,餵,你怕不怕?

什麼?

童蓓指指自己的右胳膊。

我不明白為什麼要怕,因為我還沒有看到過那裏面,所以,我搖頭。

我敢親它!童蓓說。

我看著她。童蓓轉身貓下身子,倏地爬進大床底下。

進來!

我蹲在床邊看她。床下很高,她趴在很裏面,小腿還能反翹起來。

進來呀!沒有蜘蛛!我經常在這裏!

我小心爬了進去。床對著窗子,窗子外面就是城墻。床底下光線蠻亮的,空蕩蕩,只有一個小木箱。我和童蓓並肩趴著。

你真的不怕?

童蓓握著自己的袖口。我的心怦怦直跳,我一點也沒有想到害怕,而是興奮緊張。我就要看到童蓓的手臂了,我又很怕她改變主意不給我看。

童蓓一下子就把袖子擄開,她早就解開了扣子。我感到眼睛裏一條黑影一伸一橫,童蓓已經把自己的臉,貼在一條黑乎乎的東西上。童蓓目不轉睛地看著我,慢慢移動下巴,她的臉蹭著那個東西,隨後,她真的把嘴貼在了那個黑乎乎、毛乎乎的東西上。床下的光線我更適應了,我看到那完全是黑豬皮鞋一樣的手臂,從手腕到腋窩,縱橫龜裂般的皺紋,深得像鉛筆刀刻過,它布滿著淡黑色的毛,一厘米長短,往胳膊外方向倒伏,間或有幾根特別黑、特別粗長的毛,豎起來,就是和豬背脊上的豬鬃一樣。可是,它的臂彎,就是我們抽血的地方,卻有一個小橄欖形的白紅色皮膚,上面有稀落的白毛,像一只剛睡醒的眼睛。

它很香。童蓓漂亮的臉,摩挲著那個黑色的手臂。她始終看著我,並不停地親著那黑黑皺皺的皮。那個黑皮有點發亮,就像是我爸爸媽媽重要出訪,把豬皮鞋偶然擦亮的那樣的微光。

我的心臟好像都跳不動了。以前我看到她袖子裏露出的一點點黑色的邊,就好像是我們墨水染到皮膚一樣,我萬萬沒有想到,裏面不是那樣的,它是這樣的皺、厚,這樣的黑,這樣的黑毛密布,連胳膊肘都是黑皺的,整條手臂沒有一點正常膚色,分明就是一條野獸的腿,而手臂中間那塊接近正常的小皮膚,又太像眼睛。再加上手腕下面連著正常的、會跳舞的漂亮的手,整個看起來實在太古怪太驚駭人了。

你害怕了。童蓓說。

沒有。這有什麼。

我吞了吞口水,指著那塊奇異的淺色塊說,像眼睛。

童蓓誇張地眨眨自己眼睛。我親它,你敢親嗎?很香的,它真的很香!童蓓把黑毛胳膊橫送在我臉前。我看到她的眼睛在床下閃閃發亮,我聽到她緊張的呼吸。她看著我,一動不動。我聽到我們兩個像跑過步的那樣的呼吸聲。

你害怕了。

才不怕。我說。

我伸手接過它,那毛茸茸的東西,一到指尖,就炸電一樣激起我全身雞皮疙瘩。而童蓓的眼睛像星星一樣閃亮。在她的水鉆般的目光裏,我把嘴慢慢接近它,靠近它。我的嘴,終於觸到了它!霎時——我不知道為什麼——我的眼睛裏湧起淚水,我不知道那是不是眼淚,因為我不知道我是害怕,是惡心,是巨大的驚震,還是承接了我幾乎背不動的信任。那個異樣的感覺,像一捆刀一樣,統統紮進我心裏。

我氣都喘不出來了,淚眼汪汪。

童蓓直起身子看我,一顆黃豆大的眼淚,從童蓓的大眼睛裏,跌落。

你最勇敢!她說,童蕾是個膽小鬼!

我是在事後很久,尤其是童蓓一家離開去北方以後,才在記憶裏捕捉到那條毛胳膊的香味。那是帶著嬰兒氣息的混有奶香的體味,成年後的有一天,我抱著兒子,他身體裏一陣體香襲來,我忽然就感到熟悉,幾乎同步地想到了遙遠的童蓓。這個味覺記憶,我不知道是不是真實的,但是我確實因為兒子的體香,就想到那個童年的小黑毛胳膊。

而我在親那只胳膊的當時,和親過之後,我並沒有感到和回想到有任何香味,而只有怪異感和巨大的秘密感。當天晚上,我睡在爸爸媽媽身邊,再次回憶起童蓓家床底下的經歷,回想到嘴唇觸動毛胳膊的感覺,我又一次淚水滿眶。媽媽發現了。眼睛怎麼啦?還不睡?!我說眼睛進灰了,但我接著說了童蓓的胳膊。我馬上就說了。也許我心裏的這個驚天秘密,快要把我小小的心給撐破了。

我告訴了媽媽爸爸。我甚至順應爸爸媽媽的好奇心,有問必答,詳細地、一次次地描繪了童蓓手臂的皺紋、顏色、面積,上面的長毛、短毛和質地。我的描繪,使爸爸媽媽感到歷歷在目,就像他們也撕開了童蓓的袖子,他們不斷驚嘆驚憾。

爸爸媽媽意外而顯著興奮的表情,使我完全模糊淡漠了當時兩個孩子相對的微妙心理。我沒有說我哭了,也沒有說童蓓哭了。我甚至沒有敢說我親了它,我覺得那樣不好。我就那樣像科學家發現自然秘密那樣,對媽媽爸爸有問必答。媽媽甚至問,如果你掐它,它會不會痛?我爸爸說,那手臂中間真的有一只眼睛?我說是呀,好像會眨眼,很奇怪。爸爸媽媽太興奮了,以至沒有阻攔從外間床上,狂躁地要擠進裏房來發問的哥哥姐姐,我則因為第一次成了全家人的重要中心而無限亢奮。我姐姐和哥哥在討論,把童蓓的手,放進開水鍋裏一燙,能不能就像食堂殺豬那樣,褪掉黑毛,變成白白的人的皮膚。

我不知道我播下了什麼樣的種子。

第5頁 :

西頭的樓梯口,也就是老吳伯伯家那邊,夏天總有很涼爽的風。夜裏,納涼的大人在一起聊天打毛衣,他們會講很多大人的事,別的樓的,也有我們樓的,如果哪一個大人不在,我們小孩就能聽到關於這個大人的不太好的事。有時他們也不讓我們聽,或者頭靠在一起咬耳朵,身子都歪向對方,像個“A”字。一不小心讓我們聽到了,他們就威脅說,不許到外面說!其實大人說的很多話,我是聽不懂的,但是,有些話我懂。比如說老袁伯伯家嬸嬸,我就聽懂了。大人說她沒有童蓓爸爸照顧,根本進不了食堂做臨時工,那七八個孩子早都養不活了,說她敢打童世夫是良心餵狗了;比如,他們說,東頭第一間的司機小楊叔叔,是個二百五、鄉巴佬花癡;又說我們隔壁樓有個外號叫刁德一的叔叔,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是個為人很陰險的家夥,專門在背後整人;說童蓓爸爸人還可以,就是仗著點權力老子天下第一,童蓓媽媽更是自以為是,以為自己是大學生、老公是局長就愛奴役職工,這夫妻倆挨鬥,就是活該;還說過老吳伯伯是個兩面三刀最自私自利的農民;童蓓奶奶是個沒文化的野蠻北方豬,要是有單位,早就被人鬥死了,兒子媳婦都被關了,還以為局裏是她童家天下。

反正,在那些個星星明亮的夜晚,誰沒有來乘涼吹風,誰就要被其他大人背後批評了。童蓓奶奶喜歡早睡早起,幾乎不來這裏紮堆,而且,童蓓奶奶和老袁伯伯家嬸嬸、老吳伯伯本身都吵過架,奶奶一見他們面,就愛啐口水,表示厭惡。這樣,童蓓姐妹好像也是很早睡覺的。

那天,星星高遠,古城墻那裏吹過一陣陣帶著河水氣息的夜風,螢火蟲在遠處飛舞。大人們不知怎麼就說起了鬼故事。老袁伯伯為了逼真描繪他們老家農村人看到的無常鬼,他站起來聳著肩膀僵硬地在走廊上走,嚇得我們小孩一直拖移小板凳,更靠近自己的媽媽爸爸。

有個大人說——我已經記不得她是誰了——她說,我聽說童世夫那個大丫頭,那種手,就是有來歷的。這跟前世是什麼東西有關。

有人低聲說,是古怪!你看那孩子的臉,哪裏是正常人的臉?聽說在學校,兩個老師看到她,看看看,走走走,好好的就互相打起來了,誰看誰都別扭。這個孩子啊,老人家都說前世就是妖精!

有人說,狐貍精就這樣吧。

又有聲音說,哎呀,那麼小,哪來的狐貍精。都是封建迷信!

這可不是說著玩的!有人反駁說,那女孩肯定不是正常人,我聽人說,她剛出生的時候,還有一條尾巴呢,後來脫掉了。迷信是說她是豬精變人沒變好……

是啊,那個毛胳膊上,還有一只眼睛……

忽然聽到人家叫我媽媽的名字,說,麗紅,你最清楚了,那個豬毛手臂上,到底是一只人的眼睛,還是豬精的眼睛啊?

在打毛衣的我媽媽說,哎喲,害我都漏針了!我不知道,一針,兩針,該死……

那個大人說,你家小弟不是看過它嗎?小弟,有人在背後推我,她真的讓你看到那個豬毛手了嗎?餵,那上面的眼睛看得到你嗎?

我看著我媽媽,我媽媽還在格外專心地救她的漏針。這個時候我才有了非常不好的感覺,我不知道該生我自己的氣,還是生我媽媽爸爸的氣。眼睛,眼睛。這是我說的東西。我把秘密告訴了媽媽爸爸,他們把秘密告訴了全部人。

後悔和惱怒像黑暗一樣在我四周彌漫,我在黑暗中艱難地吞咽著、呼吸著。有人還在推動我,我假裝沒有感覺。討厭!我特別討厭現在離我最近的這些大人。我閉緊嘴巴,絕不想告訴他們一個字,我根本不願意他們知道這些事。童蓓會怎麼想呢?對於小孩來說,大人的每一句話,都來自一個多麼鄭重威嚴的世界。她要是知道了,可能再也不跟我講話了,因為只有我看過她的秘密。

晚風吹得我額頭冰涼,我的眼淚在眼裏慢慢轉圈。但是,我低著頭,沒有離去,我沒有像我想象的那樣,一腳踢開小板凳憤懣離去。我還是坐在我媽媽腳邊,坐在大人們的旁邊,眼淚很快就涼了收了。那一天晚上,大人們說了很多人啊、妖啊、怪啊的奇異事情。我離不開他們圍坐的溫暖。對一個五六歲的孩子來說,大人真是無限遼闊、復雜神秘的世界。

那個夏天夜晚,我噩夢頻頻,一直夢到童蓓變成奇形怪狀的妖異樣子,要吃了我,夢到她的每一只胳膊都有眼睛,眼睛眨巴著能大聲說話,發出嗚嗚的聲音。第二天,我看到童蓓有點害怕。又過了幾天,就慢慢好了,我還是和她在一起玩。我喜歡和她玩,她也沒有朋友。

我不敢告訴童蓓,我們家裏的人和那麼多的大人都知道我看了她胳膊的事。

慢慢地,我以為那個事情就過去了。

我們玩過家家的時候,童蓓一定是做媽媽,我一定是孩子。童蕾有時候想當爸爸媽媽,有時候想當小寶寶,看她的心情。當媽媽的童蓓,每天上班之前要讓我們吃飯,回來還要買菜——主要是一路拔來的草啊樹葉野果實什麼的。回來又忙著煮飯、洗衣服。她家有一套過家家的玩具,杯啊、碗啊、勺子啊、小鍋啊,有趣得不得了。還有兩個芭比娃娃。

她最喜歡做的一件事,就是臨出門,她要給我拉拉內衣袖子。冬天,她把很冰的指頭伸到我的袖子裏,把我的內衣袖管抻直,並且一定要責問我,這樣不是舒服了嗎?!然後,她才煞有介事地挎上虛擬的上班包包,走了。後來,她媽媽瘋了被釋放回來,老是管童蓓童蕾叫媽媽。我看見童蓓真的像做媽媽一樣,給她的媽媽擦眼淚、拉直內衣袖子。她的瘋媽媽也真的像孩子一樣,乖乖地伸手讓童蓓拉直內衣。童蓓邊拉邊說,這樣拉直了不是舒服嗎?縮在裏面多難受啊!她媽媽就點頭。在一邊的童蕾說,以前,都是媽媽老要給我們兩個拉直袖子,還有裏面的褲管。

童蓓媽媽很高大健壯,自然卷的齊耳短發,戴著眼鏡。她被釋放回來的時候,安安靜靜地走過我們走廊,好像怕踩到螞蟻。就是頭發被剪得亂七八糟七拱八翹。聽大人說是社會反對她的卷發,又說是被剃了陰陽頭。我不知道,反正她的頭發和其他大人不一樣,一邊眼鏡腳也好像是用白膠布連起來的。她說話帶一種奇怪的口音,人家說那是江蘇話。

聽童蓓說,她奶奶不喜歡她媽媽,說要不是她媽媽,她爸爸就不會被人打倒下臺。童蓓奶奶是個偏心眼的人,大人裏面,她愛爸爸,小孩裏面她愛童蕾。童蓓出生,奶奶一看到童蓓的黑毛手,就急著要把童蓓送鄉下去或者丟到河裏去,是童蓓媽媽爸爸不肯。奶奶愛憎分明,如果煮兩個蛋,肯定只有爸爸和童蕾吃,剩下三個人都沒有,包括奶奶自己。所有的好處,都是童蕾多童蓓少,奶奶都是公開宣戰,童蓓要是不樂意,奶奶就讓她解開扣子看看自己的手臂。童蓓媽媽看不過去,就和奶奶吵架。這樣,媽媽就變得特別偏愛童蓓,家裏的兩派就那樣形成了。

童蓓發瘋的媽媽,開始一直很安靜。我們不時能聽到童蓓家那裏,傳來她奶奶在摔鍋打碗的罵人聲,有時她不給童蓓媽媽吃飯,說她吃了也不懂人事,白吃。童蓓就偷偷給她媽媽塞飯團,飯團中間夾一片我們叫大頭菜的鹹菜。童蓓的手小,捏的飯團比鴨蛋還小。有一次,我看到她媽媽像餓鬼一樣,一下就整個吞下去,把自己噎得拼命咳嗽,童蓓就趕緊踮起腳拍她的熊背。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童蓓媽媽叫童蓓作媽媽。我看到童蓓站在椅子上,給不肯坐下的媽媽梳頭,看到童蓓給她媽媽洗臉,系鞋帶,還有就是給她媽媽拉內衣衣袖。這是童蓓最喜歡幹的事。她媽媽把手伸得直直的,童蓓把她的內衣袖子拉出,照例說,看!現在是不是舒服多了哦。她媽媽的手依然直挺挺地前伸,童蓓把它按下來她才放下。她媽媽看著童蓓,嘴裏會喃喃著媽媽!媽媽!童蓓就用小手輕輕撫摸著她虛胖的臉,說,哦,哦,媽媽在這裏!媽媽在這裏,我來保護你!

那天,童蓓媽媽突然不穿衣服的樣子,嚇到了很多孩子。連老四那麼老練的家夥,都目瞪口呆。那是我們都穿一件衛生衣的秋天,童蓓媽媽全身只穿一只花襪子,在慢慢地、微笑地走下我們宿舍的東樓梯。秋風秋雨中,童蓓媽媽像一個面粉堆起來的假人,她一步步地像學走路一樣,微笑著,小心地一層層跨下來。那個赤裸的、雪白的、高大的身軀,那對肥碩的、有點下垂的乳房,尤其是她烏黑濃密的陰毛,實在把我們這些小孩嚇壞了。在我後來的記憶裏,很多大人也在樓上樓下看她,不知道是不是也嚇糊塗了,沒有人想起來把她領回家,或者給她打傘或者把她包起來。我只記得雨中,她媽媽一路微笑地下來,一只腳丫光著,一只腳丫套著花襪子,就那麼慢慢地走過公共水池,繞過白房子宿舍,上了城墻。我們都跟上去了,好多人。

後面的事,我已經記不清了,當時好像沒有看到童蓓童蕾,也沒有看到她家奶奶。是不是她們一家人去了哪裏?反正,那天晚上,童蓓家裏哭聲、罵聲、叫聲、摔打東西的聲音,不時在響。奶奶對童蓓媽媽發大火了。我過去看了三次,房門都關得很緊。我在外面叫童蓓童蓓,沒有人答應我。

後來,我們又看到幾次童蓓媽媽赤裸在大院裏晃蕩遊走的身影。對於我們小孩子來說,大人光溜溜的樣子,還是令我們異常興奮好奇,所以,我們總是保持距離地跟著她走。有一次,童蓓媽媽只穿汗背心,下身光光肥肥的,在梨子林樹下,想爬樹還是想練習爬樹,一直往手心裏撲撲吐口水。那一次,我看到童蓓哭了。她和童蕾奮力拖她媽媽回家,她媽媽搖頭。童蓓說,奶奶不罵你。她媽媽還是搖頭。她媽媽往手心裏吐了口水,搓搓手心,還是要上樹。

童蓓抱住她,聲音很小說,回家吧,乖,跟媽媽回家……你乖……

我看見一顆透明的眼淚,劃過童蓓小小的美麗的腮邊。

童蕾在跳腳呵斥我們看熱鬧的小孩,看,看個死,看什麼看!誰看誰瞎眼!

她媽媽淹死在城墻下面的水井裏,也是赤裸著死掉的。是她雪白的身子浮起來,幾乎堵住井面,大家才發現的。單位到處都有自來水,那口井早就沒有什麼人用了,有時能撈起小貓的屍體,還有很多喜樹葉合歡樹葉。什麼都撈幹凈的時候,我們小孩子會趴在井沿上一圈,對著清亮的水面,一起做各種各樣的鬼臉。童蓓媽媽死在裏面後,我們就不敢過去玩了,大人說,裏面有水鬼。我知道童蓓童蕾那兩天一直找媽媽,我也跟她到河邊找過。一路走一路叫,媽媽,回家啦——媽媽,快回家!童蓓有時候小聲小氣地喊,跟媽媽回家吧,媽媽保護你,不怕奶奶。我覺得她還是不敢大喊大叫,她不好意思讓別人都知道她是她媽媽的媽媽了。

奶奶叫她們姐妹不要操心了,說人各有命死了更好。童蓓就是那個時候告訴我——咬牙切齒地告訴我——她很想她奶奶死掉,馬上死掉!

第6頁 :

老四她們那夥小姐姐都開始打毛衣了。說是打毛衣,其實她們是撿家裏大人剩下的毛線頭、紗線頭之類,打的無非就是襪子錢包什麼的零碎東西。不過,她們有了真正的毛衣針——竹針。幾個小姐姐圍在一起,在太陽下面的走廊邊,打得有來有去,完全像一夥拉呱的大人。童蓓是她們永遠不喜歡的人,永遠排斥在外。童蕾有時靠巴結,能給她們撿個線頭幫忙繞個線什麼的,有時還要出賣童蓓一些不名譽的逸事,比如,尿床啊,夢遊啊,獲得入圍資格。

童蓓遠遠地看著那群小大人。後來,她找到奶奶刷鍋的竹刷子。她從裏面選出最粗的兩根,也開始打毛衣。那個竹刷子變成的毛衣針,不到一根鉛筆長,只有鉛筆芯粗細。很軟。童蓓只會打反針,用她奶奶給她的綠色線頭。她打了半米多長兩指寬的東西。她說,冬天的時候,可以借我當圍巾。可是還沒有到冬天,她又拆了,她說她會打平針了,要一行平針一行反針地打花樣了。那個圍巾還沒有打好,那天,老四她們,不知道為什麼,圍著她織的圍巾和鍋刷針,誇張地評論,放肆地嘲笑,童蓓小臉漲得通紅。老四突然把它搶過,往高空一拋,扔到樓下去了。

雙胞胎大龍小龍正好在樓底下瘋,一看到童蓓的東西立刻你爭我搶,圍巾被迅速地拉扯,快拆光了,到處是曲卷的綠毛線。樓上,老四她們興奮地跳腳起哄。童蓓衝下樓去搶,雙胞胎就飛快地逃,童蓓摔倒了,哇地大哭,雙胞胎一看,立刻把它扔水井裏逃之夭夭了。

童蓓的鼻子、嘴唇邊都哭紅腫了。我們在城墻上商量,等大人下班的時候,要告兩家的狀,第一是老四家,我們希望老袁伯伯再把老四吊起來毒打;再就是老吳伯伯家,要老吳伯伯也把雙胞胎大龍小龍捆起來,用皮帶狠狠抽。商量的時候,童蓓眼睛閃閃發亮,沒有眼淚,沒有悲傷。她說,我要告訴老吳伯伯,哼,你家大龍發燒的時候,是我爸爸抱他跑去醫院搶救的,要不然他腦膜炎早就死掉啦!我說,我怎麼不知道呀?童蓓說,是我奶奶說的!我也不知道,是大龍小時候。還有!我們家還借了很多錢給大龍家,老四家也有借,他們很窮很苦,我爸爸媽媽可憐他們。我奶奶說,到現在,他們一個個都沒有還錢!還對我這麼壞!

商量好了,我和童蓓就到宿舍的東頭樓梯口等老吳伯伯和老袁伯伯下班。在等大人下班的時候,慢慢地我們的註意力被水池邊上的三角形的青苔花和拖白線的小蝸牛吸引。童蓓說她現在喜歡養螺螄,也愛種向日葵和土豆。不過,她沒有地,城墻都被很紅的那些人家霸占了。如果她種的東西被老四她們發現,她們就會搞破壞,所以只能在家裏養螺螄,可惜,小螺螄太嬌氣,每一次,養幾天就浮起來死了。不過,童蓓說,我奶奶答應要教我和童蕾發綠豆芽啦!到時候你也來學。很好玩哪!

說著說著,我們興高采烈起來。

中午,最先從冬青樹下過來的是老袁伯伯,他背著骯臟的帆布工具包。一看到老袁伯伯,我馬上聽到自己心臟跳動的聲音。我動動童蓓,表示他來了。童蓓瞟了越來越近的老袁伯伯一眼,就看那只蝸牛。

你不是要告老四嗎?

童蓓蹲了下來,臉轉到一邊。

餵,老袁伯伯過來啦!

童蓓看著蝸牛:我肚子有點痛了。你幫我告。

我有點生氣,可我也不敢。我就那麼看著老袁伯伯大步走過我們身邊。他拐上樓的時候,還用手裏的扳手敲了鐵扶欄一把,大聲說,還不回家!

老吳伯伯和前面那個樓的刁德一一起從冬青樹小路口出現。我蹲在童蓓的身邊。看!大龍小龍爸爸下班了!童蓓還是沒有聲音。她看看老吳伯伯,就低下腦袋。

你告不告呀!要他家賠你圍巾!

童蓓還是沒有聲音。

哎,他越來越近了!

我推童蓓,她突然反推我一把,我猝不及防,一下被她推倒,一腳踩進身邊的明溝。老吳伯伯正好過來,一把拎起我。那只鞋子裏都是水。老吳伯伯說,好,這下你媽要打你啦!我警惕他脫我褲子,我緊緊提著褲頭,低頭站著,我等童蓓告狀。童蓓也站著。她看我,我看她。我們兩個都不說話。我用肩膀撞了童蓓一把,童蓓也用肩膀給我撞回來。我們倆依然不說話。

老吳伯伯唇邊露出一個爆米花一樣膨起的金牙齒,似笑非笑地看著我們兩個,準備轉身。

我使勁推了童蓓一把,沒想到她更使勁地推我,然後轉身就跑。她咚咚咚地跑過老吳伯伯時,邊跑邊高喊,我找我奶奶去!

我們都不喜歡大人,但我現在才知道,當年那個小女孩對大人有多麼深的恐懼和不安,這種感覺,因為她的美麗怪異,因為她爸爸媽媽,實在比我們任何一個孩子都來得強烈而絕望。如今我們自己已經是大人了,童蓓不知是否能平安長成,在遙遠的北方,在北方大人們的身邊,是不是能更輕快更舒坦地走向成年?我甚至懷疑她已經死去,像她這麼個美麗脆弱的生命,怎麼能在城堡和森林一樣的大人手下死裏逃生呢?我想很難。

童蕾會巴結很多孩子跟她玩,盡管她兩下半就和這個吵架那個打架,一下子丟失友誼,但她很快又殷勤地建設,跟別人示好,甚至把家裏的什麼東西偷出來送大家。有一次,全宿舍的小孩,都分到了她偷出來了的他爸爸的郵票。整個集郵簿都被我們大家肢解撕開了。不知道她奶奶有沒有揍她。我熱愛集郵的父親,在多少年之後,還痛惜萬分地說,那是一筆多麼多麼珍貴的寶貝啊,都被你們這些混蛋的孩子毀了。

童蓓總是落落寡歡。她的眼神讓大家看出,她其實很羨慕大院裏,不同群落的孩子親近打鬧的渾然快活,但是,她絕對不會像童蕾一樣屈身投靠勢力,也許,她知道投靠了她也一樣會被任何一個群落排斥掉;她也遠離大人。其實不大搭理我們小孩的老吳伯伯,有時候會看不出真假地恐嚇我們一下的,當然,以我現在大人的眼光來看,那是在逗弄孩子。只是,作為孩子的我們,當時還是十分驚懼的。比如,有一次老吳伯伯和一個叔叔在修理一輛帶鐵皮車鬥的三輪汽車,很多小孩,包括老四她們,都爭先恐後地從後面,偷偷攀爬上那開不快的車。已經不記得那個車是不是在維修調理,只記得在操場上開得很慢。坐上汽車真是快活無比的事,哪怕一小會。我助跑努力了幾次,終於爬上去了。可是忽然,我們大家都慘叫起來,挨著車鐵皮的屁股和手心陣陣發麻,麻得我們一個個在車板上挪跳屁股,像爆黃豆一樣。老吳伯伯和那個叔叔在駕駛室裏哈哈大笑。他們也沒有解釋。車一停,我們火速地、灰溜溜地慌忙逃下車。後來,我爸爸告訴我哥,那是老吳伯伯他們在車頭放電了,肯定是覺得你們小孩亂爬汽車,太危險。

我覺得老吳伯伯才是個危險的人。平時他和那些大人一樣,對我們小孩根本目中無人,忽然又和我們開天大的玩笑,毫無鋪墊莫名其妙,而且過後他對我們狹路相逢也基本視而不見。這樣的大人,的確是讓孩子不太放心的。

我以為童蓓也不會理他,可是有一天,我看到童蓓居然和老吳伯伯幾個一起站在我們走廊西頭口,好像在玩什麼好玩的東西,童蓓一直踮著腳看。還有大龍小龍的哥哥姐姐。我捧著飯碗,趿著媽媽的大布鞋就趕了過去。

原來大龍小龍的哥哥用粗鐵線和自行車鏈子,做了一把了不起的手槍。把槍栓拉開,在鏈子口放進一根火柴,一扣扳機,就發出“叭”的響聲,槍口還會冒出硫黃味道的青煙。我看他們對空開了幾槍,真威風。簡直就是一把真槍啊。

我感覺大龍小龍的哥哥姐姐對童蓓還是比較友好的,雖然他們比我們大了六七歲,玩不到一起。但是,哥哥姐姐不會欺負童蓓童蕾姐妹,沒有交情也沒有嫌厭,可能也沒有空兒和我們這些小孩子玩。那哥哥成功制作了那把自制手槍,心情很好地接受大家的咨詢。老吳伯伯咬著牙簽,有點居高臨下地審視把玩他兒子的槍,也有些自豪感。

童蓓說,能打多遠呀。

哥哥說,不遠。就是聽響啊,還有煙!

童蕾說,這就和電影裏的真槍一模一樣啦!

童蓓說,那它打人痛不痛?

哥哥說,沒有試過。

手裏拿槍的老吳伯伯對童蓓說,你要不要試試?

童蓓嚇了一跳。我以為她不敢,沒有想到,她說,我才不怕呢!

老吳伯伯說,真不怕?你有這麼勇敢?!

童蓓說,只是有煙有響聲,又沒有子彈。有什麼好怕的!

老吳伯伯已經向兒子要過一根火柴,塞進槍口。

怕不怕?

老吳伯伯笑著,看著童蓓。

哥哥說,餵,有火花呀!

童蓓臉色白了,但哥哥話音未落,老吳伯伯已經拉起童蓓的手,他把槍口頂在童蓓的食指尖上。我清楚地看到童蓓後縮的表情,她的身子也在後縮,但老吳伯伯手裏的槍響了,叭的一聲很結實有力的脆響,一陣青煙在童蓓的指頭上裊裊騰起。整個指頭頓時發黃發黑。

童蓓大聲說,我就不痛!

哥哥拿過童蓓的手要細看,老吳伯伯一把抓過兒子手裏童蓓的手,詭秘地笑著,真的不痛?

一點兒也不痛!舒服死了!童蓓說。

那好,老吳伯伯笑著,又伸手向兒子要過一根火柴。哥哥畢竟比我們大,或者他知道自己手槍的厲害,他遲疑地沒有馬上給老吳伯伯火柴,而是擔心地說,火柴頭就是火藥啊!老吳伯伯微笑地把火柴裝進槍頭。

童蕾用力推了童蓓一把,尖叫:傻瓜!你想把指頭打爛啊,我告奶奶去!

童蓓的小臉漲得通紅。她抽回自己的手。她抽得很吃力,老吳伯伯看來是真的很想逗逗她。

童蓓順勢被童蕾拽跑了,但她的表情還是很不配合:我才不痛!一點兒也不痛!

我聽到兩姐妹推推搡搡爭吵進家關門的聲音。

夏天還沒有過去,老吳伯伯家的哥哥,因為打群架,暴死街頭了。聽大人們背後議論,都說那個哥哥一貫就是個小流氓,在社會上到處為非作歹。還聽說老吳伯伯家的嬸嬸很難過,但老吳伯伯大義滅親,都不想去收屍還是什麼的。

那天,我們在童蓓家聽到老吳伯伯家嬸嬸很綿長的嚶嚶哭聲。我們豎著耳朵聽了一陣,童蓓說,為什麼不是老吳伯伯死掉呢?我不願意哥哥死掉。

我說,大人說他流了滿地的血!都流到水溝裏去了!

童蓓說,所以,我不願意哥哥死掉。老吳伯伯死掉才好!

那時,我和童蕾都聽不懂。但是我也變成大人以後,我明白了,一個小女孩是怎麼分辨好人壞人的。哥哥不要死,也許就因為——僅僅因為,當老吳伯伯執意要開槍的時候,童蓓看到了哥哥眼睛裏的擔憂和遲疑。在小女孩眼裏,有這樣眼神的哥哥,就一定不是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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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在大院裏,家家戶戶都沒有廁所。操場邊靠食堂那裏有一個建得像小廟一樣的大廁所。穿過總也沒有花開的、荒蕪的薔薇園,走過七八個磚頭臺階,就是高高的球場廁所了。那個廁所常年有燈。我們宿舍離那裏遠,所以,我們都是去木頭梨樹林後面的廁所,這個廁所面對的是大片的梨樹林,側面一堵土壘墻,土墻那邊是一小片橘子林,不是我們單位的,是不認識的老百姓家裏的。這是個離我們宿舍最近的廁所,總也沒有燈。加上前面是梨樹林後面是橘子林,夜晚黑漆漆的真是又臭又可怕。大人們總是點著蠟燭,或者打著手電去。晚上在我們宿舍樓長走廊上,看到樹葉後面的廁所裏隱約發出紅渾的燭光,我們就想象力飛揚。大家最愛說的是紅手綠手的故事。大意是你上廁所萬一沒有帶紙,一只紅手就從廁所坑裏伸出來,問,你要不要紙呀?你說不要!紅手縮回去,一只綠手又伸出來了,它問,你要不要紙呀!你說要,它就給你擦屁股,一擦,你馬上就死啦。你要是還說不要不要!紅手綠手就一起出來,把你拖下去了。

晚上,沒有一個孩子願意上廁所。就是白天,很多孩子也和我一樣,不斷低頭看廁所坑子,警惕裏面會不會伸出一只紅手或是綠手。那天晚上,一手拿著幾張草紙一手握著一個塑料電筒的童蓓站在我家門口,急慌慌地要我一起上廁所。我才不想去。我讓她叫童蕾去。她說妹妹拉過了,不去。童蓓著急地扭動著身子,跺腳執拗地要我去。你要不去,我再也不跟你玩了!她說,你只要站在廁所門口的樓梯上就行。

我們就一起下樓了。黑色的大風,吹著我們頭頂上高高在上的梨樹葉嘩啦嘩啦地響。穿過黑乎乎的梨樹林的時候,我們一直手拉著手。她家的電筒好像沒有什麼電了,只能像蜘蛛絲一樣,有氣無力地照著很小很近的一塊路。我們手握得很緊。童蓓說,她去過球場大廁所了,那個燈也不亮了。要不然,她才不稀罕我陪她去。

走到女廁所這邊的小路,我的腳步就別扭。我都是從另一邊的小路登上臺階進我們的男廁所的。童蓓把我的手握得很緊。走了幾步登高臺階,我死死站住了。童蓓再使勁拉我,我也不走了。她說,看看廁所裏面你再站我門口嘛,又沒有人看見你。

我說,我就站這!不然我就跑回家了。

我一個人站在黑漆漆的女廁所門口,風時大時小,只有橘子園裏零星的螢火蟲,小鬼眼睛一樣飄舞。我也很害怕。我們只好講話玩。我在外面大聲說,你奶奶為什麼不陪你來?童蓓在裏面說,奶奶頭痛。再說,她會罵我白天為什麼不拉掉。我說,你們裏面有幾個茅坑?她說,五個。你們呢?我說,男的三個。你們裏面有沒有蟲?她說,有,很多。我說,蟲會爬到你鞋子上。你快好了沒有?她說,再一下子就好了。我說,你相不相信紅手綠手?她沒有回答,她聽到了,這時,我也聽到了——對頭男廁所裏傳來揉紙的聲音。嘎啦嘎啦的,好像很硬很糟糕的紙。童蓓的聲音在發抖,那邊有……你快問問是誰!

我屏住呼吸。我猜是人,可是我被自己剛剛說的紅手綠手嚇壞了。

揉紙的聲音,變成窸窸窣窣的,而且傳出古怪的、緩慢的拖音——我是紅手綠手——你要不要紙呀——

我目瞪口呆。忽地,好像是電筒掉了,光線在極其恐怖地劇烈變化,一個小身子從廁所裏撲了出來,差點把我撲倒。我們連滾帶爬互相拉扯地奔下廁所臺階,身後傳來呵呵大笑的聲音。聽出來了,是小楊叔叔!是人!我們安心地站住了,大笑起來。

那是我們第一次去小楊叔叔家,是小楊叔叔邀請的。自從童蓓告訴我,小楊叔叔在開會的時候,踢她爸爸,我就只敢偷看小楊叔叔。他一看我,我就把眼睛轉開了。六歲的孩子眼裏,無法分辨大人年齡的不同階段,只要是上班的大人,都比你不能進去的廁所還陌生,像這個會打人踢人的大人,那就比你不能進去的廁所更要令人不安。可是,很奇怪的,童蓓竟然接受小楊叔叔的邀請,拉我去了他家。我不記得小楊叔叔家有什麼好玩的,他家比我們所有人家都寬敞,因為他家沒有小孩,也沒有什麼家具。地上就是臉盆、鞋子、襪子什麼的,還有兩根豎在屋角落的釣魚竿。

我覺得他家不好玩,我想走。可是,小楊叔叔一直逗童蓓說話。也許沒有什麼大人這樣耐心地和童蓓說話,童蓓明顯很興奮,嘰裏呱啦的。小楊叔叔也從不盯住童蓓的手腕,而是歪著頭,童蓓說什麼,他都哈哈大笑。我一個人溜達到小楊叔叔床邊,看到他枕頭上有一本書,封面有個醫生模樣的人,還有個紅十字藥箱的樣子。我拿過,還沒翻,書就自動打開了,那一頁竟然有個女人的大屁股。它像一個切開的蘋果,果核那裏還有註明什麼字。因為很多字,還不認識,我不能明白那是在說什麼,但是,這是一本關於屁股的奇怪的書,我十分好奇,把它捧到桌邊燈下細看。小楊叔叔一見,劈手奪過,一下子就把它扔進抽屜,鎖了,並收走了鑰匙。

太小氣了!我瞠目結舌。

我相當不高興。不就是看看嘛,我又不會拿走!而且,他這樣粗魯的動作,讓人覺得我好像很自作主張,像個糟糕客人。我決定回家。我也很生童蓓的氣。我一聲不吭,掉過頭,我就往外走,開門。

童蓓大叫,嘿,嘿,不玩了?

我頭都不回。我討厭童蓓。

童蓓追了出來。輪到小楊叔叔叫童蓓,嘿,嘿!蓓蓓!我有魚皮花生哪!嘿!

我拔腿就跑。聽聲音,童蓓遲疑了一下,還是跟我跑了。

十二

童蓓沒有再和小楊叔叔玩,我心裏暗暗得意。這說明我才是童蓓的好朋友。可是,我太不喜歡童蓓和小楊叔叔講話的興奮樣子了。所以,一跑進我家,我就把門關了,反鎖。我知道童蓓在我家門口。所以,我馬上輕手輕腳地扒著我家門縫往外看,我看見童蓓在我家門口站了一會兒,想舉手打門,又放下了。她很輕地叫了我的名字,小弟。我偷偷笑。我看到她又扭頭看看小楊叔叔家的方向,到底還是回家了。

第二天,我假裝很忙,沒有去她家找她玩。她可能也生氣了,沒有來找我。第三天,我就想去找她了,可是我又看見小楊叔叔和童蓓童蕾在水池邊講話。她竟然還讓小楊叔叔那個小氣鬼的手,放在她頭上摸。我頓時又氣恨滿腔不想理她了。這樣又憋了兩天,童蓓來找我了,手裏拿了一個她奶奶做的蔥油烙餅。

給你吃。她說。

不要!我說,可是我眼睛盯著那個香噴噴的烙餅。我爸爸媽媽根本不會做這些北方人做的東西。我吞口水的動靜太大了,童蓓笑起來,大笑起來。她把烙餅直捅我的嘴,我掙紮了一下,一口咬住了。

我們中間的問題,就是那個小氣鬼。

童蓓說,你說,小楊叔叔真的會踢我爸爸嗎?

臭屁話!不是你告訴我的嗎?是你自己看到的!

會不會我看錯了呢?

我太吃驚了,也非常生氣:我看他就像打人的壞人!就是他踢的!

你又不在。你又沒有看見!

那你問我幹嗎?你自己去問那個小氣鬼好了!

我覺得他對我很好。他和別人不一樣。

我不說話。

他還叫我去他家吃魚皮花生。你去不去?

要去你去!小氣鬼!他最多給你一顆兩顆!

你不去我也不去。他說他是從上海出差帶回來的,皮很酥很脆,輕輕一咬就破了,裏面的花生又大又香。去不去?

不去!小楊叔叔又沒有請我!

我帶你去呀!

不去!你去我就不跟你玩了。我說話算數!

童蓓不說話。

哼,我悻悻地說,他打你爸爸,踢你爸爸,你還好意思吃他家的東西!

……他們說我爸爸是……壞人……

這個問題太復雜了。一時間,我們兩個都沒有再說話。打人的人,就是壞人。所以,小楊叔叔老袁家嬸嬸就是壞人,可是,壞人才要關起來,所以,童蓓爸爸是壞人,那小楊叔叔和老袁家嬸嬸就是好人。

小楊叔叔對我那麼和氣,會是壞人嗎?

我回答不上來。我轉身跑了,我只能用飛快的奔跑來抵抗童蓓和我自己的疑惑。因為,我心裏就是覺得小楊叔叔、老袁家嬸嬸不好。可是童蓓的疑惑眼睛,讓我生氣,一包魚皮花生有什麼了不起。這個叛徒!貪吃鬼!

第8頁 :

十三

童蓓奶奶一下子打了好幾個孩子,包括老四。奶奶先是揮舞“自”形老拳,後來是拿那個曬衣服的長竹竿橫掃,老四她們躲閃不及,被打得落花流水,慌不擇路,挨打的、摔壞的,反正個個鼻青臉腫,哭爹叫媽。起因好像是童蓓得罪了她們,具體是什麼我已經模糊,但是,後來聽說老四她們合夥到童蓓家門口唱她們自編的歌謠:“豬毛手!長眼睛!一眨一眨亮晶晶!”“豬毛手!長眼睛!一眨一眨亮晶晶!”老四很有號召力,在童蓓家門口的孩子,匯集得簡直像個兒童合唱團。她們不厭其煩,反反復復就是這一句。這時候,我才明確知道,有關童蓓手臂的內幕,已經廣泛傳播家喻戶曉。能看到這個細節和產生這個感受的,只有我。也就是說,童蓓一聽就知道我幹了壞事。我背叛了她對我的信任。

由於童蓓奶奶的野蠻行為引發了公憤,我記得很多大人都到童蓓家門口討說法,擂門的、拍窗的、厲聲批評的,一時間,我們走廊人聲鼎沸喧鬧不休。有個孩子的爸爸,把童蓓家放在走廊上的煤爐,連鍋帶爐子,都砸下二樓。有個鼻頭有綠豆大痣的阿姨,手裏有根短短的搟面杖,一直敲著童蓓家走廊上像學生用的課桌,索賠醫療費。還有人說要叫保衛處來人處理,有人說應該叫公安局來人,把這個老家夥抓起來,為民除害。

這事一直鬧到童蓓奶奶突然開門出來,手裏拿著一把刀,另一只手像拎小雞一樣,拎著哭腫眼睛的童蓓。

奶奶說,好!我當你們的面,一刀劈死她。這夠不夠賠?不夠,再劈死她妹妹,再劈死我自己,夠不夠——!

奶奶的刀高高舉起,童蓓恐懼地發抖,她死勁掙紮,奶奶一腳踢過去,童蓓倒下尖叫。奶奶又把她拎起。她的褲子上全部是尿,拎起的時候,小便還在滴滴答答地流下來,地上濕了一大片。

人群頓時靜默了。在靜默中,大家交換著驚愕而委屈的目光,漸漸散去。

童蓓再也不理我了。我送給她新彈弓,我送給她一根山雞的長尾巴,我送給她一副軍棋,我送給她兩顆大白兔,我送給她從我姐姐那裏偷來的最高級的玻璃糖紙,我把我所有最寶貝的東西都一一送給她,她都拒絕了。她總是扭頭就走。

在她最後一次拒絕我的蠶繭寶寶的時候,我終於憋不住,咧嘴放聲大哭。

她遲疑了一下,還是走了。

是我姐姐把伏墻哭泣的我牽回家的。姐姐說,你傻呀!還有這麼求人家要你東西的呀!

媽媽麗紅給我一個大嘴巴,止住!沒出息!天曉得我怎麼養了你這麼個男孩子!

十四

我想,當年我要是沒有背叛童蓓,我要是一直和童蓓在一起玩,也許小楊叔叔就沒有機會。童蓓堅決不理睬我,把我推向了同齡的男孩子。我慢慢和他們在一起打陀螺,玩滾鐵圈,打玻璃彈子,在城墻上瘋狂打野戰。我們甚至到河邊摸螺螄。這個時候,我有想到童蓓,因為她說她喜歡養小螺螄的。

我忙著玩,好像也很少看見她。出事的那天,我也不在宿舍樓。

幾乎我們每一家的窗子玻璃都有貼米字型的白紙條,小楊叔叔家靠走廊的窗子也是,和其他人家有拉窗簾不同,他家塗著綠色的油漆,油漆久了,有些剝落,這樣,外面的人就可以看到裏面的情況。

好像是老四她們最早發現童蓓在小楊叔叔家裏的。門是關的,她們是怎麼發現的,不知道,反正那幾個小姐姐就在走廊上剝落的窗戶上,觀察到了童蓓和小楊叔叔一起玩,叔叔把童蓓抱在大腿上,叔叔在撫摸童蓓。童蓓手裏有很多的魚皮花生。她在又說又笑又吃。

小姐姐們看得興奮不已,詭秘激動使她們保持了躡手躡腳,所以,裏面的人都不知道。童蓓吃著魚皮花生,抱著童蓓的小楊叔叔的手一直在動。走廊上,大人們發現了老四她們的窺視,大人們也參加進來。大家都亢奮不安。聽說集聚了越來越多的人,高的從高處剝落的玻璃縫往裏看,矮的往低處剝落的玻璃縫往裏看。大家都屏住呼吸,沒有人去走廊的西頭告訴童蓓奶奶。也許她奶奶實在太兇了。聽說是小楊叔叔脫褲子(也有人說沒有脫)的時候,反正突然,裏面的童蓓和外面偷看的老四她們,都一起驚叫起來。

大人們就踢門衝進去了。

小楊叔叔被勞教了。童蓓奶奶有沒有打童蓓,我忘記了,好像是打得半死。她們家經常有哭聲,我都模糊了。後來,我老聽到我媽媽拿童蓓的例子教育我姐姐說,看,女孩子就是不能貪吃!貪吃的女孩就是那個下場!這對那個時代普遍饑餓的孩子,是個有力教訓。但是,直到成年以後,我才覺得,童蓓並不是為了魚皮花生。她是一個多麼孤獨和悲傷的孩子。她面臨的遠遠不是那一代腹內饑餓、皮膚饑餓的孩子所面臨的問題。她更加渴望和需要的是,溫暖和呵護。

童蓓爸爸畏罪自殺是不久之後的事。他從操場邊的三層樓房裏跳下來。很久以後,我在那個操場邊的水溝石頭縫裏,看到一個金絲眼鏡框子。沒有鏡片。我一眼覺得那是童蓓爸爸的東西,我看過他照片上有這個沒有人戴的眼鏡。我想,可能是他跳下來彈過來的。死人的東西,讓我害怕。但我經常走過去看它。我想告訴童蓓的,但是她幾乎足不出戶。放學路過我家門口,她從來不看我家門一眼。她更經常的是,從不需經過我家的那一邊樓梯上來。

她奶奶帶她們兩姐妹回老家的事,我也不知道。是偶然一個晚上,我聽爸爸媽媽說,老吳伯伯家向我們家借錢,說要還錢給童蓓家。因為她家要回北方了,再也不回來了。又聽說老袁伯伯家的嬸嬸,也來我家借錢,還送了一斤毛線給童蓓奶奶。我不知道童蓓奶奶有沒有收下。

童蓓走的那天,很多人在單位門口送她們。大人們特別多,有人在叮囑奶奶一路註意什麼;有人熱心地幫奶奶提了提東西,看重不重;有個大人還趕過來,往童蓓童蕾手裏使勁塞了兩個蔥花卷。奶奶似乎落淚了,她在擦眼睛。童蕾在和一個孩子邊走邊玩錘子剪刀布,誰贏誰走一大步,不贏就不走。奶奶就揪著她走。

童蓓獨自在前面走著,什麼人也不看。

我突然想起來,轉身就跑。我飛快地跑到操場後面,撿起那個喜樹葉掩蓋的、歪掉的金絲眼鏡框。我發足狂奔,一定要追上童蓓。在人民飯店門口,我終於氣喘籲籲地站在了童蓓面前。

我把眼鏡框給她。

她極度吃驚,盯著眼鏡框看。

童蕾衝了過來:我爸爸的!你偷我爸爸的!

我看著童蓓,聽不見童蕾挑釁的聲音。我的眼睛發熱起來,我害怕自己哭,結果眼睛越來越燙,喉頭腫脹欲爆。童蓓眼睛清亮如水地看著我,就像我第一次看到她那樣,裏面盈起一層水波。

我狠狠一扭頭就拼命跑開了。我拼命地跑。

等我再次回頭,街頭上人來人往,童蓓一家人再也看不見了。

我發足狂奔跑上了單位城墻。從那裏可以看到東方大橋,可以看到通過大橋走向火車站的人們。我爬上水塔頂,一直盯著大橋。其實,大橋上來來往往的人都很小,就是童蓓她們走過,我也未必看得清,但我還是努力看著。

我一直在水塔頂上坐到天擦黑。童蓓肯定早就過去了。

童蓓就是從大橋上這個最後的模糊鏡頭裏,永遠消失在了歷史深處。

第9頁 :第五個噴嚏

第五個噴嚏

樓上的鄰居河惠,光著長腿穿著短睡裙,從Z字型的懸空的露天樓梯走過,就那樣穿過時光,走在我一生的記憶縫隙裏。其實我忘了她了,因為從來沒有去想起。只是,斜刺裏,她纖細光潔的腳踝,還有其他許多我完全遺忘的部分,忽然就會在記憶的底片上顯影,甚至我第一次嗅吸我婚房枕巾的氣息時,就看到她美麗的腳踝,走在我虛空的記憶裏。她兩條款款上下的、修長白皙的腿,就像鋼琴琴鍵上滑動跳躍的手,無聲折疊地走過我們宿舍樓外置的、Z字形的露天樓梯。

我們總是會忽視這樣的記憶碎片。直到二十八年後我走進那個叫“法定人生”的假發屋,相關的許多記憶碎片,就像等待穿拾的珠子,一顆顆跳了出來。那時,我已經是個頭發稀疏的中年女子,少年時一頭柔軟密致的天然卷發,早已隨風而逝,我早就告別了那個初潮未至的混沌年代。

“法定人生”的假發屋,就在日落步行街的底部,正對著落日夕陽。整條不長的步行街如聖誕老人的長筒襪子,裝滿了各色鍍金的禮物。在琳瑯滿目的店面中,“法定人生”的假發屋,就像一個時光倒流的魔術臺子,各色試戴假發的男女在時光中穿插,水晶般的多面鏡子,映照著令人暗自詫異的茂盛青蔥與張揚。很多人羞怯不安地又摘掉假發,回到蒼老頹敗但自然的本來面目。一個圍系著黃黑條紋圍裙的中年女子,不斷為試戴人掖發整形,兀自驚喜連連。有人試戴了七八頂假發,都沒有勇氣或信心戴著踏出店門去。他們丟下的各式假發,由一個老人一一整理收納。她拿鋼梳一頂一頂梳理著,有的用發網收起,有的輕輕掛在墻上。老人不看任何人,她悄無聲息。那佝僂著的脖頸,應該是常年用高枕頭塑造的問號脖背。她收拾著被放棄的假發。中年女子則像大黃蜂一樣忙碌穿插在試發人之間,屋子裏都是她誇張熱情的贊嘆與熱切建議聲。

假發屋,除了迎著落日的玻璃大門,三面墻都掛滿了假發。長發區、短發區、自然黑系列、染色系列、老人區、時尚潮發區。在一塊麥穗頭、玉米頭、爆炸頭的時尚區域邊,有一個細窄的樓梯,通往閣樓。那是一個倉庫,當我接受一種款式,但反對它的顏色時,那個中年女子便登高上去,從閣樓裏掏出兩個大老鼠一樣的假發,我在小樓梯下伸手接著。

不知什麼時候開始,任何一個假發屋都讓我流連。這個下午,果然我又是待到客人幾乎走光。夕陽沒落在路口那邊,暮色蒼青,我成了一個和夕陽競技的青春獵手。那個穿黃黑條紋圍裙的中年女店主,後來專心伺候我和最後的另一個像我一樣啰唆的討人厭的顧客。這時,我註意到了那個佝僂的老太婆。她在打噴嚏:哈—嘁—秋——秋是個長音,發顫,帶彎,你必定會聯想瓜類的蔓絲。我一下子循聲望去。老太婆仰臉,身子扭轉得像一個變形的問號,也很有向日葵追日的決絕。她對著光,在努力為下一個噴嚏蓄能,一張老臉衝著屋頂的吸頂燈,鼻翼和瞇縫的眼皮一起抽搐般抖動,關節粗大衰老的手指間,不相稱地捏著一根牙簽粗細的撚紙。哈!嘁——秋——她打出了第三個噴嚏,其實,不等她把手裏牙簽般的撚紙鉆探鼻孔引誘第四個噴嚏,我已經知道,她還會用撚紙引發第五個噴嚏,第六個噴嚏,甚至第七個。記憶如爆米花,在我腦海裏砰砰爆開。我知道她是誰了,她是三十年前的河惠,我初潮未至時期的成人偶像。

我從來沒琢磨過,我與河惠之間的來往是不是叫友誼的那種東西。亞裏士多德說,友誼,從來不存在於成年人和孩童之間。因為真正的友誼,只會存在於條件、才智和目標相當的人們之間。可是,我和河惠不是友誼的交往又是什麼呢?十三歲的當年,和之後所有的歲月,我從來都沒有反芻過這段交往,我根本不在那裏停留過,過去的日子就模糊過去了。也許她大我太多了,近三十歲的鴻溝,確實使我們的友誼狀態面目不清。我們家人也不相信我和河惠有什麼交情。爸爸媽媽和兩個姐姐不明白我為什麼老往河惠家跑,我自己也不明白。輪到我洗碗的時候,河惠打著毛衣,站在我家廚房綠色的木質窗欞前半天不走,我覺得她在陪我。其他人好像也覺得是這樣。經常的她並不和我說話,只是低頭在毛針上打毛衣,或者數針數什麼的。但是她就站在我的身邊。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等我。我也不記得我們隔窗聊了什麼,但這個情景,讓媽媽姐姐們都覺得河惠是蠻喜歡和我玩的。所以,河惠雖然在我家廚房外的樓道上低頭打毛衣,我媽媽姐姐經過她是可以視而不見的,該幹什麼還幹什麼,但有時,她們也打個招呼,吃了嗎?吃了。你呢?我剛吃過。或者說幾句什麼。甚至河惠就忘記等我的事了,就跟她們聊開了。記憶中,有時她在說什麼,笑起來失血的嘴唇,很裸妝很美麗。

我感覺媽媽姐姐還有左鄰右舍的其他女人,好像都不怎麼跟河惠在一起說什麼。但是,除河惠外的她們大家在一起,是要說閑話度時光的。我媽媽和二樓、三樓、六樓的阿姨兩兩三三聚在一起,補衣服呀,打結黃花菜呀,織毛衣呀,剪香菇腳啊,總要一起說點閑話。大致是說不在場人的閑話,不是這個人,就是那個人。印象中,河惠是經常被閑話的人物。可能她經常沒有和媽媽她們一起打毛衣說別人的閑話有關。模模糊糊的關於她的閑話,好像有:一見男人就用小嗓子說話啦,夫妻半夜老吵架打架啦,河惠非常好吃啦,老公身體很糟糕啦,婆婆每天怕她偷東西啦,姑子是個古板的老姑娘啦,還有其他一些不鹹不淡的東西。我不像我兩個姐姐對閑話感興趣。因為我不感興趣,她們聊閑話也不太回避我,有時只是習慣性地做機密遮掩狀,不是衝著我來的。但是,每當看到她們彼此低伏身子、用巴掌擋住自己嘴巴,衝著對方耳朵孔壓低嗓子的樣子,我就很想聽,有時我趕過去聽,但是,我反而什麼也聽不到。這樣,也就讓我與河惠一直保留著混沌無礙的交往。

有一天,我在餐桌上,通過窗戶又看到河惠在Z形露天梯款款而上。我說,整個宿舍大院裏,所有的人裏面,她是最美的人了。

那天,我正式發表了這個感嘆。我還補充說,河惠真是好看死了。

我可能說得太鄭重其事,大我四歲的二姐放肆地笑,哪裏好看?

我講不來,反正就是。

大姐說,講不來你還講。

我說,反正其他每一個人都不如她。

二姐說,謔!媽媽、姐姐都靠邊站嗎?

二姐噎得我張口結舌。媽媽為我解圍,說,小屁孩懂什麼好不好看。

我就懂!你說是不是?我觸動父親。我記得我父親也喜歡看河惠上下樓梯的,有一次,他看著河惠上樓梯,香煙都燒到了手指。但是,那天,我爸爸說,她?難看死了!

二姐歡叫起來,我知道啦!三三是說她卷毛美吧,因為她自己也是卷毛!

她們都笑起來了。爸爸還拍了我腦袋一下,起身離開飯桌。

二姐好像一針見血,點到了問題所在。我自己也有點不好意思,我心裏知道不是這麼回事,可我就是不自在。我的卷毛並不好看,像非洲人小糾糾的密卷,人家河惠是一彎一彎的蘋果大卷。平時她會把頭發盤起,只能在頸子邊看到一些夾不上的發絲縷,貼著頸子彎曲拂動著,非常好看;如果她一旦洗頭,那樣充滿彈性的豐滿發圈,在頸肩上滑動披拂,連穿過她頭發的風,都變得又香又美麗。不過,聽說河惠家婆婆不喜歡河惠披頭散發。而那個時候,我媽媽我姐姐們只是在過年的時候,到實驗小學外的“清純”理發店,燙一個硬邦邦的頭,媽媽總是燙得像一塊方便面,姐姐們總會在額前留下一排問號般整齊排列的卷發。

河惠不是這樣子的。河惠沒有劉海,額頭光潔飽滿。她的發卷,從額角、從耳後,從發根裏面自然飄蕩,我是不知不覺喜歡看她的,從她上下樓梯開始,我就成了她的忠實觀眾。我家的飯桌邊的窗子,就像一個畫框,她總是先把她的腿伸進畫框,或者是她與眾不同的頭,它們款款地通過我的畫框,慢慢地全部消失。有一次,我用我大姐的眉筆,偷偷在自己的左顴骨上點畫了一個綠豆大的圓。河惠在那個位置就有個小珠珠糖那樣的痣,非常圓非常圓,好看至極。我怎麼畫都很滑稽,畫不圓、眉筆太黑、臉太幹巴,問題很多,總歸,你模仿不了她。

河惠還不止頭發好看,廠裏的淋浴大澡堂裏,我註意到,澡堂裏所有人都沒有河惠長得光華,她通身就是有一種光,與眾不同的光華。我當然是說沒有穿衣服的時候。在大澡堂那個水汽霧氣中,她簡直就像羊脂玉雕。有一天晚上,我在河惠家借宿的時候,河惠說,如果我的孩子沒死,現在比你還大。

我隱隱約約在閑話裏聽說她有過孩子,但我不記得詳情了。說到比我還大,倒是很令我詫異:河惠不像做媽媽的樣子。她更像那些沒有結婚的輕盈女人。就那時,河惠突然把套頭的長睡裙脫了,你看,像我這樣的乳房是不會老的,你摸摸。

我呆怔著。

我沒有伸手。一個赫然脫光只剩花褲衩的大人令我渾身不自在。這不是在單位的公共澡堂,而是為我展示的專場。但那對乳房真的太炫目了。我望著它,乳頭那一點粉紅就像雪裏的梅花小骨朵。河惠拉起我的手,按在她的乳房上:是不是像皮球?她死勁摁我的手,說,抓一下你才知道彈性!你抓!

我沒有抓它。看我的手縮回來,她自己到梳妝臺的半身鏡那裏打量自己的體態,一邊扭轉,一邊撫摸自己。天生的!她說,我餵了十一個月的奶。她們說,餵過奶的會癟掉下垂。你看有嗎?我不是還是飽飽滿滿的?這說明,我這種乳房是不會老的!有些人還沒生孩子,就松軟了。人和人不一樣,你知道嗎?

第10頁 :

河惠為什麼不上班,我不知道原因,少年的心,也從來沒有想過要問這個事。有一個暑期,因為大姐和大姐夫辦什麼停薪留職等下海事宜,手續跑累了就經常來我們家休息,我就去樓上河惠家借宿。因為河惠的丈夫經常不在家,是她主動邀請我去睡覺的,我媽媽姐姐為此很感謝她。她們哄我說,樓上,很近,而且,河惠是大床。凡事有一個開頭,以後就自然了,後來只要河惠丈夫不在家,我在她那裏就可以玩到想睡就睡,不管是中午還是晚上。

我覺得河惠願意和我一起玩,主要是我看上去夠高。小學到初中,我在班上都坐最後一排,站著坐著都像一根竹竿,這讓我在同齡人身邊有點自卑,經常不知道手腳怎麼放才自然。河惠很高,而且步態自在。大街上,河惠和我一起走的時候,會把手搭在我瘦瘦的、夠高的肩頭。我覺得河惠會以為我就是一個大人。這個猜想讓我有一些成熟的自豪感。我覺得我有責任維護好這種被看高的待遇。

河惠家的婆婆對我也很好,盡管河惠說到婆婆就總是轉頭斜閉眼睛表示厭棄,但是,那個婆婆對我真的很好,有幾次,她扶著露天樓梯的欄桿,還主動招呼我去她家玩。河惠家還有一個女人對我也很不錯,她就是很多人在背後議論總不嫁人的老姑娘,四荔。她長得像一只覓食中警覺的老鼠。晶亮的小圓瞪眼、尖窄的下巴頦和褐色的窄額頭,比較嚴肅,笑起來一口雪白牙齒,偏長,門牙尤其長。

因為河惠不上班,成天似乎無所事事。有閑話是說她年輕時就好吃懶做,什麼活也幹不長;也有閑話說是他們家裏人不讓她去幹,說是她在外面總惹是生非,有男人為她打架,之前的工作,是個五金批發什麼的;還有個女人為她差點尋短見。根據那些零零碎碎的閑話印象,我覺得她丈夫還有她死去的公公,都是很有本事的男人,因為不止河惠,河惠的弟弟妹妹讀書、工作,好像也都是她婆家關照過的。

河惠就這樣成天無所事事地走在我們的露天樓梯上。家家戶戶的男人女人趕著去上班,小孩們趕著去上學,只有河惠閑散清淡地上上樓、下下樓,對著花圃裏的小鳥吹不太成功的口哨。

河惠喜歡帶我去後山坪,那裏有一個正在廢棄的水庫,後來有人在裏面養魚。魚塘邊是不知誰種的豆角絲瓜茄子之類,也長得不怎麼整齊。旁邊的平地上有兩個木板制作的籃球架,是個沒什麼人打球的籃球場,不過有段時間,好像白天晚上總有人在那裏操練,口令很響。我們繞著魚塘走,那種男人故作有力的操練聲有點煩人的:向左——轉!向右——轉!那個教官的口音很奇怪,左轉右轉的那個轉字,聽起來是向左——磚!向右——磚!走遠一點聽就是磚!磚!磚!的聲音,很擰巴、很兇狠,殺氣騰騰的又很傻。

魚塘邊有螢火蟲,有咕嗞咕嗞青蛙從水裏冒出的聲音,還有蟋蟀聲。開始我是用手捕捉螢火蟲,後來我專門帶了小瓶子去捉。河惠說,你說他們是幹什麼的?

誰?

那些人,操練的人。

我從沒想過這個問題,我說不知道,反正不是兵。

那個教官肯定是當兵的,你聽他口令多威風凜凜啊!河惠說,他們可能是後面建行的新保安吧,我猜要不然就是隔壁卷煙廠的。是不是新人培訓呢?

我在盯蹤一只特別亮的螢火蟲,它一直飛得比我手高。有兩次它停在低矮的瓜葉上,還沒等我靠近,又飛高了。

今天起碼有二十多個人,只有兩個比較矮小,都是高個子,有個人的背特別平……

我一腳踩到了一個軟軟的東西上,臭氣馬上從下面熏上來,我大叫起來:我踩到大便啦!!!

河惠拉我到一個小坎邊,說,你磨一下鞋底,可能是狗屎,說不定是牛糞,我下午在這看到兩只牛呢。沒事了。

我在一個碎瓦片上,使勁磨鞋底。不管是牛屎狗屎,都是很惡心的事。河惠說,我最喜歡聽他們一起大吼的聲音,聽的人痱子都炸起來了。

我總感覺我鞋底還是陣陣臭氣,這讓我很不舒服。我又找了塊草地摩擦鞋底和側面。

男人就是要這樣才像男人。要是男人發不出這樣的聲音,那就不是男人了。你說是不是?河惠說。聽聽,這些男人氣多足啊。

我想起來,好像在什麼書上看到,西藏還是哪裏,都是用牛糞燒火做飯呢。牛糞怎麼能燒火做飯呢,總歸還是大便……

在我家陽臺上,聽他們的聲音好像天上震下來的。很遠,很有勁。一!二!三!四!結實得像是子彈打出去。河惠說,你家陽臺能聽到嗎?河惠的聲音又起來了,她說,三,以後你想找個什麼樣的丈夫?

雖然月亮很亮,但我看不清我的鞋底幹凈沒有,而且,蚊子越來越多,我的手臂和脖子都在癢,這些讓我有點焦躁起來。找一個什麼樣的丈夫?要找一個什麼丈夫?這個問題我以前沒有想過,但是,我想很成熟地回答好它。我第一個想到了我爸爸,但我馬上覺得那很幼稚。想了想我說,要高高的,愛說笑話,要大眼睛。我爸爸的眼睛太小了!

還有呢?河惠說。

……做老師的,要……數學老師。

河惠大笑。她拍搡著芭蕉樹幹死勁笑,她身邊那棵芭蕉樹被她搡得葉子像在大風裏那樣晃動。

我告訴你!三,找丈夫首先是找男人,男人,你懂嗎,他首先必須身體好。身體好的男人才是男人。身體不好的男人,都不是男人——你不要再擦你的鞋底了!——記著我的話!有錢有權有勢有地位,還有什麼帥不帥、數學好不好、眼睛大眼睛小,那都是別人眼裏的男人!自己的男人,最要緊的就是身體好。如果身體不好,什麼都白搭,你不如不結婚!河惠啪地打了一巴掌蚊子。

我的反應有點慢,而且我註意到她也被蚊子咬了。我們該走了。

她說,哎,算了,你以後就知道我說的對不對了。

我當然懂,我說,四荔的身體就不夠好……

哪跟哪搭啦?!

她一直沒有嫁出去……不是身體不好?我有點心虛。

我說的是男人!男的和女的不一樣!你看女人要這樣吼嗎?我剛才是說——挑男人,不是說挑女人。女人只要年輕漂亮,男人都滿意的。女人挑男人,要很男人才對。四荔的事,和身體沒關系,她是年輕的時候太挑人家,難看的時候人家又太挑她。

我拿著螢火蟲小瓶子與河惠離開舊水庫的時候,要經過籃球場的一角。軍訓操練的人已經不練了,三三兩兩做一些散打動作,遊戲一樣。我們過去的時候,有人在打呼哨。河惠回頭,月光下,更多的呼哨響起來。河惠不出聲地笑著。我們手牽手,慢慢走下山坪。

我發現了一個幽默段子,自己笑了半天,決定上樓去找河惠。我要說給她聽。她在整理衣櫃。我以前看過她收拾櫃子。她能把任何一件衣服,折疊得像一塊布,一摞衣服、褲子、裙子,最終都會變成一疊疊方布塊,非常整齊地碼在櫃子裏。

我到她櫃子邊蹲下笑著。我說,有個人感冒去看醫生,醫生說,是這樣,如果你不吃藥,要一個星期才好;如果你吃藥,則需要一周。我自己大笑起來。看到她沒有怎麼笑,我有點懊惱自己笑得太早,影響了幽默的效果。但我還是想笑,我被一周和一星期的巧妙說法迷住了。我說,等於吃不吃藥都一樣啊!

她說,對啊。本來嘛。說本來嘛,她表情忽然有點僵硬,她馬上站起到窗口,對著午後的烈日,打出了一個噴嚏。隨後她一直仰臉在陽光下等待,然後,她從口袋裏摸出一個小紙片,很熟稔地,幾乎不用看,小紙片變成了一根牙簽。她用紙牙簽捅鼻孔,一張臉被那個紙簽刺激得扭曲難看,但很快地,她打出了第二個噴嚏、第三個噴嚏。一個比一個勁道。窗邊,她的身子隨著“哈——嘁——秋——”緊縮一團又舒張開展,然後又緊縮一團又舒張開展。她打得痛快淋漓。

為什麼要用這個?她知道我指紙簽子。她晃了一下它,用中指把它彈出窗外。

你也可以試試。一點點意思都可以搞出大噴嚏。痛快!

我遲疑地望著她。我從來沒有見過其他人這樣打噴嚏。我的家人、我的同學,所有我見過的人。我覺得河惠很奇怪。

河惠伸了個懶腰,很舒坦地拍拍胸口,又過來開始收拾衣櫃。

不那樣你打不出來嗎?

什麼?她在折一件針織的蝙蝠衫。這個不規則的東西能折成方形的布塊,我看很難。河惠還是把它折成了一個比較厚的長方形塊。她自己拍拍,也很滿意。

是誰教你的呢?

我媽。我們家窮,衣服不多。可是,我媽把它們洗得很幹凈,折得特別整齊。我們穿出去的時候,人就很精神。

我是說打噴嚏。

河惠笑,我自己想這樣啊。不這樣我打不痛快。有噴嚏,我就要打痛快、打光。打噴嚏是一件舒服的事,經常打,我就不會生病。

我盯著她琢磨著。她打噴嚏才不生病,和我們相反嗎?是感冒受涼的人才打噴嚏吧,但打噴嚏是一件舒服的事,仔細想想好像也對,有時你打打,鼻子就通氣了,只是這個感覺以前都沒有留心過,不過,噴嚏打不出那是真的很難過的,尤其是鼻子堵住、眼淚汪汪的重感冒的時候。

但我還是不太理解河惠。後來,我看她在外衣和睡衣口袋裏,隨便都能摸出牙簽一樣的噴嚏引子,隨時對著陽光、電燈光,專註地捅鼻孔打噴嚏,我也習以為常了。我甚至也想試試,但不成功。關於這個,我那個燙著方便面頭發的媽媽,和劉海像一排問號的姐姐們,都說這是個粗俗惡心的舉動。簡直像個勞改犯!我媽媽用勞改犯形容人的時候,那就是糟糕到頂了。有一個風和日麗的下午,在我們家走廊上,我媽媽婉轉地試圖勸河惠改掉捅鼻孔打噴嚏的壞習慣,我媽很貼心地說,很多人都看不慣那樣啊。河惠瞪起眼睛,說,打我自己的噴嚏,妨礙誰了?我不打就不舒服嘛!

我媽媽順風轉向,也是啊,自己的事自己做主,外人沒必要多管閑事。

媽媽一句話,讓河惠把她當知音。河惠嘆著氣罵道,這大院裏管閑事的人真的太多了!說我內褲竟然掛在欄桿外曬太陽,很那個,說女人內褲應該晾在門背後,要不拿毛巾蓋著曬,神經病啊!內褲不曬不是黴菌多?有什麼丟人的!又說我故意把衣領搞得很低,走起路來胸部太晃、屁股太翹,說我太過分,難道每個女人駝背走路才好?!還有人!哼,說我生不出孩子是什麼什麼什麼,放屁!簡直是放狗屁!統統都是亂七八糟的屁話,我們家那老的居然也相信,還叫我註意幹部家庭的影響。神經病啊!我礙到誰啦?!你說是不是?

我媽媽態度不明地嘆了一口氣。

到晚上的飯桌上,我媽就表明觀點了,她說,三,你千萬別學河惠打那個野噴嚏啊,那是鄉下人才會做的事。她一個家庭婦女,沒什麼文化,你是初中生了啊。

我二姐馬上爆笑起來,一邊用手指撚著虛擬的紙簽,在鼻子前撚動,一邊對我皺鼻子擠眼睛。

第11頁 :

“法定人生”就剩下我一個顧客。我站在老太婆的身邊,假裝挑選短款的發式。

我偷看著那一雙蒼老的手,那手在沈悶地梳理濃密茂盛的人造青絲。那手的所有指關節,都誇張地膨大,把關節之間的皮膚,繃得緊緊的,像油紙傘面。只有指尖,是我熟悉的那種,毫不留指甲的光禿禿;那一截陪著眼睛逐光的脖子,我早已看到它的表皮稀爛有如蝦醬;那曾經讓我反復忘記年齡的面容,已經頹敗如荒蕪的棄院,因為找不到一絲生命的昂揚感,讓人多看一眼都是戳心的堵;顴骨上宛如精致描繪的一個綠豆大的、極圓的痣,已經隱瞞在褐色的衰老如流質般的肌膚中,不再圓潤;曾經的鳳眼,已經萎靡為直角三角形,仿若斷壁殘垣旁的兩點行將幹涸的積水。最讓我發怔的是她的頭發,三十年前婉轉若雲霞的美發,已經像荷塘稀疏的枯莖。歲月逼人啊。

最讓人窒息的是,她似乎對此已經麻木。她偶爾瞥向顧客的目光,很淡然又有一點悲憫,好像那意思是,騙別人的東西可以作假,騙自己的,你假的了嗎?

我接過她手邊一頂她剛剛整理好的頭發,我當她的面,摘掉我自戴的假發,露出我真實稀疏的頭發。她漠然地看了我一眼,並不想趁機推銷什麼。那個大黃蜂過來笑吟吟地說,挑剔的顧客才是會買的好顧客哦。你挑了這麼多,還都沒有一個最稱心的是嗎?

我端詳鏡中我的糾結但稀疏的頭發。三十年的歲月風塵,像一段烘焙隧道,河惠和我一起進了這一頭,而出來的那一頭的我們,都已是風幹的故事,物非人非。不過,我覺得河惠應該有另一個通道的,她無論從哪個通道出來,都應該青蔥滿漲,因為,她和其他人不太一樣啊。

你為什麼一點指甲都不留呢?這個少年時代就存在的問題,但我始終沒有問過她,因為在我想到要問她的時候,已經不合適發問了。那個夜裏,我受到了重要性啟蒙。但那個夜裏的故事,要追溯到多日前的一個白天。

那天,河惠下樓要去城關供應站領國慶供應的平價雞蛋。我媽媽說,你等等我們家三三,讓她和你一起去吧。媽媽抱怨說,昨天人太多了,排老長的隊。

我就放下作業本和河惠一起去糧油供應站。

買國慶平價雞蛋的人非常多,兩個窗口都有十幾二十個人排著隊,還有一些看上去企圖插隊的人。河惠看了半天,說我們一人排一隊,誰快到了,就把票給誰,這樣比較快。我們去的時候,隊伍還比較像條線,彎彎長長,後來越變越寬,靠近櫃臺的頭部,像腫瘤似的漸漸膨脹起來。河惠那邊就有人吵起來了,我們這邊也你爭我擠的。有人嘀咕售貨員亂賣,售貨員有點不耐煩,罵罵咧咧的更加給票就賣,隊伍就完全亂了。大家都擁堵一團,嗓子大、身體壯、胳膊長的人,立刻獲得了優先購買權,還有人在細聲細氣地叫阿姨!阿姨!我一斤!一聽就是和我一樣怯場的小孩。河惠那邊的隊伍,也被傳染了,也變成蟻群一樣秩序混亂,還有人尖叫,好像是雞蛋被擠破了,有兩個女人互相用中指,作勢要戳對方的臉,最終有個指頭戳上了目標,兩個女人就咆哮升級,狠狠撕扯起對方頭發。隊伍也像擠掉膿包一樣,把她們倆拱擠出來。她們在兩支買蛋隊伍中間的空地上邊扯邊尖叫。後來供應站的一個負責人樣子的人出來了,他既無法插手讓兩個氣瘋的女人休戰,也無法讓買蛋隊伍變回線狀,他空喊了幾嗓子,氣哼哼的就回到櫃臺裏面。後來,櫃臺裏又出來幾個女人,奔過來就把兩個女人硬生生地拉扯開了。有個女人不知為什麼號啕大哭起來,她頭發淩亂,臉上一條滲血的指甲抓痕醒目。

如果不是她的哭聲轉移了我的絕望,我也快哭了。有人不知用什麼東西,狠狠撞到了我的後背,卻沒有人表示對此負責。輪我買兩斤雞蛋的時候,我遞上去的雞蛋票都被手汗弄得潮爛爛了。那個售貨員瞪了我一眼,隨後又無故仁慈地說,小心點!把蛋舉高!

一出人圍,我看到了河惠。

河惠在供應站門邊等我,腳邊是一籃雞蛋。那一霎,我有點發怔。我看到了她周身散發出珠貝一樣的光芒,那光回照她的臉,使她的臉柔麗明媚,超凡脫俗。這是我從未見過的,簡直是光彩重生。那雙美麗的眼睛,正非常耐心地看著我,耐心,我看到的就是甜糯慈祥的耐心,那種甜糯無邊的耐心,像春風輕輕拂弄無涯的春草。

我眨巴著眼睛一頭臭汗。

她對我嫣然一笑,示意說走。我們就開始一路講各自隊伍裏瘋狂的搶蛋。

河惠說,她也被擠死了。她前面有一個女人,不小心被擠掉了錢包,她在地上撿錢包的時候,急得像瘋狗一樣,差點咬人的腿。有個人莫名其妙地在她背上打了一掌——你聽到她大喊大叫的聲音了嗎?公鴨嗓子!

我沒有。因為避讓自行車,我走到河惠後面。我說沒聽到的時候,擡眼看到河惠屁股有摔在地上的痕跡。我大吃一驚:你被人擠跌倒啦?濕的!你屁股濕了一塊!我趕到她身邊報告,又趕到她身後再觀察。河惠皺起眉頭,閃開屁股,說,可能是誰的雞蛋破了擠到我身上了。

不是啊!我追著她屁股:是有點白白的!不像蛋,你別動!我聞聞……

河惠一把拎開了正要貓腰的我,動作重得幾乎威脅到我的雞蛋。我趕緊把雞蛋放下。她著急地揮手,示意我拿起籃子快走。我說,不是雞蛋,那會是什麼呢?油嗎?還是……

好啦!河惠說,管它什麼,回去我就洗掉了。

好奇怪哦,你又沒有摔倒……

河惠說,我有被擠倒過,馬上就被人扶起來啦。要不然就是我等你的時候,坐在一個木條箱子上搞臟了。

可我就不記得那裏有什麼木條箱子可坐,等我終於意識到,河惠很不想聊這個衰問題,我才閉了嘴。慢慢地,走了十幾步後,我們又開始興奮地說那對披頭散發的打架女人。我慢慢忘掉了我百思不解的關於河惠摔倒或坐臟屁股的事件。回到家裏,我繪聲繪色地描繪了瘋狂的搶購雞蛋過程,絲毫沒有想起河惠的濕屁股,我甚至跟我爸我媽說到了,她等我的時候,是我見過她最好看、最最好看的時候。我居功自傲,添油加醋。可她們照例嘲笑我。但直到後來很久很久,我一見到畫上人物的背光,不管是神是人,我就不由想到河惠那天站在供應站門口極其美麗的一瞬。而她屁股上的重要汙漬,就被我糟糕的記憶自動過濾掉了。

假如沒有經歷這事,我恐怕就不能得到數日後的推心置腹的懇談,其本質是,我就永遠都不能發現,河惠給我的成年人的禮遇。

那天晚上,我上樓去河惠家都快九點了。我們一家是看了電影回來。大姐夫原單位的人給的電影票,一出電影院,我媽媽就對大姐說你們不要回關西了,反正三可以去樓上睡覺。

河惠似乎哭過,眼眶和鼻子很紅。我覺得給我開門的老姑娘四荔門牙更長也更白了,似笑非笑的神色古怪。河惠在自己臥室。她開始對我有點冷淡,我想她可能不想要我來借宿,我都有點想下樓回家了。不過很快她就好了。對我笑了一下。我不敢問她你是不是哭過了,就先爬上她的大床。她一直在衛生間洗漱。後來我看她老半天不來,就假裝上廁所地起來走過去。我看到她在一個面盆裏埋頭又擡起,鼻子像馬噴鼻息一樣,噴流出很多吸進去的水。然後又埋頭,又吸水。我說,你是在洗鼻子嗎?她沒有搭理我。

我很不自然地陪站了一會兒,不知道是不是回到大床比較好。我看著她不斷在鼻腔裏吸水,噴出再吸水再噴出。最後,她直起身子,開始擦幹臉。我回到大床。

關燈前,她打了一串噴嚏,都是用紙撚牙簽對著臺燈打的。我感覺她把噴嚏透支完,才心滿意足地上床了。她為什麼要把自己噴息得像一匹馬?那個晚上她沒有告訴我。後來有一天,我因為和二姐吵架,哭得眼鼻紅腫不好意思去上學,她跟說我,你用加冰的水洗臉。再用鼻子吸水,冰冰鼻腔,反復幾次,很快就會退紅消腫。我每次都這樣,很有效的。我明白了,她把自己弄成一匹馬,就是在消除哭過的痕跡。所以,沒有人知道她哭過。

那個晚上,我們都上床後,她問我看什麼電影,我說了。現在回憶的時候,我忘了當時看的是什麼電影,好像是墨西哥的《冷酷的心》?模糊了。當時我告訴河惠,河惠說她已經看過。我們不鹹不淡地說了幾句,就睡了。但我沒有像過去那樣馬上睡著,因為我一直在想河惠為什麼哭了。她肯定是哭過了。她的鼻尖發紅,眼神有點僵硬,眼和臉發亮。這和我哭過的樣子一樣,一般是很傷心很難過哭得比較久才會有這樣淚水腌浸過的臉。

她是為什麼呢?她家老的愛管她,這個我有點知道,那個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也愛管她,我也知道一點,但是,她們家沒吵架的聲音啊,不像我同樓層隔壁老劉家,大白天,三天兩頭吵架打架摔東西。樓上河惠家一般是比較安靜的,有時半夜她家吵架打架,聽說那個經常不回來的老公也喜歡摔東西,但這些我大都不知道,因為我睡得比大人早,而且我睡著了。

河惠突然拍了我髖部一下,輕聲笑:看你的骨頭,都要刺出皮膚了。

我就轉過身來,我笑了。她當然看不見。我還是不敢問她你為什麼哭。

你都快比我高了,我問你,你看得懂電影嗎?

我點頭。我說我當然看得懂。

黑暗中我聽到河惠輕微的笑聲。她說了我當晚看過的外國電影裏的一個鏡頭,她說,你知道那是什麼?

約會。我有把握地說。男主角和女主角在一起,說了很多私密的話。

河惠又笑,什麼叫約會?她說,他們在幹什麼你懂嗎?

約會嘛。但我沒有再回答她,我在費力搜集線索,想印證我隱隱約約明白一些的但又不是很清晰的東西。我實在想不出那個電影裏,有什麼我看不懂的地方,有個地方我還差點哭了。那個女主角,嘴巴和下巴非常好看。那個像感冒初愈的配音,讓我一直以為外國女人都那麼用鼻音的腔調說話。

河惠又拍了我一下,餵,那個鏡頭還記得嗎?女的在下面,男的在上面?

好像有這個鏡頭,好像也沒有,兩個人臉對臉的講話,女的還發了下脾氣,男的後來也不高興?她是說那個鏡頭嗎,我甚至想到了那個山洞的攀緣,好像也沒有人在攀緣啊。我對上面下面的理解非常有限。看我沒有聲音,她再次點了我腦袋一下,說,都被剪掉了,所以你不細心當然看不明白。

很有所失。我做很多事情都是很粗心大意的。我用恍然大悟的語氣,哦了一聲,為了表示我是個心裏有數的大人,我說,他們總是愛亂剪鏡頭,有很多地方都連接不上。這個情況,我見得多了,才不奇怪。

安靜了一會兒,河惠說,你肯定沒有看過那種——不能看的錄像,黃錄像。

我有。我差點脫口而出,但是,我怕她問我錄像名字我說不出。我躊躇著斟酌著,我說,我姐姐她們就看過。她們說也沒有什麼。我說,無所謂了。

我實在很想維護好她給我的大人待遇。

河惠吃吃笑,說,她們?她們什麼見識?嘿嘿,你還無所謂?嘿嘿嘿嘿……河惠吃吃吃吃長笑,讓我想到冰片在陽光下的挑逗性的不斷晃動。我是說很黃、很流氓的那種……比如,有個片子,裏面那個黑女人指甲這麼長,她想男人,就把自己有這麼長指甲的手,紮到自己身體裏了。

我有這個能力想象很黃很流氓的片子的指甲紮在哪裏,但我為這個想象付出了長久回不過神的代價,我甚至無法肯定自己的推斷,但河惠的語調暗示我這個大膽的想象是對路的。河惠的聲音既友善又鄙夷:你姐姐能看到——這——些——嗎……

河惠翻身,我也翻身背向著她。靜默中我聽到黑夜遠遠的汽車聲。

你家的人都是用藥皂。藥皂沒有硫黃皂好聞。河惠說。

我就像在恍惚的懸崖邊被人推了一把,一下脫離睡夢迷糊狀態,我說,我也喜歡硫黃皂的味道,我跟我媽媽說了,她不買。

我接著說,我說河惠家都是用硫黃皂的,很香啊。我媽媽偏不喜歡硫黃味道。

河惠說,大前天,我們去排隊買雞蛋,記得嗎?

我再次滑入睡夢邊緣,又再次被河惠突然揪了出來。嗯。我說。

我屁股上不是摔倒,不是雞蛋,不是其他臟東西,是有人故意搞上來的。

為什麼?那叫他賠呀?!

……你多傻呀。河惠笑。她又開始居高臨下地吃吃笑。

我和河惠來往,最不待見的就是她這樣類似的話。在家我最小,他們都不太當我一回事,但是,河惠這個大人重視我,就挽救性地說明了問題。事實上,我一直比我二姐高一厘米,我爸爸經常說她只長心眼不長個。

我說,如果換了我,就叫他賠!賠禮道歉也可以賠一個雞蛋。

河惠放聲大笑,馬上她意識到半夜似的,戛然壓下了後面的笑聲。在那夜半三更的臥室裏,她的笑聲是有點粗俗怪異的。何況,她還是一個剛剛偷偷哭過的女人。

太擠了,你看到的,那天排隊太擠啦,那個人一直貼著我。他不是女的。我不用回頭也知道他不是女的。後來我看到他了,長得像個技術員,很帥。他假裝保護我使勁抓我肩膀,把旁邊人擋開。

那他是好人?

不,壞人。說不的時候,我聽到河惠有笑的語氣。黑燈瞎火的半夜,我看不到她的表情。一時我不知道怎麼表態是比較成熟合適的。我審慎地沈默著。

這兩天我在那邊轉來轉去,為什麼我就從沒見過那個人?城關這麼小。

你要找他算賬?

找不到了。

那你當時為什麼不抓住他?你要是喊一聲,我也可以過來幫你呀!哎對了!我突然想起來:他用什麼故意搞臟你褲子,是……豬油?還是……

是——河惠說,河惠咯咯笑,我看也是……肯定是豬身上的東西……

那可不好洗!

河惠笑得不行。就是,她說,豬身上的東西嘛……

河惠曖昧色情的笑讓我頓悟了,雖然她沒捅破最後一張紙,我對具體細節也沒有想象的基礎,但是,我明白了,我就是明白了。知道我認識的方向是正確的,大人的事我震驚不已,也感到惡心與憤怒。河惠就是在罵那個男人是豬,沒錯的,我很有把握,我想我能夠沈著老練地應對這樣隱秘的話題。我抑制著成分復雜的興奮,以一個大人的深思熟慮,我提醒她說,你可以告他的,讓他認個錯。

河惠再次戚戚笑,邊笑邊揉捏拍打我的脖頸。冰片在孩子手上,不斷搖晃著陽光。她這種笑聲讓我困惑又有些心虛自卑。我難道理解得不對嗎,還有別的可能性嗎?我的成熟難道配不上成年人的世界?

第12頁 :

我就在一個彩虹般生命的邊緣行走,就像在一座春天的原野上行走。

但不久,我和河惠的關系有了一個幽微的轉折,突然的轉折,河惠永遠也不知道為什麼,她也永遠感覺不到,因為,一個成年人肯定不指望一個少年和她的友情要具有成年人的範式。是我自己,就那樣地不太過得去了,我們的友情有點卡殼。其實,隨著歲月添增,成年以後的我,也詫異過當年那個微妙的突轉,詫異那個少見多怪的少年式的狹隘與脆弱,但是,當時,那個十二三歲的人,就是那樣被顛覆性地衝撞了一下,很長時間消弭不了那種無可訴說的認知上的內傷。

河惠有個初中同桌是個婦科醫生。城關鎮醫院,離我們大院只有六七十米不到的路,因為近,我們這邊的人,只有嚴重問題才會舍近求遠去縣第一醫院。作為一個城關鎮裏的醫生,她好像比較悠閑。值夜班的時候,河惠經常過去聊天看病。我陪著去的至少兩次,我都看到那個我忘記名字的女醫生嘴裏有青橄欖。她鼓著腮幫說話,吃完一顆又塞一顆進去,嘴巴永遠鼓著一個包,橄欖如果大顆,臉頰就鼓包得變形得有點猙獰。她不以為然,而且她不斷地撚響指,好像是給自己的每句話畫上肯定性的句號,而且,她的白大褂的下擺也總是黃黃紫紫的不太幹凈。這些,讓我感覺她有點滑稽與放肆。河惠在她面前,時不時圓睜吃驚的、十分專註的眼睛,顯得謙虛而呆頭呆腦。但即使這樣傻裏傻氣,河惠依然很美麗,還很超然於這個環境。

第一次去見到婦檢床,讓我感到非常吃驚。牙醫的床也很可怕,但是,那個床比牙醫的床更令人生畏。我也在她們聊天中暗暗琢磨出床的使用方法,我覺得很難搞明白。沒想到,她們那天竟然不避諱我在場,連隔離布簾子都沒有拉上,就開始了專業檢查。河惠是特意等到她同學值班才去看病的。她說她月經量大,老出血不停什麼什麼的。那同學懷疑她有子宮肌瘤。

河惠脫光了一條腿,用古怪的姿勢,陀螺一樣跌躺下去,身體按床的形狀,令人羞恥地張開了。我很替她不好意思,我覺得難堪。這麼想著我就掉轉眼睛竭力不看她們。其實,像每個小孩一樣,我好奇心蓬勃,我也想偷看個究竟,但那個床那個人的樣子,實在太令人不自在了。我走向簾子外的醫生辦公桌,開始玩桌上的碘酒瓶酒精什麼的。那個同學忽然大叫我,她要我到她身邊。河惠短促地說了聲什麼,也許是反對。我遲疑惶惑地過去,原來,那同學是要通過我的眼睛,去證實她的成功推斷。她們真不在乎一個十來歲孩子的感受。也許我的身高誤導了那個同學。我站在河惠的兩腿之間,那個雪亮的檢查射燈,讓我一下子看到了春天的後面,這和案板上的動物肉毫無區別,在那個鴨嘴鉗擴張的隧道深處,除了紅渾的肉壁,沒有任何回旋余地。河惠就這樣到此為止了。我眼裏沒有什麼黃豆大的子宮肌瘤,只有滿目失落與難過。這裏不是河惠。河惠不可以是這個樣子的。可是,河惠就這樣敞開著,這就是河惠的底啊。那個隨隨便便就這樣使河惠被人看透的同學,嘴裏依然嚼鼓著青橄欖,她語音含混但口氣自大地說,宮頸口!黃豆大小。

河惠咦哦著,保持著那個隨人洞然看穿的姿勢。我記得自己眼淚快湧了出來。河惠不是這個樣子的,她不能是這樣子。她怎麼可以是這個樣子呢?為什麼要讓我這樣看河惠?我對那個男人婆一樣的河惠同學突然湧起了憎恨之情,連帶了對河惠的厭恨。我不願意回答那同學的任何問題,不過,她也沒有再問過我什麼問題。

那天回來的路上,河惠問我為什麼不說話,是不是肚子餓了?我搖頭。我不想說什麼,腦子裏那個讓我不舒服的洞然景觀一路都揮之不去,我聯想到了很多人,包括我媽媽姐姐,我的老師。太討厭河惠了。我也知道這沒有道理,這又不是她的錯,可是,我就是刻骨地掃興。我心情堵滯,無助,不痛快,一路郁郁而行。我只知道我不痛快,我不明白我心裏的感傷和惱怒,其實是源於小小偶像的破敗感。

我和河惠疏遠起來,沒人註意到這個變化,包括河惠自己。她依然織著毛衣,邊走到我家走廊上。吃了嗎?吃了。你呢?我剛吃過。她一路和相遇的人打招呼,最後停留在我們家外走廊。我媽媽她們依然以為河惠和我關系不錯,但是,我二姐有一天說,哎,你最近好像不當人家的跟屁蟲了?

我知道她指誰。

我說,屁。

那些日子,我依然不時聽到樓上窗邊傳來的噴嚏聲,哈——嘁——秋——!我知道這一個接一個的連續噴嚏的來歷,我第一次感到——當然很輕微——河惠的噴嚏讓我不快,但是,我媽批評的、有點粗俗的結論,我又好像還是不能同意。

河惠出事在刺桐開花的季節。

我第一次見到雞冠刺桐花,驚得發楞。就在舊水庫邊的一個向陽坡上。一棵孤獨的紅花樹,火一般燃燒在新綠的雷公草地上,樹梢和地面上,全部滿是鮮紅的花瓣,北極仙貝一樣,翻翹在地,灼灼奪目,我沒有見過比它更紅的花。樹冠有多大,落花半徑就有多大,遠遠看過去,嫩綠的草地斜坡上,投落下一圈樹的麻溜溜的火苗。樹上,枝梢一團團刺桐花,就像一只肥胖鳥兒的尾部,每一朵花都在模仿孔雀羽毛的末端花紋。我趕奔過去,撿了這朵、嗅了那朵,每一朵都愛不釋手,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美艷的花。遠處,幾只無人看顧的瘦瘦的白羊在簡陋的操場邊的荒草叢中覓食,一只蝴蝶在豆角架那裏寂寞飛舞。四周靜謐無人,三月的春風,在水庫水面淩波微舞。頭頂,刺桐花還在款款飄墜。我把一朵又一朵的飽滿的花,貼在額頭,貼在臉頰,叼在嘴裏,夾在頸窩。最終,我把舊水庫這寂寞山崗上所有的刺桐落花,裝滿了兩個褲袋,帶它們回家。

最喜歡打擊我的二姐,也被它驚艷到了。她對最喜歡的東西的表達就是——吃吃看!她拿起翻翹的花兒就往門牙上塞。隨即她吐了出來,說苦!隨後破天荒低三下四地說,在哪弄來的?又問能不能送她十朵。我不送她花,我告訴她在後山水庫山坡上。只有一棵。我的語氣也強調了它的珍稀。但她懶得去,死皮賴臉地還是要我送她幾朵,她說要用線把它們串起來,掛脖子上。這個主意太妙了,我聽了立刻就去我媽媽針線盒裏找針和線。她看我就是不給她,就以做花環是她的主意為由,一定要我給十朵作報答。我充耳不聞,我為花環而亢奮。她惡作劇地搶了我一把,搗亂了我剛鋪張的工場。我們兩個扭打起來。

我氣壞了。既然你愛花,你為什麼不自己去看看它?

你知道和一朵落到地面的花兒說話,周圍會變得有多安靜嗎?

像二姐這樣的人,都被刺桐花懾服,可見刺桐花的卓爾不群;但像二姐這麼占有欲強的人,都不願意爬山到後山去看看它,可見花自飄零水自流也是人世常態。我們這一輩子未必遇上讓人心跳止息的花,遇上了我們也未必懂得它;而花這一輩子也未必遇到讓它情願飄落成泥的人,遇上了人家又未必賞惜它。不過,這些亂哄哄的閃念,都是我人到中年時期的後話了。

記得當時,我爸爸回來看見我桌上的花環,說,喲,刺桐花呀!雞冠刺桐!在那大埠鄉啊,都是這種花!有一年我們工作隊進山,哇,整個鄉像燒起來一樣,漫山遍野的烈焰紅唇啊!

大埠鄉在哪裏?

靠廣東邊界,一個偏僻的鄉下。

很遠很遠嗎?

你去問河惠嘛。爸爸說,那是河惠的老家啊。大埠鄉出美女。大埠鄉美人香。

媽媽說,你還知道這麼多呢!

爸爸說,刺桐花還可以入藥。大埠鄉人用它來止血。鄉下人還以刺桐開花的情況來預測年成:如頭年花期偏晚,且花勢繁盛,那麼就認為來年一定會五谷豐登,六畜興旺,否則就相反了。

媽媽說,是河惠告訴你的吧?

爸爸說,她?嗐呀!我總共都沒跟她說過十句話!

那你怎麼知道她是那裏人?二姐說,我們都不知道哇。

爸爸說,唔,她丈夫老馬說的。我們一個部隊轉業的嘛!知根知底。

你就記住了?媽媽笑,你記住樓下素貞是哪裏人嗎?

爸爸狡猾可愛地哈哈大笑:她老公沒有告訴我啊。明天我問問她家老周,反正肯定不是大埠鄉人啦。

爸爸打著哈哈溜之大吉。

我媽追打了一句:我們都不是大埠鄉人!

第13頁 :

河惠出事的時候,我和她處於交往的淡薄期。所以,我可能是大院裏最遲知道她故事的人。我應該也是了解故事最粗略的人。大約是出事的第二天中午,我媽媽到我寫字桌邊上鄭重地對我說,以後,你少去河惠家玩了。

她走啦。我說,早上上學時,我看見她提著行李像是去車站了。

媽媽語意不明地笑了一聲。

媽媽,建玲珍珠她們說,前天中午,河惠沒有穿衣服從大街上走回我們大院的。

她們說有人說她偷東西被抓了,人家不給她衣服穿……

媽媽沒有回應我。

小娟說,她們那邊宿舍樓的人都說河惠精神失常了……媽媽?

媽媽說,你別和她來往就對了。

不知為什麼,這一下子我感傷起來,因為早上河惠提著行李從大門出去的時候,我們沒有說話。我和建玲小娟在大門口等珍珠一起去上學。老遠我就看到河惠繞過操場上水泥、砂漿的小堆場,她的頭發在磚堆上空隨風輕揚,我對那個美好的步態熟稔於心。她向我們所在的大門走來。因為我和建玲她們在一起,我不想隔著五六米招呼她,如果她從我們身邊擦肩走過,我肯定還是會禮貌問候她的,盡管我心裏,還是有點小疙瘩。但那天,奇了怪了,她看了我一眼就過去了。我就幹脆假裝沒有看見她,我想繼續我們關於一個日本電視劇的話題。

但她一走過,建玲和小娟都停了下來,她們一起轉頭看著她越走越遠,她們都目不轉睛。我被她們反常的追視困惑。我說,她肯定是回大埠鄉老家了。我的意思是她提著行李出遠門了。

建玲和小娟像個老學究似的互相深沈地看著,又看著遠去的河惠。

我覺得她還和原來一樣。一個說。

是不是馬奶奶把她趕走了?另一個說

飛奔過來的珍珠說,快走快走我都快被我媽氣死了!哎你們看到河惠沒有?聽說她不能再回來啦!

我說,你們在說什麼?河惠家怎麼了?

整個大院三棟樓的人都知道你還不知道?一個說。

你不就住在她樓下?一個說。

昨天中午,她光溜溜地從大街走回家……全街的人都跟著她走,男人們吹口哨,有人還想跟進我們大院,被我們傳達室老萬攔住……

還不快跑!數學老師騎車路過我們,大喝一聲:遲到啦——

我們三個驚馬一樣,飛快而慌張地奔跑起來,還未進校門,我們就各自跑散了。

中午放學的時候,我沒有等到建玲小娟她們。但我一上午上課都在開小差,我在猜想河惠的事,河惠出了什麼事?河惠的衣服給誰扒光了呢?猜來猜去,我還有一點點難過,覺得我自己對河惠不夠朋友。

沒想到,中午回到家,媽媽一進門就給了我這個意味深長的叮囑。

晚飯的時候,我再起話題。我說,河惠到底偷了什麼?

二姐說,人嘛!

我爸爸撲哧笑了。我媽媽不知為什麼打了我爸爸頭一下。我看著他們:偷人?我早就猜到是那種事了,但我還是要別人說了才踏實。我裝傻平淡地說,她偷了什麼人?

十九歲的哥哥,可以當她兒子的人!二姐一邊吸溜吸溜地吃田螺,一邊得意揚揚地發布她的信息。我看大家的表情,好像二姐報告的也不是新聞,應該是這兩天的老生常談了。可是,我有足夠的驚奇。我一個田螺都吸不下去,我說,後來呢?

後來?後來人家媽媽姐姐都趕來了,要打她。後來!

媽媽接口,她表情很像一個憤怒的媽媽或者姐姐。

小哥哥逃走啦,二姐說,她們藏起她的衣服,以為困住她她就沒臉回家了,沒想到,她就那樣光溜溜地從水庫舊指揮部的破房子裏,一路下山,走過大街、走過人民體育場、走過河尾菜市和鎮醫院,就那麼一絲不掛地走了一大圈回我們大院啦!——她都不走我們後山的小路!換正常人,肯定是抄小路回家啦……

我很驚奇。我和她上舊水庫,從來都是翻爬後山小路的。那近了一大半路程。她是瘋了。

我這輩子就沒見過這麼沒臉沒皮的女人!媽媽說。

不過,二姐說,她成名了!有很多人不罵她,我聽我很多同學都說,昨天中午,我們單位都跟著她出大名了。縣文化館的那個畫家,一直跟著她走;街上很多看到她的人都迷住了,說我們這裏怎麼有這麼美的女人,看上去也不是神經病啊。有說她像超級明星,說她仙女下凡,很多男人互相拍脖頸,求證是不是大白天做夢吧。有人還……

滿街都是二流子、老流氓!我媽媽打斷了腳踩西瓜皮亂溜的二姐。

這時,我爸爸禍從口出了,他說,其實,她也可憐……換你嫁那樣的丈夫,你會怎樣?

我?換我?這有那麼重要嗎?換我我就會有良心,我就會想,你一家人生活、工作安排都靠人家馬家,人家還不嫌棄你帶著肚子裏的小孩來嫁,你還有什麼不知足?一個女人操持一個家,要操心的事情多了,她呢,成天無所事事,一天到晚就想那個!做女人不能太下流齷齪吧?我原來還不討厭她,不管別人說什麼閑話,我都一個耳朵進,一個耳朵出,但是,現在,我看她真就是一只破鞋!連十幾歲的小夥子都不放過!你可憐她,哼,你真當我是傻瓜,不知道你那點花花腸子?!

我爸爸媽媽就在飯桌上大吵起來。我們家一向很準的三五座鐘,就是那次被摔壞了,修好以後,那個三五鐘再也走不準了。

後來我知道,河惠赤身裸體走過大街之後,不止在我家,在我們大院,引發了很多家庭的夫妻打架吵架。我不清楚各家觀點,但是,根據三棟宿舍樓各家各戶孩子及鄰居小孩的低端傳播途徑匯總,我們大致知道,擁護同情河惠的人,大多是失口的男人;各家女人因為男人的立場暴露,不恨河惠的恨了,恨河惠的更恨了。我們還知道,河惠家的人很有心計,讓一個女兒換來了全家人的城市戶口,換來了弟弟妹妹們的城裏工作;我們還知道,河惠的男人老馬在部隊一次訓練失誤,做不了男人了。

河惠就這樣很久很久沒有回到我們大院,或者她回來了我正好沒有看到。聽說,老馬和她離婚了,也有閑話說沒有,只是不許她回家。我一直很少見到老馬叔叔,後來的閑話是說他去了南方。有一個人在那個事件裏得到了天大的好處,就是那個縣文化館裏一直沒有名氣的畫家顏忽,當時,他一路跟隨赤裸的河惠穿過大街,靈感飛濺,後來,他創作的裸女油畫《隕落的表情》獲全國大獎,一夜成名,很快調進省城隨後入京。

我記憶裏那個Z字形的露天樓梯上,那個卷發垂微、光彩照人的身影,漸漸被塵封。再後來,我們家就搬走了,再後來,爸爸下海更加成功,我們就離開了那個城市。再後來的有一次,我大學畢業的一個假期,和老爸去短期旅行,在一個海濱城市,老爸的一桌退役戰友一起吃飯,不知誰說起了老馬,說他在房地產界非常成功。後來不知道一個戰友在轉述哪一個不在場的戰友的話,大意是,很想見義勇為強抱那妹子兩次。一圈戰友先是爆笑,很快一起收斂,不知是因為一個剛畢業的女大學生在場,還是他們想到了更多凝重的東西。有人散煙,大家就把話題岔開了,沒有再回頭。

後來因為同學結婚,我回到那個城市。在她的新房臥室,我看到了顏忽成名前,被她公公收藏的一幅臨摹作品,據說臨摹的是Van Gogh的《春》。那幅畫背景是幾所矮小、狹窄的房屋,中央立著一棵樹,杈椏的枝幹上寂寞地開著幾朵粉紅色的花。我看不出那是桃樹還是杏樹,但你能看得出這棵樹是忍受了長期的風雨、春寒,四圍是一個窮乏的世界,而它枝幹內,卻流動著生命的汁漿。新郎說,這畫現在很值錢了。

我很少想到河惠,但是,偶爾她還是不邀自到地閃身腦海裏。比如,婚床上忽然聞到的硫黃皂香味,我想到了河惠;比如,當我老公的小三領著寶寶突然現身,強制要求孩子入重點幼兒園時,驚愕的瞬間,我會忽然想起河惠深夜裏用冷水冷鎮鼻腔的場景。如果你抑制不了悲傷與哭泣,你就必須找到最有效的辦法,徹底消除淚痕,明日再如花美眷般再現人前。是不是,河惠?有時,我在火車站候車室還是哪一個隔壁房間,忽聞傳來的類似哈——嘁——秋——的噴嚏聲,我就會聯想起她,在這個世界的什麼角落,還會有那麼一個人工引發的連續噴嚏聲響起嗎?還有誰會聽到並領略這個生命力噴發的小小激情和欲望嗎?

不經意地,河惠還是會在我記憶裏走過Z字形的樓梯,她美麗白皙的雙腿,有如鋼琴鍵上滑過的手指,穿越近三十年的歲月風塵,上上、下下,遠遠、近近。

我停留在“法定人生”的老嫗身邊。我決定買下兩款短發。付錢的時候,是那個大黃蜂過來結賬的,她說,你很有眼力。

看著在長發區整理假發的佝僂的側影,我說,我應該認識她。她是河惠。

大黃蜂看都不看我說,是啊,我姑媽。她不愛講話。很孤僻。

大黃蜂代為抱歉地笑了一下,說,其實心腸蠻熱的。

我說,這麼多假發,她不選一頂合適的?

大黃蜂看了河惠那頭如頹敗荷塘的頭頂,再次抱歉地笑笑說,呵呵,用假發的人,都是做夢的人。她老都老了唉。

她年輕的時候,可是一頭美發。比你這裏的任何一款都漂亮!

您……是誰啊?

我不知道怎麼自我介紹。

我遲疑了好一會,我是想自我介紹的,可是我腦海裏卻是一棵水庫邊落紅滿地的刺桐樹,刺桐花在風裏款款飄落,一個還沒有發育的少年在嫩綠的草地上不斷撿拾花瓣。

大黃蜂把找的零錢給我,您哪位呢?

我看著用鋼梳不斷梳假發的老人。老人也許耳聾,也許對外界的一切早已毫無興趣。她根本不回看對話的我們。也許她什麼都聽到了,但她心底早就古井無波了。我是三,河惠,你還記得三嗎?我微笑地看著老人在前面忙碌,我心裏的話是:河惠,我不打擾你。其實,三也老了,她正在失去蓬勃的青春。

您認識我姑媽很久了?您怎麼稱呼?

我是三。但我沒有回答出口,我只是笑了笑。

如果你問候過一朵落花,就會知道那個時候,是天地萬物多麼靜謐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