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雙黃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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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黃》

《雙黃》是一個長途跋涉後返璞歸真的故事,最初寫於2016年10月16日,終於在2017年9月23日的今天完結。你們還在嗎?

本文共5.8萬字,由於微信單篇圖文最高字數不得超過3萬字,所以分了3篇圖文推送。希望你們閱讀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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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VE U

一 新婚別

事情得從一個雙黃蛋說起,它從狹窄的雞屁股裏落下來時,不偏不倚地落在余媽給墊的稻草上。余媽拿在手上的那一刻,基本就判斷出它是個雙黃蛋了。那個蛋溫熱,接近人體親熱後的體溫,蛋殼沾上了些糞便,凝固了後卻無減氣味的新鮮。她用塑料的膠勺舀了水仔細地清洗,像清洗一個嬰兒。如果不是因為雙黃蛋中的小雞普遍發育不良,較為虛弱,破殼成為一道高高的門檻,她是不會把這個蛋從雞屁股下拿走的。一想到大多數雙黃蛋中的小雞只能慢慢耗盡氧氣,耗盡能量,見不到一絲光明就憋死殼中,她的心裏就沒有動惻隱之念,洗幹凈後敲開了蛋殼,果不其然蛋清鋪滿白瓷的碗底,蛋液包裹著兩顆太陽一樣的蛋黃,緊挨在一起,因為還沒有成形,所以不知道是臉蛋挨著臉蛋,還是小嘴兒碰著小嘴兒。

她從掛在墻壁的筷子筐裏取出一根,熟稔地攪拌起來,即令蛋清蛋液粘稠而密不可分,臉蛋小嘴密不可分,屁股內臟密不可分,它們足音輕輕地來過了,仿佛溪水在結冰之前,仿佛冰在剛剛融化之後,在分秒間以緩慢的姿態體會了一次人間。當她把筷子擱在瓷碗上,小雞的羽毛收攏,皮膚寸解,雞心雞肝都不見形跡,依舊是白瓷碗裏鋪著黃色的蛋液。她舀了水在鍋頭裏,兩根筷子橫放,白瓷碗平平地擱在上面,蓋上鍋頭,便燒火蒸雞蛋了。她無疑是個巧婦,大鍋頭在她還是個小姑娘時,著實難為過她,使她在用燒火棍時嗆出過眼淚,在洗鍋頭時氣得想用抹布把每一滴水分擦幹凈。她把生命中所有好的不好的年華,全用來和一口鍋戰鬥了,鬥得啼笑也皆非,欲哭也無淚。她茫然而無措,沒有人可以講,從小姑娘到生了余姚的這些年,敬了一尊佛,請了一尊菩薩,對佛講也對菩薩講,佛和菩薩永遠都是慈祥的臉,不發一語,如此她心裏竟漸漸波平如鏡了。那些俗事和煩憂惹起的一圈圈漣漪般的細紋,再也不輕易攀上她的眉頭。

余媽不是嫁到余家來後,才知這裏的偏僻地遠。余媽也曾是嬌嫩嫩的花,開得最好的那朵,蜜蜂嗡嗡地在她耳邊飛。也不是每一句甜蜜的耳語都會讓她驚喜地將花瓣綻放得更好,也不是每個人願為牛糞的愛意都入得了她的眼。可她和余爸接吻的時候,嘗到了比糖果更甜蜜的滋味,便死心塌地了。那時余姚的外婆極力反對這一門親事,甚至將余媽鎖在房中,上廁所也不讓她出門,只給她一個尿壺解決。她幹脆絕食,不吃不喝也不尿,躺在床上讓人看著跟死屍一樣,只有扁平的肚子發出餓的聲響。她覺得她的肚皮像一面鼓,敲打這面鼓的是那根被撥動了的心弦,而不是一根鼓槌。

到底是自己女兒,余姚外婆沒有辦法,抹著眼淚把她放出來了。余姚外婆張著一張沒剩下幾顆牙齒的嘴逢人就說,只怕余媽嫁到余家後沒有親故,受人欺負。她的一張嘴像一處傷口,敞開了凈說催己淚下的話,旁人只好寬慰她,女兒就是割下的肉變潑出的水,留不住的。

余姚外婆在送嫁之時,當面給了余媽一套金器,抹著眼淚碎碎念叨著:“都說女兒嫁得遠就是潑出去的水了,從此一別兩地,難再相見。我把這套金器給你,是要別的人知道,你就算是潑出去的水,也是金水,莫讓別人欺負了。” 余媽遠嫁後,胸裏總是起伏著,心跳紊亂,右眼皮跳個不停。她做了一個怪異的夢,夢裏余姚外婆和鄰居頂撞了幾句,氣得吃不下飯喝不下水。她在一旁照顧著,端起飯,餵也不是,哄也不是,急得團團轉。她醒過來,汗濡濕了背脊的衣服,怎麼也想不起來在夢中余姚外婆究竟因何事和鄰居頂撞了,但猜測多半是為了她。

余爸給她一條毛巾擦汗,哄她別擔心。他吻她的鼻子嘴巴脖頸鎖骨,咬她的乳頭,她扁平的腹部,她圓圓的肚臍。她原來不知道這些地方都是可以俯身親吻的,寸肌寸膚即以細密的一層汗珠回應,似曾幼時發一場高熱的溫度,似曾回到母親腹中被溫暖的羊水包裹。毛巾蓋住她的軀體,扯開後能擰出汗。她的身體下過一場密雨,她不知道熱帶雨林的雨季是否有她的身體潮濕。這一刻她的身體覺醒了,她明白了女人的用處,這不壞,是實實在在的歡愉,她原以為世間林林總總多是空歡喜,於是便有些訝異虛空可以被進入被填滿。

可這個夢境,一連三天都叫她驚醒,她還是沒有聽清余姚外婆和鄰居頂撞了什麼,還是猜測多半是為了她。余爸均勻的呼吸沒有撫平她的神思隱憂,她沒有找到那條擦汗的毛巾,想起來洗了晾在屋頂,便在黑暗中伸腳夠到拖鞋,摸著樓梯扶手上樓頂。那夜的風很大,大得把毛巾吹走,只剩一個衣架空空地掛著;大得她燥熱的軀體片刻起了雞皮疙瘩,猝不及防地打了噴嚏,在第二天就著涼感冒了。小感冒喝些藥就好,藥勁使人困乏,她又連番做夢,醒來後想,莫不是余姚外婆病了。

她決定回家。余爸不許,也只好把她鎖在房中,跟余姚外婆先前不許她成親一樣。她有了經驗,故技重施,不吃也不喝,跟要嫁余爸一樣,這回也堅定地要回娘家看余姚外婆。她畢竟是在娘家長大的,恬然地獻出她的美麗,同時散發出一種奧秘的芬芳,花一樣由余姚外婆用米湯牛奶餵養著,她能理解當初要遠嫁時余姚外婆的眷戀和不舍。她有些訝異於丈夫,怎麼也對她生出了一番也要鎖她不讓她離開的情意。她的身體在多番調戲撩撥中已經開放過了,褪去的衣服像花葉褪去一層露水,與余爸的肌膚之親獻出了所有的敏感與高潮。她的身體如此,只是她還是沒有明白,或者說沒有體貼地顧及,如果她在新婚沒幾日就急著回娘家,余爸會多麼懷念那廣闊的空間和鼓翼而飛的情調。大抵女人都難以發現自身會豐溢到如何使男人癱瘓的地步,難以發現自身能讓男人索取的歡樂是無可救藥的。

她的理由足夠懇切,鎖在房中不吃不喝,她只好睡覺以抵抗饑餓,如此在夢中困得更深。她哭了,仿佛要把一生的眼淚都流盡。餓意和歸意主導了她的意誌,除此以外她感覺不到其他了,感覺不到身上還有五臟六腑,不僅血肉沒有了,氣體也要從她的體內漏出。她讓余爸來摸摸她還有氣不,嚇得余爸哆嗦著手開鎖,推門而入跪在她的床邊,手摸摸她的鼻子,隨後又捧起她的臉,凝視好久哭了。“我讓你走,你吃飯吧。”余爸坐在床邊餵飯,余媽吞下一口,說:“你莫怪我,我媽怕是不好了,活不長久了,所以在夢中著急讓我回去。”

二 生死離

余姚外婆確實不好了,她在一夜之間喪失了語言能力,吐不出一句口齒清晰的話,也無法表達餓否渴否。盡管她努力地發出一些聲音,卻猶如風從樹中過,葉子沙沙作響,掠過耳朵發梢,雖有聲響而不成言語。余姚外婆扶著墻,顫巍巍地踱向余媽,命運在那一刻發了一張交換牌,完全罔顧光陰已將她的兩鬢染白,毫不留情地奪走她年久才修得的自顧能力,只手間遮住了她為人母的身份,令她在命終之前復又狀若孩童。她的發病如同嗜睡了一回午覺,於日暮黃昏中終於迎回女兒,自深深處咧嘴笑了。原來將一切剝奪後讓人老有所依,是命運賦予風燭殘年之輩的最大看顧。

余媽的臉上還沒褪去新婚的紅暈,青春年華的列車上還留著她的座位,她本該在那個座位上多看些屬於二十出頭年紀的姑娘的好風景,仰起嬌俏的臉,風吹起發絲時癢癢地刮著耳廓,冰雪為她消融,春天為她降臨。但她毫不遲疑地搭上了要帶走余姚外婆的列車,看見濃痰,看見血尿,在給余姚外婆洗澡時,數遍身上的老人斑。沒有什麼比照顧一個和自身美麗成反比的生命更能讓人明白到,原來在青春之後是時時刻刻走向下坡路,走向幽黯的境況。而服下的藥物,它既不承諾老朽的身體再次康健,也不再提供多少喜樂的吉光片羽。誰都可以一眼看穿,比一日三餐更準時吞下的藥片是生命的倒計時。余姚做了個夢,夢中她白皙的手擲出了一顆骰子,它一直滾動,沒有停下來,就像沒有刻度的時間。

余姚外婆溫文地接受了年華已逝,任由余媽餵她吃喝給她穿衣,要是想屙屎撒尿她就哼哼地叫。她有時會記得自己曾擁有過冷香凝脂般的大腿,記得油頭粉面的小夥子們愛對她吹口哨,記得余姚外公吹牛皮特別厲害。有時候又什麼都忘記了,看著群巒的側影,忘記了在哪裏有余姚外公的墳頭,忘記了在那個墳頭旁邊,她也預備了自身的安葬之地。好在忘記了也不要緊,誰都知道她死了是要睡在余姚外公身邊的。她戴著的項鏈,心形掛墜裏有一張小小的相片,神誌不清以後,她手指哆嗦著打開看了好久好久,疑惑地想“這帥老頭是誰呀”,老皺的皮膚裏添了幾道笑紋。她發出嗯嗯啊啊的模糊音節,像嬰兒的笑語。笑語很快轉為啼哭,她開始小便失禁,余媽不得不給她穿換尿布。

余姚外婆減齡般的每次退化都衝擊著余媽的淚腺,她痛苦地呻吟,媽啊,你無法以自己血液的跳動去重新拾回時間了嗎?她見到黑色的鳥群從地平線上驀然振翼飛起,驚慌地關上了窗戶,害怕鳥群是死神派來召喚靈魂的信使,故而急急捂緊余姚外婆的雙耳,使她不聽到這攝魂奪魄之音,好在人間多彌留半載。她害怕黑夜遽至或白晝降臨之時,再也聽不到余姚外婆嗯嗯啊啊的笑語或初生之胎一般的啼哭。她在過於沈寂以至聽不到一絲聲響的晌午時分,緊張地守護著余姚外婆的呼吸,心跳,脈搏。歲月的小偷卻最終竊走全部,它並不是敲鑼打鼓而來,而是悶聲無情地奪走人體最後的余溫。在屋外的樹蔭下,依舊有人叫賣著五角錢一碗的涼茶,他們那“涼茶涼茶”的叫賣聲,再也叫不醒余姚外婆,余姚外婆的嘴角也再也不會因為熱氣而潰爛。肉體沈寂著,無法喝下一碗茶,無法在繼續流動的時間中重拾心跳和血脈,一種生命盡頭的寒冷徹底凝結了她。

屋前的麥地廣闊,好像可以讓人走很久。那綠色蓬勃,像世上的所有生機,都毫無保留地給了麥子,剩不下多少交給一位風燭殘年的老人。屋後有一片桃林,雖說是桃林,但現今一棵桃樹也沒有了。余姚外婆緊閉著雙眼,飲啜人生的酒盞,卻用自己的淚水,沾濕了它的金邊。待到蒙眼的遮帶,臨終前落下眼簾,她的生命也隨遮帶消逝如煙。季節正在轉換,夏日的腳步已蹣跚,黃昏時分陣雨過後,大地的胚胎濕漉漉地孕育移栽於墳前的杜鵑,余姚外婆獻身於長夏的炎陽之後,在廣大的平靜裏,恬然安息,埋於土壤,接受雨水浸潤花瓣的芬芳。

余媽靜靜地坐在墳前,傾聽時間的流動,註視著雲朵,吹著淺風。她覺得人真是渺小啊,生命到了盡頭,就像一個小小的句號,難免哀矜。萬物易逝,一百年還不到,所有曾經照耀她過河入林的星星都已經不見。山雨從愛所願,潮伏地面。余媽扶著杜鵑的枝幹嘔吐起來,所有的食物和胃酸從喉道湧出,她用腳尖蹭了些泥土覆蓋住嘔吐物,便虛脫了一般倚靠著樹幹,脊背出了一層細密的虛汗。彼時她還全然未知,那是雙胞胎發出的第一個信號,是她的第一次孕吐。她的子宮此刻就像一艘小船,溫柔地載著雙胞胎飄蕩。

“你生前最喜歡杜鵑了,有這棵杜鵑陪著你,一年年地開花,開得再好也不離開你,我覺得挺好的。”余媽輕飄飄地說著,她的話仿佛在風中散去。“我爸在黃泉路上接到你了吧。那你不要一步三回頭地往回望,人間沒什麼好看的,我也沒什麼好看,你好好地跟我爸走,握著手,別走散了。以後缺什麼,就托個夢告訴我,我都燒給你們。好不好?你們也不用真的回來看我,我看見蝴蝶看見蜻蜓,就當你們回來過了。”

空蕩蕩的院子全是雨水,余媽抱了栽種在墻沿旁開得繁茂的幾盆花草給花嬸。花嬸接過來,挨個花草擺在自家的墻沿,頗有感慨地說了句:“你媽生前把這些花養得漂漂亮亮的,到了我這兒,自然也還是漂漂亮亮的”。花嬸幫著余媽收拾了一些舊物,打掃了屋子一番。點了一束香,插在余姚外婆照片前面的香爐裏,檀香裊裊,花嬸淚漣漣,拿手帕沿眼眶擦了一圈,水花還是一朵朵接踵開放在她的眼睛裏。那一刻,余媽覺得有場無法斷線的雨在花嬸的眼睛裏降落了。

“我媽的後事了了,我也得走了。以後怕是回來的機會少,顧不得這屋子,也顧不得給我媽上香。我把鑰匙留給你,你有空的時候,幫我給我媽擦擦靈位,免得蒙了灰,我媽生前最愛幹凈的了。也給她上上香,跟她說說話。有勞你了。”余媽說著,把鑰匙交給花嬸。花嬸點著頭應承下來,把鑰匙小心地包在手帕裏,折得方方正正的,緊緊捏在手心。

余姚外婆生前戴的心形掛墜,原本只裝著余姚外公的相片,余媽把余姚外婆的相片也放進去了,戴在脖子上。她拎起行李,推門而出,把門徹底鎖上的時候,空氣裏有一股淒風冷雨的味道。餛飩店的老板笑嘻嘻地包餛飩,雨水斜斜地打在遮雨棚上,小孩兒用芭蕉葉頂著頭擋雨飛快地奔跑回家。余媽坐在汽車上,頭靠著玻璃睡了。夢裏余姚外婆捶著腿,跟她說,落雨天她的風濕又犯了。

三 雙生花

回到暌違已久的余家,寒風已經占領了將要入冬的月份,沒有燃燒得兩眼直發黑的陽光,男人暫別溫暖的天氣,抱住女人的酮體久久地折騰。在寒冷的夜晚,床上漂著一個月光浴的女人,饜足多番,實屬說得上淌了大部分男人一生中最多的柔情,似水一般可以溺泳。溺泳時,肉體和靈魂仿佛可以親吻、觸撫、交纏。這一種淋漓快意好比西瓜籽長在肉裏,好比玉米粒從棒上剝落,愛情其實是瓜果糧食,其他無關宏旨。不妨大膽想象,在月光之床漂浮著的人體,形成了一條膚色的飾帶,見證造物和恩寵,煥發繁衍生息的神采,有伴侶之人才有幸為這條飾帶綴以明亮的美好的,如彩燈如花草之物。

當十月的腳步愈往後移,嚴寒更加冷冽,這條飾帶就更為浩瀚。眾多人類哼唱著季節的曲調,投身性愛和肉體的對話,整個寒冬都消磨在耳鬢廝磨的歡笑聲中,以雙手為槳,身軀作舟,滑進了暖濕的水域,穿梭於狹窄悠長的水道。誰都不願意耽誤良宵的分秒片刻,擡頭看看天空中煙火的燦爛輝煌,即使星星在冬夜尤其明亮。誰都無法叫那有韻律的拍打停頓,人間地面浩瀚的飾帶,綴滿了酮體,瘋狂地競賽著,在睡過的床誕下子女。

冬節,太陽幾乎直射南回歸線,這一天得到的陽光最為稀少,樹上的鳥凍得收攏羽毛。余媽穿著一襲白色的長裙,張開雙腿,從背後纖小的腰部到兩腿,全都被汗濕透了。撕裂般的痛發出的叫聲使一只路過屋檐的鳥幾乎忘記飛翔,垂落快抵地面時才緩過神來,再次鼓翼而飛。一墜落,一飛翔,屋內便響起了初生嬰兒的啼哭。余媽的背脊還緊貼著床榻,仿佛把一生的力氣都用盡了,黑色的秀發由於汗水濡濕而交互著一股股亂纏。她的眼角也在龐大的喜悅中濕成湖泊,湖中倒映著余爸雙手接過嬰兒後激動的洋溢喜悅的臉。

余爸俯身給余媽一個吻,這個吻讓余媽想起余爸送給她的那個音樂盒。吻的動作還沒有離開,余爸的臉龐接踵蹭了蹭她的臉頰,吻了一下她那有點濕潤的前額,她輕輕推開亂糟糟地沾在臉上的頭發,指尖輕挑撩撥至耳垂。余爸低了低身子,親了親余媽的耳垂,這個動作像擰開了想象中的音樂盒的發條,音樂聲卻更清晰地流瀉而出,余爸在當中翩翩舞過床榻,舞過桌子,他懷裏抱著的從她身上誕下的孩子,有一股芬芳,類似白色的茉莉。往後她的高聳的胸脯,將餵養這兩朵茉莉,如同從前她的母親餵養她馥郁地長大。

“看,我們女兒。”

這一刻她想到母親,這一刻她成了母親。余媽先是耳朵灌進了音樂,接著眼睛也看見了余姚外婆長眠的山,目光越過石榴樹和荔枝木的林蔭深處,雙腳近乎真實地走在羊腸小徑,她的心奔向了自己母親所在的彼處。她才剛剛剪掉和孩子連結的臍帶,卻又重新長出了與余姚外婆連結的臍帶。母親長眠之處和女兒誕下之處,天邊小股的紅霞倏起,一直在整個天空中散布開來。已故親人墳前的鮮花遍野,在世之人夜裏的情愛勢如萬鈞,所有的大人都佇候在嬰兒床旁。余媽無法描述那微妙的瞬間,對她產生的震撼和改變,她記得曾經跳過整個下午的舞,初生的一雙女兒輕悄悄地在嬰兒床睡著了,她給她們哼從前那個遙遠下午跳舞時放的歌。

冬天過去,氣候變得溫暖,樹木生出嬰兒牙齒般的新芽,衣櫃裏的衣物變得單薄和鮮艷,日落時分的微風開始吹面不寒。余爸用毛筆寫下一雙女兒的生辰八字,給了在榕樹下擺攤算命的老先生。在樹葉的沙沙聲中,穿著長衫的老先生衣袂裏像是攜了風。老先生的攤位只出售卦文、吉日和名字,余爸急得滿頭大汗,老先生照舊慢騰騰地拿放大鏡翻閱面前那本因使用多年而紙張泛黃的書。余爸註意到老先生皮包骨的手,想到他的年齡,以及他見過的姻緣和生死,突然篤定下來了。他跟老先生說,他和孩子媽是如何相愛,如何欣喜地聽見嬰兒的第一聲啼哭。他又說這兩個孩子眉目有多麼相像,恍如雙生花。

“你要給她們取最好的名字啊,老先生。”

馬路川流不息,小販從郊外運回一車車鮮花,車軲轆碾過掉落在地的榕樹籽。老先生樹枝般的手,遞給余爸兩張紙,分別寫著:余歡,余喜。

樹木在風中顫動著,像婚禮中的新娘,既欣喜又羞於穿戴她的盛裝。余爸拿著老先生寫下的兩張紙片,默念著女兒的名字,一遍遍地,覺得格外動人。有了兩個小家夥的家裏,春夏難得的失眠都是在幸福中度過的。暖風習習,薄雲淡淡,蟋蟀在開嗓,花朵在綠林中姹紫嫣紅,身處其中深感生命之歡喜。

轉瞬新嬰迎百日,余家擺好宴席,親友和鄰裏滿席,見證了余歡余喜的命名禮。“歡喜好哇。”來客都喜笑盈盈,啼聲無語時牽眾,嬌面如花總快心。百天初入茫茫路,三代同傾眷眷情。

四 唱童謠

水流中所夾帶的巖石、砂礫、泥土在河床和海灣等低窪地帶沈澱淤積,歲月則在皮膚沈積,在目光沈積,在聲色沈積。“關上窗子吧,冷風要吹進來了。”余媽望了一眼將要起風的窗外說道。她解開兩枚上衣的紐扣,余歡余喜整個身體向著她,臉貼著花骨朵般的乳房,嘴巴張大,下唇往外翻,慢而深地吮吸著,她的乳頭便感覺到花骨朵綻放芬芳。當吸到奶水時,余歡余喜吮吸的動作先是緩慢,隨後吞咽起來。由於余歡余喜會有這樣的動作循環:嘴巴張大——停一會兒——再閉起來,所以她乳暈外露的部分有時多,有時少。她衣服上的紐扣於歲月逢花的最好年華被解開時,是男人解鎖了她的媚力;她的乳頭縫在胸前,一經女兒小嘴的觸碰,則無論何時晨何時昏皆為女兒餓時的出水口。

余家院子土灰色的圍墻外,木桶懸浮於井中,桶身擺到水平時,余爸松手往下放繩,桶口接觸水面,桶裏即刻灌滿了水。他聽到余媽讓他關窗子,不過自然的風先他一步,把窗子吹掩上了。同時在每一扇門之間,已經響起了穿堂的風聲。他覺得很舒服,身上並沒有在打井水後流熱汗,這樣他不用洗澡,就可以進門抱抱女兒。其實沒有誰告訴他臭烘烘的就不能抱女兒,可是他想拿起碗筷吃飯都要洗手,何況是要抱一抱親一親女兒呢,要讓她們在臉龐多貼一會,要讓她們在胸膛多匍匐一會,如果她們想玩,那麼他就雙手撐著地,當女兒滑行的扶梯。他的身體就是女兒的遊樂場,從前生長汗毛,如今培養歡樂。

風來自的地方,路上滿是花朵,有雛菊和茉莉,它們把視野變得黃白相綴,讓龐大的群山變得小巧玲瓏。群山腳下伏著河流,風接踵經過,由於它們沒有顏色和形態,無法從一如平鏡的水面照見自己的模樣,於是發了脾氣,呼呼地吹開樹的影子,花的影子,雲的影子,即以漣漪揉皺水面,一圈圈,一絲絲,直到水的紋路看不清花樹和雲朵,風才罷手,高踞在人類的屋頂。余爸打好井水,推門進了屋裏,風乘機跟隨他,繞過桌腿,凳腿,晾衣架腿,佇立在女人的胸脯,風的腿就軟了。它是小小的山風,只夠讓水面泛起漣漪,它猜測是不是海風曾造訪這兒,所以把女人的胸前吹得波濤洶湧。大抵風都太單純,只見過自然景色,從未獻身給一個赤裸的女人。男人則相反,他們享受尤物,風只享受景物。

在風的停靠之下,乳頭邊的一小片皮膚起了雞皮疙瘩。余歡余喜喝飽奶了,乖乖地躺在嬰兒床裏。那片風還沒有離開,那小塊雞皮疙瘩還在,余爸透過剛餵完奶還沒有系上紐扣的衣服窺見,搓了搓手掌,給她捂熱了。風也熱了,熱得受不了,從指間逃逸。“你想不想喝喝我的奶?”余媽的話真熱,熱得受不了,卻又忍不住低頭埋於她的胸上,聽她的話。風在訴說什麼嗎?風踏著屋檐,高踞在水面上,發現水面已經一平如鏡了,樹的影子花的影子雲的影子都還在。風扯開了對女人的思念,恬靜了,它輕輕地擦過水面,沒有推開水紋留下漣漪。風在長滿雛菊和茉莉的群山之間黯然神傷,於是就下了一場山雨。山腳下的風慰問哭泣的風,得知原委後建議它下次可以趁夜加入男女的雲雨。

汀縣的冬春兩季在數次山雨後離開了,夏季真正降臨,雨都下得急,又停得急。天邊剛剛響起一聲驚雷,余媽咚咚咚跑上樓梯,慌忙中只收了余歡余喜尿濕的衣服,傾盆的雨須臾就把剩下的衣服徹底淋濕。等她剛剛把衣服全都挪進遮雨棚內,卻已大放晴空。地面的雨水也蒸發得快,仿佛毫不眷戀液態的身材,變為氣態,變為雲朵的一部分,不知何時再降落。太陽不再藏身烏雲,它讓天空碧藍,讓水仙白艷,給人的輪廓鍍金。余歡余喜兩姐妹在玩撥浪鼓,咿咿呀呀地笑。余媽在旁邊熨燙衣服,逗她倆:“看你們一天尿濕多少條褲子啦。”

第二場雨在夜晚倏然而至,天空不再傾瀉它的微風和星鬥,反被閃電照亮。雷仿佛擊中了群山,時而驟響,小余歡很安靜,小余喜卻哇哇地哭。余媽抱起哭泣不停的余喜,給她哼唱歌謠,以抵抗雷雨夜那廣袤嚴肅的氣勢。

“嘩啦啦啦落雨大,嘩啦啦啦水浸街,嘩啦啦啦擔柴上街賣,嘩啦啦啦阿嫂著花鞋。落雨大,水浸街,阿哥擔柴上街賣,阿嫂出街著花鞋。花鞋、花襪、花腰帶,珍珠蝴蝶兩邊排。”

五 嬰兒鞋

余喜伏在媽媽的脊背上,在搗衣聲中睡覺。這是一片日久形成的風景,賦予汀縣令人難忘的面貌,且自然和人類密不可分。一條長河源自月牙灣,淙淙流下,洗練山腰,鍛造滑石,直衝山腳才減了氣勢,曲形環繞,河中細沙清澈可見,小蝦小魚穿梭其中。人們從山腳引流,繞過石橋,引一半河流入田灌溉,另一半繞過竹林,抵盡尾塘,供人洗衣。盡尾塘乃後山之名,並非魚塘。至於為何得此名,年輕的一輩早已忘卻。偶爾有小孩問起分隔河流的巨石來自哪裏,該如何搬運,搗衣的婦女也說不出緣故,便顧左右而言他,說起擱在河流上供人行走的木板。“你背著她洗衣服也不嫌累。”張大媽已經捶洗完自家衣服,動手搶過來幾件余媽沒來得及洗的幾件,看見小余喜睡著時咬著拳頭,便又笑問,“長牙了吧”。

“余喜這孩子,總要哭鬧的,我只好背著。不像余歡,余歡很乖,身體也好,牙也長得比余喜快。”余姚媽用目光謝過張大媽,喋喋不休地說起兩姐妹的不同之處。許多年來,木板已經有蟲蛀的孔洞,這些孔洞不知為何總能吸引小孩的註意。小孩喜歡用小小的指頭去堵那些孔洞,余姚媽猜想等余歡余喜到了六七歲,大概也會對這些孔洞產生興趣,不覺露齒一笑。

余媽洗衣服時,魚老板沿著沙丘的頂端挑著兩桶活蹦亂跳的魚兒向山下走來。魚老板長年累月光著腳,最初是窮沒有鞋穿,之後則無論雙腳踩在烈日烤燙的馬路還是邁入冬天結了薄冰的河水皆渾然無覺了。他的腳失去了痛覺及其它,這聽起來是全無遺憾的事,可他還依稀記得在早幾年用熱水泡腳再鉆進被窩,第二天醒來腳還有余溫的感覺。他有些懷念,只不過日復一日地,他腳上那層厚厚的老繭緩慢地把溫暖也隔絕了。

余歡余喜百日宴那天,魚老板送來的禮,是兩雙毛線織的嬰兒鞋。余喜此刻正穿著,魚老板經過時看見,笑容即刻加深了。“小孩的腳要好好愛護呀。”他說,光線一道道融化在額角的皺紋裏,黝黑的臉難得地可以辨認兩坨紅暈。

太陽的紅暈於每一個清晨最先在月牙灣的山頂升起,每一道暮靄都在夕陽西下時,慷慨篩下最後的光線,使事物原有的色彩發生變化。河水是艷金色的,鋪滿落葉的道路是燦黃色的,晚飯前的扁肚皮是平坦的乳白色。不久它們的顏色皆隨太陽消失了。一小時後,河水道路和肚皮皆沐浴在月光下了。

魚老板收了魚攤,用一個塑料袋把殺魚時取出的內臟裝起來,餵給回家沿途總能看見的野貓。雨夜裏空氣潮濕,閃電偶爾照亮天空。他想念住在東頭的寡婦萬芳,他不知道萬芳是否想念他,只知萬芳平坦的肚皮之下可以深入的部位,已經很久沒有溫熱的液體流出。萬芳嗑著瓜子,指責像魚老板一樣年紀的光棍眼中壓抑的目光,每吐一次瓜子殼就罵一句 “狗日的”。於是對萬芳有非分之想的光棍只好等在萬芳家的路邊看狗日狗,等著萬芳什麼時候放下亡夫了,什麼時候就帶一袋剝好的葵花籽上門,討好她,用嘴堵她的嘴。

這一切悄然發生著,月亮垂涎星輝,山谷垂涎河流,面團垂涎餡料。月亮把星輝揉碎搓亮摁滅又捧起,山谷使河水的雙腳分開兩邊送給河流花瓣然後舔濕河流的芬芳,面團將餡料寸解的皮膚緊緊抱住,並且不留一滴地吸收餡料迸裂的汁液。垂涎萬芳的光棍吃掉剝好的瓜子,不再等在萬芳家的路邊看狗日狗。萬芳還是每吐一次瓜子殼就罵一句“狗日的”,還是天天跑到半山腰看她死去的丈夫二狗。二狗生前老說娶到萬芳是他最大的福氣,後來有人說二狗的福氣全用來娶萬芳了,所以死得早。

這一切是無法傾訴的,萬芳廣闊的孤獨在光棍饒有興味的解讀中無法崇高。男女過於依賴破曉前的溫暖浪潮,掀開歡樂的面紗,以抵抗夜晚廣袤的沈寂。因此萬芳使人感到可惜,她是一個太過於漂亮的寡婦。唯有經過許多年月後,她仍然沒有向誰傾瀉她的風情。她才仿佛證明了,花朵的芬芳令人想入非非、,卻生長在天真的土地,不能硬折。

“如果魚老板不是一心一意等著萬芳,也該有小孩了。”余媽摸摸余喜腳上的毛線小鞋,靈魂被時光交疊的錯覺所煽動。人們已經很少想起,在萬芳還是個騎著自行車上學的小姑娘時,有個光腳的窮少年追著她跑了十條街。後來小姑娘嫁人了,他就再也沒有奔跑過,一步一步地慢慢走,慢得還沒有魚兒遊得快,慢得花光了一整天,也只夠繞著月牙灣走十次,只夠聽寡婦在丈夫二狗的墳前罵十次“狗日的”。

魚老板有時賣不完的魚,就送一條來給余媽,讓余媽做給余歡余喜吃。余媽想,魚老板大概是知道她和萬芳交情好的。萬芳的丈夫去世後,給她留了不少錢財,足夠她衣食無憂。余爸在磚廠掙不了多少錢,余家的日子過得清貧。萬芳有時也提著菜上門,嚷嚷著“你知道我的,我前半生都是嬌養著過了,不會做菜”,就坐在余家的餐桌上等飯吃了。

余媽盛了碗魚湯給萬芳,問她:“這魚湯鮮美吧?”萬芳把嘴湊到碗沿喝了一口,笑著接住余媽的話裏話:“鮮美,魚老板給的魚吧。”余媽也笑了:“說是給余歡余喜的,我看吶,魚老板十有八九是知道你常在我家吃飯。你看這魚湯,看這桌上的菜,我是既承了魚老板的情,也承了你的情,就不知道你們何時才會承對方的情嘍。”

“魚老板是個好人。”萬芳夾了一塊排骨給余媽,手指頭敲了敲桌面,“別說魚老板了。你要是怕我下半生寂寞,何苦一定要我承魚老板的情。你讓余歡余喜這兩個小丫頭給我當幹女兒,讓我也看著她們長大,就不怕寂寞了。”

六 銀魚遊

群山的底部是寂靜的,兩塊龐然的山岬間卻狹小幽長,山岬的左右兩邊,瀑布急流傾瀉降入清澈的水底。沿著蛇形的水域,河水衝刷在岸邊的石頭幹滑得像水仙花,它們不會在岸上待很久,當下一次河水湧上,便會帶走這一批,再帶來同樣沈溺多年的石頭。它們中有一些是天然的磨刀石,有些則因為好看而被撿回家。在石頭的縫隙中,生長著水分含量極高故而顏色透明的野果,酸甜可口,絲絲的甜味兒加上一點酸味帶來很好的生津效果。

余爸在汀縣的沙磚廠上班,負責鏟沙、制備混合料。一天工作下來,他的灰布工作服布滿沙粒,就像在河裏埋了很久,重新挖出來的一樣。廠裏有一個澡堂,下班的工人都會選擇在澡堂洗完澡再回家,余爸也不例外。不過他不用廠裏發的有硫酸味的廉價肥皂,不光味兒不好,還太粗糙,擦得皮膚生疼。余媽另外給他,用一個盒子裝著,每天他都帶到廠裏來洗澡。“用了你那肥皂了吧。”他剛洗完,掀開淋浴間的簾子,無法遮掩的牛奶氣味就惹得人說玩笑話,“聞著跟娘們兒一樣。”

然後在某個剛剛入夏的日子,滿頭大汗的工人們散發著濃郁的汗臭味,被捏著鼻子的老板娘嫌棄“你們難道沒有好好洗澡嗎”,因禍得福地將廠裏的硫磺肥皂全換成和余爸帶來的一樣的肥皂。淋浴蓬頭傾瀉熱水,牛奶味兒氤氳在澡堂裏,與廠裏灰塵撲鼻的環境形成一種溫情脈脈的滑稽對視。廠裏還有幾個十七八歲的少年,瞞住年齡,冒充成年人搬磚,用稚嫩的手臂分擔家裏一半的生計。大人們一般不會把他們當小孩對待,大抵因為磚廠裏的人在差不多的年紀時也曾苦兮兮地度過,所以不甚介意,而把這視為年輕人的磨礪。在澡堂裏大人們心裏的天枰卻發生了輕微的變化,他們發現少年們擁有嘹亮的歌聲,終於不得不承認這幾個年輕人還處於青春期。

這一幕,是伴隨著余歡余喜從幼稚園的滑梯上溜下來,騎一匹會唱歌的小木馬,午睡後分到幾粒椰子糖等柔軟而平和的場景一起發生的。世界在演變幾億幾億個日子後早就學會了該如何將不同的萬物安穩地妥帖地放置在一起,並且令人心篤定。在身邊的場景裏,有粘了磚灰的綠色植物,與植物缺水幹枯後的氣味,也有燕子麻雀的瞳孔,望向最遠最遠處的山線。 它們完美地吻合著邊緣互嵌,好象從來都是一體。

黃昏時余爸涉河回家,在石頭縫隙中摘酸甜的野果,裝了小小一個布兜子。已經熱起來的氣候裏,野果充足的水分像自然的饋贈。 摘完後手裏晃晃蕩蕩地拎著,加快了腳步回家,一想即將見到的女兒,心臟裏便滿溢著喜愛的感覺,恨不得心臟大一點,可以把對她們的愛多裝一點。世界上的喜歡大抵都是這樣,沒有更加恢弘龐大,唯一的深度廣度,只是這樣的大小,尺寸,質量,甚至色澤氣味,就像袋子裏的野果, 挑選時幾乎沒有什麼難度,無論怎麼摘都那麼水嫩酸甜。而心臟無論大一點,小一點,只要感覺到縫隙被填滿,就有了重量。女兒仿佛是有著亮晶晶東西的生物,好想好想快一點見到她們,空氣裏有細小的不知從哪來的磚屑,卻是金色的,浮動飄遊。

余歡余喜正在辨認顏色的年齡,余歡畫了藍色的深海,在海下竄流的數尾銀魚,溫柔遊動。余喜的小臉湊得離畫紙很近,近得仿佛要進入姐姐創造的海底世界,與每一尾銀白色的魚親吻。有那麼一瞬間,余媽莞爾一笑,嘴唇,皮膚,頭發,脖頸一顆不易察覺的痣,全都罩在模糊的海底輪廓裏。這時她聽到了鑰匙轉動開鎖的聲音,她伸出手,像多年前在舞池裏一樣,牽引余爸和她共舞。她邁向他,動次大次,余爸掛在褲頭的鑰匙相互碰撞,她貼住他的背,她的頭在繞過他的肩膀時,聽見他說“給你和歡歡喜喜摘了小果子”,於是她在最後那個舞蹈動作中接過了余爸手中的袋子,踮著腳輕快地走進廚房裏擰開水龍頭,連水流的聲音也動聽得像一首歌。

“爸爸。”余歡喊他,聲音好象離巢的鳥終於飛到終點,跨越萬水千山。余爸高高地舉起她,舉得高過頭頂,余歡張開了雙臂。余喜也叫了“爸爸”,抱著余爸的大腿,望著張開雙臂的姐姐,咯咯地笑。在鑰匙的碰撞聲中和銀鈴般的笑聲中,他既領過妻子跳舞,也領過女兒飛翔。

女兒鬧了他一會兒,就快快樂樂地降落在地面,指給余爸看她們共同完成的畫作,深藍海洋中銀白色魚在遊動,吐出泡泡。余喜指著上面的魚群說:“最大的魚是爸爸,媽媽和幹媽的魚一樣大,喜喜和姐姐的魚也一樣大。”

余媽後來把女兒的話轉述給萬芳,萬芳一聽樂了,向余歡余喜討要那幅畫。她跟兩個小朋友一板一眼地說:“你們兩姐妹,和爸爸媽媽住在一起。幹媽呢,自己一個人住。所以呀,你們把畫給幹媽,讓這幅畫陪著幹媽,好不好呀。”

七 倒計時

余歡余喜出生後的第七年夏天,大雨滂淪,下得滿城都是泥漿。余喜自小身子就要弱一些,是個不折不扣的病秧子,給人感覺總像黃昏時分爬上窗臺的一抹光,淡淡的,孱弱的,流動的,易逝的。余媽出於某種莫名其妙的緊張,幾乎把全部目光都傾註在余喜身上。余媽惟一的目的是以自己這點微不足道的目光使余喜得到一點真正的關愛。余喜尚未走出家門,余媽就預先在心裏替她把路上每一公裏都盤算一遍,陪伴她先走了一遭,她將要踏上的路程和她的命運,在余媽腦海中不知縈繞了多少個日日夜夜了。特別是雨水充沛的夏季,她總要悉心地給余歡余喜穿上雨衣和雨鞋,然而這兩個生性活潑的小女孩,喜歡在坑坑窪窪的路邊玩水,令她防不勝防。

雨後的天空具有一種柔和、善良、天真無邪的藍色,余歡和余喜緊扣著手指,渾身濕透地註視著彼此。天空的色調由於深沈的感情而顯得異常深邃了。余歡感到一種從余喜身上發出的溫暖,在那一瞬間,一種在她心中迄今都是朦朦朧朧的感情突然凝固成了真正的姐妹情深,她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熱烈地久久握住余喜的手。但是她絲毫沒有感覺到余喜的臉上在發燒。病毒總是輕易地喘著粗氣來到余喜旁邊,猛烈掀動兩旁的空氣,把余喜的臉色吹成一張蒼白的紙。她們淋得渾身濕透,余歡漲紅著臉,領著余喜往家裏飛奔,悄悄地避開余媽的視線,在房間裏脫掉可以擰出水來的衣服。她們和所有頑皮天真的小孩一樣,享受著這種輕易就可以獲得的飽滿的愉悅。

夜晚依舊陰雲密布,掛滿雨珠的窗外茫茫燈海隱約可見。余喜疲憊不堪地蜷縮在床的一角,這才深深感到自己有多麼疲勞。她試著想點什麼愉快的事,然而病魔像一頂緊箍帽壓在她隱隱作痛的額上,越勒越緊。很快她感到沈甸甸的、使人擡不起眼皮的睡意。睡意纏住她,就好像把她丟進黑壓壓的漩渦急流中,她不斷下沈,昏昏欲睡,迷糊地喊著姐姐,直至意識模糊,失去知覺。她的小鼻子上全是汗珠,身上也發著虛汗。余歡捏捏她的臉蛋,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妹妹體溫不同尋常的滾燙。余歡渾身顫抖起來,就是從那天起,一種十分頑固的恐懼便深深紮進余歡的心裏,一直傳導到每根神經末梢。余歡開始時時害怕不知什麼時候病魔就會猛力推門,找上妹妹。然後全家人只能心悸不已地陪在余喜身邊,靜候病魔輕輕帶上門走開,緊張慌亂的神色才松弛下來。

雨水濾過的陽光是那樣純凈,那樣雪亮,刺眼奪目。余喜不得不閉上一會兒眼睛,她很熟悉病後初愈的感覺,微微張開的嘴唇不再幹燥,虛弱的感覺鉆出她萬念俱灰的心胸,力氣漸漸取代虛軟深深湧入肺腑,一舉蕩滌她抱恙的身體,她的身體不再願意蜷縮著,而是舒展雙臂雙腳,讓清晨的陽光深深地滲入自己全身每一個毛孔,感受一股暖流沿血管徐徐上升。她慢慢醒轉,睜開眼時,姐姐關切的目光正在她身上緩緩探尋,一直掃視到她紅潤的臉龐,喜氣洋溢的、亮晶晶的目光全在清澈透亮的眼底。

余歡余喜緋紅灼熱的面頰緊緊貼在一起,妹妹又一次將病魔趕跑,姐姐高興得心都快從喉嚨裏跳出來了。然而,生病對於余喜而言,太過於頻繁。每一次病愈就是下一次病發的倒計時。擔憂的余波會在不知不覺中迅速傳到余歡全身哪怕最遠處的神經末梢,只要輕輕一碰,偶爾一想,都能使余歡重新感到數倍於前的痛楚。她一次又一次戰戰兢兢地守在床前,縮著肩、眼皮也不敢閉、細聲細語地在心裏為妹妹默默祈禱。她在心裏默默地和病魔商議,說她願意替妹妹受罪,然而病魔從不理會她,她誠心誠意的哀求既毫無用處,也無濟於事。病魔示威似的在微風中也要引起妹妹的一聲咳嗽。由於余喜隔三五天就要病一場,余爸余媽把姐妹倆房間裏的一張大床換成兩張小床,責令余歡在妹妹生病時不可以和她一起睡。

熟睡的余喜有一種懵然無知、可憐巴巴的神態,在睡夢中把兩臂搭在胸前,好像在保護自己。這一十分平常的姿態令人既心酸又感動,而那半張開的嘴,稚氣得惹人疼愛。註視著酣睡中愁眉苦臉的妹妹,強烈的感情在余歡心頭驀地升起,她想給柔弱的妹妹多一點點生活的樂趣。她輕輕地爬上妹妹的床,握住妹妹的手,給她打氣:“你要堅強一點兒啊,這樣我去玩耍就能帶上你了”。說完溫柔地撫摩著沈沈酣睡的妹妹那枯黃的頭發,心中充滿了柔情。那時侯她和妹妹近在咫尺,睡在同一張床上,就像兩朵在綿綿水波中漂浮著的雙生花。她一心希望妹妹能夠健康,眼角不知為何殘存著一滴眼淚。然而她的希望終究還是落空了,在她們八歲那年,妹妹住進了醫院的病房。

住院後余喜幾乎終日沈睡著,醒得很少。她不願意余歡總是跑到醫院看她,甚至放過狠話說,若是余歡翹課偷偷來看她,她就立刻消失,從此再也不讓余歡找到她。她總是放這種幼稚的狠話,余歡也只好裝作被她的話威脅到了。事實上在余歡放學後就直接跑來醫院,認認真真地寫好作業的過程中,余喜也很少醒過來。而有的時候,就算是在學校,余歡也能感覺到余喜醒過來了。或許是血濃於水,余歡和余喜之間有種絕對不會出錯的感應。

所以妹妹真的消失那天,其實余歡也感應到了。那天夜裏先是狂風拍打窗戶,閃電照亮整個夜空,電視機由於接收不到信號而滿屏雪花,緊接著停了電。黑暗中余歡心裏一顫,放下碗筷說,爸爸媽媽,我們得去看妹妹。“歡歡,雨太大了,況且我們剛從醫院回來時,喜喜已經睡著啦。”余媽試著安慰余歡,她用手輕輕地拍了拍余歡的後背,她總是行雲流水地擡手做這個動作,有時是因為余歡在打嗝,有時只是為了讓余歡安靜下來。然而這一次余歡非但沒有安靜下來,還聲淚俱下地掙脫了余媽的懷抱,她的話擲地有聲,響徹在父母的耳邊,因為她一字一頓說的是,如果我們不去,妹妹會消失的。

余歡的耳邊有一種奇怪的、持續不斷的蜂鳴聲,腦子裏似乎是一片雪地一樣的空白。一顆心在不斷地往下沈、往下沈。很奇怪,她只是個沒多高的八歲孩子,為什麼能容得下一個看不見盡頭的深淵呢。深淵的通道那麼長,也沒有光。她感覺到脊背上有雙憂傷的眼睛,緩緩地凝視著她,就像是有一把潔白晶瑩的雪慢慢地在她脊背上融化一樣。

蜻蜓在水面滑行,頑童擲的圓石下沈,風從黃昏和夜晚交接而來,暴雨的雲綴在山脊線的尾尖。亂藤纏緊沿途的柵欄,雀群從電線上逃離,在屋檐的陰影下悠哉地梳理羽毛。滿月擰緊風暴,雨水把黑夜變得波瀾起伏。那個晚上,妹妹從醫院的病床上徹底消失了,只剩下她和失魂落魄的父母踩著一地黎明的慘白回家。

八 千禧年

千禧年,原本隱含的末世意味被跨世紀的喜悅和期待所取代。余歡改了名字,叫余姚。余姚心裏清楚,這是父母為了避免觸景傷情。這個家裏已經沒有喜喜了,所以也不該再有歡歡。余姚對這個新名字感到陌生,不過她心裏有種更準確具體的感覺,以後她就要和這個名字相依為命了。姓名、命運一類的事物原本都是居無定所的,除非降臨到一個人的身上,即使要罔顧那個人初期的懵懂無知。姓名和命運降臨的對象也不局限於人,有時是一整個時代,隨之時代洪流中的每個人也無法避免。

二〇〇〇年的巷子總是很平靜,不過也有不平靜的時候。那時汀縣裏沒有多少新建住房,而大量人口又湧了進來,各家各戶住得都很擁擠。用水很緊張,井裏總是沒有水可以打,要去監獄門口挑。油鹽醬醋主要靠一個推車的小販,每天那個小販的到來是巷子裏最活躍的時刻。余姚的身高剛剛拔節,站在小販推的帶有兩條腿的雙輪車前,舉起鈔票,按媽媽的吩咐說:“要一瓶醬油。”

“你要餅幹嗎?”每當這個時候,余姚就會很為難,鼻子飄入難以抵擋的香味,手裏搓著買了醬油找回的零鈔。小販那獨輪車,顯然是精心制作以供售賣零食與貨物的。輪子上面高出部分有狹長的木板,上面的玻璃盒子格子一樣分開兩邊,裝著有餅幹,點心,蠶豆等零嘴。下邊兩側架上木桶裏裝著的,才是醋和醬油,醬菜,腌菜等等。余姚會稍稍踮起腳尖,看那些餅幹的形狀,除了長的方的圓的,還有星星形狀,和動物餅幹。大笨象和長頸鹿的餅幹最好看,也最貴,很少有人買。

鄰居姐姐杏子往往也在聽到小販的叫賣聲後出門買醬油,她把手輕輕摁在余姚的腦袋上,於是余姚踮起的腳尖就重新歸於地面。她的手腕上戴著一條很細的金鏈子,搭在余姚的肩上,金色的陽光灑落下來,手鏈也有了光芒。這使余姚想起課本上新學的那個叫“琳瑯”的詞。她的指甲也是琳瑯的,塗上好看的顏色。她輕輕地敲了敲裝著動物餅幹的玻璃盒子,問余姚:“你要大笨象的還是長頸鹿的?”

杏子她家枇杷樹的果子由青綠變黃時,汀縣裏來了馬戲團。半圓形的像蒙古包一樣的馬戲團紮在往日空空的沙地上,上課時朋友們都在交頭接耳地說帳篷裏有獅子老虎,獅子會跳圈,老虎整天打瞌睡。余姚傳了一張小紙條給許煜,她迫切地想知道裏面有沒有大笨象。許煜傳回紙條說,如果想知道,就得買馬戲團的票。第二天余姚得到消息,班上有不少人已經買了馬戲團的票,許煜也在其中。那天她看著抽屜裏舍不得吃的大笨象餅幹,眼睛裏直發酸。

“我好想看大笨象。”她無師自通地學會了撒嬌的語氣,扯扯媽媽的衣袖。余媽在給她剝水煮蛋,剝好了放在醬油花生油加一點鹽的碗裏,給她搭配粥吃。“馬戲團要十塊錢一張的門票呢。”余媽擰開了裝蘿蔔幹的玻璃罐子,就著蘿蔔幹喝粥,“你知道爸爸搬多少塊磚頭才能掙十塊錢嗎?”想看大笨象的余姚,到底是讓媽媽的問句給唬住了,她吃完每天早上只有她才有的雞蛋,臨出門說了聲“我去上學啦”,走在將要告訴許煜“我沒有錢買馬戲團表演票”的清晨裏,拖沓著步子,像個泄氣的球,盡管撐著一絲笑意,卻很難掩飾她的愁楚。

晚飯時,余姚把飯拌在湯裏喝的稀裏嘩啦。恍惚中,時間、年月、光陰,這些抽象的詞語,宛如窗戶格子一樣真實地切割著入夜的天空,星辰零散地分布,像羞答答的新娘。與此同時馬戲團外的隊伍正蜿蜒向前,熙熙攘攘的興奮的嘈雜聲傳入耳際。余姚想,許煜很快就能看見大笨象了吧。窗外自由緩行的星辰,逐漸擴散,盡數遍布在整個夜空。

大人或許忘記了,在余姚那樣的年齡裏覺得難過的事情,其實小得如同米粒,堆累在碗裏,從黃昏吃到天黑,一半咽進肚裏,還有一半在漫漫長夜中冷掉。那些無人會比自己更牽掛的願望,最終會落在皮膚的褶皺裏,即使終其一生都是渺小而平淡的人,受微弱的風而影響的人,也不妨礙心臟感受到巨大的顫栗。森林裏的一滴露水,蝴蝶翅膀上的一顆粉粒,和懸在宇宙中的地球劃上等號。馬戲團裏的一頭大笨象比宇宙重要,卻比父母輕微,故而余姚悄悄紅了眼眶。

自顧自沈浸在悲傷的結界裏,沒有聽到敲門聲,杏子就出現在眼前,手裏拿著馬戲團的表演票。出門的時候忘了有沒有跟爸媽說“我去看大笨象了噢”,似乎是有說的,但內心驚喜的歡呼一直籠罩耳膜,除了雀躍之聲再也聽不到其他了。夜風朝兩側散開,亮起的燈火潮水般在身後收尾。幾輛拖著石灰水泥的車哐當哐當地發出巨響飛馳而過。空氣裏彌漫著粉塵味,又被植物的腥氣吸收。

擡頭。纏卷的長鼻,扇形的耳朵,龐大的形體,丈多的身高。四腳像柱子粗柱,行走時先移動左腳,臥下時用臂著地。沒有辜負浪漫的憧憬,比想象中還要巨大,卻又溫情脈脈。在日後還孜孜不倦地通過百科全書,或者電視裏的探索頻道,了解到它的頭不能俯地,它的頸不能旋轉,它的耳朵下垂。它的鼻子長長的能垂到地上,平時彎卷著,鼻端很深,可以開閉。帶著對它微小的熟悉和廣袤的迷惑,在被問及最喜歡的動物時,毫不猶豫地脫口而出。

“項鏈送給你噢。”項鏈繞了兩圈纏在余姚細細的手腕上,那是金子灼熱的碎片,緊緊貼住靜脈。余姚沈浸在看見大笨象的興奮中,忽略了項鏈上杏子的體溫。她在夢裏看見光從每個行星出發,點綴地球的夜空,其中最亮的星辰用筆畫連起來,是大笨象的形狀。如果能和妹妹一起看就好了。這個念頭轉瞬即逝。她輕輕靠在椅背上,妹妹就像她腦中不時閃現的一道光,而她要做的就是不把這道光當真。

夜很長,天上星光依然,杏子的身體被束縛進一個有力的懷抱,淹沒在密雨般的吻裏。如同黑夜饢入星光,星光滑入黑夜,微冷的舌饢入口中,口中滑入微冷的舌。顫抖的手撕碎衣料,貪婪的攫取,紊亂的氣息,用力的探索,升溫了大地的每一個角落。馬戲團搭起的帳篷在表演後撤走,鄰居姐姐馬戲團消失的那個夜晚也消失了,人們在那片本該月光般雪白的沙地,尋見少女破處後的潮血。

“你明白什麼叫私奔嗎?”余姚跑掉了一只鞋子,幾乎顧不上撿,赤腳痛得哇哇叫地跑了幾步,掉轉頭撿起來穿好,比百米衝刺還要賣力地跑到學校。許煜剛從脖子上取出溫熱的鑰匙,轉動教室的鎖,還沒推開門,就聽到了余姚問他明白什麼叫私奔嗎。許煜當時也不明白,他看見余姚的手鏈,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學校不允許女生戴手鏈噢”,接著他第一次看到女生淚如雨下,哭聲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