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夢到老公殺人滿身血的簡單介紹

頻道:解夢 日期: 瀏覽:2

書名:《四級恐慌》

出版社: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

作者:王晉康

內容簡介:

恐怖組織暗中密謀對美國發動第二次911襲擊,襲擊的日期定在911襲擊15周年後的2016年9月12日,襲擊所用的武器是一種可以迅速擴散的超級病毒,襲擊的方式既巧妙又隱密……

2028年,東京上空一家廣告公司人員駕三架飛艇在東京上空散發紙花傳單,隨後恐怖警報傳出,超級病毒已隨紙花撒遍全市,至少上百萬人感染……整個東京彌漫在一片極度恐慌之中……

此後不久,人彈襲擊者又攜帶埃搏拉病毒在人群密集之地向無辜平民展開發瘋般撕咬,世界再次面臨危機……

作者介紹:

王晉康,中國科幻大師,14屆中國科幻銀河獎得主,1997年世界華人科幻星雲獎長篇小說獎得主,2010年國際科幻大會銀河獎得主。

代表作有《蟻人》《四級恐慌》《七重外殼》《生死平衡》《時空平移》《水星播種》《類人》等。

書摘正文:

第一章 四級病毒

1. 1997年9月俄國新西伯利亞州

柯裏亞·斯捷布什金下午很早就下班了,照例要到公寓附近一個小酒館裏去灌伏特加。前蘇聯解體的陣痛還遠沒有過去,他所在的威克特病毒學及生物工藝學國家研究中心仍處於半癱瘓狀態。昔日的科學精英們都變成了新時代的窮人,他們比乞丐們強的是,不管怎麼說那份微薄的工資還是穩定的。很多技術骨幹離開這兒到國外發展,或回到處於歐洲部分的俄國大城市,像莫斯科、彼得堡等,那些城市的狀況相對好一些。他沒有走,但妻子很決絕地帶著兩個孩子離開了他。在娜塔莎走後的這半年裏,他總是到酒瓶中尋求安慰。不過伏特加對他並不管用,可能是科學家職業性的清醒吧,即使喝得酩酊大醉,心中最深的某個地方仍然清醒著並尖銳地疼痛著。好心腸的恰達耶娃所長勸他:

“柯裏亞,想開點。幸虧娜塔莎是回到莫斯科,如果是到基輔或明斯克就更糟糕—她一夜之間就變成外國人了!”她罵了一句粗話,“這都是什麼事啊。”

所長的勸慰只能讓他內心的疼痛更尖銳。對於他們這代人來說,無論是家庭、生活還是理想和抱負,都已經摔得粉碎,再也不可能復原了。

他快到家時看見前邊有一個女人,雖然是背影,也能看出她風姿綽約,身材性感,走路富有彈性,穿一件米色風衣,長褲,一頭黑亮的長發披落在風衣上。現在是新西伯利亞的初秋,這身穿著顯然太單薄了。這會兒她在問路,顯然不會說俄語,因為她手裏舉著一張問路的紙片,用指頭指點著。被問的人是一位身軀肥碩的老太太,認真看過紙片後,用手比劃著指著前面。那個女人謝過老太太,繼續往前走。斯捷布什金這會兒能看到她的側影,銀灰色的高領毛衣緊緊裹住她高聳的胸脯,大約二十六七歲,正是女人最美的年齡,面龐清秀,是一個黃種人。斯捷布什金依感覺猜到她可能是中國人,這兒離中國的新疆很近,中國人(主要是倒爺們)的身影在新西伯利亞已經是常見的街景了。當然,這位女士和那些倒爺們顯然不屬於一個層次,肯定是受過高等教育的知識分子。

有幾個光頭年輕人匆匆越過斯捷布什金,向那個女人追過去,把她團團圍住,五把匕首在她眼前晃動。這是五個光頭黨徒,他們早就瞄準了這個獵物。為首的高個子光頭用英語命令她掏出財物。斯捷布什金在他們後邊猶豫著,不知道該不該挺身而出,當一次救美的英雄。

街上沒有其他人,剛才指路的老太太看到這位女士的險境,猶豫很久,最終還是搖搖頭走開了,她可不敢惹這些兇橫的光頭黨徒。斯捷布什金沒有走。作為一個紳士,他不能眼看這位女人受欺負,不過貿然上去幹涉相當危險。光頭黨與其說是政治意識的黨,不如說是種族主義加流氓無賴的大雜燴。他們施暴的對象主要是有色人種,但對妨礙他們行事的本國同胞,捅刀子時也絕不會手軟。斯捷布什金暫時站在圈外觀察著。被圍在中間的那個中國女人還算鎮靜,表現得很順從,按幾個暴徒的指令,皺著眉頭把皮夾子掏出來。她正要往外掏錢,為首的高個子劈手奪過去。女人用英語大聲說:

“請把我的護照留下!”

高個子掏出現金,把護照連同空皮夾遞還給她。斯捷布什金看著事態發展,不打算上去幹涉了。破財免災吧,估計那女人被搶的現金不會太多。中國人在這兒的名聲不好,他們常用假羽絨服和假酒騙取俄國人高質量的毛皮,又把中國國內的惡習帶到俄國,無論在哪兒都習慣用錢來打通關節,結果俄國警察們飛快地學會了要賄賂,尤其是對中國人。有時警察在街上攔著一個中國人,不說任何原由就會伸手要你的皮夾子,不過在搜完現金後,總會返還足夠打的回家的零錢,由此證明警察畢竟比光頭黨的層次高一些。中國人在這兒已經學會了出門不多帶現金。

但那夥兒暴徒搶到現金後並沒有罷休。高個子上下打量著那女人,猥褻地笑著,說:“這娘們兒很俊俏啊,陪咱哥幾個玩玩吧。”他是用俄語說的,知道那女人聽不懂,又用英語重復了一遍。其他四個人也都淫蕩地笑著,慢慢逼過去,把那女人圍到墻角。那女人非常憤怒,用英語大聲喊:

“幹什麼!你們要幹什麼!我要喊警察了!”

“警察”這個詞對那幾個人沒有絲毫威懾力,他們繼續逼過去,女人被死死地擠在墻角,一動也不能動。斯捷布什金嘆口氣,知道自己不得不出手了,明知道危險也顧不上了,總不能眼看一個外國女人在俄國的大街上受辱吧。他快步上去,大聲喊:

“住手!你們住手!”

五個暴徒沒有打算住手,他們回頭看看,很熟練地分出兩個人來對付斯捷布什金。這倆人看斯捷布什金身材單薄,胡子多天沒刮,是個比較潦倒的知識分子,沒把他放在眼裏,只是威脅地晃著尖刀,逼他止步。其余三個人仍圍著那女人,用刀逼她脫衣服。斯捷布什金冷眼瞪著這夥兒人渣,怒氣抑止不住地冒出來,難道俄羅斯真要變成這些人渣的天下?他橫下心,豁上被捅幾刀的危險,也要制止他們。現在他的動機不光是保護這個女人,更要維護俄國人的榮譽。就在這時,那個女人忽然有了很突然的變化。在此之前她風度冷艷,像是冰雪中一朵梅花,即使身處險境也一直保持著尊嚴。這時卻忽然換了一臉媚笑,浪聲浪氣地說:

“不就是想玩玩嗎,何必動刀動槍?我也很想嘗嘗俄國小夥兒的味道呢。走吧,領我去一個合適的地方。”

斯捷布什金很感意外—她這會兒的行事和剛才的形象反差太大了,莫非她本來就是個專做皮肉生意的女人?除了高個子,其他暴徒聽不懂她的話,但那種浪笑是不用語言的。他們同樣覺得意外,疑惑地看著他們的首領。高個子向其他人翻譯了女人的話,幾個人都笑起來,手中的刀自然也垂下去。那女人又主動向前,親密地摟住高個子和另一個人的脖子,低聲說著什麼,眼睛則一直看著斯捷布什金這邊。忽然—斯捷布什金的反應趕不上事態的變化,聽得一聲悶響,那倆暴徒的腦袋狠狠地撞在一起,女人又迅即把這兩人用力推向第三個,把那人也砸倒在地。轉瞬間,五個暴徒倒了三個,而且其中兩個顯然已經休克。這邊正用刀逼住斯捷布什金的兩人,連同地上沒有休克的那人,都楞住了,木呆呆地看著那個女人,與其說是驚恐,不如說是還沒理解事態的劇變。那個女人表情冷肅,剛才淫蕩的笑容一掃而光,聲音冷硬地說:

“我是中國人。誰想再來試試我的中國功夫?”

斯捷布什金聽出來她講的是美式英語,非常標準,沒有夾雜任何口音。眼看風雲突變,形勢轉危為安,斯捷布什金長出一口氣,欽佩地看著這個機變和武功超群的女人。余下的兩個暴徒仍然木立著,沒聽懂她的話,斯捷布什金翻譯成俄語:

“這位女士說她是中國人。她說,如果你們還想試試她的中國功夫,盡管上去;如果不想試,就攙上這倆畜生,快他媽滾蛋吧。”

三個暴徒慌慌張張地架上被撞暈的那兩人,狼狽逃走,那女人喝一聲:

“站住,把我的現金交出來!”

斯捷布什金被提醒,走過去,在高個子暴徒的口袋裏搜出一疊鈔票,遞給受害者。鈔票為數不少,有少數盧布,其余是人民幣和美元。幾個暴徒狼狽地逃跑了,那女人把錢裝入皮夾,向斯捷布什金伸出手:

“謝謝你不顧危險出面救我。”她邊握手邊笑著說,“你讓我看到一個真正的俄羅斯男人。”

“不必客氣,是個男人都應該做的。這些人,”他指指那幾個人的背影,“是國難時期泛上來的渣滓,別拿他們來看俄國人。”

“我知道。中國也是一樣的。禁錮了那麼久,一旦開放,社會底層的渣滓全浮到最上面了,比如來俄國賣假貨的那些敗類。你也別拿他們來看中國人。我看到有些俄國商店門前掛著牌子:本店保證沒有中國貨。這個告示真讓我臉紅。不說他們了,真的謝謝你。”

“謝什麼啊,其實我沒幫上忙,反倒是你讓我免受傷害。你的中國功夫真厲害。”

女士笑了:“唬他們的。我倒是在美國學過兩年跆拳道,偏偏不會一點兒中國功夫。”她已經看見斯捷布什金胸前的十字架,“也許我要找的就是你?威克特中心的病毒學家,柯裏亞·斯捷布什金,住這條街的32號。”

斯捷布什金也看到了她胸前的十字架,與自己的十字架完全一樣,那是組織成員的標誌。他不由心中一沈:十年前他向教父承諾幹那件事,現在遠在美國的教父派信使來催他履約了。問題是他自答應之後就開始後悔,想法反反復復,一直為此苦惱和矛盾著。他倒不是已經決定反悔,遠沒到那一步,但至少是非常猶豫。那件事太嚴重,弄不好,就是幾十萬、幾百萬、甚至上千萬條人命啊。如果他對教父履約踐言,他不敢確認自己行的是天使之善還是魔鬼之惡。

他點點頭:“對,我就是你要找的人。跟我來吧。”

斯捷布什金的住家位於一幢舊樓的二樓。斯捷布什金打開燈,說:“請進。不必脫外衣了,屋裏沒有暖氣。”

梅茵打量著這間屋子,房間很大,有200多平方米吧,屋裏相當陰冷。天花板很高,大概有三米五以上,讓住慣了中國式房屋的人感到一種空曠感。房屋和家具的用料都很厚重,俄羅斯風格的雕花門、雕花椅子、雙層窗戶的雕花內窗等,紋飾精美繁復。廚房是開放式的,吧臺上放著一個俄國式的大茶炊,屋角堆著很多空酒瓶。電器很少,也非常舊,客廳的一臺電視從外觀上看大概是14寸黑白的。屋裏隨處扔著一些書籍,家具上都落了一層灰塵。屋子給人的印象是:這兒曾是一家檔次不低的俄羅斯風格的住宅,但現在比較破落,比較淩亂,缺少女性的滋潤。斯捷布什金問客人:

“咖啡還是綠茶?”

“白水。我習慣喝白水。”

斯捷布什金看看她(年輕女人有這個愛好的不多),到水龍頭上為她接了一杯水。梅茵問:

“夫人和孩子呢?聽教父說,十年前他拜訪過你家,你有一個漂亮的妻子和一對5歲的雙胞胎,他還托我向娜塔莎和孩子們問好呢。”

“娜塔莎和我離婚啦。國家解體之後,她堅決要回莫斯科,她父母家在那兒。”他苦笑著說,“孩子們都帶去了。她說孩子們在那兒的成長環境要好一些,我同意了。”

梅茵端著茶杯,看看他,小心地說:“對不起,我不該提起這事的。”斯捷布什金無所謂地揮揮手。“你為什麼不跟妻子一塊兒去?”

“我已經43歲,再改學端盤子已經太晚了。我不願放棄自己的專業,已經鉆進去半生了,我想它總會有用處的。”他轉了話題,“還沒請教芳名?”

“中文名字是梅茵,英文名字是凱西·梅。”

“剛才在街上時,你說你是中國人?但我看你的美式英語非常地道,像是你的母語。”

“不,從法律上講我是美國國籍。我是一個中國孤兒,老家在中國的哈爾濱,兩歲時父母死於鼠疫,10歲時我被美國父母認領,在美國生活和上學。讀完碩士後我回到中國定居,並且不打算離開了。所以從內心講,我是一大半的中國人吧。”她補充一句,“回中國發展是我美國父親的意見,也是我個人的意願。我已經回中國9年了。”

斯捷布什金點點頭:“噢,是這樣。”

梅茵接著剛才的話題:“你剛才說得對,相信你的專業很快會重新派上用場。文革期間我是在中國,雖然年齡小,耳聞目睹的情形已經夠慘了,那場劫難絕不亞於蘇聯解體。不過中國已經從劫難中走出來了。俄羅斯是那樣偉大的民族,絕不會長時間沈淪。至於這兒,新西伯利亞,雖然偏僻一些,但它是俄國科學的重鎮。科研力量占全俄國的三分之一強,有很多像你這樣世界一流的科學家。我敢肯定,很快它就會重新萌發生機。”

斯捷布什金搖搖頭:“但願吧。不過,現在科技發展這麼快,只要再荒廢幾年,像我這個年紀的科學家就會徹底落伍,甭想再回到科研第一線。”

“不會荒廢太久的。柯裏亞,說心裏話,我非常佩服俄羅斯民族,單說400多年前,15世紀後半葉,你們從蒙古人的鐵蹄下解放,剛剛有了國家的雛形,那時還是莫斯科大公國吧,就橫跨幾千裏蠻荒之地開拓了西伯利亞東部,這種氣魄漢民族絕對比不上。”她笑著說,“雖然你們把海參崴變成了符拉迪斯沃克,讓中國人心裏不舒服。”

“很感激你的寬心話,今晚我肯定會睡得香一些。你—是代教父來取那樣東西?”

“對。”

斯捷布什金坦率地說:“可惜我還沒打定主意給你。沒錯,我許諾過教父,但後來我後悔了。我是個失信的懦夫,對不對?”他苦笑著,“我想教父一定會嚴厲地懲罰我。在這之前,凡是帶上這具十字架的人從來沒有哪個敢違逆他。”

梅茵稍稍楞一下,很快恢復平靜,搖搖頭說:“教父只以他的睿智和人格力量來領導組織,從來沒有、也不會濫施懲罰。你這樣說我很難過。”

斯捷布什金有點臉紅。平心而論,他這樣評價教父是不公平的。自從妻子和兒女走後,他的情緒一直很糟糕,說話常常過於尖刻,他知道這一點,問題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梅茵溫和地說:

“其實我來之前教父曾說,他非常體諒你的難處。無論是心靈上做出決斷的難度,還是具體行動的難處,還有你做了這件事後處境的艱難,他都非常理解。畢竟在美國亞特蘭大的CDC(註:美國國家疾病預防與控制中心)也有同樣的東西,但他就沒辦法弄到。”

斯捷布什金冷笑著:“在俄國就容易多了。國難當頭,一切秩序都破壞了,到處混亂不堪,正適於我們來渾水摸魚。”

梅茵看看他,平靜地說:“對,是這樣。不過,我們的動機是純潔無私的。”

“我非常願意相信這一點。只是—在我眼裏,戈爾巴喬夫也是個動機純潔的好人,但同時也是毀了俄羅斯的罪人。還有那些建議蘇聯休克療法的西方經濟學家,他們沒治好這個國家的病,反倒讓她病入膏肓。很多俄國人相信,這件事情整個是一樁驚天大陰謀,是西方知識分子處心積慮聯手行動,目的是替美國除去世界上唯一的對手。我個人不持這種觀點,我相信那些西方知識分子的動機是純潔的—但這並不能減輕他們的罪孽。”

梅茵不快地問:“你是說,我們的行動也是這樣……”

“我什麼都沒說。我不想拿上邊的例子來簡單類比。不,咱們打算幹的那件事,比蘇聯解體還要深刻,它牽動的是一張天網,說它是人類與上帝的角力也不為過。可我只是一個凡夫俗子,沒有足夠的智慧來確認它的對與錯。”

梅茵忽然笑了:“這個話題先打住吧。已經到晚飯時間了,能不能賞我一頓晚飯?這位可憐的女人已經饑腸轆轆,午飯的能量都用到那倆光頭黨的腦袋上了。”

斯捷布什金拍拍腦袋,歉然說:“失禮了、失禮了,我把吃晚飯這個茬全忘啦。告訴你,自從娜塔莎和孩子們走後,我基本沒有正經吃過晚飯,總是臨睡前灌一瓶伏特加完事。你稍等一會兒,馬上就好。”

他到吧臺後的開放式廚房裏忙活,梅茵則留在沙發上,捧著一個空茶杯楞神,她來前可沒估計到斯捷布什金是這個態度。據她所知,教父派她之前曾事先告知過斯捷布什金,當時他並沒有表示拒絕呀。現在看他的態度,也許自己這一趟不得不空手而回?不過她不會輕言放棄的,一定想盡辦法來完成教父的囑托。

晚飯很快好了,按今天俄國的標準來說相當豐盛,蔬菜沙拉,熏豬肉,紅蘿蔔湯,主食是土豆條和面包,最後上了一道印度綠茶。晚飯時兩人都有意避開剛才的話題,斯捷布什金問中國文革和改革開放的情況,梅茵簡略地回答了,然後一直大談俄羅斯,談俄羅斯的文學和藝術,談俄羅斯知識分子為民請命的歷史傳統和殉道者的風骨,談肖洛霍夫、索爾仁尼琴和帕斯捷爾納克,列賓和列維坦,柴可夫斯基和格林卡,談西伯利亞的廣袤、博大和迷人。她也向斯捷布什金請教,俄國的東正教與天主教(及新教)到底有什麼區別,她在美國生活時也去教堂做禮拜,但從未接觸過東正教。斯捷布什金說:

“有很多細微的差別,不是幾句話能說清的。先說說基督教的幾種十字架。天主教徒和新教徒們佩帶拉丁式十字架,下支較長,與你我現在帶的十字架類似。東正教的十字架又稱希臘十字架,四條臂是等長的。”

“這一點我知道。”

“我再說一條區別,可能你比較感興趣,就是幾種教派在思想傳統上的差異。”

“什麼差異?”

“東正教自我標榜:它永遠不會被科學進步所脅迫,不會改變基督信仰來遷就科學發現;天主教—當然是在反思了對伽利略、布魯諾的迫害之後—則贊揚人的理性,隨時把人類思想的進步和科學的進步納入教義中,例如13世紀的神學哲學家托馬斯·阿奎那就把亞裏士多德哲學融進天主教,今天的梵蒂岡也主動采納相對論和宇宙大爆炸理論。所以,雖然身為俄國人,但我認為東正教太僵化了,缺乏天主教或新教的自我更新能力。”他笑著說,“我不大上教堂的,科學城裏的其他科學家大抵同我一樣。”

“你說得對,僵化即死亡。基督教在接受科學,其實科學何嘗沒有回過頭來接受上帝?至少在醫學領域裏,科學家們發現,現代醫學的成功雖然讓人眼花繚亂,其實是很膚淺的,根本撼動不了進化之路的根基,那條路—上帝在四十億年前就建好啦。”

晚飯結束,又回到沙發上時,梅茵已經考慮成熟了,把話題拉回到那件事上:

“柯裏亞,咱們回到正題上吧。你知道的,各國政府和科學界都一再催促,要把那個玩意兒徹底銷毀,以免它萬一逃出魔瓶,造成彌天大禍。他們擔心CDC和威克特的魔瓶雖然有重重禁錮,還是不夠保險,不能絕對可靠地禁錮那個撒旦。可是,一旦真的實施銷毀,這種寶貴的生命就永遠不能復生了。這就牽涉到教父一直宣揚的觀點—人類有無權力擅自判決哪個物種是敵對物種,並褫奪它們在自然界生存的權力。教父,還有其他有遠見的同仁們,已經盡力化解了醫學界的幾次銷毀動議,但不敢確保下一次還能阻擊成功。所以—雖然這句話可能刺傷你—也許俄羅斯的混亂是我們唯一的機會,失去後就只能後悔了。”

斯捷布什金要說話,梅茵及時截斷他的話頭:“來前教父對我很鄭重地說過一句話,當時我還不太理解呢。他說:決不要勉強你做你不願做的事情。所以,我不會勉強勸你的,更不會代教父行使什麼懲罰。你自己來做決定吧。不過,”她笑著說,“剛才你說,你還沒有拿定主意,那至少我還有一線希望。我想在這個城市住上幾天,直到你做出最後的決定為止。你不反對我這樣做吧。你放心,在這段時間裏,我一定比伏爾加河的鮭魚還要安靜,不會多嘴多舌來煩你。”

斯捷布什金笑著點頭。這個中國女人—美國女人—既迷人,又有親和力,有她陪伴在身邊應該是一件樂事。他問:

“住處安排了嗎?如果你願意,可以住我這兒。”

梅茵很高興,打量著這套空曠的房子:“我正等著你的邀請呢。俄國飯店的服務實在不敢恭維,一晚上200美元的價格也太黑。正好,你看來也需要一個女人來整理房間,我還能讓你嘗嘗中國式的飯菜。跟你吹吹牛吧,我對中國和西方廚藝都相當拿手的。我打算用這些服務—保潔工兼廚師—來付房租,行不行?”

“好,一言為定。不過我事先警告你,俄羅斯男人個個都是色狼,至少在美英的間諜小說中常常這樣描寫。”他笑著說,“當然你不會害怕,你有中國功夫。”

梅茵笑道:“你大可不必擔心你的腦袋。在你這兒我不怕露底:今天那場表演是被逼出來的,中國一句俗語,兔子急了還咬人呢。而且那完全和中國功夫無關,只是因襲一個俄國人的故智。知道柯楚別依嗎?”

“柯楚別依?不知道,似乎有點耳熟。”

“哈,你對俄國歷史掌故的了解還不如一個外國人!他是蘇聯內戰時期一個草莽英雄,與夏伯陽齊名—夏伯陽你總該知道吧。”斯捷布什金難為情地點點頭,說夏伯陽的名字我是知道的。“柯楚別依有一次被白軍逮捕,在法庭受審,就是這樣摟抱著兩個法警然後突然把倆腦袋撞到一起,隨即越窗而逃。一部同名電影在中國曾經很流行,我小時候看過,是在鄉裏看的露天電影。記得那晚風很大,吹得銀幕凸起來,把柯楚別依變成了大肚子孕婦。所以我印象很深,記下了這個鏡頭。剛才湊巧用上了。”

她雖然說得輕描淡寫,但斯捷布什金知道事實並非如此。不管她有沒有中國功夫,只說她敢在五把匕首的包圍中突然出手,一般男人都做不到。他笑著說:

“很好,你這麼一露底,我想幹某些壞事時,就會膽大一些。”

他把女兒的房間收拾一下,讓梅茵住下。晚上兩人道過晚安,分別回房間睡覺。斯捷布什金躺在床上,一直睜大眼睛看著天花板。隔墻那個女人很會來事,行事頗有分寸,但她這種“溫和的等待”對自己仍有極大的壓力。她越是“像魚一樣安靜”,恐怕越難拒絕她的要求。自己到底該怎麼辦?橫下心來履行對教父的許諾,還是橫下心來拒絕?他嘆一口氣,決定先不忙做出最後決定。就讓這位梅女士多等幾天吧,這是個迷人的女人,有她多陪幾天,主人絕對不會反感的。

第二天斯捷布什金回家,梅茵微笑著迎接他:“回來了?我馬上炒菜,菜料早準備好了。”

屋裏大大變樣了,收拾得井井有條,窗明幾凈。淩亂的雜物書籍都已經歸位,酒瓶清理出去了,地板擦洗過,打了蠟。尤其讓他想不到的是,他收到書櫃抽屜裏的全家合影也被梅茵找出來,重新掛在墻上,娜塔莎、兩個孩子、還有年輕的自己,都在鏡框裏含笑註視著他。斯捷布什金被梅茵的心意感動了,默默地看著這張合照,回憶起那些失去的美好時光。他來到廚房裏,這兒也變了,亂糟糟的碗碟都洗凈歸位,增加了中國式的炒鍋、各種中國式的調料、醬油、醋、味精等。斯捷布什金一件件拿起來,很感興趣地打量著,俄國人做菜從來不用這些雜耍的。梅茵正熟練地顛著炒鍋,香氣撲鼻而來。她邊炒菜邊高興地說:

“今天我跑了很遠,才找到一家中國商店,把這套家什和調料品配齊,你就等著欣賞我的手藝吧。”

斯捷布什金從後邊欣賞著她活力四射的背影,幾乎克制不住摟抱她的欲望。

菜上桌了,四個盤子,梅茵介紹說是宮保雞丁、清蒸鮭魚、西紅柿炒蛋、炸洋蔥圈(最後這道菜是按美國方式做的),湯是百合蓮子湯,酒是青島啤酒。“好吃嗎?”

“非常好,色香味俱佳。”

“不必跟我來外交辭令,說真話。”

“確實是真心話,飯菜真的很好。”

梅茵滿意地笑了:“那我每天—在你趕我走之前—給你做,保證每天的飯菜不會重樣。”

“我怎麼會趕你走?不過,這樣下去你要把我慣壞了,你走後我咋辦?”

“那就跟我走吧,跟我到中國的武漢去定居和工作,那兒的各類小吃才叫絕呢,肯定讓你樂不思蜀。只是那兒很熱,是中國有名的火爐城市,你們這些北極熊不一定受得住。”

斯捷布什金笑笑沒接腔,梅茵也沒往下說。飯後斯捷布什金說:

“明天是雙休日,我要到別墅去幹農活,如今俄國人都在別墅種一點菜來貼補家用。你去不去?那兒有原汁原味的自然風貌,很漂亮的。”

梅茵笑著:“當然去、當然去!我巴不得有這樣的機會,真正貼近俄國的大自然。”

第二天,斯捷布什金駕著破舊的拉達前往別墅。別墅離市區有40俄裏,沿途盡是茂密的樺樹林或黑松林,公路像是淹沒在林海中。汽車疾駛時,林濤聲和清新的氣味撲面而來,常常有一只松鼠大模大樣地橫穿公路,紅嘴鷗和金翅雀在枝頭鳴囀。俄羅斯科學院西伯利亞分院的各個研究所就分布在這一帶的原始森林中,有如浮在林海中的幾粒珍珠。這兒是森林中的城市,城市中的森林,這般空間上的奢侈,在中國是難以想象的,在美國也比不上。個把小時後他們到達斯捷布什金的別墅,位於森林邊緣,一幢異常破舊的平房,窗戶都壞了,用木條釘死成斜十字。屋裏也很亂,似乎一千年沒住人了,只有一間房間相對完整和幹凈些,有簡單家具和床具。別墅旁有一塊菜地,面積不小,但經營得十分粗放,茂盛的雜草叢中長著一些胡蘿蔔和土豆。梅茵取笑他:

“柯裏亞,你種的野草長勢很好啊,可惜裏邊夾著幾棵菜苗。”

斯捷布什金難為情地笑著,他的空閑時間有限,主要是不擅長也沒心思搞園藝,一向都是廣種薄收。梅茵脫下風衣,挽起袖子,風風火火地幹起來。他們先刨出土豆,裝到拉達車的後備箱中;再為胡蘿蔔除草,澆水。梅茵有20來年沒幹農活了,但畢竟從小在中國農村長大,童子功還沒丟,比斯捷布什金強得多。一天下來,這塊菜地已經像模像樣了。

午飯和晚飯,兩人用帶來的面包和啤酒對付了兩頓。晚飯後斯捷布什金說:“走,幹了一天,到河裏衝衝澡吧。”他駕著拉達跑了十幾俄裏,這兒林木完全消失了,是一望無邊的草地,一條小河橫穿而過,河水異常清澈,平靜無波,碧綠的水草柔曼搖曳,岸邊綠草如茵,點綴著紫色、藍色和鮮黃色的野花。放眼望去,四野完全沒有人跡和人工建築,原汁原味的自然風貌讓梅茵心醉神迷。別說在人滿為患的中國,就是在美國,這樣絕對純凈的原始風光也不多見。斯捷布什金脫去衣服,只剩下一條短褲,說:

“娜塔莎的遊泳衣我帶來了,在後座上,你去換上吧。不過這個季節水很涼,不知道你能不能受得住。”

他跑過去,縱身跳入河裏。河水冰涼,他哇哇叫著,奮力揮臂遊泳。等他從對岸遊回,不由楞了,梅茵已經縱入水中,不過沒有穿娜塔莎的泳衣,而是全身赤裸。她從容地揮動手臂,身體在清澈的河水中纖毫畢現。她遊近斯捷布什金,不在意地解釋道:

“在美國我習慣裸泳,回中國後這個愛好被截斷了,全中國沒有一個天體浴場。今天我忍不住了,在這樣美麗的伊甸園裏。”

斯捷布什金的目光被她的身體吸住,無法挪開。他自嘲地說:“梅,昨晚你已經知道,我是個很有自制力的好男人,可眼前的誘惑實在太強大了。”

梅茵仍不在意地說:“那就不要抑制你的天性。男女之樂是上帝的恩賜,我不會拒絕它。”

有了這句話,斯捷布什金立即興奮地遊過去,把她迷人的身體緊緊摟住。

他們在河裏奮力遊了一會兒,遊到身體發熱,斯捷布什金抱著她回到岸上,把她平放到綠茵地上,梅茵攀著他的脖子,拉他到自己身上。雲雨中斯捷布什金多少有些奇怪,這位看來非常開放的美國女人似乎對性事並不熟悉,而且一直皺著眉頭,似乎在忍受著劇烈的疼痛,她用力摟著斯捷布什金,指甲陷進他脊背的皮膚裏。很快斯捷布什金知道了原因,他從梅茵身上下來,側著臉,奇怪而迷茫地看著她。梅茵笑了:

“怎麼啦?你的眼神好奇怪。”

斯捷布什金確實非常迷茫。最初見梅茵時,曾見她用淫蕩的笑容來迷惑那幾個光頭黨,剛才她又毫不在乎地裸泳。這些行為給他的印象是:這是一個在性問題上非常開放的女人。但—

“梅茵,我沒想到你是處女。”

梅茵笑著說:“對,30歲的處女,在當今世界上,恐怕是非常稀有的物種了。”

斯捷布什金的表情有點兒沈重:“梅茵,我真的沒有想到。”

梅茵有些氣惱,尖刻地說:“幹嗎呀,看你心事重重的樣子。怕這個處女訛詐你?逼你為她的一生負責?不要想得太多,我從來不是禁欲主義者,只是這些年來忙於專業,也碰巧沒遇上讓我動心的男人。”

斯捷布什金嘆口氣:“眼前這個倒黴的男人肯定也不夠格。”

“不,你恰恰就是讓我動心的男人,一個真正的男人—外表雖然有些潦倒但充滿陽剛之氣,目光中微含憂郁但顯得深沈。而且,第一次碰面你就表現出騎士風度,不顧生命危險,拯救一位弱女子於危難之中。”說這些話時她帶著笑謔,但在說下一句話時把笑謔收起了,“你不光是騎士,還是盜取天火的普羅米修斯。”

斯捷布什金當然知道後一句話的內在含意,再次嘆息一聲,不說話了。梅茵把他拉回自己身上,輕聲說:

“來吧,你讓我第一次嘗到那種快樂,繼續吧。”

在剛才的破瓜之痛後,她真的完全放松了,心情愉悅地配合著斯捷布什金,輕吟曼唱,鏡湖蕩舟。後來兩人都乏了,緊緊擁抱著淺睡了片刻。不過即使在淺睡中斯捷布什金也是心緒復雜。他對身邊這個行事果決的女人既迷戀,也有相當的懼意。這人絕不是個凡俗女子,想想她在光頭黨幾把尖刀的包圍中敢於突然出手,再想想她為了完成教父的命令,不惜放棄堅守30年的處子之身來引誘他—她說不會勉強勸自己對教父踐諾,但實際上是在無聲地引誘,是用男女情愛在自己內心中加了一顆很重的砝碼。斯捷布什金對教父也滋生了懼意,他用什麼魔法,讓梅茵這樣出色的女人,心甘情願地聽他的命令?教父確實是有魔法的,斯捷布什金與他只有一面之交,僅僅一個晚上的深談,教父讓他同樣心甘情願地加入了十字組織,並答應冒身敗名裂的風險去盜取那個東西。雖然後來他後悔了,猶豫了,但—看來他現在難以拒絕梅茵。

只是,為教父幹了那件事後,他在這個世上恐怕就沒有立足之地了。

他半支起身,默默觀察著梅茵。梅茵睡得很香,這會兒離開了男人的懷抱,大概感到涼意,下意識地縮緊身體,向這邊湊湊,再次偎緊他的身體。她蜷曲的裸體像昆蟲的幾丁質外殼一樣光滑。不知怎的,斯捷布什金突然無端聯想到螳螂。螳螂交配時,雌螳螂會扭過頭吃掉雄螳螂的腦袋,所以所有雄螳螂的性愛都同死亡緊緊相連—自己的命運大概也是如此?但即使這樣想著,他對雌螳螂並無厭惡。作為生物學家,他超越了普通人膚淺的愛憎觀和道德律條。螳螂的這種習性有利於種族的延續(沒有腦袋的雄螳螂在一段時間內反而有更強的性能力),所以雌螳螂的殘忍雖然不符合“人道主義”,但符合“天道”。

教父之所以能讓他膜拜,也是因為如此—他的教義雖然過於鋒利,甚至有點殘忍,不符合被人類奉為圭臬的人道主義,但確實符合天道。

梅茵被他驚動,眼波蒙眬地向四周掃視一圈,馬上真正醒了,笑著向他伸出手,拉著他坐起身,把後背偎在他懷裏,她的脊背和臀部帶著森森涼意,胸前雙乳像蘋果一樣圓潤,閃著亮光。她打量著周圍的風光,低聲說:

“天哪,這兒真的太美了,太美了,非常靜謐莊嚴的美,沒有絲毫煙火味兒,沒有一點斧鑿的痕跡。我告你說,這兒就是聖經中的伊甸園!你是亞當我是夏娃,咱們還沒來得及從智慧樹上偷果子吃呢。”

斯捷布什金低下頭,吻吻她的胸:“沒有吃智慧果,所以不知道裸體是可羞的。”

“沒有智慧也就沒有心靈的痛苦。”

“為了遠離人類的原罪,請警惕蛇的誘惑!”

兩人都笑了。“我這一輩子都忘不了今天。”梅茵笑著宣布,“退休後我一定到這兒來隱居。你歡迎嗎?”

“當然歡迎,但我可不敢奢望。”

梅茵扭頭看看他:“那是退休後的事,先不說它。至於現在,我勸你跟我走吧,”她再次邀請,“我是認真的,中國正在大發展,我們的病毒研究所肯定歡迎你這樣的精英。而且—你是我第一個男人啊。告訴你吧,別看在美國生活了15年,我基本上是個守舊的女人,對‘第一次’很看重的。當然,如果你和娜塔莎打算復婚,那我什麼也不說了,我為你們祝福。如果不行,你就成全我的心意吧。”她笑著說,“我是不是表現得太急切了?本來應該是男方開口求婚的。”

斯捷布什金把她摟緊,吻吻她。這種前景確實讓人心動,可惜他已經過了知天真的年齡,把事情看得太透。像梅茵這樣冷靜練達的成熟女人,不會在短短兩天內癡狂地愛上一個頹廢男人,不用說,她的性愛和求婚都暗含著功利目的。這樣的婚姻只能是浮沙上的城堡。他突然站起來,伸手把梅茵也拉起來:

“走吧,回家,現在就回家!我把你要的東西給你—在我沒有改變主意之前。”

梅茵深深地看他一眼—這個突然的決定多少讓她意外—沒有說話。兩人匆匆穿好衣服,鎖好別墅門,開上拉達返回。返回途中,斯捷布什金一直沈默著,眉峰微蹙,兩眼灼灼地望著前方。梅茵也沒怎麼說話,一只手一直搭在斯捷布什金的膝蓋上,輕輕地撫摸著。她能理解,這個男人突然做出這個決定後,心緒一定很復雜,很沈重,所以她沒讓自己的喜悅外露。到家時天已經黑了,斯捷布什金把車停在樓下,沒領她回家,而是領到一百多米外的另一幢樓房。他們來到一間地下室,打開門,拉亮燈。屋裏基本全是釣魚家什,有一輛破舊的摩托車,幾根釣魚竿,一頂折疊帳篷,都落了厚厚的灰塵。只有墻角一個小型冰箱顯然是新買的,鋥明閃亮,與周圍的雜物形成鮮明的反差,看看牌子,是一件日本貨。斯捷布什金拉開冰箱門,裏邊空蕩蕩的,幾乎沒有放東西。他從冰箱角落摸出一個盒子,盒子向四周散發著白色的冷霧。盒蓋上有四個紅色的感嘆號,在威克特中心這是四級病毒的標誌。

屋裏燈光昏暗,他的雙眼像貓眼一樣發亮:

“喏,就是它,其實在教父來電話後我就準備好了,為了保險,我特意藏在居家之外。但一直猶豫著,不知道該不該把它交出去。現在……打開它吧。”

梅茵接過盒子,小心地打開箱蓋。空氣中白色冷霧更重了,那是盒內的幹冰在蒸發。透過彌漫的白霧,可以看見幹冰中埋著三個小小的密封玻璃管。

“這就是教父要的東西,是撒旦的禮物啊。冷戰中,科學家們,包括我,不得不研究這些東西,不是為了害人,而是為了防備別人害我們。現在我把這些交你帶給教父,你當然知道它們的分量。”

梅茵柔聲說:“我知道。謝謝你,柯裏亞,我替教父感謝你,也替—未來感謝你。”

斯捷布什金的眉間透出幾許淒涼:“未來?但願未來的人們是感謝我而不是詛咒我。但願我今天是在行善而不是作孽。但願吧。”

梅茵終於如願以償,拿到了教父和她想要的東西。這些“小東西”在三個密封玻璃管中靜靜地休眠著。它們是非常簡單的生命,甚至只能算是半生命(病毒不能單獨在自然界生存,必須借助其他生物的細胞才能完成繁衍,甚至會像無生命的化合物一樣結晶),但它們的生命力非常頑強,同樣是上帝最成功的造物。它們一旦到人世肆虐,能輕易奪去數百萬人的生命!梅茵表面保持著平靜,但眸子深處的興奮是掩藏不住的。斯捷布什金心情復雜地看著她,對她有點羨慕,羨慕中也有懼意。梅茵的信仰比自己堅定,在做這件兇險之事時沒有任何猶疑,沒有自己經歷過的令人發瘋的內心折磨。

晚上他們相擁而睡,很久都沒有睡著,兩人不約而同地側耳聽著冰箱的啟動聲。梅茵把那個盒子從地下室拿上來了,她說自打知道了這個盒子的存在,她就不放心讓它處在自己的視線之外。這會兒病毒樣本放在屋裏的老冰箱裏,這臺冰箱是一臺舊式的俄國貨,壓縮機啟動的聲音像拖拉機一樣嘈雜。絕熱性能也不好,所以壓縮機的啟動相當頻繁。不過,聽著這不時響起的卡拉拉的噪音,梅茵如聽仙樂,非常安心和快意。

斯捷布什金既然已決定把“撒旦的禮物”交給梅茵,也就不多想它了。他沒有問梅茵準備把這些病毒樣本保存在哪個國家,他想,她(及教父)不一定願把這個秘密告訴別人吧。他只是關心地問:

“過海關時怎麼辦?最好讓教父弄一個WHO(註:世界衛生組織)或CDC的通關證,當然品名可以編造一個。”

“不,我不想在海關留下任何記錄。而且根本用不著那樣麻煩,我已經和一位中國倒爺說好了,由他來打通俄國、哈薩克和中國海關的關節,把這個冷藏盒夾帶過境。你知道現今這些海關官員的職業操守,所以,萬無一失的。”

她提到了中國海關,這麼說,她是準備把病毒保存在中國了,很可能就在她工作的中國科學院武漢病毒研究所?那是中國研究病毒最權威的機構之一,研究方向以農業病毒為主,後來也轉到醫學病毒和新病毒。斯捷布什金聽她提到“職業操守”,心中又毫無來由地湧起一股戾氣,冷笑著說:

“你說的那位倒爺,肯定不知道偷運的是什麼東西吧,不知道這個小盒子足能害死一百萬人。反正只要得點蠅頭小利,他就能良心清白地幫你夾帶。好嘛,正是我說過的,國家的腐敗和混亂正好讓咱們渾水摸魚。教父選你我幹這件事,選得太對了。”

梅茵聽出他的戾氣,溫和地說:“我相信,等咱們告別人世時,絕不會為咱們今天的行為後悔。”

斯捷布什金沈著臉沒有回答。平心而論,梅茵所擔的風險並不比自己小。自己是監守自盜,而她的罪名是走私最危險的第四級病毒。這件事一旦敗露,他倆都將成為社會公敵。而且總有一天會泄露的,因為梅茵把病毒弄去後是要幹大事的,絕不會永遠藏在自家冰箱裏。他不知道梅茵是否為“面對公眾”那一天做好了心理準備,至於他自己,在決定把病毒交給梅茵時,就為自己的人生結局做出了決斷。他努力扔掉灰暗的心情,笑著說:

“好,不說這件煩心事了。祝你一切順利。來,咱們繼續那件事—上帝賜給亞當和夏娃的快樂。”

那晚他們一直纏綿到天亮。乏了就睡一會兒,醒了就蒙蒙眬眬地做愛。雖然沒有明說,但兩人都清楚這恐怕是最後的歡愛,以後很可能天各一方了,所以兩人表現得都很貪婪。頭天下午他們在河邊草地上第一次做愛時,梅茵的應答還有點生澀僵硬,現在已經是全身心的投入。拂曉時兩人都乏透了,睡了一會兒。等斯捷布什金醒來,看見梅茵已經醒了,盤腿坐在他身邊盯著他,盯得非常專註,目光微帶憂郁,像要把他牢牢刻在視網膜上。襯著熹微的晨光,她的裸體閃著油光,頸部的毳毛清晰可辨。斯捷布什金說你早醒了?她嫣然一笑:

“早醒了。我一直在看你。”

“早飯後就走?”

“嗯。”

“我送你到海關。”他心中隱隱作疼,說,“真舍不得讓你走。我會永遠記住你的。”

“我也會。柯裏亞,你是我頭一個男人,沒準兒也是最後一個。我不會忘記你,請你記著,我對你的邀請是真誠的,而且永遠有效。”她又說:“不管你這邊怎樣決定,我會一直等著你。”

斯捷布什金沒有回答,笑著,再度把梅茵拉到自己身上。

梅茵的回程很順利,此時已經通過了俄國和哈薩克斯坦的兩道海關。她與張軍坐在斯泰爾廂式貨車的駕駛室裏,從哈薩克的阿克鬥卡出發,經哈薩克的德魯日巴口岸到中國的阿拉山口口岸,這會兒正在等著中國海關官員放行。昨天她找到了那位叫張軍的倒爺,此前他們聊過,攀上了東北老鄉。張軍是沈陽人,個子不高,身體很壯,小平頭,寬肩膀。他既然是倒爺,想來幹過不少昧良心勾當吧(比如拿假酒和假羽絨服騙俄國人),但在梅茵這兒他絕對是個好人,既豪爽又義氣。他說:

“不就是走私汗血馬的冷配精液嗎(梅茵編的借口),小事一樁。這麼個比巴掌還小的盒子,夾帶過去沒一點問題!”

至於梅茵應付的費用,他說看在同鄉分上,這次就免了,只當交個朋友。反正沒有你這個小玩意兒,我的“賄賂成本”也少不了一個子兒。他把小盒子妥妥地藏在一車俄國毛皮大衣、軍用望遠鏡和皮靴裏,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幹這種夾帶闖關的活兒,首先一條要心理素質過硬。只要你過關時不心慌,夾帶個原子彈都沒問題。千萬別做賊心虛,讓海關官員盯那麼一眼,就冷汗淋漓立馬休克,那可就穿幫啦。

關員是個表情嚴肅的年輕姑娘,手裏拿著工作夾,很濃的一字眉,高鼻梁,從相貌上看不是漢族,說著大舌頭的漢語。她認真檢查了各人的護照,至於貨物,不知道張軍跟她叨咕了什麼,關員打開車後廂門草草地看看,揮揮手放行了。出關時天色已晚,夕陽照著身後“中國阿拉山口口岸”一行大字。張軍和司機歸心似箭,說要連夜趕路,趕到烏魯木齊吃午飯。“梅姐,你的事辦妥啦,你準備著到華淩大酒店請客吧,那可是五星級。”

梅茵這會兒心情很輕松,笑著說:“沒問題,明天咱們不醉不休,只要你們別攀梅姐喝酒就行,我真的沒有酒量。”

貨車在空曠的公路上疾馳,速度一直在120碼以上。身後的夕陽從天邊慢慢滾落,半掩在地平線下。梅茵放下對過海關的擔心,和張軍閑聊著,心中又拾起對斯捷布什金的擔憂。她的眼光很毒的,這兩天已經從斯捷布什金的表情中看出了不祥之兆,尤其是在他突然做出決定的那一刻,那是在兩人有了肌膚之親之後突然做出的,他那時的果決與此前的猶豫苦悶形成陡峭的斷層。從那刻起,他就像是把壓在心中的一塊石頭完全拋開—不是說那塊石頭就此消失了,而是他決定不管它了。他當然不會一下子想通那件事的是是非非,那麼,他有可能是做出了另外的決定。

依梅茵的直覺,那是一個不祥的人生決定。

就在太陽完全墜落的時候,梅茵突然覺得一陣尖銳的疼痛向她襲來,疼痛是從冥冥之地冒出來的,不知道疼在哪兒,是手腕的脈管處,是太陽穴,還是心臟。但它確實存在,在她每一處神經節點上霍霍地跳疼。張軍看出她的異常,問:

“梅姐你咋啦?不舒服?你這會兒臉色很差。”

她勉強笑著搖搖頭:“沒事的,可能這兩天太累,突然有點頭暈。”

張軍說那就靠我身上瞇一會吧。梅茵順從地倚在他肩上,閉上眼睛,張軍也不再和她聊閑話。沒過一會兒,她又挺起身,緊緊抓住前方的椅背,透過擋風玻璃,兩眼灼灼地望著前方,臉色依舊很蒼白。張軍對她的表情有點奇怪,不過忍著沒有問。

梅茵從不相信心靈感應,但這會兒她沒來由地相信:也許那位柯裏亞·斯捷布什金,與她有過肌膚之親的唯一男人,此刻已經自殺了。她但願這個預感是錯的。如果斯捷布什金真的輕生,她難以排解良心上的折磨,畢竟是自己促他走了這一步。

不過,即使從一開始就知道這個結局,為了得到那些病毒樣本,她還是會照舊做下去,因為它們太重要了,重要得超過一個人的生命。記得十二歲隨義父(那時還沒人稱他教父)在非洲觀看角馬群的大遷徙,當大群角馬衝過激流到達彼岸時,總要留下一些不幸者:被鱷魚拖入水中的、被岸邊的獅群咬斷喉嚨的、被同伴踩斷脊骨的、自己摔斷腿的。她為這個慘烈的場景難過,但義父說,只要角馬種族能夠延續和昌盛,個體的犧牲是值得的,也是不可避免的。他還說了一句話,讓她銘記終生—

上帝只關愛群體而不關愛個體,這才是上帝大愛之所在。

她但願柯裏亞能夠挺過去,如果真的……柯裏亞,唯一與我有肌膚之親的男人,請你原諒我吧。

送走梅茵的第二天早上,斯捷布什金給莫斯科的嶽父家打了個電話,娜塔莎去那兒後買不起房子,一直住在父母家。他和娜塔莎,還有孩子們,漫無邊際地聊了一會兒,娜塔莎說:

“孩子們該上學,我也該上班了。你還有事嗎?沒事我就掛電話了。”

他忙說:“沒事,我沒事,你掛吧。”那邊掛了電話,他默默坐在電話機旁,看著壁鐘的秒針一頓一頓地往前走。等著過了上班時間,他給威克特中心高致病性病毒所打了一個電話,說他決定辭職,從今天起就不再上班,正式手續隨後去辦。近兩年,病毒所辭職的人太多,恰達耶娃所長已經麻木了,例行公事地挽留一番,問了他今後的打算,然後就嘆息一聲,祝他好運氣。

其後的整個上午,斯捷布什金什麼也沒幹,只是在他住過將近20年的房屋裏轉悠,看那張全家福照片,看裝滿了專業書籍的滿墻式書櫃,看梅茵留給他的中國式炒鍋和調料。後來他好好睡了一覺,睡得午飯都沒吃。下午四點多他睡醒了,開上車去別墅,梅茵買的青島啤酒還有一打,他裝到車上。到了那片森林,他沒有進別墅,直接把車開到十幾俄裏外的河邊,那片他與梅茵纏綿過的草地上。他仍脫得只剩下一條短褲,跳進冰涼的水中,大聲喊叫著奮力遊泳,直到身體暖和起來。然後他回到岸邊,半浸在水中,靠著河岸,仰望藍天,不慌不忙地喝著啤酒。12瓶啤酒快要喝光了,他的眼神變得蒙眬,血液中充滿了舒適的醉意。梅茵的身影在眼前晃動,在夕陽的光暈中時隱時現。她的聲音也在耳邊縈繞,柔美而富有磁性。

斯捷布什金的嘴角漾出微笑。在他行將告別人世時,與梅茵的歡愛非常寶貴,讓他的人生休止得不那麼灰暗,值得他在另一個世界慢慢回味。他取下項間那枚精致的十字架,在手裏下意識地把玩著。到現在為止,他仍基本信服教父的教義,否則他絕不會把撒旦的禮物交出去,即使教父派的信使是梅茵這樣令人無法拒絕的女人。但他也難以克服憂慮和負罪感。梅茵的信仰顯然比他堅定,堅定得近乎狂熱—也許恰恰這一點加重了他心中的灰暗?俗話說,真理往前多走一步就是謬誤,善行多走一步就是罪孽。教父,及他手下像梅茵這樣狂熱的信徒,盡管初衷是好的,但他們會不會從真理的平臺邊上多跨那麼一步?多跨一步就是懸崖了。

果真如此,那麼,作為啟動這個系列行動的第一環,自己的罪孽就太重了。

死有余辜。

他不願再想了,酒精讓他昏然陶然,大腦已經不怎麼管用。他長嘆一聲,把十字架舉到眼前。十字架中心部分嵌著一粒小鉆石,那是一個隱藏巧妙的暗扣。用拇指按著,沿順時針方向輕輕轉一下,暗扣解開了。再用點力,把下垂部分—實際是劍鞘部分—拉脫,裏邊是一枚小小的雙刃短劍,劍身完全透明,微微泛著烏金的光澤,用肉眼幾乎不可見。這種特制的十字架是組織的標記,每個新加入的成員,都由教父親手佩帶到項間。

當然,這枚十字只是他們信仰的象征,教父從未要求信徒們用它來殺身成仁。

夕陽慢慢下墜,已經接近地平線了,一條條紅色光柱從晚霞縫隙中平射過來,把清澈的河水染成金紅色的虛空。斯捷布什金用左手食指和拇指捏著劍把,即十字架的上部分支,用幾不可見的劍刃在右手脈管上很隨意地劃了一下。劍刃太鋒利了,幾乎感覺不到切開肌肉的阻力,比用快刀劃開黃油還要輕易。開始時也幾乎感覺不到疼痛。斯捷布什金細心地把劍鞘裝上,扣好暗扣。他這樣做沒有什麼目的,只是出於一個實驗科學家的嚴謹習慣。然後他把右手垂到河水裏,鮮紅的血流從切口處洶湧流出,迅速擴散到金紅色的水中,形成比背景濃重的、奇形怪狀的紅色渦旋。斯捷布什金用蒙眬的目光註視著渦旋的變幻,慢慢地覺得頭暈,感覺到舒適的疲乏感。最後他的腦袋側垂到河岸上,永遠地睡著了。

謝苗諾維奇警官從看到死者的第一眼起就猜測他是自殺。謝苗諾維奇今年43歲,在刑偵處已經幹了十年,處理這類非正常死亡的案件很有經驗。死者半浸在水中,脊背靠著河岸,表情平靜,甚至凝固著微微笑意。只是因為他體內的血液已經流盡,所以臉色異常慘白,帶著死亡的陰森,令人不忍細看。項間帶著一枚精致的十字架,十字架中心一顆小鉆石閃著亮光。右手垂在水中,在腕脈處有一道切口,創口被泡得泛白,但仍可看出它異常整齊,顯然是用鋒利的刀片劃開的。死者身後扔著啤酒瓶,共12個,差不多都空了,橫七豎八地圍著他。不是本地人愛喝的波羅的海牌或金酒桶牌,而是近年來開始走紅的中國青島啤酒。法醫瓦夏也是酒神狄俄尼索斯的摯友,禿腦瓜,一個很顯眼的酒糟鼻子(按他的說法,那是酒徒的勛章)。他驗著屍,忍不住咕噥道:

“這家夥倒懂得享受,臨死也沒忘喝個痛快。”又說,“趕明兒我如果決定自殺,一定學他的樣。”

從這些環繞死者的啤酒瓶中,謝苗諾維奇看到了這人告別人世前的留戀,和他不可逆轉的決心,這兩者其實並不矛盾。死者的身份毫無懸念。他的外衣扔在附近的草地上,裏邊有他的工作證:柯裏亞·斯捷布什金,威克特病毒學及生物工藝學國家研究中心的研究員。口袋裏還有同樣名字的駕駛證。草地上停著一輛拉達車,經查實車號也是他本人的。草地有坐過的痕跡,因為草很厚,找不到腳印。最先發現死者的是退休的布雷切夫夫婦,他們的別墅就在附近,今天來河邊玩,發現死屍後立即報了案。他們過去來別墅度周末時曾和死者打過照面,雖然不太熟,但知道他是威克特的科學家。謝苗諾維奇向他們詳細詢問了發現的經過,見問不出更多的東西,就說謝謝你們的協助,你們可以走了。布雷切夫夫婦最後看一眼死者,搖頭欷歔著,開車離開。

這個案件似乎算不上復雜,唯一讓謝苗諾維奇迷惑的是現場找不到兇器。他帶著手下,在河底和草地上仔細尋找了很久,最終也沒找到。這兒水流平緩,刀片不可能被衝走太遠。水質非常清澈,河底可以說一目了然,周圍草也不深,不可能隱藏住刀片的。而且—這一點完全不合邏輯,不管是自殺還是他殺,都不應該找不到兇器!如果是自殺,死者完全沒必要隱藏刀片;如果是他殺而偽造成自殺現場,偽造者更不會忘記留下刀片,否則豈不是弄巧成拙。

不正常。而依謝苗諾維奇的經驗,這種不正常的苗頭,常常預示著案情會有一個異常的發展。

瓦夏完成了對屍體的現場檢查。身上沒有任何搏鬥的痕跡。由於幾種不常見的因素湊在一起,使死亡時間不好判定。法醫常以屍斑來估計死亡時間,但這人是半浸在水中,受到一定的浮力作用,體內血液又流光了,所以臀部沒有因血液淤積而形成的屍斑。河水大大加快了屍溫的下降速度,難以用屍溫來判定死亡時間;卻又不是溺水(對溺水死亡時間的判定有成熟的方法)。這麼看,只能粗略估計是死於昨天下午三點到十二點。至於體內是否有麻醉劑(偽裝自殺的案例中常常離不了麻醉劑),只能等拉回去做解剖了。不過瓦夏大膽地斷定:

“肯定是自殺,我敢保證他的血液裏除了酒精沒有別的玩意兒。可是頭兒,他為啥帶拉丁式十字架,他不是東正教徒?”

謝苗諾維奇也註意到了死者項間那個不等臂的十字架。“也不一定是天主教徒和新教徒。這兒的科學家們大多是無神論者,不會對著聖母劃十字的。”他想了想,說,“其實十字架並非基督教專用,我見過一篇文章,說十字符在人類文明史中是一個很普遍的符號,在獨立發展的各個原始民族中都出現了。古代埃及人用它表示太陽神崇拜,中國人用它來表示天地,中國佛教和道教中的萬字符卐就是從它發展來的,後來希特勒用反向萬字符作納粹標誌。還有,巴勒斯坦人、高盧人、印度人、日耳曼人、印第安人等,相當多的民族用它來表示生殖崇拜,具體說是用它代表女性生殖器。上述說法雖然林林總總,但可以用一句話概括:十字符代表人類早期對自然力的崇拜。”他說,“我只是泛泛而談,並不是說死者帶這個十字架有什麼特定意義。”

警員卡贊切夫真心地誇他:“頭兒,你的知識真淵博,不愧有哲學學位。”

謝苗諾維奇平時確實博覽群書,利用業余時間拿到了哲學學位。他對卡贊切夫說:“空閑時間你少喝點酒,多看點書,也能拿到它的。”

卡贊切夫笑著說:“我就不用去拿哲學學位了,咱局裏有一個哲學家就足夠啦,有倆就會幹架。”

這會兒法醫正用放大鏡仔細觀察那枚十字架。“頭兒,說不定你正好說對了—我是說你那句話:十字架代表人類對自然力的崇拜,說不定正好說對了。這上面刻有幾個很小的字,是英文:敬畏上帝。”

“是嗎?讓我看看。”

“別急,背面也有字,讓我看清楚。喏,是兩個俄文字母,К·С。應該是他名字的首字母吧。”

謝苗諾維奇從瓦夏手裏接過放大鏡仔細看,那些英文和俄文字母的筆畫極細,用肉眼看不到,肯定是用激光刻出來的。在放大鏡下,十字架的表面、棱角,包括上面密密麻麻的紋飾,都異常精致,沒有一點兒瑕疵,那些英俄文字母也是標準的印刷體。可以斷定這枚十字架並非手工制作,應該來自於某種相當高級的工藝。他專註地看著那行英文字:

敬畏上帝

既然這行字母是英文,那麼十字架可能來自於國外。謝苗諾維奇決定回去後再好好琢磨,他讓瓦夏等人把屍體運回局裏,自己帶著卡贊切夫,開上那輛拉達去死者的別墅。按報案人說的方位,他們找到了那幢破舊的別墅。首先入眼的是別墅旁細心耕作過的菜地,新采收過的那片地耙得平平整整,表層土壤還沒有被曬幹,顯得顏色較深,肯定是一兩天內才幹的;胡蘿蔔地除過草,澆過水,地面也還濕著,扔在田邊的雜草還保持著綠色。卡贊切夫咕噥著:

“是他死前幹的?這不像是自殺者的心態。”

謝苗諾維奇沒有評論。雖然他基本傾向於那人是自殺,但他想卡贊切夫的看法不無道理。

他們扭開別墅門上那個裝樣子的鐵鎖,進屋勘察。屋裏很淩亂,地上扔著幾只啤酒瓶,也是岸邊見過的那種青島啤酒。桌上放著一塊面包,還很新鮮,面包旁是兩只啤酒杯。兩人一眼看到這兩個酒杯,馬上心照不宣地對視--斯捷布什金死前並非獨自一人!這麼說來,關於他是否自殺就不能輕易定論了。卡贊切夫走過去,用戴手套的手撐著兩個杯子的內壁,小心地把杯子裝到塑料袋中,說:

“頭兒,我看他們離開這兒很匆忙,杯子上有指紋,也有女人的唇痕。”

銅門把手也留有清晰的指紋,他們小心地取下。除此之外,別墅裏沒有找到其他線索,床上甚至沒有住過的痕跡。謝苗諾維奇說:

“走,回城。去局裏檢查指紋,再去威克特中心去調查一下。”

威克特國家研究中心的高致病性病毒研究所比較冷清,見到的工作人員都懶懶散散的,似乎無所事事。恰達耶娃所長是個大媽級的女性,頭發灰白,又高又胖,肥碩的臀部幾乎難以放進辦公椅中。她對斯捷布什金的死亡非常傷心,但並不意外。她眼眶紅紅地說:

“可憐的柯裏亞。昨天他突然向我提出辭職,我就覺得不大對頭,可惜我反應太慢,沒想到他會自殺,沒能勸勸他—不過勸也勸不住的。”

“你覺得他是自殺?”

“可能吧。國家解體之後,這兒的科學家都有太深的失落感,連生活都沒保障,更不說專業上的理想了。還有很多人家庭生活也遭受挫折,柯裏亞就離婚了,妻子帶著兒女回莫斯科,把他一個人撂在這兒。半年來,他的情緒一直很灰暗。我想在科學城他不是第一個自殺者,也不會是最後一個,具體數字警方應該比我更清楚吧。”她陰郁地罵了一句粗話,“媽的,說不定下一個輪到我呢。”

謝苗諾維奇和卡贊切夫沒辦法勸慰她,只能陪她嘆息。“能否介紹一下他生前的工作?”

“他是研究高致病性病毒的,也就是俗稱的第四級病毒,是最危險的病毒,像天花、埃博拉、剛果出血熱等。”她看看兩個警察,直率地說,“毋庸諱言,這個領域非常敏感,與生物戰劑脫不了關系。當然,我們國家研究這些,只是致力於生物戰的防禦。但坦率地講,生物戰比較特殊,進攻與防禦很難分開的。”

“也就是說,他的職業比較特殊,因而他的突然死亡可能有國外因素?”

恰達耶娃很幹脆地否認了:“不,我沒這個意思。國家解體之後,我們已經無力控制科研人員的流動,很多一流專家都被國外廉價挖走了。所以,如果某個國家想得到斯捷布什金的寶貴大腦,完全不必采用這樣極端的辦法。”她冷笑著說,“愚蠢的蘇聯政治家比敵人更可怕,他們在莫斯科這麼一折騰,就把蘇聯科學家們近一個世紀積累的科技實力,在一個早上揮霍光了。世界歷史上從沒有這樣一個大國,在沒有強敵入侵的情況下,一夕之間灰飛煙滅。我想胡佛和杜勒斯在墳墓裏也會笑醒的。”

謝苗諾維奇從恰達耶娃的話中摸到了斯捷布什金的思想脈絡:憤世嫉俗,心理灰暗。他問:“斯捷布什金的宗教信仰如何?”

“基本上是無神論吧,不過偶爾也到教堂去。”

卡贊切夫立即問:“東正教教堂?”

“當然,他是俄國人嘛。你問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謝苗諾維奇把那枚十字架掏出來:“但他佩戴著拉丁式十字架。請問,你見他在研究所佩戴過嗎?”

恰達耶娃仔細看看塑料袋中的十字架:“佩戴過。那是他多年前,大約有八九年了吧,到國外開會時收到的饋贈,在那之後有時帶它,但不經常。只是一個飾品而已,我想它不代表柯裏亞的宗教信仰,沒有聽說他改宗天主教或新教。”

“是去哪個國家開會?”

“美國。”

“知道是誰贈的嗎?”

“不知道。我沒打聽這個。”

“他死前在郊外別墅裏是和另一個人在一起,據那人留在酒杯口的唇痕看,是一個女人。你知道可能是誰嗎?”

恰達耶娃搖搖頭:“有一個女人?不知道。娜塔莎和他離婚後,沒有註意到他另外有女人。當然如果有,他也可能瞞著我們的。”

“好的,別的沒問題了,請你提供娜塔莎的聯系方式,我們要檢查斯捷布什金的住所,最好事先與她通報一聲,盡管她與斯捷布什金已經離婚。”

恰達耶娃很快幫他們把電話掛通了。謝苗諾維奇小心地通報了斯捷布什金的不幸,那邊震驚地問:

“柯裏亞死了?”然後是長時間的沈默。謝苗諾維奇小心地餵了兩聲,對方才苦澀地說,“他昨天一大早和我通過電話,那會兒正是我急著上班和孩子上學的時間,但他聊了很久又沒有具體事情。我當時就有點奇怪,可惜我沒有意識到他會走這一步。”

依她的話意,她也明顯傾向於前夫是自殺。謝苗諾維奇謹慎地說:“我們正在調查,是自殺或他殺還沒有定論。我們想檢查一下他的住所。”

“請吧。從法律上說,那兒和我已經沒有關系了。”

謝苗諾維奇問了那枚十字架,娜塔莎說:“對,確實是一個美國人送給柯裏亞的,我不清楚那人是誰,只記得柯裏亞說過,那人是美國CDC一個資深病毒學家。”

她問警方什麼時候結束屍檢,什麼時候能舉行葬禮。“按說我該立即飛過去的,”她歉疚地說,“可是我肯定得帶著兩個孩子一塊兒回去,孩子們都在上學,不能耽誤太長時間。只能趕著在他葬禮前回去。”

雖然她說的是實情,謝苗諾維奇仍然覺得不快,這種時間上的算計未免太精明了一點,或者說她在夫妻情分上未免太涼薄。他想他能理解死者為什麼自殺了。那邊在電話裏說:

“可憐的柯裏亞,我當時應該硬拉他來莫斯科的。我確實盡力勸過他,但他實在太固執了!他的固執最終害了他自己!”那位前妻惱怒地說。

對死者住所的檢查只證實了一點兒:他死前確實有一個情人,是亞裔人,很可能是中國人。床上發現了兩根黑色直型長發,已經送去做DNA分析。廚房裏有中國式的炒鍋和各種中國調料,顯然都是新買的。門把和杯子上取到了相當多的清晰指紋,除了他本人的,其余指紋應該都是一個人的,鬥型較多,這也是中國人的特征。經初步比對,屋裏的指紋與別墅裏酒杯上的指紋屬於同一個女人。從這些跡象看,這個到處留下指紋的女人不像是有經驗的殺手,更可能是一位普通情人。鄰居說前幾天見過一個亞裔女人在柯裏亞的住所出入,30多歲,身段窈窕,很有風度,但大家沒看清她的面容。

下午,謝苗諾維奇留在辦公室,用放大鏡仔細觀察那枚十字架。從各種跡象看,死者很可能是自殺,現在只有兩個疑點:現場沒找到自殺用的刀片;還有,這枚過於精致的十字架有些可疑。他仔細觀察著十字架上面刻的字,以及它表面的精致紋飾,忽然發現在十字架下支與水平支相交的地方,有一圈細微的接口,非常細微,即使用放大鏡也難以看清。仔細觀察,發現接口呈環狀封閉。也許十字架的下支可以拆卸?如果可以拆卸,就必然有暗扣,那只可能在一個地方:十字架中心嵌的那粒鉆石上。他對鉆石琢磨了一會兒,發現它能順時針旋轉。用拇指壓著輕輕一旋,依皮膚的感覺,暗扣是被旋開了。但暗扣旋開後,十字架的下支仍然不能拉脫,使他一度懷疑自己的猜測。後來才知道那是因為劍刃和劍鞘這對偶合件的加工極為精細,配合很緊,需要非常用力才能拉脫,而且合上後接合嚴密,很難發現那圈接口。

現在劍鞘終於拉脫,露出小小的的劍身。劍身完全透明,稍帶烏金色,比指甲稍長,非常薄,兩邊開刃,劍尖呈渾圓形。謝苗諾維奇小心地捏著劍把,映著光亮仔細觀察。這大概就是死者自殺用的兇器吧?但這種透明的劍身是什麼材料,鉆石還是水晶?它太薄了,所以看起來非常脆弱,似乎只要稍碰一下就會哢嚓一聲斷開。謝苗諾維奇想試試它的強度能不能割開肌肉,就找了一塊兒橡皮來做試驗。非常小心地劃一下,幾乎沒有感覺到阻力,橡皮也幾乎沒有變化,因為切口非常細,劍刃劃過後橡皮仍緊緊貼合著。用手拉一下,橡皮才分成兩半,其切口像是磨床磨出來的那樣光滑。

這把劍太鋒利了,鋒利得違反人的直覺,謝苗諾維奇對著橡皮的切口楞了一會兒,又拿出一支圓珠筆,用劍刃小心地劃一下,仍然是幾乎感覺不到阻力,但塑料筆身已齊齊斷成兩截。

這麼說,死者肯定是用它來劃開脈管的,這樁自殺案中最大的疑點已經消除。不過,第二個疑點反而加重了—這枚性能超異的雙刃劍出現在普通的自殺案中,未免有些古怪。他考慮一會兒,給朋友薩帕林打了一個電話,他是科學城的一流材料學家。薩帕林簡短地說:

“帶上那玩意來吧,我會弄清它的身份。”

謝苗諾維奇小心地合上劍鞘—那柄極薄的劍刃看起來實在太脆弱了—帶上它去找薩帕林。薩帕林讓他在辦公室等著,自己拿上十字架到實驗室去。兩個鐘頭過去,謝苗諾維奇已經等得不耐煩了,薩帕林才一手捏著那枚十字架,一手拿一小塊薄鐵板,喜氣洋洋地回來:

“夥計,你給我帶了個絕好的玩意兒,它可不是僅僅能切開橡皮和塑料筆。不,你先別問它是啥材料,我做個試驗。”

他把手中的鐵板放到桌上,用那把短劍輕輕劃一下,竟然也十分輕易地切開了,光滑的切口處閃著銀光。看著朋友的驚訝,薩帕林得意地宣布:

“知道這把劍是啥材料嗎?鎢的單晶體。它之所以透明,是因為它太薄了,只有幾百個分子的厚度,劍刃處甚至薄到只有幾個分子。不過它強度極大,因為它不是‘制造’出來而是‘長’出來的,所以在分子尺度上沒有任何缺陷,你完全不必擔心它會碰折。我這兒也能制造鎢單晶體,是讓鎢在某種特殊氣氛中自動長出晶須,但我還不能隨心所欲地控制它的幾何形狀。”

“誰能制造它?美國?”

“嗯,最多加上日本。我們和他們相比,也就那麼十年的差距—正好是戈爾巴喬夫耽誤的十年。”

“它昂貴嗎?”

“目前應該是昂貴的。不過,如果技術成熟,它的制造並不困難。”

謝苗諾維奇迷惑地搖搖頭:“無論如何,用它來當飾品,或者是當自殺的兇器,未免大材小用。”

薩帕林笑著:“那就是需要你關心的問題了,與我沒關系。”他的心思不在案情上,對這個玩意兒垂涎欲滴。“餵,等你結案後,一定把這枚十字架轉給我們所。它會大大縮短我們追上山姆大叔的時間。聽到了嗎?”

“你這個貪婪的家夥,這是案件的物證,哪能隨便給你?”

薩帕林笑著說:我知道你會有辦法的,拜托啦拜托啦。

警察局局長羅曼·拉托夫走進會議室,掃一眼屋內的20多個手下,說:“餵,謝苗諾維奇警官,可以開始了。”

今天的案情分析會,局裏重要頭頭都參加了,平時,只有特別重要的案件時才擺出這個陣勢,而威克特研究所那位科學家的死基本上可定為自殺,拉托夫看過結案報告,認為自殺結論是令人信服的。不過,謝苗諾維奇私下對他說,這樁看來很清楚的自殺案中有一些讓人不安的東西,他希望把他的疑點擺到會上討論一下。拉托夫一向欣賞這家夥,這個拿到哲學學位的上尉警官腦瓜靈活,視野廣闊,常常能看到案情之外的東西。他既然要開這個會,必然有足夠的理由。今天倒要聽聽他說些什麼。

“首先我得申明,我對自殺結論一點都不懷疑,畢竟這是我們幾個做的結論嘛,不能自己打自己的嘴巴。”謝苗諾維奇笑著說,“無論現場勘察、瓦夏的屍檢報告,還是恰達耶娃所長和死者前妻的背景介紹,都支持這個結論,我就不多說了。其實我去現場的第一眼印象就認為他是自殺。為什麼?他身後扔著十二個啤酒瓶,雖然擺得亂七八糟,但其方位都是他喝完後用左手—死者是左撇子—向身後順手可以扔到的地方。這個小細節讓我從直覺上相信,他肯定是自殺。如果是兇手殺人後再偽造的現場,那這個兇手未免太高明了。”

拉托夫局長說:“你手下有人說,死者死前曾非常認真地做了園藝,是在他別墅的菜地裏。他家裏也剛做過整理。這不大像自殺者的心情。”

“對,卡贊切夫開始是這個意見。但如果考慮到另一個因素,這些情況正好支持自殺結論—他死前曾有一個情人來過,情人住在他家,為他打掃衛生,做可口的飯菜,陪他到別墅玩,幫他做園藝,當然也少不了床上或草地上的快樂,總之讓他度過一段非常美好的時光。然後,因某種原因情人走了,很可能是永別。於是斯捷布什金先生就平靜地選擇了死亡—這樣的心理脈絡是可信的吧。”

拉托夫未置可否:“說下去。”

“對這個女人我們做過詳細的前期調查,具體過程就不細說了,反正那時就基本可以肯定,她是一個黃種人,很可能是中國人,30歲出頭,黑色長發,身材很好,比較有氣質,面貌不詳。我們取得了她留在死者床上的頭發,和留在家裏的指紋—順便說一句,她的指紋在屋裏到處都是,這不像是殺手的行事風格,所以這個女人的出現並沒有讓案件向‘他殺’方向傾斜。經深入調查,她不是本市常住的中國商人,但如果是外來者,又沒有發現她在此地逗留的記錄。我們查閱了近期在附近口岸出入國境的記錄,沒有發現類似的中國女人,倒是一位美籍華人凱西·梅比較符合。這位梅女士在死者自殺前三天入境,在卡拉蘇克的國際青年旅館有落地簽證,但只停留一天,其後有三天行蹤不明。她於入境第四天,即死者自殺當天,出境到哈薩克斯坦。從出入境時間上來說很難說是巧合。當然這只是間接證據,不能說明什麼。不過我們很幸運,後來因為一樁普通刑事案件,很容易就確認了這位情人的身份。”他頓了一下,讓大家有時間消化他說的內容,然後接著說,“是因為一個光頭黨徒的非正常死亡。在斯捷布什金自殺的三天前,本市曾有五個光頭黨徒持刀搶劫和逼奸一位亞裔女性。光天化日,就在大街上!咱們的治安狀況夠他媽的糟糕了,真讓人臉紅。”他搖搖頭,“不扯遠了,回到咱的本題上。結果呢,那五個流氓竟被這個赤手空拳的女人打得狼狽逃跑,其中兩人休克。沒人報案,所以這事沒進入警方視野,但幾天後一個光頭黨突然死亡,是顱內出血,本來傷勢並不重,但那家夥一直沒敢去醫院,結果把小命送了。對這樁非正常死亡做調查時,意外發現他們搶劫的那個女人很像斯捷布什金的情人,我們把從海關調來的凱西·梅的相片讓四個光頭黨徒辨認,他們一眼就認出:就是她,絕對沒錯!”

謝苗諾維奇講得很生動,大夥兒都聽得入神。

“還有一點意外收獲,其中一個光頭黨偶然提到,在現場還有一個本地男人,曾打算救那女人,不過沒等他動手,三個光頭黨已經被打趴了。對了,忘了說一點,事發地點就在斯捷布什金的住家附近。我們拿斯捷布什金的照片給那幾個小流氓看,他們認出他就是在場的男人。不過據他們說,斯捷布什金似乎和那個女的並不認識,因為開始搶錢時他一直在旁觀,直到他們想奸汙女人時他才出頭幹涉。”

謝苗諾維奇再度停頓,讓大夥兒把這些介紹消化一下。

“現在咱們把這件事捋一下。這位漂亮女人可能是因某種原因來本市,遇上搶劫,被斯捷布什金偶然撞見,挺身救美,於是成就了一段風流佳事。後來那女人走了,斯捷布什金—他剛離婚,個人生活很差勁—因為情緒惡化,就自殺了。這樣解釋—是不是太巧合?特別是:這位武功高強的女人—那四個小流氓一提到她就打哆嗦,說她的中國功夫太厲害了,太厲害了!—恰好也是斯捷布什金的同行,從出入境局得到的資料,說這個美國女人目前在中國定居,在中國武漢病毒研究所工作,此次來我國持的是旅遊簽證。”

大夥兒都沒吭聲。拉托夫看看幾個副手,他們在下意識地搖頭。

“行,看來大夥兒都不信,那咱們把這個不大可信的解釋扔掉,再來一個。這位梅女士,斯捷布什金的同行,可能過去同他就認識,甚至有私情,這次,在他離婚後,專程來本市看他,同他度過了一個短短的蜜月。但女的沒打算同他偕老百年,快活過後就走了,讓剛幸福幾天的斯捷布什金從天下又跌到地下。斯捷布什金受不了這個反差,於是選擇了自殺。這種解釋怎麼樣?比上一個可信一些,但也有破綻。請記住,那幾個光頭黨說,兩人似乎事先不認識。尤其是,這裏還有另外一個很古怪的小道具。”

他從塑料袋中掏出那枚十字架:

“死者戴的。是拉丁式十字架,不是咱東正教的等臂式。裏面暗藏一把短劍。”他用力拉開劍鞘,讓大家看那個幾不可見的透明劍身。“死者就是用它劃開腕脈的,關於這點不必懷疑,瓦夏在劍身上找到了非常微量的血跡,與死者血型吻合。”瓦夏點點頭。“血跡極其微量,但考慮到劍身的極端鋒利,這也可以理解。一位材料專家、我朋友薩帕林說,這個劍身是鎢的單晶體,非常薄,以至於幾乎透明;但強度非常大,甚至可以劃開鋼鐵,我親眼看見他做了這個試驗,當時真讓我目瞪口呆!大夥兒要是想看,會後我給你們表演一次。這種材料,目前俄羅斯的技術水平還做不出來。對了,我這個朋友一再要求,本案結案後把這玩意兒轉到他們所,讓他仔細研究。這兩天他已經催了我幾次,弄得我招架不住了。”

拉托夫說:“行,結案後讓材料所辦個手續轉過去。別讓你那個單相思的哥兒們為它自殺。”大夥兒笑了,“別扯遠,往下說。”

“據恰達耶娃所長和死者前妻說,這枚十字架來自於美國,饋贈者是美國亞特蘭大CDC,即美國國家疾病預防和控制中心,一位資深病毒學家。那麼,這個看來毫無疑點的自殺案共牽涉到三個一流的病毒學家,其中一個俄國人,一個美國人,一個美籍華裔女人—後者的中國功夫超絕,又在中國定居,也可以說是半個中國人吧。案件中還有一個精致的、高科技的、暗藏劍身的十字架,它絕非在跳蚤市場或珠寶店裏能買到的東西。這些信息之間有什麼聯系?沒有,至少我目前看不到。但如果對它們完全視而不見,說這只是一次普通的自殺,那咱們是不是太天真了?“

拉托夫沈吟一會兒,覺得他的懷疑非常有分量。他說:“你是說—你是在暗示,有可能它牽涉到一個國家行動,是美國或中國的一位間諜,來此訛詐或引誘這位一流的病毒學家,最後導致了他的死亡。至於死因,則可能是被逼自殺,也可能是偽裝得非常巧妙的他殺,是不是?”他對其他與會者補充一句。“死者斯捷布什金的專業是研究最危險的四級病毒,這與生物戰脫不了幹系。”

“不,可惜這個推測也不大成立。恰達耶娃所長說,國家解體後,我們失去了對科學家的控制,很多人都被國外廉價挖走了,比如,到美國和中國去的就為數不少。所以,如果美國或中國想得到斯捷布什金的寶貴大腦,完全不必采用這樣極端的方式。當然,如果他的自殺真有某個國家的參與,中國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因為美國對生物戰劑的研究水平絕不亞於咱們,用不著威逼斯捷布什金。中國在這方面就差多了,而且他們肯定很渴望趕上來。這個國家在經濟上發展很快,但在高科技戰爭手段上,還差很多。”

副局長戈什金問:“死者所在的高致病性病毒研究所裏有沒有什麼異常?比如機密資料或病毒樣本丟失。”

“我們認真調查過,沒有發現任何異常。不過,依死者的工作性質,再加上國家解體後那兒的混亂秩序,他就算偷偷弄走點什麼,也並非不可能。”

他結束了介紹,與會人都在思索,沒人提出新見解。過一會兒,謝苗諾維奇苦笑道:“聽了我這番分析,大夥兒是不是更糊塗了?反正我自己是這樣。我只是看到,這個普通的自殺案件之上浮著很濃的疑雲,但讓我真說出個ABC來,我又說不來。只算是一種直覺吧,直覺告訴我,如果這個案件中真有蹊蹺,那就不是一般的小事件,總有一天,它會出現在各國報紙的頭版頭條。果真如此,那這個案件就不是咱們警察局所能料理的了。得上交到國家安全局。”

拉托夫沈吟一會兒,說:“這個案子到此為止。就按自殺結案。”他看看謝苗諾維奇,“你別喪氣,你的分析很不錯,至少把我蠱惑得心裏發毛。但你這些懷疑的分量不夠,不可能把國家安全局或對外情報局扯進來。”他考慮片刻,“這樣吧,我考慮一下,看通過哪種非正規渠道,把這些情況捅給該管此事的人。今天的會到此結束。把那個十字劍轉給你的朋友吧,告訴他,只能做無損檢測,不得損壞或遺失。”

“沒問題,你就是讓他弄壞他也舍不得,那是他的心肝。局長,我替那位朋友謝謝啦。”

斯捷布什金死後七天舉行葬禮,他前妻娜塔莎帶著兩個孩子趕來參加,同時處理房產。病毒所派人到機場接死者家屬,謝苗諾維奇主動提出由他親自開車。他這麼做,除了禮貌因素之外,還想在死者前妻身上盡可能了解一些情況。娜塔莎是個精明強幹的女人,眼角的細密皺紋顯示了這些年的風霜,皮膚枯澀,表情顯得比較疲憊,看來她在莫斯科的生活也不安逸。兩個十五歲的雙胞胎還沒有習慣父親的死亡,一路上沈默寡言,老是膽怯地望著媽媽。娜塔莎上車後,知道開車的便衣是一位警官,便問了一句:

“是自殺嗎?”

謝苗諾維奇側臉看看她,小心地說:“目前暫按自殺結案。”

之後的一路上娜塔莎沒說話,一直憂郁地望著窗外。謝苗諾維奇和病毒所的代表體諒她的心情,也都保持安靜。

車到了那棟樓前,幾個鄰居看到娜塔莎,湧過來同她問好,好心地安慰她。謝苗諾維奇用死者的鑰匙打開門,兩個孩子立即竄進去,竄到各自的房間,他們畢竟還是孩子,這會兒最感興趣的是自己的小房間是否有變化。娜塔莎進來了,第一件事是按俄羅斯風俗把鏡子用布蒙起來,然後從隨身皮箱裏取出幾根蠟燭,喊孩子們來把它點著,擺在房中。隨後她發現了墻上的那張全家福照片,她站在照片下,久久地看著,眼眶慢慢變紅了。謝苗諾維奇原先對她有些成見,認為她在得到前夫死訊後沒有立即趕來,未免太涼薄,但這會兒已經原諒了她。

娜塔莎隨後在屋裏巡看,謝苗諾維奇的眼光隨著她走。她看到屋裏很整潔,看到了廚房裏的中國式炒鍋和中國調料。女人在這方面很敏感的,她不快地說:

“柯裏亞死前是同一個情人在一起?”

她的聲音很小,顯然不想讓孩子們聽見。謝苗諾維奇點點頭,也小聲說:“嗯。”

“一個中國女人?”

“不,是美籍華人。”

“她和柯裏亞的死有關嗎?”

謝苗諾維奇看看她,小心地說:“她是在斯捷布什金自殺前一天走的。至於—”他沒有說下去。

娜塔莎沈默一會兒,冷笑道:“她畢竟不是柯裏亞的俄羅斯妻子,甚至不知道在他死後把鏡子蒙起來。”

謝苗諾維奇猶豫一下,還是重復了剛才那句話:“她是在斯捷布什金自殺前一天走的。”

娜塔莎扭頭看看他,悶聲說:“對不起,我失態了。我不該心存嫉妒的。我同柯裏亞已經沒有婚姻關系了。”

謝苗諾維奇聳聳肩:“沒什麼,我非常理解你的心情。”

隨後連著來了兩個電話,一個是高致病性病毒研究所的,同娜塔莎商量明天葬禮的細節。然後是一位買房人,他看到了娜塔莎提前在報上登的售房告示。娜塔莎說:

“……對,我想盡快處理,一則為了付安葬費用,現在俄國人已經死不起了,各種手續辦下來,竟然高達1000萬盧布!再者我只能在這兒逗留三天,三天後,你就只能同我的代理人打交道了。你盡快來吧……價錢上盡量讓你滿意……對,230平方米,外加一個30平方的地下室。房子有20年歷史,但建築質量很好,至少有七八成新。你來看看再說價錢吧。”

她掛了電話,謝苗諾維奇立即問:“有地下室?我看這幢樓沒有地下室的。”

“是在另一幢樓房,十幾年前一位朋友轉讓的。那時我們還沒買拉達,柯裏亞愛釣魚,摩托啦帳篷啦釣竿啦,有地下室方便一些。不過那都是國家解體前的事了,這些年他很少去,沒有這個心情了。”

“能帶我看看地下室嗎?”

“當然可以。走吧。”

她領著謝苗諾維奇走了百十米,來到另一幢樓的一間地下室前,從謝苗諾維奇要過那串鑰匙,打開門。屋裏很亂,舊摩托、舊帳篷上落滿灰塵。她用目光在屋中巡視一周,咦了一聲:

“柯裏亞剛買了一臺電冰箱?怎麼放在這兒。”她走過去,打開冰箱門,“沒有放東西啊!”

謝苗諾維奇走過去,冰箱裏邊空蕩蕩的,沒有放任何食物,電源插頭也沒有插。他摸摸冷凍室,那兒還有些涼意,看來在斯捷布什金死前,即七八天前,這臺冰箱還用過。到這一刻,謝苗諾維奇心中猛然震了一下,像是一道黑色的蒙布被忽拉一聲掀開,他多日的懷疑一下子被證實了。相關的推理其實很簡單:

依斯捷布什金目前的經濟狀況,他絕不會輕易買一臺新冰箱—他把冰箱放在遠離住室的這兒,肯定不是為了放食物—他放的東西肯定比較保密,以至於不敢使用住室裏那臺舊冰箱(怕他上班時被某種人光顧,而寧可放在雖無人看管但外人不知曉的地下室裏)。

有了上述推理,再結合死者的專業,那麼,他在這臺冰箱裏曾經保存過什麼,就不用懷疑了。這麼說,那位迷人的美籍華裔女性篤定是某個國家(或組織)派來的間諜,她從這臺冰箱裏肯定取走了什麼。而斯捷布什金的自殺則可能是因為良心的譴責,或外力的威脅。

娜塔莎的思維也很敏捷,雖然反應比謝苗諾維奇慢了一拍—她畢竟對很多內情缺乏了解—但根據眼前的東西,再看看警官此刻的表情,她也隨之勾勒出了幾乎相同的答案,臉色隨之變得慘白。看來柯裏亞在死前,很可能是和那位情人勾手,從高致病性研究所裏偷了病毒樣本,賣給某些人。這下子,她的柯裏亞在墳墓裏也不能安生了。具有諷刺意義的是,這位警官是在自己的幫助下才猜到答案的,而這並非她的本意。一剎那間她有些後悔,剛才打電話時不該提到地下室的。

謝苗諾維奇看著娜塔莎慘白的臉色,大致猜到了她的心理,頗有些不忍。這會兒他既不好說寬心話,更不能去證實娜塔莎的猜疑,只好佯裝糊塗,說:

“這屋裏沒啥可看的,走吧。明天是葬禮,今天你早點休息。”

離開這兒,他立即驅車趕回局裏。有了今天的進展,拉托夫局長完全可以把案子轉給國家安全局了,安全局會對病毒研究所重新展開更嚴格的調查,以確定是否有病毒樣本丟失。不過,當多日來縈繞在心頭的疑雲一朝消散後,另外兩朵疑雲又悄悄出現,而且是從相反的方向:

斯捷布什金這樣做是什麼動機?他出賣良心肯定是為了錢,但至少到目前為止沒有發現他手中有大筆的款項。再說,有了錢,他幹嗎不去享樂,卻急急忙忙自殺呢。

再者,那個沒有一點兒秘密工作經驗、到處留下指紋唇紋、用真實姓名進出國境的女人,竟然是這樁重大秘密交易的信使?

不正常,還是不正常。而依謝苗諾維奇的經驗,凡是不正常的跡象常常預示著案情的超常規變化。

第二天,他同死者家屬參加了斯捷布什金的葬禮,應死者兒女的要求,舉行的是東正教式的葬禮。當然所謂“兒女的要求”只是法律意義上的說法,實際是應死者前妻的要求。娜塔莎應該也是個無神論者吧,因為在她與前夫共同生活了近20年的房屋裏,沒有任何宗教意味的東西,沒有聖母像、十字架和祈禱書。但這次她卻以嚴格的宗教儀式埋葬了前夫。謝苗諾維奇想,也許她是以此來彌補前夫的罪孽?在教堂裏,教士寬恕了死者在人世間的一切罪惡(盡管他沒有來得及在臨終前行塗油禮和懺悔)。送葬隊伍沿著“麻路”(用麻布鋪的路)來到墓地,沈棺前,親人們親吻了死者的雙腳和額頭,在棺林中放了鹽和面包。天色晦暗,空中飄著星星點點的薄雪花,在親人的挽歌聲中,一具簡陋的棺木徐徐放入墓坑。墳墓掩埋好了,墳前立了十字架。恰達耶娃所長喃喃地劃著十字。兩個孩子放聲痛哭,直到這會兒,他們才真正意識到,父親永遠離開了他們。娜塔莎默默垂淚,痛苦在她的眸子裏燃燒著。這位同她一起生活了近20年的男人永遠走了,但他的一生卻不能蓋棺論定。他是個好人,還是在告別人世前把良心賣給了魔鬼?恐怕等末日審判時才能知道。

葬禮後,她匆匆賣了房子,為死者只守到三日祭(按俄羅斯風俗,還應有九日祭和四十日祭),便帶上孩子們匆匆離開這裏,仍是謝苗諾維奇把他們送到機場。

這樁案件後來轉給了國家安全局,謝苗諾維奇沒能知道此後的進展。一直到多年後,當凱西·梅真的成了世界各國報紙的頭版新聞人物後,他才知道了真相,或者說是真相中的真相。當年他的懷疑,正反兩方向的懷疑,都是正確的,已經從不同方向逼近了真正的答案,可惜限於當時所掌握的信息,他沒能往前多走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