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暗戀的人吻我是什麼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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豐子愷先生曾說過:“我的心為四事所占據了——天上的神明與星辰,人間的藝術與兒童。”也許正是因此,豐子愷的畫作與文學中更加彰顯其“趣味”的核心,甚至飽含超越藝術形式的“童心”與“本真”,也即“為生靈而藝術”。

下文從豐子愷文集《此生多歡慰》摘取 5 篇,其中有回應讀者來信時的沈思,也有出遊時的輕松快樂,還有陪朋友去照相館時的“滑稽劇”,更有在街頭被讀者認出來時的“新的歡喜”……俏皮自然的筆觸下,是對人世間各種事物的熱愛與悲憫。

聖誕前夜, 新年將至,冬日可愛!願如豐子愷先生所寫:“乘這新年將到之時記錄下來,以助新年佳興。”

暫時脫離塵世

夏目漱石的小說《旅宿》(日本名《草枕》)中有一段話:

“苦痛、憤怒、叫囂、哭泣,是附著在人世間的。我也在三十年間經歷過來,此中況味嘗得夠膩了。膩了還要在戲劇、小說中反復體驗同樣的刺激,真吃不消。我所喜愛的詩,不是鼓吹世俗人情的東西,是放棄俗念,使心地暫時脫離塵世的詩。”

夏目漱石真是一個最像人的人。 今世有許多人外貌是人,而實際很不像人,倒像一架機器。這架機器裏裝滿著苦痛、憤怒、叫囂、哭泣等力量,隨時可以應用,即所謂“冰炭滿懷抱”也。他們非但不覺得吃不消,並且認為做人應當如此,不,做機器應當如此。

我覺得這種人非常可憐,因為他們畢竟不是機器,而是人。他們也喜愛放棄俗念,使心地暫時脫離塵世。不然,他們為什麼也喜歡休息、喜歡說笑呢?苦痛、憤怒、叫囂、哭泣,是附著在人世間的,人當然不能避免。但請註意“暫時”這兩個字,“暫時脫離塵世”,是舒適的、是安樂的、是營養的。

陶淵明的《桃花源記》,大家知道是虛幻的,是烏托邦,但是大家喜歡讀,就為了它能使人暫時脫離塵世。《山海經》是荒唐的,然而頗有人愛讀,陶淵明讀後還詠了許多詩。

這仿佛白日做夢,也可暫時脫離塵世。

鐵工廠的技師放工回家,晚酌一杯,以慰塵勞。舉頭看見墻上掛著一大幅《冶金圖》,此人如果不是機器,一定感到刺目。軍人出征回來,看見家中掛著戰爭的畫圖,此人如果不是機器,也一定感到厭煩。從前有一科技師向我索畫,指定要畫兒童遊戲。有一律師向我索畫,指定要畫西湖風景。此些微小事,也竟有人縈心註目。二十世紀的人愛看表演千百年前故事的古裝戲劇,也是這種心理。人生真乃意味深長!

這使我常常懷念夏目漱石。

山水間的生活

我家遷住白馬湖上後三天,我在火車中遇見一個朋友,對我這樣說:“山水間雖然清靜,但除了物質的需求不便之外,住家不免寂寞,辦學校不免閉門造車,有利亦有弊。”我當時對於這話就起一種感想,後來忙中就忘卻了。

現在春暉在山水間已生活了近一年了,我的家庭在山水間已生活了一月多了。我對於山水間的生活,覺得有意義,又想起了火車中的友人的話,寫出我的幾種感想在下面。

我曾經住過上海,覺得上海住家,鄰人都是不相往來,而且敵視的。我也曾做過上海學校的教師,覺得上海的繁華和文明能使聰明的明白人得到暗示和覺悟,而使悟力薄弱的人受到很惡的影響。我覺得上海雖熱鬧,但實在寂寞,山中雖冷靜,實在熱鬧,不覺得寂寞。就是 上海是騷擾的寂寞,山中是清靜的熱鬧。

在火車裏的幾小時,是在這社會裏四五十年的人生的縮圖。座位被占、提包被偷等恐慌,就是生活恐慌的縮形。倘嫌山水間的生活寂寞,而慕都會的熱鬧,猶之在只乘四五個相熟的人的火車裏嫌寂寞,要往別的擁擠著的車子裏去。如果有這樣的人,他定是要描寫擁擠的車子而去觀察的小說家,否則是想圖利去的pickpocket(扒手)。

我在教授圖畫唱歌的時候,覺得以前曾在別處學過圖畫唱歌的人最難教授,全然沒有學過的人容易指導。同樣,我覺得在社會裏最感到困難的是“因襲的打破難”。許多學校風潮,許多家庭悲劇,許多惡劣的人類分子,都是“因襲的罪惡”,何嘗是人間本身的不良。因襲好比遺傳,永不斷絕。

新文化一次輸入因襲舊惡的社會裏,仿佛註些花露水在糞裏,氣味更難擋。再輸入一次,仿佛在這花露水和糞裏再註入些香油,又變一種臭氣。我覺得無論什麼改造,非先除去因襲的惡弊終歸越弄越壞。在山水間的學校和家庭,不拘何等孤僻,何等少見聞,何等寂寥,“因襲的傳染的隔遠”和“改造的容易入手”是實實在在的事實。

我從前往往聽見人講到子弟求學或職業等問題,都說:“總要到上海去!”聽者帶著一種對於將來生活的恐慌的自警的態度默應著。把這等話的心理解剖起來,裏面含著這樣的幾個要素:(一)上海確是文明地,冠蓋之區,要路津。(二)少年應當策高足,先據這要路津。(三)這就是吾人應走的前途。所謂閉門造車,也是具有這樣的內容的詞。懷著這樣的思想的人,是因襲的奴隸,是因襲的維持者。

閉門造車,是指不符合門外的軌道的大小,造了不能在門外的軌道上運行的車。行車一定要在已成的軌道上嗎?這已成的軌道確實是引導我們走正路的嗎?有了車不能造軌道的嗎? 在這“閉門造車”一詞裏,分明表示著人們的依賴、因襲,和創造力多麼薄弱。

不造則已,如果要造車,一定非閉門造不可。如果依照已成的軌道而造,所造出的車子和以前已有的車子一樣,就在已成的軌道上隨波逐流地去了。即使已有的車子是好的,已成的軌道是正的,造車的效力也不過加多了車,不是造車的進步。何況已有的車子或者不好,已成的軌道或者不正呢。

“好久不到都會了,好久不看報了,退步了。”這樣說的人也有。確實,進步是前進的意思,進步越快,離社會越遠,離社會越遠,進步越深(這是廚川白村說的)。子路說道:“吾離群而索居,亦已久矣。”這便是子路理解的自己。

“山水間生活,有利亦有弊”,這大概是指清靜、空氣新鮮、生活程度低……是利。需要不便、寂寞、閉門造車……是弊,這是要計較兩方的利弊長短而取舍的意思。這話的內容和“新思想並不惡、時勢變更了不得已而然的。但從前的習慣一概不好,也不能說”的話同是鄉願的話。

這話的變形,就是“凡物都有明暗兩方面的”。這話固然不錯,但我覺得明暗是一體的。非但如此,明是因為有暗而益明的。仿佛繪畫,明調子因暗調子而亦美,暗調子因明調子而也美了,斷不是明面好,暗面不好。如果取明而棄暗,就是Ruskin(羅斯金)所謂“自然像日光和陰影相交一般混合著優劣兩種要素,使雙方相互地供給效用和勢力的。所以除去陰影的畫家,定要在他自己造出來的無蔭的沙漠裏燒死!”

愛一物,是兼愛它的陰暗兩方面。否,沒有暗的明是不明的,是不可愛的。我往往覺得山水間的生活,因為需要不便而菜根更香、豆腐更肥,因為寂寥而鄰人更親。

且勿論都會的生活與山水間的生活孰優孰劣,孰利孰弊,人生隨處皆不滿,欲圖解脫,唯於藝術中求之。

窮小孩的蹺蹺板

有一個人寫一封匿名信給我,信殼上左面但寫“寄自上海法租界”。信上說:

“近來在《自由談》上,幾乎每天能見到你的插畫。(中略)數前天偶然看見幾個窮小孩在玩。他們的玩法,我覺得能做你的畫稿的材料,而且很合你向來的作風。現在特地貢獻給你,以備采納。此祝康健。一個敬佩你的讀者上。七,十一。”

後面又附註:

“小孩的玩法——先把一條長凳放置地上。再拿一條長凳橫跨在上面。這樣兩個小孩坐在上面一張長凳的兩端,仿蹺蹺板的玩法,一高一低地玩著。”

這是一封“無目的”的無頭信。推想這發信人是純為畫的感興所迫而寫這封信給我的。在擾擾攘攘的今世,這也可謂一件小小的異聞。

我閉了眼睛一看,覺得這匿名的通信者所發現的,確是我所愛取的畫材,便乘興背摹了一幅。這兩個窮小孩憑了他們的小心的智巧,利用了這現成的材料,造成了這具體而微的運動具。在貧民窟的環境中,這可以說是一種十分優異的遊戲設備了。我想象這兩個窮小孩各據板凳的一端而一高一低地交互上下的時候,臉上一定充滿了歡笑。因為他們是無知的幼兒,不曾夢見世間各處運動場裏專為兒童置辦的種種優良的幸福的設備,對於這簡陋的遊戲已是十分滿足了。這種遊戲的簡陋和這兩個小孩的窮苦,只有我們旁人能感到,他們自己是不知道的。

因此,我想到了世間的小孩苦。 在這社會裏,窮的大人固然苦,窮的小孩更苦!窮的大人苦了,自己能知道其苦,因而能設法免除其苦。窮的小孩苦了,自己還不知道,一味茫茫然地追求生的歡喜,這才是天下之至慘!

聞到隔壁人家飯香,攀住了自家的冷竈頭而哭著向娘要白米飯吃。看見鄰家的孩子吃肉粽子,丟掉了自己手裏的硬蠶豆而嚷著:“也要!”老子落脫了飯碗頭回家,孩子抱住了他帶回來的鋪蓋而喊:“爸爸買好東西來了!”老棉絮被投上了當鋪,孩子抱住了床裏新添的稻草束當洋囡囡玩。討飯婆背上的孩子捧著他娘的髻子當皮球玩,向著怒罵的布施者嚶嚶地笑語——我們看到了這種苦況而發生同情的時候,最感傷心的不是大人的苦,而是小孩的苦。

大人的苦自己知道,同情者只能分擔其半;小孩的苦則自己不知道,全部要歸同情者擔負。

那攀住自己的冷竈頭而向娘要白米飯吃的孩子,以為鍋子裏總應有飯,完全不知道他老子種出來的米,還糧納租早已用完,輪不著自己吃了。那丟掉了硬蠶豆而嚷著也要肉粽子的孩子,只知道肉粽子比硬蠶豆好吃,他有的吃,我也要吃,全不知道他娘做女工賺來的錢買米還不夠。那抱住了老子的鋪蓋而喊“爸爸買好東西來了”的孩子,只知道爸爸回家總應該有好東西帶來,全不知道社會已把他們全家的根一刀宰斷,不久他將變成一張小枯葉了。那抱住了代棉被用的稻草束當洋囡囡玩的孩子,只覺今晚床裏變得花樣特別新鮮,全不想到這變化的悲哀的原因和苦痛的結果。討飯婆子背上的孩子也只是任天而動地玩耍嬉笑,全不知道他自己的生命托根在這社會所不容納的乞丐身上,而正在受人擯斥。

看到這種受苦而不知苦的窮的小孩,真是難為情!這好比看見初離繈褓的孩子牽住了屍床上的母親的壽衣而喊“要吃甜奶”, 我們的同情之淚,為死者所流者少,而為生者所流者多。八指頭陀詠小孩詩雲:“罵之惟解笑,打亦不生嗔。”目前的窮人,多數好比在無辜地受罵挨打:大人們知道被罵被打的苦痛,還能呻吟、叫喊、掙紮、抵抗;小孩們卻全不知道,只解嬉笑,絕不生嗔。這不是世間最淒慘的狀態嗎?

比較起上述的種種現狀來,我們這匿名的通信者所發現的窮小孩的遊戲,還算是幸福的。他們雖然沒有福氣入學,但幸而不需跟娘去撿煤屑,不需跟爺去捉狗屎,還有遊戲的余暇。他們雖然不得享用運動場上為小孩們特制的蹺蹺板,但幸而還有這兩只板凳,無條件地供他們當作運動具的材料。

只恐怕日子過下去,不久他的爺娘要拿兩條板凳去換米吃,要帶這兩個孩子去撿煤屑、捉狗屎了。到那時,我這位匿名的通信者所發現,和我的所畫,便成了這兩個窮小孩的黃金時代的夢影。

帶點笑容

請照相館裏的人照相,他將要開鏡頭的時候,往往要命令你:“帶點笑容!”

愛好美術的朋友×君最嫌惡這一點,因此永不請教照相館。但他不能永不需要照相,因此不惜巨價自己購置一副照相機。然而他的生活太忙,他的技術太拙,學了好久照相,難得有幾張成功的作品。為了某種需要,他終於不得不上照相館去。我預料有一幕滑稽劇要開演了,果然:

×君站在鏡頭面前,照相者貢獻他一個摩登花樣的矮柱,好像一只茶幾,教他左手擱在這矮柱上,右手叉腰,說道:“這樣寫意!”×君眉頭一皺,雙手拒絕他,說:“這個不要,我只要這樣站著好了!”他心中已經大約動了三分怒氣。照相者掃興地收回了矮柱,退回鏡頭邊來,對他一相,又走上前去勸告他:“稍微偏向一點兒,不要立正!”×君不動。照相者大概以為他聽不懂,伸手捉住他的兩肩,用力一旋,好像雕刻家弄他的塑像似的,把×君的身體向外旋轉約二十度。他的兩手一放,×君的身體好像有彈簧的,立刻回復原狀。二人意見將要發生衝突,我從中出來調解:“偏一點兒也好,不過不必偏得這樣多。”×君聽了我的話,把身體旋轉了約十度。但我知道他心中的怒氣已經動了五六分了。

照相者的頭在黑布底下鉆了好久,走到×君身邊,先用兩手整理他的衣襟,拉他的衣袖,又蹲下去搬動他的兩腳。最後立起身來用兩手的中指點住他的顳顬,轉動他的頭顱;用左手的食指點住他的後腦,教他把頭俯下;又用右手的食指點住他的下巴,教他把頭仰起。×君的怒氣大約已經增至八九分。他不耐煩地嚷起來:“好了,好了!快些給我照吧!”我也從旁幫著說:“不必太仔細,隨便給他照一個,自然一點倒好看。”照相者說著“好,好”。走回鏡旁,再相了一番,伸手搭住鏡頭,對×君喊:“眼睛看著這裏!帶點兒笑容!”看見×君不奉行他的第二條命令,又重申一遍,“帶點笑容!”×君的怒氣終於增到了十分,破口大罵起來: “什麼叫作帶點笑容!我又不是來賣笑的!混賬!我不照了!”他兩手一揮,紅著臉孔走出了立腳點,皺著眉頭對我苦笑。照相者就同他相罵起來:

“什麼?我要你照得好看,你反說我混賬!”

“你懂得什麼好看不好看?混賬東西!”

“我要同你評評道理看!你板著臉孔,我請你帶點笑容,這不是好意?到茶店裏評道理我也不怕!”

“我不受你的好意。這是我的照相,我歡喜怎樣便怎樣,不要你管!”

“照得好看不好看,和我們照相館名譽有關,我不得不管!”

聽到了這句話,×君的怒氣增到十二分:“放屁!你也會巧立名目來拘束別人的自由……”二人幾乎動武了。我上前勸解,拉了憤憤不平的×君走出照相館。一出滑稽劇於是閉幕。

我陪著×君走出照相館時,心中也非常疑怪。為什麼照相一定要“帶點笑容”呢?回頭向他們的樣子窗裏一瞥,這疑怪開始消解,原來他們所攝的照相,都作演劇式的姿態,沒有一幅是自然的。女的都帶些花旦的姿態,男的都帶些小生、老生,甚至醜角的姿態。美術上所謂自然的Pose(姿勢),在照相館裏很難找到。人物肖像上所謂妥帖的構圖,在這些樣子窗裏尤無其例。推想到這些照相館裏來請求照相的人,大都不講什麼自然的Pose,與妥帖的構圖。女的但求自己的姿態可愛,教她裝個俏眼兒也不吝惜;男的但求自己的神氣活現,命令他“帶點笑容”當然願意的了。我們的×君戴了美術的眼鏡,抱了造像的希望,到這種地方去找求自然的Pose與妥帖的構圖,猶如緣木求魚,當然是要失望的。

但是這幕滑稽劇的演出,其原因不僅在於美術與非美術的衝突上,還有更深的原因隱伏在×君的胸中。他是一個不善逢迎、不茍言笑的人。他這種性格,今天就在那個照相館中的鏡頭前面現形出來。他的反抗照相者的命令,其意識中仿佛在說:

“我不願做一切違背衷心的非義的言行!我不欲強作笑顏來逢迎任何人!我的臉孔天生成這樣!這是我之所以為我!”

故在他看來,照相者勸他“帶點笑容”,仿佛是強迫他變誌、失節、裝出笑顏來諂媚世人,在他是認為奇恥大辱的。然而照相館裏的人哪能顧到這一點?他的勸人“帶點笑容”,確是出於“好意”。因為他們營商的人,大都以多數顧客的要求為要求,以多數顧客的好惡為好惡,他們自己對於照相根本沒有什麼要求,也沒有什麼好惡。故×君若有所憤怒,也不必對他們發,應該發在多數的顧客身上。因為多數顧客喜歡在鏡頭面前做嬌態、裝神氣,因此養成了這樣的照相店員。

我並不主張照相時應該板臉孔,也不一定嫌惡裝笑臉的照相。但覺照相者強迫鏡頭前的人“帶點笑容”,是可笑,可恥,又可悲的事。因此我不得不由此想象:現今的世間,像×君的人極少,而與×君性格相反的人極多。那麼真如×君出照相館時所說: “現今的世間,要進照相館也不得不‘帶點笑容’了!”

二十五年夏日作,曾載《宇宙風》

新的歡喜

我住居上海,前後共有三十多年了。往日常常感到上海生活特點之一,是出門無相識,街上成千成萬的都是陌路人。如果遇見一個相識的人,當作一件怪事。這和鄉間完全相反:在鄉間,例如我在故鄉石門灣,出門遇見的個個是熟人。倘有一張陌生面孔,一定被十目所視,大家研究這個外來人是誰。

我雖然有時愛好上海生活,取其行動很自由,不必同人打招呼,衣冠不整也無妨,正如曼殊所雲:“芒鞋破缽無人識,踏過櫻花第幾橋。”然而常常嫌惡上海生活,覺得太冷酷,有“茫茫人海,藐藐孤舟”之感。

然而這是往日的情況。近幾年來,上海與我的關系變更了。出門常常遇見認識我的人,和我談話,甚至變成朋友。有種種事實為證:

有一次我坐三輪車,那駕車人在路上問我:“貴姓?”我說:“姓豐。”他說:“這個姓很少。我所知道的只有一個老畫家豐子愷。”我問他:“你何以知道豐子愷?”他說:“我常在報上看到他的畫。”我向他說穿了,他就在途中買冊子要我畫,又和我交換通信地址,變成了朋友。我曾經特寫一篇短文,敘述此事。

有一次我上剃頭店,那理發師對我看看說:“老先生的相貌很像畫家豐子愷呢。”我問他何以認識豐子愷,他說常在報紙雜誌上看到我的照片。我也就說穿了,他很驚奇,仿佛以為我是不該剃頭的。從此我們就成了相識。

有一次我自己上郵局寄掛號信,掛號信上必須寫明發信人姓名。那郵局職員見了,便告訴鄰桌的人,一傳二,二傳三,弄得櫃臺裏面所有的職員都看我,有的還和我談話。我去寄信,仿佛去訪問朋友。有一次我上咖啡館吃冰淇淋。幾個穿白制服的服務員聚在一角裏向我指點窺探,低聲議論。我覺得很奇怪。後來一個服務員走過來問我: “你是不是豐子愷老先生?”我承認了。他就得意揚揚地向他的同事們說:“我說是,果然沒認錯!我在報紙上看見過相片的。”以後我就常到這店裏去吃東西,有人相識,就覺溫暖,仿佛在家裏吃。

再舉一例吧:有一次我帶了一個孩子到附近食品店買糖果,照例有一個店員因報紙上的照片而認識了我。他的一個同事不認識我,他便怪他:“你不看報嗎?”這一天我多買了些糖果,摸出錢包來一看,鈔票不夠付了,便要求他減少些貨物,因為錢帶得不多,下次再來買。這店員說:“不妨不妨,下次補付吧。”我覺得不好意思。另一人說:“我們替你送去,向家中取款吧。”我覺得好,便把門牌號碼告訴他。我帶了孩子又在別處走走,回家時東西早已送到了。

好了,不該再啰唆了。總之,近年來上海與我的關系變更了。 我住在這七百萬人口的大都市裏,仿佛住在故鄉石門灣的小鎮上,不再有“茫茫人海,藐藐孤舟”之感了。

這變更的原因何在?很明顯的:所有的工作人員都識字、都看報、都讀雜誌,因此認識我的人多起來了。我的畫和文和照片登在報紙雜誌上,並非近來開始,已有三四十年了。何以從前在上海灘上“芒鞋破缽無人識”呢?就為了車夫、店員等人大都不看報、不讀雜誌,甚至不識字。而新中國成立以來,掃除文盲,提倡文化,一般人的知識都大大提高,因此認識我的人多起來了。

這在我是一種新的歡喜。乘這新年將到之時記錄下來,以助新年佳興。

(本文節選自《此生多歡慰》)

- The End -