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的人生生不息,
而死去的人註定在永遠的懷念中活下去。
1
聖誕節前夕,我想起了有貓的胡須的韓國女孩兒。
商家換上了迎合聖誕氣氛的打折條幅,在註視一棵聖誕樹的時間裏,我意識到她的身影已經離開了一年半。
回到家中,我寫下這行字,我清晰地看到遮住她眼的海風,她的笑靨在我腦海浮現,以永遠的19歲青春。
我不知道我為什麼不肯忘記,站在人行道上,那些過往的行人都會勾起我對她的回念。
那年的夏日終是闃無聲息地走了,唯有留存的,我心裏關於夏日的那部分記憶也逐漸褪色。
趕在麻木以前,我拿起筆,打開一瓶高度酒,灌到自己眼紅。
酒精指引我伸手觸及曾經的夏日。
我放聲大哭,為溫度和觸感的失卻而自我責備。
那般熾熱的感覺當時以為怎麼都忘不了,而今卻越發冰冷。
此刻的我,深刻地感到,人生是多麼的短暫和痛,除了不能實現的,都是無可挽回的。
新聞在迎接今年的聖誕,而現實的氣壓逼仄著我,那氣壓如同沈重的鉛錘,終日墜在我身上,讓我喘息不得。
我提醒自己,有貓的胡須的韓國女孩兒已死於那年的夏末。
我從小生活在大連,大學去了外省,一個坐火車要一天的城市。
大學四年級,眼看著周邊的人都找到了自己的定位,而我卻惶惶不可終日,沒有一個目標,母親勸我繼續深造,於是我考取了大連的研究生。
因為專業相關,一個朋友就介紹我給韓國留學生上漢語輔導課。
那是在五月中旬,街上還彌漫著厚重的霧,路邊的樹都在霧景裏,影影綽綽。
我伸手推開餐廳的門,走出的學生感嘆外面起了海霧。
我和上課的韓國女生約定在留學生餐廳見面,她沒給我看她的照片,不過轉了一圈,餐廳內只有一個韓國人。
她身著一件黑色風衣,內搭是白的短袖。
眼睛看上去是畫過,劉海兒十分厚,然而不笨重。
她坐在餐廳最不起眼的角落,筆記本電腦遮住了她的上身,電腦旁還有開封了的綠色愛喜煙盒。
她看我走來,猛然起身,牛仔短褲緊裹在腿上。
我確認了她的名字,說明對課程安排的看法。
她先是點了兩三下頭,然後摩挲著煙盒,告訴我她今年十九歲,還在韓國讀高中,但是已經學習漢語兩年了。
在交談時,我註意到她眼神中始終撲簌某種不可名狀之物。
我被那種不可名狀物掌控,受她緊張的傳染,話說得磕磕絆絆,失去了對談話的把控。
“呃……”
“這樣上課的時間。”
“可以嗎……”
我感覺她腦中在跑火車,意識到這樣下去,談話勢必無窮無盡。
於是我提高了音量。
然而此刻餐廳裏的人進進出出,有個包間在開歡送大會,竟然傳出奔放的哭聲。
我在心中嘆氣,無奈何以至此。
“周一。”
我在手機日歷上圈出。
“周三。”
我在手機日歷上重重地點了下。
“一周兩天?”
我感覺自己像個推銷的人,與此同時,她持續著不明所以。
“那周一兩點見?”
我做了個手勢。
她沒有回應。
“下周一?OK?”
“哦。”
她若有所悟,低頭摸了下衣角,馬上擡起頭。
“我不上課的。”
“是宿舍的人上課。”
我這才明白,她是替別人來的,她以為我知道她不是樸珠妍,我以為她就是樸珠妍。
她笑時露出的門牙特別好看,當然好看的還有耳垂,還有棕色的波浪卷,還有風衣。
說到風衣。
我留意她風衣上粘了根硬挺的毛發,於是指出。
“這個嗎?”
她捏起來,仔細想了想。
“剛才進貓店時,抱了貓……”
“貓的胡須吧。”
我脫口而言。
從此往後,初見的畫面被我攝於大腦皮層。我暗中管她叫——“有貓的胡須的韓國女孩兒”,我覺得相比金山美這個名字,有貓的胡須的韓國女孩兒聽來形象又好記。
我們互相加了微信,我當時的想法極其簡單,既然見過面就做個朋友,同時,我也想了解19歲的女生都想些什麼。
2
從餐廳回來後,我給有貓的胡須的韓國女孩兒發了微信,然而回復石沈大海。
我心想這人怎麼這樣。
兩日後,終於收到了她的回復。
只有一個表情和一行字。
“今天可以見面嗎(微笑)”
我是當然沒問題,不過到了打工的時間。
我在手機上摸索著敲下字,覺得不妥,刪掉,重新敲了一次。
“非常抱歉,現在要去打工,可以改天嗎?”
在這段話下,我加了幾個相當膩味的表情。
事後看了看,覺得未免太熱情,然而發出的微信再次石沈大海。
晚上,我忿忿地看著手機屏幕,忿忿地入眠。
第二天上午,她正靠在花園回廊的柱子上,顯得百無聊賴。
我路過的同時,瞥見她的拇指和食指夾著煙,用打火機燎過煙頭,幾個中國女生看見這一幕,匆匆加速。
而她顯然無視人群,只是註意到我後衝我點頭。
“這周六的下午可以吧?”
她“唔”地應答,將煙頭扔入垃圾桶。
“經常抽煙?”
她目光和我相撞,停留了幾秒,而後搖了搖頭。
“只是偶爾。”
我問她要不要走,她支吾片刻,說想再一個人待一會兒。
周六下午,她如約等在宿舍樓外,穿了件深藍的布質連衣裙,裙子短得相當可以。
她對著手機屏幕整理自己的頭發,不時望向籃球場。
“你好。”
她點頭致意,我註意到她眼睛下的臥蠶,臥蠶襯出眼神的飽滿。
像是想到了什麼,她低下頭。
“有一次你發了微信,很對不起,我作業多,所以忘了回復。”
她把包帶往上提了提,風吹過裙角,現出她緊致的腿。
我擺擺手,表示毫不介意。
我們走在通往校門的路上,兩側都是高大的梧桐樹。
我在後,她在前。
陽光從一片樹葉躍向另一片,投下一個又一個殘缺的樹影。
而路上鋪的石板磚是被攪亂了的拼字遊戲,某處和某處相接,但某處和某地連讀卻罕有韻腳。
我看著平行四邊形的石板磚、加了色的陽光、她窕然而前的身影。
感到幸福得可以。
我們坐上101路公車,在商場附近晃悠。
看了眼表。
才六點。
“回去吧。우리(我們)。”
於是,在高峰期的車站,心事惶惶的路人擠上公交,有貓的胡須的韓國女孩兒則不慌不忙地把剛熄滅的煙頭棄向標識不可回收的垃圾箱。
她在我右側,嘟囔了幾句我委實聽不懂的韓語,打了個大大的噴嚏。
“분위기좋다。(氣氛真好)”
這句我聽懂了。
於是回了句。
“그래。(是啊)”
向晚的夜色充斥著燈紅酒綠,她坐在我旁邊,塞著耳機。
彎曲睫毛下的眼眸定於哪裏也不知曉的場所,劃過的霓虹燈在她臉上敘述故事,她用手撫平劉海兒,回去的路上意興闌珊。
3
新的一周開始,每一天下午,有貓的胡須的韓國女孩兒都準時出現在宿舍樓門前,我也樂得和她交談,待到她看上去心滿意足,就衝我擺擺手,於是我們徑自分別,趕赴不同的場所。
在交談中我得知,她對音樂有著苛刻的追求,除了那首《俘獲的心》,她傾心於所有比爾·埃文斯的爵士樂,灌制的和現場的同樣受用。
她喜愛步行,走很遠,然後於黃昏坐上歸途的末班車。
衣服偏愛SJSJ,面膜只用悅詩風吟。
不離手的是薄荷味兒的愛喜煙,咖啡愛喝科斯塔的不加糖而滿冰的美式。
她每日的出現引起了軒然大波。
隔壁宿舍的小個子聽說我認識了個韓國美女,每天晚上跑到我宿舍,吧啦吧啦說上一堆,向我討教經驗。
我不厭其煩地搪塞,以至於幹脆躲閃,而他狡猾地必在宿舍樓鎖門前十分鐘到訪,讓我終是無路可退。
於是我就裝睡,任他晃動床位,拍打枕頭,我都穩如泰山。
一來二去,他以為無趣,同時散播我的謠言,說什麼“我和韓國女生睡了”,“韓國女生那都是整的”,我對這些謠言聽之任之,直到同屋的氣氛變了,我才意識到事態的嚴重。
“說說吧,和韓國妞上床怎樣?”
“和中國的比有什麼區別?”
同屋的瘦高個舔著嘴唇,色瞇瞇地豎起耳朵。我懶得搭理,想不通一個屋檐下怎會如此。
“可悲啊可悲!”
“罷了罷了!”
“你都有韓國女朋友啦!”
“兄弟不可同日而語啦!”
瘦高個絮絮叨叨地離開了屋子。
我躺在自己床上,握緊拳頭,盯著右腳處即將剝落的一塊兒墻皮,出離憤怒地踹去,細細看去,墻角處的小小蛛網粘上了剛才濺起的粉塵,我嘆氣,不明白何以身處此境。
越被同性猜疑,我越是想念有貓的胡須的韓國女孩兒,我開始在夢中看到她的笑容,夢見那雙不可名狀的眼。
然而,她這幾日都沒來找我,連微信也沒有回。
我郁郁寡歡,直到一天晚上。
“今天晚上可以和我一起嗎。”
我看了眼表,時間是夜裏的十點十九分,而宿舍樓鎖門是在十點半,同屋的人,兩個在打網遊,瘦高個在看黃片。
我正要出門,瘦高個瞄了我眼,嘖嘖嘴,我利索地收拾背包,背著他的目光出了門。
有貓的胡須的韓國女孩兒正等在操場。
我快步地走出宿舍樓,深呼一口氣,感受著夏夜的風獨有的況味,那初夏的觸感的確與眾不同。
夏風從我臉上跳下,跳上路邊的燈。
我將路燈投下的光圈踏在腳下,統計著踏過的光圈數,不知不覺來到了路燈的盡頭。
進去操場,操場中的她正立在照明燈下,看上去璀璨奕然。
“這幾天作業很多,不能見你。”
她搖搖頭,表情甚是委屈。
我問她想做什麼,她說要去看深夜的海,於是我們走上那條梧桐路。
她走在前,我走在後,一如那個下午。
不過除了剛才的那句話,她始終沈默不語,我也弄不懂該說什麼,就沒開口。
她在夜色中躍動的裙擺讓我感到了夏日才有的明快,所以我的心情相當不賴。
“師傅,開去星海公園。”
我對司機講。
坐在我右側的她註視著車窗外,就像那次歸途的公車,她的眼中映入街上的霓虹,腦中在跑著火車,嗵嗵嗵。
我們在海邊找了張看得過去的木凳,五月的天還冷,夜裏的海風更大,十點後的海邊沒有人影。
我讓她裹緊外套,而她襯衣的領口被海風呼來喚去。
海浪在遠方翻湧,海灘上飄來陣陣海藻的腥氣。
她的厚劉海兒在海風的攪擾下持續地被推向右。
她從衣袋中掏出打火機。
避著風。
點燃一支煙。
深吸一口。
逐漸眼色迷離。
註視著無際的海。
“要聽音樂嗎?”
她說。
我不確定她是對我還是自言自語。
“什麼音樂?”
“Jazz(爵士)”
“Bill Evans(比爾·埃文斯)的Between(中間)”
她在手機上翻找著歌單,將耳機的一邊遞給我。
我戴上耳機,感受著徐緩流出的爵士鋼琴,那旋律如海面此起彼伏。
接下來,我們聽著音樂,她向右邊移動身子,給我騰出更多位置。
在註視著海浪的時間裏,我越發敢於正視自己身上存在的缺失。
說實話,我從小都無法融入群體,就算是被迫做群體的事,也是心不甘情不願。
但是和有貓的胡須的韓國女孩兒在一起的時間裏,可能是因為某種共鳴的產生,我不覺得這種缺失多麼可怕,相反,我以為缺失正是我這個人的一部分。
也就是說,畢竟我也活了23年,這23年裏,我是以這樣的缺失走過來的,無論是老爸的去世,還是打工賺錢,我的缺失始終存在,既不能通過痛感而完整,也不能通過努力而補充,就算被別人指著鼻子罵,我也始終是我,不能改變的缺失是我存活於世的證據。
有個美國小說家在自己的小說裏寫過,“唯有殘缺的人,才會來看孤獨的海”。
現在想來,感慨萬千。
“所以我是你的朋友吧。”
我對耳機另一頭的她說。
“아니야。(不對)”
“唯一的朋友。”
比爾·埃文斯的唱片播放到頭。
有貓的胡須的韓國女孩兒突然咬緊嘴唇,所有的表情從她臉上撤去,她扭頭看向我,像是醞釀已久。
“我喜歡看海。”
“以前。”
“經常一個人。”
她吸了口煙。
“不知道怎麼說。”
“只是。”
“我和別人關系總是不好。”
“沒辦法好。”
“所有時間裏,我都是一個人。”
她將燃盡的煙頭扔向旁側的垃圾桶。
“在韓國,19歲都有很多朋友。”
“我一個沒有。”
我感受著夜色中這些話的分量,想象著她此刻的情緒就像只小動物,在寒冷的夜中弓縮身子,瑟瑟發抖。
然而,她只是靜靜地看海,眼神冷漠,讓我無法猜測。
我摟過她的肩,她微微顫抖,忽而靜止,就像停泊在夜港的船。
我看到她的發絲在海風中上下起伏,公園的路燈熄了,只剩下我們兩個。
她轉過身子,猛然親住我,又松開。
4
當天晚上,我送她回了留學生宿舍,自己去快捷酒店開了個房。
早上九點踏入宿舍樓,通告版上醒目地寫著我的名字,而“夜不歸宿”四個粉筆字格外歪七扭八。
舍管大爺的表情是要吃了我。
瘦高個見我進來,嗤嗤地笑。
“昨晚爽了幾次?”
他的眼滴溜溜地轉動,我放下背包。
他不依不饒。
“肯定爽死了啊。”
“給兄弟說說唄。”
“19歲。嘖嘖,肯定很嫩吧。”
我想拿瘦高個的頭往墻上撞,正要照辦,舍管大爺進來,要我在處分通知書上簽字。
我拿起背包,忿忿出門。
瘦高個喊了句“記得補補腎”,我踹了腳門,裏面沒聲音了。
得了,宿舍住不下去了,我決定收拾自己的行李,趁早搬走。
兩天後,我在學校附近找了間20平米的出租房,雖然客廳與人共用,但合租的那位常常夜不歸宿。
我落得個輕松自在,用外接音箱聽手機上的比爾·埃文斯,從《給黛比的華爾茲》到《巴黎演奏會:第一版》。
在比爾·埃文斯的所有唱片裏,我最喜歡《給黛比的華爾茲》,它讓我想起第一次見有貓的胡須的韓國女孩兒時的情景,於是我反復地聽。
我沒給她說我搬來了這裏,只是告訴她我不住宿舍了。
說句實話,我不是不想開口,而是不能開口,究其所以,我不想做個卑劣的人,我不是為了和她上床才和她見面。
陽光晴好的日子,我們會去海邊,她明確地告訴我她不喜歡人多的海,於是在節假日,我們放棄了遊人如織的星海公園,轉向一些人煙稀少的地方。
黑石礁的海邊幾近無人,正午的陽光下,一個母親牽著男孩兒的手,給男孩兒指出某塊兒石頭,說下面可能有螃蟹,男孩兒於是拿著鏟子蹲在石頭邊。
我和她坐在深色礁石上,深色礁石的底部嵌入海中,而它附近的礁石則整片沈入海裏,成為不可觸及的陰影,從哪裏飛來的海鷗在海面上盤旋,發出刺耳的鳴叫。
陽光漸漸挪動到她的側臉。
她閉上眼,同時移動身子,避開陽光。
“釜山的海也是這樣嗎?”
我問。
“很像,但是釜山的海更深。”
她若有所思。
“不過。”
“我更喜歡大連的海。”
拿著鏟子的男孩兒換了塊兒石頭,同樣在石頭邊蹲了很久,同樣一無所獲,於是他大哭,這一哭使他的母親不知從哪塊兒石頭下捉住了只小螃蟹,在他眼前晃來晃去,惹他破涕為笑。
“좋다。(真好)”
她看向那個小男孩兒,那個小男孩兒也看向她,小男孩兒衝她擺手,她也同樣擺手。
“我媽媽在我高中時候就死了。”
“在我16歲。”
“我來中國是不想和人說話。”
“在一個陌生的地方。”
有貓的胡須的韓國女孩兒觸景生情,接下來的時間,話從她的嘴裏鱗次櫛比,失去了控制。
我無意打斷她,也無意評價親人的死。
我只是靜靜地聽著,看著漸漸隱入雲層的太陽。
我想起大一那年,老爸因為胃癌離世,整整的一年裏,我都背負著沈重的罪惡感,想到平日幾乎不和他說話,一見面就吵架、劍拔弩張,心情就相當沈重。
海浪越來越大,烏雲密布於整片海面,她的話遺落風中,變得飄忽不定。
我拍了拍她的肩,示意她天氣開始變化,她像是發條松懈,戛然而止。
我註意到她的眼神中強烈地撲簌著那種不可名狀之物,她狠力地眨眼,然而無濟於事,一顆淚珠順著她的臉頰滑落。
海邊的風更大了。
我決定帶她回自己的住處,雖說合租的人今天也在,但我可以睡在客廳的沙發。
在回去的路上,瓢潑而下的雨形同海邊洶湧的浪,我們堵在路口,後面的車焦急地摁響喇叭,排起了長龍。
她像是失去了原動力,那般戛然而止後,出神地望向窗外,我不確定她的眼中能投入什麼,因為那般無神的註視中只有淡漠。
我摟緊她,用了最大的力氣,和她說了接下的打算。
當我掙紮地從濕透的衛衣口袋中掏出鑰匙時,她緩和了許多,雖然頭發濕漉漉地搭在肩上,但還是有禮貌地向合租的人問好。
合租的人客氣地借了我一床被子,我們兩個叫了外賣,餐後,她在陽臺抽煙。
我安排她睡下,輕輕地把門帶上。
夜裏,躺在沙發上的我輾轉反側,可能是沙發過硬的關系,我感覺渾身酸痛,頭腦卻清醒得一塌糊塗,我回想她白天在海邊的身影,回想那將要傾吐而出,或正在傾吐而出的淒涼感,在那般淒涼中,我感到了深入骨髓的孤獨。
今晚和她離得那麼近,我卻沒有產生任何欲望,或者說,欲望的根基被攔腰截斷。
我只是感到難過,難過得不得了,難過生在我的腹腔,猛踢我的腹腔,讓我保持理智。
從沙發上坐起,我倒了一大杯水,咕嘟咕嘟喝下。
冷靜後,我覺得我和有貓的胡須的韓國女孩兒始終在小心翼翼地守護某樣東西,那東西相當易碎,相當無人理解。
然而,我們畢竟無法將那樣的東西就此丟掉,因為那東西早已和我們融為一體。
我光腳走到臥室門前,輕輕地推開一個門縫,裏面的她側身躺在床上,手從被子中抽出,表情像在睡眠之海上航行。
我合上門。
5
翌日一早,我向打工的牛肉面館請了假,從海邊回來後,有貓的胡須的韓國女孩兒一直在發燒,我翻箱倒櫃地找出體溫計,體溫計上的讀數始終維持在39度。
我跑向樓下的藥店,然而買回的退燒藥和紅黴素都沒有效果,躺在床上的她臉色通紅,看上去無比虛弱。
上午十一點,我決計帶她去醫院。
叫了輛出租車,我把她從床上抱起。
手觸及她腿的瞬間,那順滑的質感讓我停留了片刻,然而她的眼神專註,註視地看我的同時輕咬嘴唇,她的唇邊像暈了紅彩,紅得通透。
到了醫院,醫生的表情不太明朗,沒多久就讓她趕緊輸液。
“淋雨加上過度吸煙引起了肺炎。”
醫生說。
輸液室裏只有一扇窗和兩張床,我從別處要來塑料凳,坐在床邊看著她,她堅持不躺下,所以我在她身後墊了很多枕頭。
她靠在枕頭上,眼神註視輸液瓶,不知道在想什麼。
為了不引起註意,我用她的外套蓋住她裸露的大腿。
她看看我,笑了笑,說自己口幹。
輸液室裏充斥著濃郁的八四消毒水的氣味,我遵照醫囑打開窗戶。
去洗手間洗了把臉,我濕漉漉的手摸向她的額頭,她哆嗦了下,我感到她臉上的熱度退了,剛才通紅的嘴變回了正常。
我用濕巾擦掉她臉上的汗。
她突然抓住我,眼神迷離。
“미안해。(對不起)”
連續四天,我陪有貓的胡須的韓國女孩兒去醫院輸液,同時,這年的五月徹底過去,六月到來後,氣溫升到了35度,並且雄踞不下。
然而有貓的胡須的韓國女孩兒對來我的住處開始心懷抵觸。
6
在六月初,我做了個夢。
我夢見夜晚時刻,在層層堆疊的晚雲下,我和有貓的胡須的韓國女孩兒走在路上,我註意到她瞳孔的變化,她的瞳孔中已經沒有了那種堪稱不可名狀的物體,取而代之的是純粹的褐色。
我和她的腳步錯落有致,穿過一些零碎的街,走到了報廢的車站。車站的站牌掉在地上,銅銹覆蓋了路線。
這個車站所在的街沒有一個人,也沒有一輛車。
我困惑不解,問她為什麼要來報廢的車站,她卻笑嘻嘻,說主路上的人行色匆匆,只有這個小路沒人經過,而我們註定等在這裏。
註定永遠也等不到什麼嗎?
我問她。
她點頭。
我看到她的包上寫著我的名字,夜色越來越深,因為沒有路燈,她的身體淹沒在黑暗中,我什麼都看不到,只是喊著她的名字。
夢就在這裏結束。
醒來後,胸口嗵嗵跳個不停。
我用幾分鐘認清了自己身處的現實,看了眼表,淩晨四點。
我沒有給她說我的夢,惴惴不安地度過了幾日。
在肺炎治愈後,我勸她戒煙,然而她對煙的依賴深入骨髓。
“現在還好。”
電影院裏的她用側影告訴我。
我和有貓的胡須的韓國女孩兒約定,她若能忍受一天無煙的日子,就給她一個大的驚喜。
所以到下午四點為止,她已經忍了八個小時。
她反復地摩挲著電影票的邊,跟我討論著《超人大戰蝙蝠俠》會好看不。
電影開始檢票。
爆米花嘭嘭地掉落,耳語的情侶嘭嘭嘭地牽手。
她嘭嘭嘭地頭也不回地開路,惹得人們嘭嘭嘭對她上下打量,若有所思。
她蓬蓬的短裙嘭嘭嘭地蓬起。
坐在影院裏,她說四處蕭然。
這個電影也是冗長又乏味,她開始犯困,無力地吃著爆米花。
電影結束後,她等不及片尾彩蛋就心向便利店。
她點燃一支手裏的煙,像是渴求已久,深吸一口。
同時,歉疚地衝我一笑。
不知是什麼原因,我感覺這年的六月過得遠比五月快,恍惚六月就到了中旬,而我們見面的次數也越來越頻繁。
在一家叫做Ur Beats的西餐廳,她翻動著菜單,指尖在桌上打著節拍,發出好吃的感嘆。
我把點菜的權利讓給她,因為她肺炎治愈後,堅持了半個月的素食,如今臉頰向內凹陷,眼睛看上去是誇張的大。
在等菜無聊的時候,我提議和她交換自己的故事。
她沒有反對,表現出無畏的樣子。
我對她講的是我大學時候的事。
生的人生生不息,
而死去的人註定在永遠的懷念中活下去。
大四在北京實習,我和一個寫科幻小說的人合租,我們住的地方是個破舊的家屬院,是破舊家屬院中最犄角旮旯的門棟,是最犄角旮旯門棟中最小的房間。
當然好事也有,就是我們住的房間有個漂亮的窗臺,窗臺上終日窩著一只漂亮的白色短毛貓,那只貓是科幻小說家帶來的。
那只貓和我的關系相當好,因為科幻小說家整日埋頭寫作,所以貓由我來餵養,長此以往,貓和我非常親,在我的懷裏咕嚕咕嚕,貼著我的臉撒嬌。
然而某一天,在我回家時,貓不在了。
貓不在後,小說家沒打聲招呼就搬走了。
“我到現在還記得那只貓。它的爪子毛茸茸的,我摸它,它就抓住我的手,做出啃咬的樣子。”
我懷念地對有貓的胡須的韓國女孩兒將起。
“我也喜歡貓。”
她從手機中翻出照片。
照片上的女孩兒抱著貓,靦腆地笑著,穿了件蓬松的夾克,貓看向某處,前爪撐在女孩兒手臂上,耳朵機警地豎起。
“這是什麼時候?”
我把手機還給她。
“我上初中的時候。”
“看上去超級年輕。”
我感嘆。
“現在也才19歲啊。”
她做出要扔叉子的動作。
“是媽媽給照的。”
她眼神中流露出對過去的美好時光的懷念。
“嗯。”
“我有時候。”
“也想知道那個小說家去哪裏了。”
我呷了口啤酒。
“他很有才華。”
我將杯中剩余的酒一飲而盡,看著杯中殘余的泡沫。
“有可能他不喜歡小說了。”
我點點頭,覺得有道理。
“該你了。”
我指向她。
她下意識地掏出了煙,但是想到這裏是禁煙區,又放了回去。
“뭐랄까。(怎麼說呢)”
她難以開口時會先拍拍自己的劉海兒。
“我是第一次對人說。”
“是在韓國的最後一天。”
那是平常的一天。
一個星期六。
我在남항동(南港洞)看海。
夏天來了,晚上六點,酒館就開門了。
我一個人,沒有地方去。
但是我不想回去,家裏冷冰冰。
就一個人喝酒。
在韓國,一個人喝酒很正常。
而且那個酒館允許吸煙。
所以我吸煙。
直到我看見一個大叔在看我。
我覺得那大叔不是好人。
所以我準備走。
可是大叔卻走過來。
突然拉住我的胳膊。
那麼多人都在看著。
他說我是他的女兒。
要帶我回家。
我非常害怕。
踢了他。
馬上跑出去。
就在那天。
那是我在韓國的最後一天。
她說完後,我感到喉頭幹渴,連餐廳的光線都暗了幾度。
“後來那個人被抓住了嗎?”
我問。
“不可能的。”
“人們只關心自己。”
“沒有人會管別人。”
她搖了搖頭。
點的意大利面用了很久才上來,在面上來後,她示意我收手,快速地攪拌均勻,使每根面條都染上恰到好處的醬料,推到我面前。
我看著另一份意大利面也變成番茄紅,她滿意地看了看自己的作品,在座位上挪了挪,說了句一般韓國女生用餐前都會說的話。
“잘먹겠습니다!(我要開動了!)。”
她吃意大利面的認真讓我想起真露酒的廣告,感性、魅惑,她把吃意大利面當成一種職責,不挑剔,吃的妙趣橫生。
我們就著青口貝暢談。
為了不浪費,她催促我吃下了最後一勺沙拉,我感到胃被塞得滿滿登登,連一根針的縫隙都沒有。
出門的時候,我被檸檬水嗆到了,咳個不停。
就餐的餐廳是在星海公園的入口,我們穿過公園的綠化帶,穿過石子路,走向海岸線。
在目力所及之處,海岸線無盡地蜿蜒。
沿著海岸線一直走,一座城堡風格的水族館赫然醒目。
“要不要去?”
我問。
她雙手插在短褲口袋,發尾垂在藍襯衣前,鞋尖在海灘上挖著什麼。
“좋아요(好啊)。”
結合魚類的不同,這個水族館分為幾個區,我們選擇了深海區。
她在發到手裏的遊覽冊上用指甲劃出弧度,重點敲了某處,示意我說這個地方她想看。
我在後,她走在前,走得很快。
由於是周三,水族館沒人,她看著入口處的深海世界介紹,指著下面的英文翻譯,說起了釜山的水族館,她說釜山的水族館非常大,水族館裏面有個大得不行的商場,商場賣著很多海洋毛絨公仔。
“我最喜歡海豚。”
“很可愛。”
她把遊覽冊硬塞到我手上,頭也不回地向前。
經過了幾個圖文展板,我們終於到了海底隧道,一只巨大的蝠鱝優哉遊哉地停在入口,遊過我的頭頂。
而有貓的胡須的韓國女孩兒已經站在隧道內側,她伸手貼近內壁,兩只蝠鱝從我們頭頂遊過。
一只看上去悻悻然。
她說她知道所有魚類的名稱,我豎起大拇指,自嘆不如,誇她是真釜山海女。
她來了勁頭,一會兒指向遊過去的那只報出韓語名字,一會兒指向我頭頂的那只報出韓語名字,我聽得天花亂墜,如入五裏雲霧。
我看著那些遊走的魚,告訴她有個說法,說魚只有七秒記憶,她擺擺手,說我這人真奇怪。
在海底隧道內走久了,恍惚置身真的深海。
“我不喜歡深海,過於冰冷了。”
我告訴有貓的胡須的韓國女孩兒。
她認同。
走出海底隧道,她在水母館前站住,凝視那些上下浮動的生命。
“水母會孤獨嗎?”
她突然問我。
我給她解釋說孤獨是分定義的,可能水母恰好意識不到自己的孤獨,可能它們就像螞蟻一樣有某種觸角類的東西,能感受彼此的存在。
“螞蟻孤獨嗎?”
我反問她。
她又說我奇怪。
我解釋道。
水母只是遊啊遊,又不用和別人交流,不用交流算得上哪門子的孤獨。
她撇撇嘴。
“那它們知道自己活著嗎?”
她看向我,我覺得那目光中帶著些無所適從。
7
而後的一周裏,我們都在堪稱完美的日子中度過。
不知不覺間,六月到了收尾階段。
回顧整個六月,我一個人坐在教室的後排,四下常常無人,舉目就像隔離帶。
但我不在乎。
回宿舍取剩下的東西時,我和瘦高個幹了一架,本來我占上風,但是瘦高個耍陰招,用牙咬我。
之後,我們彼此視而不見,同樣的,教室的女生聽信關於我的傳言,都對我敬而遠之,並且指指點點。
所以我索性生活在曝光燈下,任人評論,自行其是。
給有貓的胡須的韓國女孩兒說了我在教室的慘況,她嗤嗤地笑,勸我不要介意,她比我還慘。
她的意思是沒有辦法止住流言時就聽之任之,自得其樂就可以。
我感嘆她的老成,雖然只有十九歲,但是她遠比很多只關註花邊和明星的女生成熟得多。
在我們常來的“鱘魚跳舞咖啡店”。
我檢查了一遍她的作業,結果一如所料,完全正確,挑不出毛病。
我驚嘆到,像她這樣天資聰穎且努力的人,教學不過是輔助和手段,究其所以,她的漢語學習是自覺前進而不是被動鞭策。所以她的漢語能表達得那麼流利,我說的話都能理解。
六月的最後一天,有貓的胡須的韓國女孩兒送了我個華倫天奴的印紋包,黑色的皮面上縱橫著簡潔的流線。
當我拆開包裝紙後,還掉出了張小巧的銀色卡片。
銀色卡片上用漢語和韓語分行寫著“祝生日快樂”,同時,卡片的背面繪有簡筆畫,簡筆畫上是一片森林和兩個人。
我的生日是在七月一日,那天,我預定了酒店旋轉餐廳中的靠窗位置,精心地噴了發膠,穿上熨燙好的中袖襯衣,戴上一條銀色領帶。
在鏡子前反復查看自己,確認細節後,準備出門。
等在路邊的她穿了一條SJSJ的珍珠白連衣裙,頸上系了條綠松石項鏈。
我註意到她的每個指甲都精致地修過,同時身上的香水依然好聞。
從餐桌的左側俯瞰,落地窗下納入了整個中山區的夜色,街上的車流如光帶般盈動。
我們就著夜景碰杯餐前的香檳。
她從提著的袋子裏拿出一個蛋糕。
“생일축하합니다……(生日快樂)。”
她唰啦唰啦地晃動手。
“永遠24歲。”
她往蛋糕上插了兩根顏色相同的蠟燭。
“我還沒有給別人過生日。”
她臉上漾紅,想了想表達有誤,於是糾正。
“我呢,是第一次給別人過生日。”
在我切蛋糕前,她晃動著高腳杯,始終註視著我,一會兒似笑,一會兒似無。
我在刀叉交錯中和她一起送走了自己的24年,她讓我談談過去的24年有什麼難忘的事,然而我一件也想不出。
“就是感覺過的太快了。”
我說。
“你才19,人生嘛,自己感受吧。”
我咬了口蛋糕。
她反駁道。
“19呢有19的煩惱,25有25的煩惱,所以不一樣的。”
我看到落地玻璃上映出她曼妙的身姿,告訴她20歲那年我許的願是遇見一個能夠共鳴的女孩兒,沒想到現在就實現了。
用完餐後,我們誰都無意回去,所以,決定在中山廣場的商業街找間合格的酒吧。
逛了幾家店,終於在偏僻的巷子中找到一家。
木質門推開,紅色地毯延伸至吧臺,吧臺看上去相當寬敞,站的下三個調酒師。
酒架上放著各個品類的威士忌。
在吧臺左側,是一大片供駐唱歌手彈吉他的表演舞臺,而舞臺前則擺放著桌椅,每個位置上有四把椅子。
服務員招待我們坐到離舞臺最近的位置上,他說晚上十點將有自由演唱環節,屆時想上臺的貴賓在吉他的伴奏下,可以自行選唱歌曲。
有貓的胡須的韓國女孩兒咬了咬嘴唇。
“我要這個。”
她指指酒單上的Johnnie Walker black label(尊尼獲加黑牌威士忌)。
“不要冰,只要coke。”
我和她點了一樣的威士忌,加的冰。
服務員拿起酒單,她從煙盒中掏出一支煙,看到我的眼神,又放下。
“韓國女生,都能喝酒又抽煙嗎?”
她搖搖頭,說自己是特例。
猶豫了片刻,告訴我。
她在16歲就學會了喝酒,那時是偷喝她父親的,但是自己買酒、去酒館是在年滿19,因為在韓國不滿19不能買酒。
她很快地下了杯威士忌,面不改色。
而我一點一點地將威士忌送入口中,眩暈感漸漸來襲。
我註視著那些玩篩子的人,他們大聲吆喝,看上去樂不可支。
隨著落座的人越來越多,背景音樂停止了。
我和她看向舞臺,一個拿吉他的男人對著話筒清了清嗓,彈了幾首民謠。
有貓的胡須的韓國女孩兒又要了杯威士忌,吉他手唱了將近三十分鐘,說現在到了貴賓演唱時間。
那些玩篩子的人放下篩子,拍著手起哄,目送一個從他們中站起的女生,那個女生長得的確漂亮,可是唱歌了無生氣,吉他手笑著說謝謝,尷尬地結束了表演。
正在這時,有貓的胡須的韓國女孩兒衝我眨眨眼,走上舞臺。
當她站在舞臺上時,下面鬧哄哄的,玩篩子的人在桌上盡力拍打,盡力哄叫。
“下面一首,由來自韓國的金山美帶來,獻給今天過生日的他,一首韓語歌曲Vineyard。”
我聽後心頭一驚,在吉他手的註目下起身。
隨著吉他的和弦響起,話筒傳出的嗓音先是纖弱,繼而感性。有貓的胡須的韓國女孩兒在平靜敘述,剛才鬧哄哄的臺下一下子安靜,那不知屬於歌曲還是靈魂的疏離俘獲了我,這種疏離一方面讓人不可靠近,一方面又讓人想要保護,使人趨之若鶩。
我依稀在錯覺中嗅到了海風。
我在手機上翻找歌詞。
找到了中文翻譯。
當她還是個小女孩兒的時候
你不會知道
她愛去的地方
她愛做的事
你從未問過她以後想做什麼
她的童年
你永遠不會知道
那她想要對你隱瞞的
一切
然而不要問不要想
不要猜
此刻不要說傷害她的話
不要擡高音量
不要說再見
就在這裏
就在這裏
不要放開她
她不喜歡孤獨的滋味
不要讓她獨自遠行
永遠不要
她將永遠屬於你
永遠屬於你
吉他的弦音消散,臺下闃靜無聲,直到我開始鼓掌。
然而有貓的胡須的韓國女孩兒並沒有下臺,而是捂嘴和吉他手說了什麼,吉他手點點頭。
“一首生日快樂歌,同樣獻給他。”
當我們走出酒吧,有貓的胡須的韓國女孩兒臉上漾起了紅暈,我們走在一條四下無人的街,感覺一切恍若隔世。
在酒精的驅使下,我突然拉住身前的她,亢奮地吻住。
8
就在那天夜裏,我們劇烈地交合,我們喝了酒所以一切順理成章。
她說這是她的第一次,所以她始終看著我,眼神飄忽。
“還會感到孤獨嗎?”
有貓的胡須的韓國女孩兒熄滅了手頭的煙,扭動著臺燈的亮度,落地窗上映出那雙出神的眼,眼中的不可名狀物正在劇烈燃燒。
“會。”
她說。
我坐在她弓曲的裸體旁。
“抱我。”
她並不看我,聲音冷冷的。
我輕輕地觸及她的肩,今夜算不上很熱,可是她把空調降到了16度。
屋子裏冷颼颼,她推掉我蓋在肩上的被子,又點了支煙,同時,拿煙的手止不住地顫動。
煙上的火星慢慢消退,煙蒂支撐不住掉落地板。
“沒用的。”
有貓的胡須的韓國女孩兒漸漸蜷縮,漸漸哽咽。
她的眼神還在註視某處,然而眉頭皺起,瞳孔顯得空洞而又疏離。
眼淚順著顴骨滑向床單,剛開始很少,越來越多。
她把頭埋入雙臂,而雙臂抱緊膝蓋。
她渾身顫抖,為很多不明所以的事哭泣。
我摟住她,全身心地勸慰,順著她剛才的目光尋找這個房間裏存在的空洞。
她哭了很久終於入睡,而臉上依然有淚痕,她輕輕地喘息,如若漂浮雲端。
我站在落地窗前,沈沈地醒著,酒精敲打我入睡,可是,我努力盯著這個房間的每處角落,無論怎麼努力,都找不到那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空洞。
我看著有貓的胡須的韓國女孩兒側過去的身子,想象著那個空洞中正在翻湧的海浪,那海浪一波接一波,在有貓的胡須的韓國女孩兒心中永遠前赴後繼,看不見盡頭。
而她站在海浪前,無論我怎麼努力,怎麼吶喊鼓噪,她都不會看我,她只是註視著海浪的翻湧,聽向耳邊傳來的浪花拍打礁石聲,她的小腿漸漸沒入海水,海風將她的輪廓吹得四散。
我始終試圖把看海的她來回,而看海的她始終凝視海浪,在凝視海浪的時間裏,她永遠不會離開海邊。
我覺得這一切就像宿命,其中最悲劇的莫過於:
我始終愛她,卻始終抓不住她。
睜眼醒來的瞬間,陽光刺目,直直地穿透窗玻璃投下光環。
我的右側不見有貓的胡須的韓國女孩兒。
她的連衣裙和挎包也不在房間。
我撥叫她的電話,語音提示手機已經關機,微信沒有回復。
我穿上衣服直奔留學生宿舍,給樓下的宿管說明情況,宿管卻搖頭,說沒見208房間的人回來。
我對眼前無所適從,而宿醉的頭痛一陣強過一陣。
生日第二天,我卻感到相當的冷。
我回憶著她熾熱肌膚的觸感,在陽光下盯緊208的窗,在她宿舍樓前坐了一上午。
下午去了黑石礁,期間,我將所有她可能去的地點和場所過濾了遍,在心中排了列表。
晚上打電話向兼職的牛肉面館辭了職,情緒差到極點,根本沒心情幹活。
我在她的宿舍樓前等了三天,徹夜不睡地跑遍所有她可能去的海灘,然而無跡可尋,同時,她的手機一直關機。
第四天。
我與夜晚星海公園的人群逆向,沿著海岸線,走到偏僻的一角,蹲在海邊,雙腳的麻木讓我失去了知覺。
我身後的峭壁上,是個待拆的水上樂園,在這個光景裏,我和水上樂園共同迎向縹緲無際的海霧,我們就像兩棵行將枯死的樹。
我控制不住地想。
海邊的人熙來攘往,都有自己的歸宿。
然而只有我和有貓的胡須的韓國女孩兒不知能到哪裏,也不知要怎麼做,所以我們感到實打實的孤獨。
我們以為對方就是那種歸宿,然而當站在海邊,孤獨依然興風作浪,越來越洶湧。
抱緊是無濟於事的。
我悲哀地想。
我放棄了撥叫號碼,放棄了在無人接聽的100次後加一個1。
9
五天裏,有貓的胡須的韓國女孩兒始終沒有回宿舍,那個208的窗子時而亮燈,然而都不是她。
我心中焦慮,心事重重,上課前即使被點名也不答到。
她不在的日子裏,我越發覺得這間教室裏的一切人、那些街道上的一切事都與我無關,我覺得她就像聯結我和現實感的橋梁,她若不在,現實的燈紅酒綠與我無半點瓜葛。
我開始做夢,夢見自己跑遍整座城市,在每條街上喊她的名字,然而不管我怎麼用力喊,怎麼敲打車窗,踹翻路牌。街上的人依舊如故,而我的聲音被城市的噪音吸納,變得虛無。
第六天,合租的人說我眼窩深陷,像只惡鬼。
我終於支撐不住地倒在床上,眼神黯淡,心情黯然,昏昏沈沈。
有人在敲臥室的門。
我從床上竄起,合租的人嚇了一跳,小心翼翼地說。
“信給你放這兒啊。”
他關上門。
我看著信封上的名字,心頭一緊。
撕開信封後,裏面疊了兩層紙,一層是韓語,一層是中文。
那熟悉的字跡,讓我感覺哪裏起了風。
“說不好為什麼要寫信。”
我讀著有貓的胡須的韓國女孩兒的句子。
“可能是避免尷尬。”
“或者暫時不想聯系你。”
“這幾天我去了別的地方。”
“其實吧。”
“你生日那天,我一直帶著護照。”
“是想和你一起旅遊。”
“結果晚上我們做了不該做的事。”
“我對那件事很後悔。”
“特別後悔。”
“誠實地說。”
“我不能做你的女朋友。”
“你也不能做我的男朋友。”
“我離不開你……”
“可是我們不能交往。”
“所以我很困惑。”
“我。”
她空了一行。
“是個有病的人。”
“我沒有朋友。”
“所以我需要的很多。”
“比你想的還要多。”
“和我交往你只會難過的。”
“因為。”
“我總是孤獨,就算是最開心的時候,我也會孤獨。”
“對不起。”
“原諒我。”
信到此為止,我無言以對,反復讀了六遍。
在完全把握她的意思後,我尋找信封上留下的地址線索,然而哪裏也沒有。
我在一片岑寂中想象,卻怎麼也想不出她走過的城市,所以我搖頭看向信紙,將房間的燈關掉,只點上一盞臺燈,那臺燈縈透著昏黃的光。
借著微光,我點開手機裏一星期前聽的比爾·埃文斯的爵士,讓《深於綠色的藍》靜靜流淌。
當呼吸終於平靜,我在手機上敲下字,就這樣不斷重復,讀出敲下的字,完整出一段話。
我把想要對她說的都敲下來,用盡可能簡潔明了的表達,粘貼在她的微信發送框和短信內。
最後,我摸了摸信封的郵戳,然而寄信人一覽的空白依然紮眼。
我和衣躺著,等待她的回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